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一種創造力
07-14
湯一介 自由是一種創造力(附照片) 本報駐京記者 李揚 題記 在北京大學未名湖後湖之濱的朗潤園,湯一介先生和夫人樂黛雲每天安靜地讀書、寫作、散步,他們已經這樣並肩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的人生歷程,見證了燕園潮起潮落間的變遷。 他們一個是中國哲學史家、《儒藏》總編纂,一個是中國當代比較文學的「拓荒者」,他們年輕時共歷風雨比翼雙飛,年老時文集被雙雙列入「大家文叢」。 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他們在「知天命」之年迎來學術生涯的春天,他的《郭象與魏晉玄學》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成為哲學研究不可繞開的著作;而她本是魯迅和茅盾研究專家,卻毅然「中年變法」,另起爐灶,創建了中國當代比較文學學科。 「事不避難,義不逃責」,從祖父湯霖那裡傳下的這頗顯儒家氣概的家風,深深影響了父親湯用彤一生,也同樣影響著湯一介的立身行事。是的,中國哲學,不僅是學問,也是一種人生的踐履,這既是一種功夫,也是一種修為,更是一種人生的境界。 四壁是頂天立地的厚木書架,空氣中飄散著若有若無的中藥香味,步入湯一介先生的家,即刻便有一種心寧神靜的感覺。 先生家有兩間書房,雖然不是很大,卻都四壁環書,晴日里灑滿了陽光,他倆常常各據一間。那日我與湯先生在他的書房採訪,而腿部不適的樂黛雲正在另一間做理療,每當電話鈴響過,不久便能聽到隔壁傳來樂先生愉快的笑聲。 跟樂先生的神采飛揚恰好構成對比,湯先生謙和平靜,儒雅從容,我們的談話從下午一直持續到晚間,從國學的使命到文化的復興,從《儒藏》的編纂到對學術傳統的回顧……對於我的每一個問題,他都會沉思片刻,然後細說從頭。 「沒有自由就沒有創造力」 錢穆先生在回憶好友湯用彤時,曾寫道:「錫予之奉長慈幼,家庭雍睦,飲食起居,進退作息,固儼然一純儒之典型。」這段話也正是湯一介自幼成長環境的一個寫照。 湯一介1927年生於天津,在「奉長慈幼,家庭雍睦」的大家庭中自由自在地成長,父親湯用彤雖然是會通中西的哲學家,卻從來不把讀書之事強加於子女,「我父親從來不強迫我讀什麼書,只適當地指點,看我讀《三國演義》,他會建議我還要讀《三國志》。」湯一介回憶說,父親對他的身教多過言傳。 受父親的影響,早在讀高中時,湯一介便夢想著自己將來能做一個哲學家,「能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探討一些宇宙人生的根本問題。」 1947年,20歲的湯一介在北平的《平明日報》上發表了兩篇散文:《月亮的頌歌》和《流浪者之歌》。當時湯一介正在北大讀書,充滿了浪漫和幻想。 那時生活很苦,在食堂吃的是高粱米飯,菜的質量極差,宿舍是七八個人的上下鋪,冬天有時沒有煤,非常寒冷,但這些都沒有影響年輕的湯一介對知識和智慧的吸納。 然而,進入50年代後,他的這種夢想逐漸消失。從1950年代起,教條主義開始在中國哲學界橫行霸道,青年一代既無條件又無可能向哲學家目標邁進。湯一介拋掉了哲學家的夢想,自願或半自願地做了「哲學工作者」。「但當時我們不知道,我們接受的實際是前蘇聯式的教條主義。」湯一介說,「這樣的思想緊緊纏繞著我們的頭腦至少三十年。」 1957年,湯一介和樂黛雲結婚後的第6年,「反右」運動開始。「那是個沒有哲學,也沒有哲學家的年代。」湯一介說,「哲學家從事哲學工作要有條件,首先你要能夠自由思想,自由創造。不能自由思想,不能自由創造,哲學就變成了死的哲學。自由是一種創造力,沒有了自由,你的創造力就沒有了。」 「文革」後迎來學術生涯春天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湯一介迎來了自己學術生涯的春天。 1981年春,湯一介在北京大學開選修課「魏晉時期的玄學和佛教、道教」,能容納200人左右的教室里,經常座位緊張,連換三次教室,最後沒有辦法,學校不得不發「聽課證」以解決學生搶座的問題。 「因為這是一個新的東西,當時沒有過。那時教條主義的課程受冷淡,而傳統哲學的東西只要講得好一點,符合道理一點,大家很願意聽的。」湯一介回憶道。 