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晚年的遁世思想

孔子晚年的遁世思想欒貴川 《 光明日報 》( 2012年09月23日 09 版)

作猗蘭操 《孔子聖跡圖》(民社本)

孔子的思想既是「歷史的」,也是變化著的,他早年和晚年的思想有很大不同。在人們的心目中,孔子始終是自強不息的入世者,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殉道者,其實,這既不全面,又不真實,孔子晚年意欲遁世。

今本《論語》中的「子欲居九夷」、「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兩章,頗為費解。其原文分別是《子罕篇》第十四章:「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公冶長篇》第七章:「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孔子曾說:「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論語·子路篇》)。可知,這兩章所記孔子的話,絕非「戲言」,它明確地透露出孔子「內聖外王」的哲學思想,到了晚年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遁世。而《論語》最初的選輯者不僅深知其意,也必定認同孔子的這個抉擇。

《論語·八佾篇》:「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言夷狄雖有君長,而無禮義;中國雖偶無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禮義不廢。孔子的這種夷夏之辨思想,已表述得十分明確而清晰。既然如此,孔子何以「欲居九夷」、「乘桴浮於海」呢?

孔子以遲暮之年返回故土,被魯國尊為「國老」(《左傳》哀公十一年),又有眾多弟子出仕魯國,韓非子稱「季氏養孔子之徒,所朝服與坐者以十數」(《韓非子集解》第298頁)。按理說,孔子足可以此安度晚年,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他作出居夷浮海的決定呢?

東漢哲學家王充在其《論衡·問孔篇》的推測較具代表性,他說:「孔子疾道不行於中國,恚恨失意,故欲之九夷也」(黃暉《論衡校釋》第416頁)。《說文解字·羊部》也記:「孔子曰:『道不行,欲之九夷。』」《三國志·薛綜傳》記薛綜上疏:「昔孔子疾時,托乘桴浮海之語,季由斯喜,拒以無所取才」(《三國志》第1253頁)。其實,在周遊列國期間,孔子對於「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所以這種臆測,實無意義。導致孔子決定居夷浮海的真正原因,簡言之,是不能容忍魯國的時政。

14年前,因魯國君臣荒廢朝政,孔子憤而出國遠遊,在外歷盡艱難困苦,終於在遲暮之年回到父母之邦。然而14年後,魯國除了定公換成了哀公,執政大夫由季桓子改為季康子,昔日「君不君,臣不臣」、「大夫執國命」的政治態勢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季孫氏不僅視國君為無物,竟敢「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篇》),如此明火執仗地在自家庭院演出天子樂舞,那麼,他們還有什麼殘忍的事情做不出來呢?

再者,孔子剛剛回到魯國,國內連年遭受自然災害,民不聊生,當政者即決意施行「田賦」,賦稅額度比原來「丘賦」多一倍。季康子派冉有徵求孔子的意見,「仲尼曰:『丘不識也。』三發,卒曰:『子為國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對,而私於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於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如是,則以丘(指丘賦)亦足矣。若不度於禮,而貪冒無厭,則雖以天賦,將又不足。且子、季孫若欲行而法,則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訪焉?』弗聽。」次年初,魯國即開徵「田賦」。(《左傳》哀公十一、十二年)

冉有不但不聽從勸誡,反而幫助季孫氏暴斂民財,這使孔子十分憤慨。《論語·先進篇》記:「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孟子·離婁上》亦記孟子說:「求也為季氏宰,無能改其德,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禮記·大學》徵引了魯國賢大夫孟獻子一句十分深刻的話「百乘之家不蓄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盜臣」即貪官污吏,「聚斂之臣」把國家推向人民的對立面,較之「盜臣」,對於政權的危害性更為嚴重。

冉有的政治才幹最為優秀,位居孔門四科「政事」之首,在周遊列國期間,一直陪侍孔子。哀公三年,魯國特意召請冉有委以重任(《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深望他能勸諫當政者施行仁政。孔子也正是在他不懈的努力下才得以返回魯國。可是,他令孔子大失所望,這迫使孔子決意再度出遊。

在周遊列國期間,孔子所遊歷的諸侯國可分作三類,第一類是姬姓封國:衛、曹、鄭、蔡;第二類是先代遺民封國:陳(虞舜遺民封國)、杞(夏遺民封國)、宋(殷遺民封國);第三類是不奉周禮的楚國。而這三類國家都不能任用孔子。

孔子首先選定的是奉行「夷禮」的楚國,結果失望而歸。《禮記·檀弓上》記載有子說:「昔者夫子失魯司寇,將之荊(楚國),蓋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孫希旦《禮記集解》第217頁)。韓非子也說魯哀公(應是定公)「怠於政。仲尼諫,不聽,去而之楚」(《韓非子集解》第257頁)。《孔叢子》卷中《詰墨》亦記:「楚昭王之世,夫子應聘如荊,不用而返,周旋乎陳、宋、齊、衛。」(見程榮《漢魏叢書》第346頁下欄。)

其他們兩類封國同樣沒有孔子的立足之地,《禮記·禮運》記載孔子感嘆道:「嗚呼哀哉!吾觀周道,幽、厲傷之。吾舍魯何適矣?魯之郊、禘,非禮也。周公其衰矣!杞之郊也,禹也;宋之郊也,契也。」(見孫希旦《禮記集解》,第597、598頁)先代遺民封國原本就不奉行周禮,周禮在姬姓國同樣遭到遺棄。所以,即使孔子不停奔波,仍不免四處碰壁,誠如子路、子貢所言:「夫子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呂氏春秋》卷14《慎人》)總之,「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於天地之間」(見《朱子文集》卷36《答陳同甫》)。

孔子已經走投無路,他在《衛操》中寫道:「周道衰微,禮樂凌遲。文武既墜,吾將焉歸?周遊天下,靡邦可依!」而「舍魯何適」?這是擺在孔子面前一個十分迫切的現實問題,既然文明禮儀不能帶來「有道」的仁政德治,索性居夷浮海,居住到蠻荒之地。說不定,那裡正是「孔顏樂處」。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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