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疏花 香冷入瑤席——姜夔詠梅詞賞析
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姜夔詠梅詞賞析
川 雪
姜夔是南宋中後期著名的詞人,他一生清貧自守,以文藝創作自娛,詩、詞、書法、音樂無不精善。姜夔詞中,以梅花為題或關涉梅花的作品有三十二首,數量之多,境界之高,構思之妙,不僅再現了姜夔的生活及感情經歷,而且還充分顯現了其清空、高雅的藝術風格。姜詞中的「梅花」意象,既是作者冷僻、孤傲人格的比附,又與縈繞作者心頭的「西湖情結」和「戀人情結」息息相關。
先看姜夔詠梅代表作《暗香》《疏影》。這兩首詞是姜夔的自度曲,詞前有序:
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 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 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 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 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 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 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 ,已入小窗橫 幅。
《暗香》《疏影》是姊妹篇。
這兩首詞是文學史上著名的詠梅詞,是姜夔的代表作之一。南宋詞人張炎在所著《詞源》中說:「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此論雖絕對了些,但也代表了當時人們的審美情趣。
所謂「和靖一聯」,即宋初詩人林逋《山園小梅》中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姜夔非常欣賞其句,就摘取兩句句首二字,以之為「自度曲」詠梅詞的調名。白石是南宋大音樂家,妙解音律,從此兩篇詠梅詞亦可看出其獨創之功。
白石詞往往有小序,或述作詞緣起,或紀心緒行蹤,要言不煩,與詞的內容溶為一體,不可分割。從題序看,這兩首詞作於南宋光宗紹熙三年辛亥(1191)冬季,當時詞人應邀到范成大退休隱居的蘇州附近的石湖別墅作客。范成大也喜愛梅花,買園種梅,並著有《梅譜》。白石投主人之雅好,馳騁才華,創作了這兩篇詠梅絕唱。
《暗香》一詞,以梅花為線索,通過回憶對比,抒寫今昔之變和盛衰之感。全詞共分六層。上片,開篇至「不管清寒與攀摘」五句為一層,從月下梅邊吹笛引起對往事的回憶。以「舊時月色」開頭,以往事遞入,落筆便不平凡。已經勾勒出了時空範圍,渲染出了感情基調。回憶舊時,拉開了時間距離;月色在天,撐起了空間境地;眼前的景象勾連著過去的經歷,令人搖曳生情。「喚起」二句,又引入懷人層層盪開,環環相生:由月色寫到「算幾翻照我」,畫出回憶往日情事時的屈指凝神之態;再寫「梅邊吹笛」,在月下笛聲中點出「梅」字;再由笛聲「喚起玉人」,以美人映襯梅花,直欲喧賓奪主,卻急以「不管清寒與攀摘」收住,化險為夷,仍不離詠梅的本題。至此,一幅立體的,活動的,有人有物,有情有景,有聲有色的生活圖景、藝術境界,乃展現在讀者的面前。月色下、笛聲中,一位玉人在犯寒摘梅,境界何其清空幽雅。賀鑄的一首《浣溪沙》中有「玉人和月摘梅花」之句,意境已自高雅幽美,但與姜白石詞相比,仍顯單薄。姜詞「不管清寒與攀摘」一句蘊藏著兩層沒有明說的意思:一是「與」人攀摘,既有與人同摘之義,也有摘梅以贈別人之義,這就暗中用上了「驛寄梅花」的典故,透露了陸凱的詩句「聊贈一枝春」的一層意思;另一層含義是,玉人之所以「不管清寒」,因為她懷著滿腔的熱情,且與外界的「清寒」恰相反襯。
