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 古人到底有多「腐」:談談明清小說中的同性戀描寫

或許是由於精神分析學的滲入,及同性戀研究在中國的「解凍」,再加上近年來發表空間向網路拓展的緣故,從五四至七十年代末幾為空白的同性戀文學,先於1970年代末在台灣「復出」並形成一股潮流,又於1990年代延伸至大陸,迄今為止,已產生不少值得一提的作品——它在現當代文學史上的「復出」,經歷了八十年左右的空白。

但這並不能說明同性戀文學在中國是無根之木,它也並非全從外國橫向移植而來。要看到,在如此漫長的空白之前,中國古典文學中一直存在著描寫同性戀的部分。所以研究現當代的同性戀文學,不能不追溯到古典文學。

而古典文學中,又以明清時期最多,且大都以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因此,對明清小說中此類題材的研究,便成了一個必不可少的步驟。本文擬就明清小說涉及同性戀的部分加以論述,其中或有紕漏之處,還望方家們指教。

先看一下明清以前的情況。

周朝民歌,如《詩經》中的《鄭風》,「子馻」一章的不少內容,經考證都被認為是「兩男相悅」之詞,其它如「山有扶蘇」、「狡童」、「褰裳」、「揚之水」等章,有「狡童」、「狂童」、「狂且」、「恣行」、「維予二人」之類詞句,均可能和同性戀有關。《戰國策》之魏策、楚策,《韓非子》之《說難篇》,以及《漢書》之《佞幸傳》,分別記載了為後人熟知的「龍陽」、「安陵」、「分桃」、「斷袖」等故事。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可能是因為社會上男風較前為盛之故,這類題材的詩歌開始多了起來。阮籍的《詠懷》中的那首「昔日繁華子」,明顯是歌頌同性戀的。此外,劉遵的《繁華應令》,梁簡文帝的《孌童詩》,以及晉張翰的《周小史詩》,梁劉永的《繁華》,劉孝綽的《小兒采菱》,無名氏的《少年》,昭明的《伍嵩》等,都是對男風的歌頌之詞。

唐朝出現了這方面的傳奇,李翊《陳子高傳》專門記載了陳茜(陳武帝)與陳子高的故事。宋代可能是理學興盛的原因,這類題材較少見到。元代,林載卿的《誠齋雜記》記載了春秋戰國的潘章和王仲先「共枕樹」的故事。這些都為明清小說提供了一種獨特的傳統,有的還是明清小說直接採用的題材。

從上文不難發現,明清以前描寫同性戀的作品以詩歌居多,這與明清兩代大異其趣。明清自然也有此類詩歌出現,如鄭板橋《縣中小皂隸有似故仆五鳳者每見之黯然》,吳梅村《王郎曲》等,還有人把女詩人吳藻獻給煙花女林姑娘的《洞仙歌》,也列為同性戀作品。

珊珊瑣骨,似碧城仙侶,一笑相逢淡忘語。鎮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見個依幽緒。蘭針低照影,賭酒評詩,便唱江南斷腸句。一樣掃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許。正漠漠煙波五湖春,待買個紅船,載卿同去。(《吳藻《洞仙歌·贈吳門青林校書》)

吳藻與林姑娘,作者未知,圖侵刪

可能是小說更宜於充分鋪展的原因吧,與詩歌的數量比起來,這類小說即便不算蔚為大觀,也足以令詩歌的數量顯得微乎其微。在這些小說中,對同性戀的描寫比詩歌更為淋漓盡致,甚至不惜流於下作。這應與明清艷情小說異常繁榮,而明清兩代男風繼續盛行不無關係。

劉達臨在《中國古代性文化》第七章和第八章中,對明清男風之盛有著詳細的介紹。明代尤其是明後期,同性戀在社會上已很普遍。不少有名的學者及士人,都是「分桃之士」。他們除了妻妾外,還有年少俊美的書童,這些書童除伴主人出外或遠遊,往往也是主人的性伴侶。當時社會上這股男風,在明武宗時最盛,可以說上自天子,下到庶民,幾乎都有兩男相悅的關係。到了清朝,清王朝為汲取前朝荒淫腐朽而亡國的教訓,曾嚴禁官吏狎妓,所以同性戀又成了一種洩慾方式。明代覆亡後,不少遺臣和文士既不願靦顏以事新主,又感到回天無力,於是披髮佯狂,寄情聲色以自娛,狎婦童、醉醇酒就成了政治逃避的方法。而清王朝的統治者也鼓勵他們這樣做,因為溺於聲色之好就不大會起來造反了。

