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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的細節(七)

金融危機里的左中右

這場金融危機,左翼埋下了種子,而右翼則積極地施肥澆水,「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如果說這場金融危機對這次總統大選有什麼直接影響的話,」一個時事評論員寫道,「就是結束了麥凱恩的競選。」本來9月初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召開之後,共和黨選情已經出現轉機,民調顯示奧巴馬和麥凱恩支持率不相上下,但一場金融危機的巨浪打過來,共和黨選情立刻回冷,麥凱恩與奧巴馬的支持率開始節節拉開。

奧巴馬當然知道如何將這場金融危機打成選舉牌。在最近的總統競選辯論中,他慷慨激昂地控訴道:正是麥凱恩支持的布希政府的經濟政策、去管制化的市場至上論,導致了目前的華爾街危機。

毛主席說過,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反映到最近的美國金融危機問題上,當然也不例外。以奧巴馬為代表的左翼對金融危機的理解是:是金融界的貪婪、共和黨的自由市場至上的原則導致了這場金融危機。正是基於這個理解,民主黨把持的眾議院才對最初的政府救市方案進行了否決,「憑什麼我們要拿納稅人的錢去挽救那些貪得無厭的華爾街銀行家?」甚至有些左翼評論員不無幸災樂禍地就此宣告資本主義的「終結」,認為這場危機恰好反映了資本主義的內在弊端和必然崩潰。

右翼則對左翼的這種說法嗤之以鼻。與左翼那種「都怪銀行家」的論調相反,右翼更傾向於「都怪那些超前消費買房的窮人」這種看法。在他們看來,這次金融風暴的根源在於次貸危機,而所謂「次貸」,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就是銀行給缺乏消費能力的人貸款買房。有些人不名一文,卻大搖大擺地到銀行要求貸款買房,銀行則抱著「反正房子會漲價」的心態給他們進行抵押貸款。

兩方誰對誰錯呢?我想來想去,只能各打五十大板。奧巴馬「都怪共和黨、都怪去管制化」的說法,在我看來不過是政客一貫的混淆視聽。其實不管政治派別如何,大家基本能達成共識的一點是,這次金融危機的起源是次貸危機,而當年基於「保護弱勢群體」的理念主張放鬆對窮人貸款限制的,恰恰是民主黨政府和國會代表。1977年卡特政府批准、1990年代柯林頓政府屢次修改的「社區再投資法案」,要求房地美和房利美(「兩房」)等貸款公司降低中低收入者貸款的門檻、甚至規定給低收入人群的貸款額度。2005年,當時還在共和黨控制之下的國會曾經動議規範「兩房」的貸款標準,卻遭到民主黨的一致反對。眾所周知,最近的金融危機第一聲「號角」,就是兩房大規模虧損吹響的。也就是說,民主黨一直在推動房地產貸款按照福利原則而不是市場原則運作,所以恰恰是政府干預市場、而不是「全盤自由主義」埋下了這場金融危機的禍根。

當然另一方面來說,「銀行家的貪婪」肯定也通過金融槓桿將這種潛在的危機放大了數倍。為了儘快將次貸兌現,華爾街精明絕頂的銀行家們將次貸「包裝」成優質證券,將這個燙手的山芋一個接一個環節地往下傳,直到窮人付不起房貸的消息傳來、大家發現次貸它就是「次」貸、怎麼包裝烏雞也變不了金鳳凰為止。等次貸這個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牌倒下,全球金融危機也就為時不遠了。這其中的關鍵是次貸的證券化,而在次貸的證券化過程中,可以說「華爾街的貪婪」功不可沒。

可以說,這場金融危機,左翼埋下了種子,而右翼則積極地施肥澆水,「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正是因此,把這場危機打成選舉牌,變成政黨相互攻擊的武器,是件可悲的事情。大難臨頭,解決問題最緊要,化悲痛為棍棒卻似乎不大光彩。「憑什麼拿納稅人的錢去挽救那些貪得無厭的華爾街銀行家」這種說法固然頗煽情,但一個人身無分文卻要買車買房,不貪得無厭嗎?泡沫破滅的時候,大家氣憤填膺。泡沫高漲的時候,大家不也都「同去、同去」了嗎?要我說,貪婪的銀行家固然可惡,但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個銀行家。