他當年的學生、現任深圳大學文學院院長的景海峰,至今還保留著當時的課堂筆記:「老師得戴著麥克風講課,有時麥克風壞了,幾百人的大課堂鴉雀無聲,每個人都似乎豎起耳朵聽課。」 講台下的景海峰「如饑似渴」吸取知識,而講台上的湯一介,正懷著衝破多年學術教條的決心,就像多年後他自己說的:「失去最有創造力的年華後,就像裹過小腳後再把腳放大一樣。」 在講過兩輪課後,湯一介將「魏晉玄學與佛教、道教」一課寫成《郭象與魏晉玄學》,他嘗試把哲學的比較方法運用於中國哲學的研究領域,在方法、觀念上進行了一系列「突圍」。 接著,他又將《早期道教史》一課修改成《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大膽提出要肯定「宗教」和「非理性」對人類社會生活的意義。這些探討,均是在此前的道教研究中很少討論到的。 在心靈滯塞、頭腦僵固尚未消除的時候,湯一介首先想到要找尋新方法,提出新見解,走出哲學研究的困境。這種蕩滌陳規的突圍意識,一直伴隨他日後的哲學研究之路。 中國文化書院推動「文化熱」 季羨林先生曾說:「對中國文化書院的回憶,我卻只有甜蜜,只有興奮,只令人歡欣鼓舞,只令人感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上世紀80年代,撥亂反正,百廢待興,各種新思潮萌動。1984年,以北大哲學係為核心,學界醞釀籌組了民間性的中國文化書院,湯一介任院長。書院宗旨是「繼承並闡揚中國文化的優秀傳統,促進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化」。梁漱溟、馮友蘭、張岱年、季羨林、周一良等70多位海內外學者被聘為導師,沒有學科之間的分際,也無身份和等級差別,思想分外地開放與活躍。 書院舉辦了四屆反響巨大的「文化系列講習班」,還舉辦了數萬學員參加的「中外文化比較研究」函授班,蔚為大觀。中國文化書院被公認為上世紀80年代文化熱的主要推動力量和代表性的一派,對當時的文化啟蒙起了比較大的作用。 「當時我比較主張『兼容並包』,誰都可以講,我們都歡迎,有很傳統的梁漱溟先生,也有馮友蘭先生,還有年輕一代的李澤厚,更有激進的全盤否定中國文化傳統的包尊信。梁漱溟被批判以後很多年沒有公開演講,他做的第一次公開演講就是在我們文化書院做的,我們還留了一個錄像,那是很不容易的。」湯一介先生回憶說。 正如祖父湯霖傳下的家風「事不避難,義不逃責」,作為一名學者,湯一介肩負起這樣一個責任,在傳承自己文化的過程中使中國文化和中國社會從傳統走向現代。 要讓《儒藏》成為最權威範本 湯先生家的書架上,在最醒目的三個格子里整齊排列著已出版的33本《儒藏》,藏藍色封皮,燙金的字,格外悅目。湯先生起身從中抽出一本來,翻開來,指給我看:「這是原文,這是校勘記,哪些地方有問題我們都註解出來,方便大家使用。」 收集儒家典籍是一項卷帙浩繁的工程,明清兩代均有學者提出要編纂「儒藏」,卻都未能實現。由於並非出身古籍整理專業,湯一介曾形容自己做《儒藏》是「非常小心,戰戰兢兢」。 湯先生說,佛藏一共有20幾種不同的版本,而現在全世界研究佛教用的本子是日本的《大正藏》,為什麼?因為它是排印本,有句讀,還有校勘記。「所以我做《儒藏》就是做實用的、大家都可以用的,而且是一個比較規範的本子出來。」 《儒藏》,是要集中華文化精髓之大成,將儒家文化瑰寶系統全面地「收藏」。「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必須將文化接續下去。更何況,現在做《儒藏》已經有些晚了。」中華書局在新中國成立後整理出版了《二十四史》,那批老先生許多已經故去,沒剩下多少了,再過十年八年幾乎就沒有了,而一些中青年學者的古文功底現在還難以完全承擔起這樣的工作。在湯先生看來,《儒藏》是一個搶救性工程。 「我希望讓我們的《儒藏》成為全世界最權威的範本。」作為一位沉潛、內斂的學者,湯先生這句話有著沉甸甸的分量。 學術雙璧 世界漢學大會上,在掌聲里結束演講的湯先生,緩緩從講台走下來,在一擁而上的媒體包圍里,他一邊應對遞過來的名片一邊挪步向觀眾席,尋找老伴樂黛雲,而此刻樂黛雲也正被另一群人環繞,她爽朗地笑著起身,拄著根拐杖,跟在湯一介身後,這時兩群人合攏成一圈,繼續圍在他們身邊,直至最後目送兩位坐進車裡離去。 寒風中,樂黛雲幫湯一介穿好大衣,戴好圍巾。坐進車前,他們一併向攙扶他們的學生連連道謝,樂先生溫藹的笑聲,像一縷明媚的陽光穿過那日灰沉厚重的雲層。 1949年,他們在北大相識。