另外,

「明代中後期,在倡導『心學』性情的口號下,產生了一大批的艷情小說,這些小說適合了晚明的腐敗政局,統治者亦曾深為憂慮,但由於明朝的迅速滅亡,這個後遺症久留給了清朝,進入清代以後,這些艷情小說作為媒介,變相發展,於是造就了清朝這些小說的肆意泛濫,如果清聖祖不力加禁毀,其蔚為大觀的景象更加難以想像得到。」[1]

在這種背景下,同性戀描寫在小說的大量出現實數必然。很多作品都有同性戀描寫穿插其間,如《金瓶梅》、《紅樓夢》、《續金瓶梅》、《初刻拍案驚奇》、《石點頭》、《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憐香伴》、《情史》、《艷異編》、《明珠緣》、《怡情陣》、《肉蒲團》、《綉榻野史》、《浪史》、《桃花影》、《杏花天》、《梧桐影》等。更有一些專門描寫同性戀的小說,如《斷袖記》、《龍陽逸史》、《弁而釵》、《宜春香質》、《品花寶鑒》等。其中,有的致力於性行為的描寫,文中多有自然主義的流露,有的則以同性愛情為主題;有描寫男同性戀的,也有寫女同性戀的;有反映歷史上社會風俗百態的,有的則文學性更強一些……或兼而有之,不一而足。

這些小說中,偏重於性行為自然主義描寫的居多。《金瓶梅》中的金道士、金的徒弟、陳敬濟、花子飛天侯林兒、西門慶、西門慶的書童、王經等人的同性行為,純屬性慾的自然描寫,沒有感情可言。《初刻拍案驚奇》之《西山觀設籙度亡魂,開封府備棺追活命》中,西山觀道士黃知觀,平時養著兩個小道童,耽溺男風;《奪風情村婦捐軀,假天語幕僚斷獄》中,講了一個老和尚和徒弟搞同性戀,又與徒弟相爭一農婦的故事。《怡情陣》中,白琨與窗弟井泉及藍應賢三人皆為同性戀者,而井泉與白琨及白妻、丫鬟等又行極為混亂的男女亂交之事。《梧桐影》,全名《新編梧桐影詞話》,又名《新編覺世梧桐影》,其中述及王子嘉與叄拙和尚的同性性行為。王與高氏通姦,高氏淫性甚高,王本領不濟,抵擋不住,聽說叄拙和尚采戰有術,便主動獻身做龍陽,從叄拙學習采戰之法,兩人遂如夫婦,或同床奸宿,或分頭漁色。《宜春香質》分風、花、雪、月四集,《弁而釵》分情貞、情俠、情烈、情奇四集,每集五回,兩者合計有八個中篇小說,而《龍陽逸史》則是二十個短篇小說的合集。這三部明末的同性戀小說,格調極為卑下。《龍陽逸史》的作者甚至抱著「雞姦一事,只可暫時遣興,那裡做得正經」的態度寫作,落筆時極盡誇張之能事,涉及身體器官和性行為處,毫無保留,雖然這樣的書不能說沒有任何文獻參考價值,但全書幾乎皆以肉慾為導向,未免使之偏頗。《宜春香質》誇敘少年孫義與「一十八人輪流衝突」的荒謬事迹,《弁而釵》則寫翰林鳳翔化名混跡其間,專營苟且勾當。其餘如《桃花影》之丘慕南對魏玉卿實行先騙後誘的姦情,《綉榻野史》中的東門生與趙大里,《浪史》中的梅素先與陸珠,都不過是對肉體的貪戀。