公民社會篇

至少還有記憶

前一段去倫敦旅行,看了一個據說「近來最轟動倫敦的」話劇,名字叫「弗羅斯特/尼克松」。該劇是對1977年一場電視訪談半寫實半虛構的舞台重構,訪談者是英國脫口秀主持人弗羅斯特,被訪談者是美國前總統尼克松。雖然1977年水門事件已經過去了5年,尼克松也下台了3年,但是尼克松從來沒有真正坦然承認過自己的錯誤。弗羅斯特,一個當時事業正在走下坡路的節目支持人,雄心勃勃地想迫使尼克松在該訪談中承認錯誤,從而實現他自己商業上的突破,尼克松自己當然步步為營,將弗羅斯特的提問轉化為自我辯護的機會。但是最後,在智囊團的幫助下,弗羅斯特還是「戰勝」了尼克松,使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總統在億萬電視觀眾面前繳械投降。

這個話劇的主題,用最簡潔的話來說就是:不忘記,不原諒。

不但尼克松下台3年之後不能原諒他的過錯,哪怕他下台30多年後的今天,這樣一個戲劇的出台、上演和觀眾的熱烈反應,重申了這種「不忘記、不原諒」。

無獨有仨。最近一年我就看了另外兩個主題類似的電影,一個是2006年贏得多項奧斯卡提名的電影「晚安,好運」,另一個是03年底出品的記錄片「戰爭的迷霧」。前者是通過一個新聞主播穆羅和麥卡錫的對峙,聲討50年代反共的麥卡錫主義,後者是通過對約翰遜政府的國防部長麥克那馬拉的訪談,再次反思60年代的越戰。

令我震動的與其說是這些文藝作品本身,不如說是西方政治文化中公眾對政治家過錯「耿耿於懷」的態度。尼克松30年前的錯誤、約翰遜政府40年前的錯誤、麥卡錫50年前的錯誤,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在公眾的記憶中消失。雖然尼克松、麥克那馬拉、麥卡錫在世時就都受到了政治的、輿論的懲罰,他們並沒有因此得到救贖,幾十年來人們從來沒有忘記向已經落入「井底「的他們不斷扔新的「石頭」。

就尼克松來說,水門事件之前,尼克松幾乎可以被列為美國最偉大的總統之一,他推行東西陣營之間的「緩和」外交,和蘇聯一同協商軍備削減,推進和中國的外交,著手結束越南戰爭,國內政策上制定一系列有關環保、勞工保護、社會保障的開明政策,深得人心,這也是為什麼1972年的總統選舉中,尼克松能夠在50州中的49個州贏得勝利,以罕見的絕對優勢重新當選。

然而水門醜聞將這一切粉碎。

對許多習慣領導特權的人來說,美國總統――這個據說全世界最有權力的人――對競選對手進行竊聽,好像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醜聞。在同一時代的中國文革里,還幾億人受到竊聽、相互竊聽、竊聽完了如發現反動言論還勞動改造甚至人頭落地呢。但是美國社會沒有這種「寬容」,也懶得對尼克松來個「三七開」,支持率的自由落體、彈劾的壓力、甚至入獄的威脅,迅速將尼克松拋入歷史的垃圾堆,用「弗羅斯特/尼克松」這個話劇結尾的一句話來說:下台以後,尼克松一直極力扳回他的形象,但是沒有用,到今天他唯一的遺產,就是讓所有的政治醜聞後面多了「門」這個字眼。

「不忘記、不原諒」的表現,是各類文化產品中反思主題反反覆復的出現。拿水門事件來說,電影《尼克松》、《迪克》、《所有總統的人》、《我的美國同胞》都有對水門事件的再現和反思,電視片《辛普森》、《X檔案》、《福圖拉馬》、《愛家男人》《什麼都不信》《星期六現場秀》中也都有反映水門事件的劇情,至於歌曲《迪克完全是個屁眼》《美麗的可憐蟲》,一看標題就知道有多麼寒磣尼克松。當然,文化產業對政治錯誤最不依不饒的典型,還是越戰的「文化工業」。且不說書籍、電視、歌曲、漫畫等,就拿電影一項來說,作品就已經汗牛充棟。奧利弗斯通的越戰三部曲《野戰排》《生於七月四日》《天與地》是最信手沾來的例子,《現代啟示錄》、《逐鹿者》、《殺戮場》 同樣經典,至於不太經典的,比如《越戰突擊隊》《草莓宣言》《歸鄉》《越南血戰史》《越戰家書》《早安越南》《前進高棉》《漢堡高地》等等更是不計其數。