解放後,北大成立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文學院有一個團總支,湯一介和樂黛雲同時在做團的工作。「我是組織委員,她是宣傳委員。後來我們又一起到了團委,我做宣傳部長,她做群眾文化部長。」兩人常在一起工作,一起聊天,漸漸的,他們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1952年9月13日,樂黛雲一畢業,他們就結婚了。自此,他們並肩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的人生歷程,見證了燕園潮起潮落間的變遷,也親身經歷了風雨的洗禮。 至今,有一個多年的習慣,在他們看來尋常不過,而在外人看來,卻是極盡浪漫而奢侈的事——每天午後,他們會一邊繞未名湖散步、曬太陽,一邊討論問題。「每天都會有半個鐘頭到一個鐘頭討論問題,最近在討論我研究的普世價值問題,還討論她在寫的一篇文章,我建議寫得再積極一點,她後來接受我的觀點。」湯先生笑著說。 當文學遇到哲學,會有衝突嗎?樂先生解答了我的疑問:「他最不滿意我的是,覺得我這個人做學問不夠嚴謹,但是我的思想比較活躍,常有一些新的想法,往往很快寫出來。他常提醒我要好好地推敲,他寫文章都是要改好幾遍的。但是我的文章都要經他看一遍,他會抓出我很多毛病,哪個地方不確,哪個提法不妥,對我很有裨益。」 現在,湯先生除了忙《儒藏》、寫文章,還在整理自己即將出版的10冊文集,而樂先生不僅要帶博士生、忙她主編的幾套叢書,也在整理出版自己的英文文集。他們一個82歲,一個78歲,卻不以頤養天年為求,也不以含飴弄孫為樂,而是不遺餘力地推動中國文化從傳統走向現代。 湯先生曾寫道:「曾多次設計著改變忙亂的生活。」我問樂先生,現在狀態如何?「生活依然忙亂如舊」,樂先生說完哈哈地笑了起來。 伉儷情篤 性格上,湯一介較內向,樂黛雲較開朗;湯一介受儒家思想影響大,做事講究規範、有條理,樂黛雲比較喜歡道家,聽其自然,做事大而化之。這一張一弛的「儒道互補」,讓他們平安度過歲月中的無數坎坷。 因籌辦一本「同仁刊物」,樂黛雲在1958年被劃為「右派」。劃成「右派」時,她正在坐月子,並不知情。細心的湯一介把校刊全藏了起來,直到她坐滿月子的第一天,學校讓她去挨批鬥她方才知道,「他這個人是非常能控制的,他一點都不表現出來,可他自己心裡就比較受苦。」 在那荒唐歲月里,他是「黑幫」,她是「右派」,不是他被「隔離審查」,就是她在深山「勞動改造」。樂黛雲記得,很冷的冬夜,湯一介常被關在一個屋子裡寫檢查,她便坐在哲學系樓門口的台階上等他出來,「因為我不知道會把他帶到哪去,那時常有這種事,審一審不知怎樣就關起來,關在不知哪個小屋裡。」 他們互為彼此的精神支柱。湯一介被「隔離審查」時,兩三周才能回次家,每次回家呆半天就又要離開,樂黛雲會炒好一罐雪裡蕻,送他到未名湖的小橋邊。 樂黛雲在鄉下「勞動改造」時,湯一介會每周寫一封信,信封上寫「樂黛雲同志」,為了這「同志」二字,他被批「劃不清界限」。憶及此,樂黛雲動情地說:「這是支撐我渡過難關最重要的力量,那時要沒有他的信,真會崩潰啊!」 可惜的是,見證了他們信任與愛的那些信件,「文革」中因擔心抄家,被埋在槐樹街一個院子的葡萄架下,後來卻找不到了。 現在,他們過著平靜而充實的生活。上午,他們工作或者讀書,然後一起散步;午後,會睡一個午覺;下午,還可以有三四個小時工作,或是接待各種各樣的人。 湯先生喜歡古典音樂,尤好舒伯特、莫扎特。樂先生說:「貝多芬對他來說太重了,現代的新一點的流派馬勒什麼的,有時我還能欣賞一下,她就不願意聽。」他們也會為看電視而「吵架」。「他不喜歡我看的那些電視劇,說太無聊了,昨天我看《金大班》,他說真難看就走了。最近的《密戰》我覺得太簡單太幼稚了,他竟看上癮了。」不過,也會有讓他們能一起看到底的,譬如《潛伏》,驚險、有情節,他們都愛看。 「所以我常跟學生說,不一定兩個人非得性格那麼相同才能夠好,有時不一樣倒是可以互補一下。」樂先生笑著說。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
※雲貴川自由行之二——醉美貴州游
※通往財富自由4:什麼時候才能買房子?什麼時候千萬不能買!
※沒有國家我們是否會更自由?
※井底之蛙之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