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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無禁區》及以後

○沈昌文

幾年前,我在一篇文章里說過這樣的話:「記得《讀書》雜誌,不必去記得沈昌文之流,但不能忘記李洪林。原因很簡單,李洪林在《讀書》創刊號上發表過一篇有名的文章:《讀書無禁區》,由是使中國讀書界大受震動,《讀書》雜誌其名大彰,直至今天。」我至今仍然這麼看。

《讀書》雜誌一九七九年四月創刊時,我還沒去《讀書》雜誌,並沒有經手這篇文章,但是它引起的震動,卻是我感同身受的。這篇名文一直為人稱道。所為者何?原因很簡單。這裡首先分析批判了史無前例的中國「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幫」的禁書政策。「文化大革命」中的禁書,確是「史無前例」,今天的年輕讀者絕難索解。三十多年後,仍然禁不住我大段摘抄這篇名文的衝動。

請先讀這篇名文中對「四人幫」禁書政策的揭發:

在林彪和「四人幫」橫行的十年間,書的命運和一些人的命運一樣,都經歷了一場浩劫。

這個期間,幾乎所有的書籍一下子都成為非法的東西,從書店裡失蹤了。很多藏書的人家,像窩藏土匪的人家一樣,被人破門而入,進行搜查。主人歷年辛辛苦苦收藏的圖書,就像逃犯一樣,被搜出來,拉走了。

這個期間,幾乎所有的圖書館,都成了書的監獄。能夠「開放」的,是有數的幾本。其餘,從孔夫子到孫中山,從莎士比亞到托爾斯泰,統統成了囚犯。誰要看一本被封存的書,真比探監還難。

書籍被封存起來,命運確實是好的,因為它被保存下來了。最糟糕的是在一片火海當中被燒個精光。後來發現,燒書畢竟比較落後,燒完了灰飛煙滅。不如送去造紙,造出紙來又可以印書。這就像把鐵鍋砸碎了去煉鐵一樣,既增加了鐵的產量,又可以鑄出許多同樣的鐵鍋。而且「煮書造紙」比「砸鍋煉鐵」還要高明。「砸鍋煉鐵」所鑄的鍋,仍然是被砸之前的鍋,是簡單的循環;而「煮書造紙」所印的好多書,則是林彪、陳伯達、「四人幫」以及他們的顧問等等大「左派」的「最最革命」的新書。這是一些足以使人們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的新書,其「偉大」意義遠遠超出鐵鍋之上。於是落後的「焚書」就被先進的「煮書」所代替了。

如果此時有人來到我們的國度,對這些現象感到驚奇,「四人幫」就會告訴他說:這是對文化實行「全面專政」。你感到驚訝嗎?那也難怪。這些事情都是「史無前例」的。

那麼,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究竟對多少書實行了「專政」呢?《讀書無禁區》的作者寫道:

在「四人幫」對文化實行「全面專政」的時候,到底禁錮了多少圖書,已經無法計算。但是可以從反面看了一個大概。當時有一個《開放圖書目錄》,出了兩期,一共刊載文科書目一千多種。這就是說,除了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書籍之外,我國幾千年來積累的至少數十萬種圖書,能夠蒙受「開放」之恩的,只有一千多種!

除了秦始皇燒書之外,我國歷史上清朝是實行禁書政策最厲害的朝代。有一個統計說清代禁書至少有二千四百餘種。蔣介石也實行禁書政策,他查禁的書不會少於清朝。但是,和林彪、「四人幫」的禁書政策相比,從秦始皇到蔣介石,全都黯然失色。理工農醫書籍除外(這類書,秦始皇也不燒的),清朝和國民黨政府查禁的書,充其量不過幾千種,而「四人幫」開放的書,最多也不過幾千種,這差別是多麼巨大!

中國的出版社原就不多,「文革」前只有八十七家,職工約一萬人。「文化大革命」中,經撤銷、歸併,到一九七一年,只剩五十三家出版社,職工四千六百四十九人。中央級的所謂「皇牌」出版社五家(人民、人民文學、人民美術、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注意:三聯書店早在一九五三年裁撤,當時早已不存在了),原有職工一千零七十四人,到一九七一年只剩一百六十六人(其中編輯六十三人)。上海原有十家出版社,職工一千五百四十人(以上據《中國當代出版史料》,第六冊,六十二頁)。

讀書人見不到書,怎麼辦呢?一位朱正琳教授近年回憶他的青年時光說:

記得我興沖沖跑到離家最近的一家書店時,那景象真讓我吃了一驚。書架上空空落落,已經沒剩下幾種書了。我站在那裡,只覺得手足無措。一種失落感漸漸變成一種悲憤之情,我突然做出了出乎自己意料的舉動:幾乎是當著售貨員的面,我從書架上拿了兩本《斯大林選集》就往外跑。