可以看出,在人類天生的健忘傾向面前,西方的文化產業主動承擔了守護記憶、背負記憶、傳載記憶的責任。面對權力我們可能手無寸鐵,但是至少還有記憶。相比之下,中國有多少文藝作品在守護我們的集體記憶呢?越戰之中美國陣亡士兵不到六萬,就引起了如此波瀾壯闊的文化後果,中國的「三年自然災害」死亡成千上百萬,我們有幾個電影反映那些苦難?與麥卡錫主義時代接近的但迫害程度慘烈得多的中國「反右」,又引起了多少文化上的迴音?面對血流成河的土改、鎮反、文革、四清,我們的奧利弗·斯通在哪裡?我們的《晚安,好運》《戰爭的迷霧》《弗羅斯特/尼克松》在哪裡?顯然不在《上海寶貝》里,或者《大話西遊》里,或者《無極》和《遍地儘是黃金甲》里。權力固然封鎖了記憶,但是社會本身、公眾本身又有多少回憶的衝動、訴說的衝動、用歷史的火炬去照亮未來的黑暗的衝動?

對於歷史的傷痛,我們習慣於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何必揭歷史的傷疤」;對於哪怕映射這一傷疤的文藝作品,我們塗抹著西方解構主義、荒誕主義、後現代主義的口紅的嘴巴又說,「這種宏大敘事是多麼的土氣」。但是,但是,如果對生命和痛苦的漠視可以體現在我們對待歷史的態度里,它同樣可以體現到我們對現實的態度里――事實上,當我們的文藝作品用五光十色的豁達、詩意、頹廢、華麗、放蕩、惡搞,以及最重要的,沉默,去包裹怯懦時,它正在體現到我們對現實的態度里。

《弗羅斯特》、《晚安》、《迷霧》這樣的作品集中出現在這幾年,絕非巧合。顯然,這些作品的編劇導演都或多或少有影射當代政治、尤其是伊戰的企圖。《弗羅斯特》中對竊聽的諷刺,暗合美國政府伊戰以來的「反恐」竊聽政策;《晚安好運》中對「恐共症」的批判,也可以被理解為對911以來「恐穆斯林症」的影射;而《迷霧》對戰爭的反思,幾乎就是對伊戰的直接批評。也許,歷史的妙處正在於此:它不僅是關於過去的事件,還可以是關於現實和未來的寓言。

就這樣被你笑話

「為了解決非法移民問題,國會剛剛批准通過了一個法案,該法案提議在美墨的2000英里的邊境修建一條長達700英里隔離牆。你看,這就是讓布希總統做數學的後果……自從布希在八國首腦會談中說髒話這個事情被抖露之後,很多人覺得受到了冒犯,說實話,你們覺得受到冒犯了嗎?我倒覺得布希吃黃油卷餅的吃相才真正讓人受到冒犯呢……」

這是一個普通的夜晚,十一點半,美國NBC一個叫「深夜秀」的電視節目中,一個下巴很長的男人,又在對布希的嘲諷中,開始了他一天一次的脫口秀節目。

這個幾乎每天晚上總能整出幾個「布希笑話」的節目主持人,叫Jay Leno。當然,他不是唯一一個講「布希笑話」的電視主持人,其他幾個最著名的脫口秀節目的主持人,比如,Daivd Letterman, Connon O"Brien, Jon Stewart,Stephen Colbert,Bill Maher,每天也在馬不停蹄地調侃布希。在美國的「脫口秀」界混,不講布希笑話,就跟去競選世界小姐卻不肯穿泳裝一樣,根本不可能贏得民心。

如果我是美國總統,可能都不敢打開電視。這麼多大大小小的節目,成天拿自己開涮。隨便打開一個台,罵自己的。換一個台,又是罵自己的。再換一個台,還是罵自己的。

不但不敢看電視,雜誌、報紙也不敢隨便翻。今天新聞發布會上犯了一個語法錯誤,三年後報紙上的漫畫還在說這事。明天民意調查降了兩個百分點了,後天整個媒體都在幸災樂禍地瞎起鬨。

