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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白髮娘啊

歲月如蟬,這日子還沒有用舊,卻又不得不似蟬蛻一般,層層褪去。母親也難逃歲月的無情,不知不覺間竟步入了老年,她的滿頭白髮在一剎那間打破了我心目中一貫的形象。

母親,到底是什麼時候變老了呢?我記得母親先前也有白髮,有限的幾根,隱藏在其間,但畢竟成不了氣候,父親解釋說這是辛苦的緣故。父親的解釋很概括,至今還讓我萌生無窮的理解。其實母親早生白髮,是生活之苦的結晶,比如,僅為填滿肚皮而沒有營養可攝取的劣質食物,比如,既要當好家,又要像個男人一樣活躍在田畈勞作,比如,日子不順心嘴上多嘮叨幾句還得蒙受我父親的拳打腳踢,等等,母親的頭髮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抽出幾根白髮來,就像稻田裡抽出煩人的稗草一樣,那是荒蕪的開始。我那時候還在求學,我的弟妹與我結成利益共同體,一起盤剝我父母的血汗。我算是懂事較早的孩子,卻沒有能力讓這樣的日子改頭換面,就只好隨著母親白髮的生長,也在心頭生長隱隱的痛楚,因為覺得愧疚,認為這書還是要靠自己才能讀好。我弟弟終於沒有這個耐心。一個夜晚,我們兄弟倆很豪華地一起喝了五瓶苦澀的啤酒,算是分別的開始,第二天,他隻身去了大上海打工,我踏進了大學的校門。我妹妹後來就一直在他兩個哥哥所走的道路上挑來揀去,最終算是捱到了初中畢業,再也不想在課堂上弔死。身處這樣的家庭,我的愧歉是越來越多。但想想我的父母,總也算可以舒一口氣了。命運有時候真會捉弄人,我們兄妹三人走上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後,不幸就接二連三地光顧我的家庭,我母親也就在那樣的歲月里,被日子一下子染白了頭。我弟弟先是跟著人家到北京上海做學徒,兩年後,決心隻身一人去闖蕩生活,我們千叮嚀萬囑咐地才讓他走。一年後沒有等到我弟弟的榮歸,卻等來一張公安局的通知。我弟弟在上海犯事,拿了人家裝修隊里的一支電刨,那電刨價值一千多元,公安局就說要法院。消息傳來,急煞我的母親。那時我已在一所學校教書育人。母親是到郵電局給我單位掛的電話。我沒接到電話,校長告訴我,說我母親生病住院得趕緊回去。我直奔老家鎮上的醫院,著急地打聽我母親的病房,然而醫院卻說沒這個病人。我又急著回到家裡,竟發現母親正眼淚汪汪地坐在門檻上,見我到了家,才止住哭泣,告訴了我弟弟犯事的真相。我驚詫於母親電話里的謊言,原來她是為我才撒的謊,她只是怕一個坐牢的兒子給另一個國家戶口的兒子臉上抹黑呀。為了救我的弟弟,我們母子倆後來又坐火車去上海。我們唯一的線索是聯繫上了村長在上海熟悉的一個生意人,希望通過這個生意人走走公安局的關係,把我弟弟說成未滿18周歲,然後把他從法律的泥坑裡拉出來。那天我們趕到上海時已經華燈初上,按圖索驥左轉右拐,好不容易才找到那生意人的家,卻是鐵將軍把的門。我和母親,兩個標準的鄉下人,就像賊似地蹩在人家樓梯口,等不及了又打電話,得到的回答是第二天去找他。於是我們開始找地方住,我們在大街上走,看到了好幾個閃爍著霓虹燈的賓館,卻怎麼也不敢走進去,因為母親和我的衣袋裡加起來的錢才五十塊,我當初想,即使我袋裡裝滿了錢,我們兩個一踏進賓館的門,那保安肯定上來阻止或盤問。我至今還想著,我弟弟當初進了派出所,即使他說不偷,人家肯定也不信。這一夜,我們在小區里找小旅館,找來找去,除了有一家說有一張男鋪外,其餘的一律飽滿。萬般無奈,再折回去,要了那張唯一留存的男鋪。母親跟在我身後,更像一個賊似的,竟躲過了門衛一不小心出神的眼睛。那旅館的所謂的男鋪,是一個大間,走廊里過道上全是一張張床,我在那裡縮一夜也沒什麼,可母親在那裡呆一會兒就得有一副厚臉,那裡的呼嚕聲,那裡的撒尿聲,那裡赤膊的男人們,都是讓我母親很難堪的場面。然而母親只能在我的床上躲過一夜,否則又能到哪裡去呢。這一夜我們母子倆躺在了一張床上,帳子里躺的是我,帳子外靠牆的地方躲著我母親。