這以後我索性退了學,躲在家裡讀書。自己擬了個計劃,系統地讀。想讀書,書好像就不是問題,我總是有辦法找到我想讀的一些禁書。後來則更是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個問題,那就是到各個學校的圖書館去偷書。一家一家地偷下來,我們幾個人的藏書種類(限於人文類)就超過許多家圖書館了……

偷書的好處不僅是有書讀,而且還讓我們大開眼界——許多「內部發行」的讀物讓我們見著了,這才知道山外有山。

只可惜還沒來得及讀多少,我們一夥就已鋃鐺入獄,那些書自然是被盡數沒收。不過我們被捕的案由卻不是偷書,而是「反革命」。那時候趕上中央有文件要求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說全國各地出現了一些「無組織、無綱領但實質上是」的「反革命集團」。於是全國各地都有許多素不相識的人被捏成一個個不知其名的「集團」,有些地方則索性命名為「讀書會」。我們幾個人被定為在貴陽「破獲」的「集團」(據說是一個全國性的「組織」)的「學生支部」成員,我們的「地下書庫」簡直就是天賜的「鐵證」。這一坐牢就坐了四年多。待到出獄時,離本文篇首所說的排隊買書的日子已經不太遠了。排隊買書之後緊接著是《讀書》雜誌復刊,頭條文章的標題是「讀書無禁區」。從那時起我開始與「饑荒」告別,漸漸地卻發現,市面上有越來越多的書讓我相見恨晚。(《裡面的故事》,北京三聯書店二〇〇五年七月版)

《讀書無禁區》這篇文章發表後,引起了一場風波。有一陣子,有人還認為,此文的宗旨是「不要黨的領導,反對行政干預,主張放任自流」。有人甚至認為,文中在「毛澤東」後未加「主席」兩字,就是反動思想的表現。不少人因此到上面去告狀。

范用說,「《讀書無禁區》原來的標題是『打破讀書禁區』,發稿時,他把篇名改成了『讀書無禁區』。」當時,他並非不知道這樣做會有麻煩,但是,「我當時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因為毛澤東讀書就沒有什麼禁區」,范用說。此前,他有數年時間專門給毛澤東買書。

雜誌出來後,上級主管機關先找范用談話,批評「讀書無禁區」提法不妥。范用說,「我當時進行了辯解。估計那位領導沒有仔細讀完這篇文章。因為裡面的內容主要是打破精神枷鎖,文章有一段說得很清楚,『對於書籍的編輯、翻譯、出版發行,一定要加強黨的領導,加強馬克思主義的陣地。對於那些玷污人的尊嚴,敗壞社會風氣,毒害青少年身心的書籍,必須嚴加取締』。」他還說,「我個人認為,我們要相信讀者的判斷力。即使是不好的書,也應該讓他們看,知道這些書不好在什麼地方。」

以後,連續刊發了幾篇批評和反批評的文章,做公開討論。《讀書》的實際負責人倪子明以「子起」筆名寫了贊同的文章。尤其是,當年人民出版社的領導曾彥修用筆名「范玉民」,發表了一篇《圖書館必須四門大開》。這篇文章寫得很有意思。過去「圖書館」三個字有一種簡寫,就是把書字放在一個大「口」字里。「范玉民」從這個字出發,建議圖書館去掉外面的「口」,普遍向讀者開放。這表面上是討論文字,實際上探討的是一個社會問題——當時書店不準賣這書那書,連圖書館的許多書也不能外借。

一九八一年第一期《讀書》又發了一篇重要文章:《實現出版自由是重要問題》,作者於浩成。文中指出:「一切由國家壟斷,統得太死,管得太嚴,缺乏競爭,是當前的主要弊端,既不能充分實現人民的言論、出版自由,又非常不利於出版事業的發展和繁榮。」「言論出版自由的問題不解決,憲法上的有關規定也就是一紙具文,社會主義民主就是空的。」這篇文章出自延安老幹部之手,上面也無可奈何,但對《讀書》自然是更加警惕了。

在一九八一年《讀書》創刊兩周年的時候,陳翰伯親自執筆寫了一篇《兩周年告讀者》,重申辦刊宗旨,文中坦蕩地堅持「讀書無禁區」的主張,並宣告:「探索真理的工作絕不是一代人所能完成的。聽憑某一聖哲一言定鼎的辦法,更是不足為訓。我們願意和讀者一起在激蕩的思想海洋里,各自拿出一點智慧來……」

然而,事情並未就此結束,我調到《讀書》雜誌後,首要的工作就是代表雜誌到上級部門做檢查。我代表編輯部寫過一些書面檢查。後來,出版總署通知我去出席一個各出版社領導人的會議,事先通知我要在會上做沉痛的深刻的檢查。我花不少時間準備了稿子。到了會場,議程排來排去,一直沒有安排我上場。最後散會,我一言未發。以後也不再提這事。那次會議,主持人是杜導正。近年多讀此公言論,有點覺得他那時實際上是在故意放我們一馬。未知然否。

(本書摘自海豚出版社出版《也無風雨也無晴》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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