就是不看電視報紙,人家還可能跑到你家裡來調侃你。今年4月份的白宮新聞記者招待會上,脫口秀主持人Stephen Colbert作為發言代表之一,乾脆指著布希的鼻子嘲諷了近半個小時。他說,「據說最小的政府是管得最少的政府,按照這個說法,我們美國已經幫助伊拉克建立了最好的政府」。他還說,「總統先生,現在報紙上說你的支持率才32%,別理那些老說瓶子半空著的人,其實,瓶子哪裡是半空的,三分之二都是空的」。

布希能怎麼辦呢?既不能派人把他給抓起來,也不能說人家「太簡單,有時候幼稚」,只有坐在台下跟著別人傻笑,被打碎了牙還得往肚子里吞。

關於布希的笑話,可以分為幾類,一類是嘲笑他的智商和文化水準的。比如,David Letterman的笑話,「今天白宮傳來了好消息,說布希總統已經通過了年度的身體檢查。不過目前,大腦檢查方面還沒有消息」。一類是罵他的外交政策的,尤其伊戰政策的。比如,還是David Letterman的笑話,「本周初,布希悄悄潛入伊拉克進行訪問,不過我說,要不我們也悄悄潛出伊拉克怎麼樣?」還有一類是罵他的國內政策的,比如罵他面對卡特里娜颶風襲擊,反應過於遲緩。Conan O"Brien的笑話,「今天是卡特里娜颶風一周年紀念,也是布希總統發現這個颶風半周年紀念」。甚至有一類笑話,完全是調侃他的私生活,「勞拉?布希這個周末跟柯林頓在一起開一個會。布希說,他對此沒什麼意見,那我們等著瞧吧,等她反穿著裙子、神色慌張地回來時,看布希還會不會這麼想」。

面對這種排山倒海的開涮,如果說布希有什麼可以聊以自慰的,就是他不是唯一被調侃的政治家。柯林頓,戈爾,切尼、克里……也都時不時被各類媒體拎出來,油煎煮炸。布希實在是氣不過的時候,可以看看別人,尤其是他的競爭對手如何被調侃,也算是出一口惡氣。

要照我們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一個泱泱大國首腦,成天被一幫戲子當芙蓉姐姐拿來開涮,連老婆孩子都不放過,成何體統?這天下還不亂套了。其實,說這話的人扭頭看看美國,戲子們成天拿政治家開涮,天也沒有塌下來,地也沒有陷進去,布希從2000到2004年被笑話了4年,到了總統大選的時候,還是照樣給選上去。把牛鬼蛇神放出來,其實也不是那麼可怕的事。觀念的市場里,有各種各樣極端的聲音,但只要沒有國家機器的壓制或者煽動,老百姓的意見,總會通過一番搖擺,回歸中庸之道。相反,把牛鬼蛇神死死關進盒子里不讓透氣,民意反而像個不斷升溫卻沒有出氣口的高壓鍋一樣,慢慢凝聚越來越危險的壓力。

從另一方面來說,「戲子們」對政治家們極盡打擊調侃之能事,也未必就是在實話實說,也有商業上嘩眾取寵的需要。不笑話政治家笑話誰呀,老百姓就愛看這個。你權力比別人大,掙的比別人多,走到哪裡都有人前呼後擁,還有無數的小實習生跟你獻殷勤,不損你損誰。

後來我就漸漸琢磨出一個道理,一個開放社會和不開放社會最大的區別之一,就是政治家,乃至一般的公眾人物,是不是足夠「皮厚」。從普通民眾的角度來說,我當然是希望政治家們很皮厚。有笑話聽的好處就不說了,關鍵是,在一個指著總統的鼻子罵都不會關進監獄的社會裡,普通人會有更大的安全感,而安全感,是人類的基本需求之一。我這兩天讀《大明王朝紀事》,裡面有個細節,說是徐達的夫人張氏跟朱元璋的夫人馬氏順嘴說了一句話:「都是窮人過來的,我家現在可不如你家」。這話被朱元璋聽到,氣急敗壞,派人把張氏給殺了。這事讓我覺得,朱元璋這人,顯然不夠皮厚。被這麼小小地酸一下,就把人給砍了。他要皮厚一點,就會少一個人頭--事實上,依此類推,會少很多人頭--落地。所以說,作為一個普通人,如果讓我選擇住在明朝還是今天,我會一個箭步沖向後者,並且死死把住門框不肯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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