我不知道那晚是怎樣艱難地睡去,只記得醒來後旅館裡查房,把我的蚊帳被掀開來,查房人誤以為我的睡相太差,也就終於矇混過關。這是我長大後第一次與我母親隔著帳子同床而眠,我不知道我母親那晚躲著時,是怎樣的膽顫心驚。所以這事後來一直成為我作為長兄教訓弟弟時的辛酸事,希望他能體諒父母的不易希望他能為這個家庭考慮。弟弟還是坐了一年牢,母親的上海之行並沒有給他帶去福音。只是在這一年裡,母親念叨的始終是獄中的兒子,生怕人家欺負他,總說他的命太苦,說對不起他,等等等等,那一年除夕家裡少了個人,母親是用哭泣勉強地度過的。弟弟回家後,母親改變了對他的態度,卻怎麼也趕不上我弟弟人生觀改變的速度,很快,母親開始憎恨我弟弟的懶散。為了守住他的心,唯一的辦法就是給他張羅對像。於是雙方看人家,然後雙方談條件,倒也製造出不少生活的甜蜜。然而,這門親事終因我家條件過不了關,不得不半途而廢。母親是恨鐵不成鋼,在平凡日子裡,自己說是看慣花花世界的弟弟,為了擺脫我父母的煩惱,用美酒加農藥的方式,結束了自己18歲的生命。還記得那天下午,在安葬了我弟弟之後,我們一家人坐在門口,用一種痛罵的方式來遺忘一個生命的結束。母親不哭,只是一個勁地說我弟弟的不懂事,說他是命里註定的短壽。我們都極力把我弟弟生前的臭事無限地放大,竟也擠出了我母親臉上的笑容。母親說,他死了就死了,以後省得再為他操心。我們說,你以後說不定又要想起他,母親卻斬釘截鐵地說,不想他,不想他了。然而,母親到底還是食言了。在我弟弟離開人世後,家裡傳來的消息永遠就一個:母親在哭。弟弟死時,母親還在氣頭上,等到猛然醒悟少了一個親生骨肉,她怎麼也止不住自己作為母親的天性,更何況白髮人送的黑髮人。我很理解母親的這一份情,其實她只是不表達,而那眼淚里盛載的卻是天底下所有母親都有的那份愛心。母親天天以淚洗面,餐餐以淚伴飯,她的一舉一動,都牽著另一世界裡那個親生骨肉的神經。我們怎麼勸都無濟於事,母親以她獨有的方式在祭典和懷念著我的弟弟。這是我弟弟的不幸,但不幸的更是活著的母親,那是一種折磨。母親把那段日子那個家庭哭得無比灰暗,想必她就在那時把自己的頭髮也哭得大半白了。我妹妹的婚事提前擺到議事日程,而且為了填被家庭成員,母親執意要挑一個上門女婿。這些,都按她的意思辦妥。本以為,母親會忘記了失子的打擊。但好景不長,她又親情難抑,照例涕泣漣漣。我甚至開始無法理解母親的心理。一個晚上,家裡打來電話,說我母親也尋死喝了農藥。聽到這個消息,我渾身寒冷,我想我這個家到底是怎麼了。我火速趕到醫院,母親已經灌了葯洗了腸,躺在床上說著昏話,想去見我的弟弟。我們開始檢查母親此前的舉動,怕她一糊塗第二次生出輕生的念頭。後來知道,原來母親在我弟弟走後,早就有一死了之的準備。她一次次地到醫院,湊夠了整整一瓶可以讓她一吃下去就醒不過來的葯。於是挑一個家裡人都不在的時候,把整瓶葯都倒進了嘴裡。幸虧被人看到她臨死前的慘狀,又幸虧被速速送到了醫院,死亡之神才懶得收留她,否則,母親就成了我弟弟的殉葬品。那一天在醫院裡,我恨恨地罵了我的母親。我說的意思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有尋死的傻見。我說你還有個沒結婚的兒子,你得為活著的兒子著想。我把話說得很蒼白,然後母親把我的話全聽進去了。人世間有許多事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比如我家曾經接踵而至的一個個厄運,比如我後來總算憑自己的努力進了母親想像不出的城市。母親認為這是命中注定的。果真,在告別了昏天黑地的日子後,我母親開始密切地關注起我,把她的感情傾注到了我身上。儘管此後我妹妹又上演了一出悔婚的大事,把她整個婚姻推倒重來,但我母親好像再沒有哭過。那年我從機關下派到鄉鎮任職,母親打電話來,語氣急急地,劈頭蓋及問我:「你犯什麼事了?」我說:「我犯什麼事?你兒子這次調動是很正常的,應該算是陞官了吧。」母親說:「村裡人說你去任鎮長一定是犯錯誤了。」我不想跟她解釋官場上的那一套,因為有許多事情並不是我母親這樣的人能理解的,她們也並不需要這方面的理解。