南翔： 「偏見」成就了夏志清

（2014年1月2日《晶報》）　　2013年歲末，著名的中國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因心臟病發作，病逝於紐約。92歲的高齡稱得上壽終正寢，他留下的著作卻註定比他的生命更久長。尤其引人矚目的是他在1961年以英文出版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以下簡稱《小說史》），這本越往後越見出一個文評家膽略與卓識的著作，遲至1979年才有香港和台北同時推出的兩個中文版，到了復旦大學出版社引進劉紹銘等一群受歐美語言文學熏陶學者的合譯，更是延宕到了1995年的苦夏。　　大約是2000年，我到香港中文大學開會，在旺角西洋菜南街，緣窄窄一線樓梯上到三樓的文藝書肆，翻看到夏志清的《小說史》，遂有相見恨晚之感，為了彌補遲讀的遺憾，之後我在大學開的一門選修課《小說美學》，循例需要開列多種參考書目，卻僅僅列出夏先生這一本。試想想，《小說史》問世之時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陸的思想史、文學史是怎樣一個鏡像？我們高考恢復之後的七八級，所讀「中國現代文學史」一科，講到沈從文，不是欣賞，而是批判，批判沈從文的「反對作家從政論」。其它科目，挾帶「文革」流風餘韻的，不知凡幾。准此，我勸一個隨後參加高考的中學同學，趕快轉換門庭；他遂「崇洋媚外」，後來成了七九級英語系大一學生。　　我們讀到的文學史，為保證大方向的無可置疑，基本上都是集體創作；即使一兩個人的署名，後面也是望之儼然的集體蔭庇。夏志清的《小說史》一人扛鼎，或曰，單打獨鬥，這還不是主要，須知，在西方學習的語境，跟東方有很大的不同，原本就強調個人的立場與觀點。夏志清的難處首先在於，他一向是研究西洋文學的，甚至，側重的是西洋詩歌而非小說；對於中國現代小說的研究，可謂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嗎？很難預測，隔行如隔山哪。現如今的教育，中英文語言文學，各自森嚴壁壘。中文之內，又是八九上十個行當，即使講古代文學的，又細分為先秦、漢魏、唐宋、元明清諸類；裡頭再細分為詩歌、散文、戲劇、小說等等，每個教授僅僅耕耘一分一厘之長寬。我參加過一個博士生入職的面試，整個講的是一個虛詞的用法。當時就想，作為你的個人愛好，無可厚非，你一輩子研究一個「耶」或者「矣」都沒問題，卻不能將一屆本科生的寶貴青春都綁縛押在其後！其次，儘管在美國，那也是牛奶、麵包皆非唾手可得的年代。夏先生在中譯本序中開篇即道：「1951年春天，我一方面忙於寫論文，另一方面真不免要為下半年的生活問題著急起來……到了1952年春天，又得為下學年的工作發愁了」。當年中國現代文學在西方不是顯學，成果出來，能夠勾兌稻粱謀嗎？這需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其三，相關著述的資料條件也很差：「耶魯那時候中文部門書籍很少。它所藏的現代文學作品我全數翻看過後，就每月到哥倫比亞大學中日文系圖書館去借書。通常是上午動身，下午看一下午書，再挑選自己需要的書籍、雜誌，裝一手提箱返紐海文。」　　夏先生原本想寫一本囊括詩歌、散文、小說諸文體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到後來決定專寫小說史，乃是讀來讀去，覺得比較而言，新文學小說部門成就最高。他的研究有以下幾個特點值得注意。　　第一是真讀。此話怎講？舉目當代，文藝界的各種座談會、研討會和出版發行會、無日無之，各類出場的官員無法細讀手握之書，或還在預料之中；卻見不少作家和評論家也是下車伊始，嘰里呱啦，言不及義，非但因為不求甚解——到底讀過沒有？讀了幾頁？殊可打一個問號。夏志清則是泛讀與精讀相結合：「本書寫作期間，我儘可能瀏覽了長短篇小說單行本，同雜誌上刊登的短篇小說和長篇連載，藉以選定哪幾位小說家值得專章處理。我對那些入選的作家則更深一層的研究，儘可能審讀他們的全部作品。這樣書寫當然比寫流水賬式的文學史費力多了。僅僅是決定哪幾位作家值得專章討論就不太容易。」　　其二是比較著讀。夏先生既將這些中國現代作家放在同時代同類作家之中比較，譬如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原本就是一個大營壘，他比較之後，特別看上張天翼和吳組緗；也將中西方的現代作家做一個橫向比較，這樣就有了一個寬泛的世界文學的視野。准此，他將鞭撻與揭露黑暗，具有同情心和愛心，維護人尊嚴的人道主義文學，目為中外一也的文學思想標高。如此這般，案頭上的審讀和思考功夫，當是倍數增加。　　其三是讀出經典作家的差異或不足。譬如傳統文學史上的「魯郭茅、巴老曹」，夏先生獨出機杼地認為，《子夜》一直被評家視為茅盾最偉大的作品，其要義是指出民族資本主義在中國此路不通。他卻不以為然，覺得比不上茅盾早期的《蝕》、《虹》和後期的《霜葉紅於二月花》。至於老舍自己認為寫得不好的《貓城記》，夏先生偏要加以青睞。「三十年代丁玲的聲望，僅次於茅盾、老舍、巴金諸人，我審讀她的作品，實在一篇也說不上是佳作。」　　其四是讀出冷遇作家的不凡或異秉。現在公認有兩個作家名望的發掘與提升，夏先生厥功甚偉，一個是張愛玲、一個是錢鍾書；還有沈從文、張天翼以及吳組緗、蕭紅、師陀、端木蕻良等當今或彰顯或仍舊泯然的作家，夏先生的評說依然剔隱發微，舉證卓犖，成一家之說。　　夏志清的《小說史》介紹到內地快20年了，這部個性勁健的文學史可圈可點之處甚多，堪可匹敵者何人？誠如劉紹銘當年所言：「夏書的重要性和功用，在最近的將來難有人取代。」是什麼成就了夏志清？又是什麼阻擋了後人的衣缽承傳？我想，除了學術的整體環境之外，更是夏志清自外喧囂，不趨時尚，敢發「偏見」，傲然獨立的學術個性使然。如此，欲踵接前賢，還真不是想學就能學到那麼簡單！　　李賀道：「我有辭鄉劍，玉鋒堪截雲」。　　（作者系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副院長；一級作家，深圳市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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