也有一些寫同性愛情的小說。如《石點頭》卷十四《潘文子契合鴛鴦冢》,文筆雅潔,沒有一點色情描寫,即便是潘文子、王仲任的定情之夕,也寫得很含蓄,不像《金瓶梅》等作品那樣赤裸裸。可故事中男主角追求男性,竟是源於「偷婦人,有損陰德;分桃斷袖,卻不傷天理」的態度,且不惜暗設陰謀,「苦苦哀求」,只為得「一個可意種,來慰我饑渴」,最後雖然「自掘生壙」、「雙雙同逝」,但正如作者所說的那樣,「為著後庭花的恩愛,棄了父母,退了妻子,卻到空山中」,真乃「人類中大異事,古今來大笑話」。

清陳森的《品花寶鑒》,被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目為清末狹邪小說之首,較《九尾龜》、《海上花列傳》等嫖妓文學猶有過之,可能是因為它寫的主要是「鬧小旦」,即達官貴公與男優的同性戀。書中所「品」之「花」全是男戲子。與那些只寫同性性行為的小說不同,它力在讚揚一種比較潔凈的同性之愛,作者讓梅子云、徐子云諸名士,對喜愛的優伶「發乎情而止乎禮」,絕不涉及同性性行為。梅、徐們的態度,正如華星北所說的那樣:

「這些相公的好處,好在面有女容,身無女體,可以娛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歡樂而無慾念。這不是兩全其美么?」

在小說中,杜琴言和梅子玉幾乎很少見面,別提產生淫念了,就連任何一種肌膚之親,都會給他們的戀情留下污點。這樣柏拉圖式的同性戀,未免有些矯揉造作,使《品花寶鑒》的人物顯得滑稽可笑。

比較而言,較為含蓄得體的同性戀描寫,當數《紅樓夢》。《紅樓夢》中同性戀的人物比較多,但賈寶玉、秦鍾、柳湘蓮等人的同性戀,作者著墨不多且閃爍其辭。僅在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里,說及賈寶玉、秦鍾「二人同來同往,同起同坐,愈加親密」,一個「靦腆溫柔,未語先紅」,一個「性情體貼,話語纏綿」,並在鬧學堂一段提及一些蛛絲馬跡。薛蟠的同性戀傾向就較為明顯一些,他對柳湘蓮的愛慕與追求令人可笑可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但作者未讓描述沾上一點污穢之詞。

柳湘蓮痛打薛蟠

另外,書中不得不提的,是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痴理》中一段著墨較多的同性愛故事。曹雪芹通過芳官之口,向寶玉,也向讀者們講述了藕官與葯官、蕊官的愛情。藕官三人同為賣入賈府梨香院習藝的女伶,藕官是小生,葯官是小旦。

「往常時,他們扮作兩口兒,每日唱戲的時候,都裝著那麼親熱,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裝糊塗了,倒像真的一樣兒。後來兩個竟是你疼我,我愛你。葯官兒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來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

後來補了蕊官,她同樣假戲真做,也跟藕官同性相愛。同伴問藕官「為什麼得了新的就把舊的忘了」,藕官說:「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就是有情分了。」以至於令寶玉「又喜又悲,又稱奇道絕」。曹雪芹寫同性戀,與《紅樓夢》中其他部分一樣,雅潔而含蓄,常借局外人語,或事後補筆,委婉陳述;且很少加以褒貶,只是讓已發生或可能發生之事自然發生,而令美醜自現,既能點破應說之事,又避免了污穢,不愧為傳世經典之作。

除《紅樓夢》中藕官三人的故事外,女同性戀的描寫在其他書中,也有少量出現。《金瓶梅》中,當西門慶留連妓女李桂姐時,潘金蓮曾修書一封,調寄《落梅鳳》,情詞真切,表達自己對西門慶的相思之意。但西門慶並未及時回家,而聽信李桂姐之詞,將潘金蓮千數落、萬數落,還偷偷地將她的一束頭髮送給李桂姐。潘金蓮自從頭髮剪下之後,「心中不快,每日房門不出,茶飯慵餐」。鬱悶和頹廢之中,她和教她燒紙念咒、裝神弄鬼的劉婆子,發生了同性戀關係。《續金瓶梅》中,女同性戀的性活動相當精細。《拉枯樁雙嫗夾攻,扮新郎二女交美》,及《同床美二女灸香瘢,隔牆花三生爭密約》兩回中,對金桂、梅玉二人的性愛有著大量露骨的描寫。《杏花天》第八回,《探姑母潛室夜歡,兩閨女密窺相思》中,有對玉娘、瑤娘的同性性行為的詳細描寫。李漁所著《憐香伴》中,崔箋雲和曹語花等人,也明顯地表現出女同性戀的關係。此外,《聊齋志異》中的《封三娘》中,封三娘和范十一娘的纏綿情感,也極似同性戀人關係。