但那天母親在電話里卻絮絮叨叨地說了一番話,讓我兩眼濕濕的,心裡湧起一陣感動,她說:「我最近看電視,看到一個當官的因為貪污而坐了牢,我越看越怕,我勸你當官了千萬別像他那樣貪污受賄,我們不要人家的錢,我們不稀罕人家的錢,如果你要貪污,我們寧肯不做這個官,你一定要記著我的話。」這樣的話出自一個平凡母親的口,怎麼說來都不失高尚的風格。此後的日子裡,有些人為辦事情竟拐彎抹角地到了我老家,我母親做著一件件令我心慰的事情,就是,她總是按照我的意思把不該收的香煙老酒如數退給人家,也不怕跟人家面子上過不去。當我從鄉鎮很正常地調到一個部門任副局長時,社會給予我的輿論壓力就像洪水猛獸一般龔來,遠遠躍出了我的想像空間,所謂的朋友對我視而不見,所謂的親戚對我敬而遠之,我在繁華的都市裡打發冷眼和閑言。這次母親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是哭哭涕涕的,她悲傷地問:「你倒是說說,你到底犯了什麼錯誤,現在村裡人說你什麼的都有。」我只是淡淡地說:「不用為我擔心,這是很正常的,嘴巴長在人家的身上,他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你得相信你的兒子。」為了免得人家無風起浪,我盡量不拋頭露面,作為對痛苦的排遣,一段日子裡,我長久地在電腦上敲打關於鄉村與稻草為伍的那段日子,品味純正年代的快樂。清明節那天,我興緻勃勃地回老家。母親看到我回家很高興,像看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因為在此前的許多年裡,清明節那天我都抽不開身回家。而我,卻在那天,第一次仔仔細細地閱讀了母親的頭髮。母親的頭髮已經整個的白了。我能理解母親的頭髮是白的,但我怎麼也想像不出母親的頭髮竟會白得如此透徹,如此耀眼奪目。我的眼光在母親的滿頭銀絲面前,有點畏畏縮縮。那天母親說的另一句話,讓我終生難忘。她說:「自從你調動工作後,我的身體一直感覺不舒服。」我怎麼也想像不到,對於我工作上調動的事,我自以為自己承受的壓力已經夠大了,想不到老家的母親竟承受著比我更大的精神壓力。母親所謂的身體不適,別人無法理解,我卻能深深體會。母親對於失去一個兒子有過一時的痛不欲生;母親對於沒有孫子的事壓根兒不放心上;但母親對於我的一個平常的調動,卻一直沒有把心放下。母親看上去,像剛從懸崖上跌落下來重新艱難爬起來的樣子,心力憔悴而疲憊。在母親面前,我無需更多的話語,我留在家裡的那短暫一刻里,總是任憑母親自言自語的說些她煩心的事,聽她說我的女兒,聽她說我的工作,聽她說村裡人的勢利,還聽她說菜地里又種了什麼什麼,我只是呆在她的旁邊,默默地做一個聽眾,然後在心裡翻滾酸酸的痛苦。我不敢看母親的頭髮,因為我始終懷疑母親是不可能就這樣變老。母親今年54歲,作為有一個36歲兒子的母親來說,她是可以稱為老人了,可在我眼睛裡,她的滿頭白髮與她的年齡怎麼也般配不起來。歲月給予母親的全都給予了,那就是年齡,日子給予母親的也全都給予了,那就是艱難,那麼那滿頭別的母親所不具備的白髮,又是誰給予的呢?父親離家給人家管理一個花木基地去了,剩下母親獨自一人守著我的老家,竟還辟里啪拉地擺弄兩台老布機,織些油鹽醬醋酒。我曾經多次提出這活掙不了錢,年紀又大,別幹了。可母親的回答總是很輕鬆,說閑著也閑著,想織的時候織,不想織的時候就停,解個悶也好吧。在過日子上,母親有自己的主見。這段時間裡,我回老家的次數愈發地多起來,有時候冷不丁從電腦上爬下來,開著車就往老家沖。其實我回家也不呆多長時間,有時候竟半個小時,最長也就半天,也不留下來與母親一起吃飯。我只是讓母親看看我,或者讓我的眼睛習慣母親的白髮。我現在能給予母親的,也就是讓她覺得她有一個常回家來的兒子,她兒子帶著她的孫女,時不時地出現在她面前,她就高興了,她就滿足了,她就微笑了,她就幸福了。母親是沒有企求的。我企求,沒有企求的我的母親,健康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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