這些小說有的直接取材於歷史典故,如無名氏的《斷袖記》寫的就是漢哀帝與董賢的故事,馮夢龍的《情史》,一名《情史類略》,又名《情天寶鑒》,在《情外類》中選錄了歷代同性情事。其餘則多寫同代或近代。有的在勾勒社會風俗百態上著墨較多。典型如《金瓶梅》、《紅樓夢》自不必說。其他如《龍陽逸史》,在明代男風盛況與小官生活的反映上,表現十分突出。《品花寶鑒》反映清朝官場的蓄男之風,及其原因——清朝律例對官員嫖妓的嚴禁,可稱為又一本「官場現形記」。除了《金瓶梅》、《紅樓夢》等少數作品社會性與文學性具佳外,還有一些社會性較弱,而比較注意文學性的作品。比如《弁而釵》、《宜春香質》,和《龍陽逸史》相比較,二者的社會性較弱,但文學性更強。而與此二者比較,《石點頭》中的《潘文子契合鴛鴦冢》又勝一籌。

以上筆者對明清時期涉及同性戀描寫的小說,作了一個粗淺的介紹及簡評。而面對這些獨特的文學遺產,我們應該如何將其準確定位呢?答案當然是用唯物主義歷史觀來辨正地看待。

一方面,我們要看到研究這些小說的重要性。首先,我們要看到,作為一種真實存在的文化——或用李銀河的話說,「亞文化」——同性戀的研究,對於展示一個社會的文化全貌,有著有益的補充作用。而文學作為重要的文化載體,對了解歷史上的這種「亞文化」,能提供珍貴的信息,使文化中那些鮮為人知的部分「浮出水面」。明清時期同性戀小說的繁多,與明清社會上的同性戀風氣關係密切。很多歷史沒有記載的東西,都通過小說得以不同程度的展現,並在讀者的閱讀中逼真地再現,這對我們全面而真實地了解明清社會,有很大的幫助。其次,在文學界引起廣為重視的「人性」的研究,與「性」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而「性」的研究,如果離開了「同性之性」,就不能做到全面深入。明清時期艷情小說較為盛行,其筆觸多為自然主義性描寫的流露,較少道德說教等遮蔽,雖然難免流於淫穢狹邪,但其中穿插的性心理描寫之詳細真切,卻不失為小說藝術的一個進步。而其中,同性心理的描寫,對於了解性的複雜性,有其獨特的貢獻,尤其是《紅樓夢》這樣比較優秀的作品的,無疑是一副細緻深入的人性「內畫」。還有,從比較文學的角度上看,同性戀作為一種文學現象,與同性戀運動等其他現象相對應,在外國甚囂塵上,國內也日見升溫。古今中外的同性戀文學存在著一些差異和聯繫,尤其是中國文學中,五四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左右的空白更使同性戀文學在中國具備了一定的特殊性。而古代同性戀文學中,明清小說的份量又佔了大部分。因此,研究它在後代同類小說中的傳承、流變,以及與它們的差異,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性。

另一方面,還應看到,在明清小說中,涉及同性戀描寫的,有很多純粹為單純的性描寫,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其他內容。從美學的角度看,很多作品都缺少曲折豐富的情節,也少有感人至深的形象。從道德角度看,也少有能激揚人性美好一面的作品。如此眾多的男男相通、女女相通,甚至男女混交的場面鋪陳,在作品中大肆歌頌赤裸裸的同性性行為,格調未免流於低下,無非床上風月,野地淫行而已。誠然,這種文學描寫上的放縱,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文人雅士們的放蕩不羈,反映了對封建禮教的一種反抗,但說到底,這不能不歸為一種精神上的極度頹廢喪志。所以,在研究中,應當以謹慎的、批判的態度為主,才不失客觀公允。

註:

1.鍾雯,《四大禁書與性文化》,第9頁,哈爾濱出版社,1993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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