玉人的一片深情密意全都傾注在梅花上,梅花的感情負載就格外厚重了。開頭幾句寫的是回憶中的情景,到「何遜而今漸老」兩句,筆峰陡轉,境界突變,由回憶回到現實,由歡樂往事轉到而今的遲暮之悲。詞人以何遜自此,是說自己年華已逝,詩情銳減,面對梅花,再難有當年那種春風得意的詞筆了。與上五句相比,境界何等衰颯。這是第二層。其實詞人當時年僅三十五六歲,所以這當是自謙之詞。而且何遜寫的那首《揚州法曹梅花盛開》詩「兔園標物序,驚時最是梅」等,實在算不得什麼好詩,跟他喜愛梅花,一直挂念著揚州廨舍那株梅樹的心情並不相稱,可是後來,他從洛陽特意趕回揚州,再訪那一樹梅花時,卻彷徨終日,不能下筆,連原先那平庸的詩也寫不出來了。何遜雖有愛梅之心,而其才力不逮,沒有做出好詩來(「春風詞筆」是指他的《詠春風》詩「可聞不可見,能重複能輕。鏡前飄落粉,琴上響餘聲」,詠物頗稱工細)詞人以之自比而表示謙遜,實在蘊含著人生慨嘆。
「但怪得」至上片結尾為第三層,又把筆鋒轉回來,意謂儘管才不附情,見到石湖梅花的清麗幽雅,亦不免引動詩興,以答謝主人的盛情美意。這幾句映照小序,點明題旨。「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是對石湖梅花的具體描繪。以竹枝映襯疏花,寫其形貌姿色;以瑤席映襯冷香,寫其高潔的品性,著墨不多而形神俱現。
下片承上片中寫身世之感。從「江國」到「紅萼無言耿相憶」是第四層,感情曲折細膩而又富於變化。換頭點明獨處異鄉,空前冷清寂寞,內心情感波瀾起伏。「寄與路遙,夜雪初積」,則言重重阻隔,縱然折得梅花也無從寄達,相思之情,難以為懷,只有耿耿於懷,長相憶忘而已。「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詞采甚美。「翠」與「紅」是詞人特意選用的艷色,用以與上文的「月」、「玉」、「清」、「瑤」等素潔的字面相「破」,通過對比,取得相得益彰的色彩效果。把翠尊而對紅萼,由杯中之酒想到離人之淚,故曰「易泣」;將眼前的梅花看作遠方的所思,悄然相對,雖曰「無言」,而思緒之翻騰、默默之訴說又何止萬語千言。正是無言勝有言,無聲勝有聲。
「長憶曾攜手處」三句是第五層。由「相憶」很自然地接續到「長記」,於是又打開了另一扇回憶的窗子,寫到當年與情人攜手同游梅林的情景。千樹梅花,無盡繁英,映照在寒碧的西湖水面之上。這一片繁梅,顯得十分壯觀,比起上文的「竹外疏花」來,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千樹壓、西湖寒碧」是詞中名句,境界幽美,詞語精工,冷峻之中透露出熱烈的氣氛。詞情發展至此,終於形成高潮。
最後兩句又是一層,詞筆頓時跌落,寫到梅花的凋落飄零的肅殺景象。「又片片吹盡也」,語似平淡而感嘆惋惜之情卻溢於言表。「幾時見得」,應是一語雙關之詞,梅花落了何時再開?相憶之人分別已久何時再逢?正因為巧妙綰合兩重意思,所以顯得韻味十分深長。
《暗香》重點是對往昔的追憶,而《疏影》則集中描繪梅花清幽孤傲的形象,寄託詞人對青春、對美好事物的憐愛之情。《疏影》一篇,筆法極為奇特,連續鋪排五個典故,用五位女性人物來比喻映襯梅花,從而把梅花人格化、性格化,比起一般的「遺貌取神」的筆法來又高出了一層。
上片寫梅花形神兼美。「苔枝綴玉」三句自成一段,它描繪了一株古老的梅樹,樹上綴滿晶瑩如玉的梅花,與翠禽相伴同宿。苔枝,長有苔蘚的梅枝。綴玉,梅花象美玉一般綴滿枝頭。這三句用了一個典故。講的是隋代趙師雄在羅浮山遇仙女的神話故事,見於曾慥《類說》所引《異人錄》,略謂:隋開皇年間,趙師雄調伍廣東羅浮,行經羅浮山,日暮時分,在梅林中遇一美人,與之對酌,又有一綠衣童子歌舞助興,「師雄醉寐,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東方已白,起視大梅花樹上有翠羽剌嘈相顧,月落參橫,惆悵而已。」
原來美人就是梅花女神,綠衣童子大亮以後就化為梅樹枝頭的「翠禽」了。詞人用這個典故,入筆很俏,只用「翠禽」略略點出。讀者知其所用典故,方知「苔枝綴玉」亦可描摹羅浮女神的風致情態,「枝上同宿」也是敘趙師雄的神仙奇遇。這個典故,使得梅花與羅浮神女融為一體,似花非花,似人非人,在典雅清秀之外又增添了一層迷離惝恍的神秘色彩。
「客里」三句由「同宿」,轉向孤獨,於是引出第二個典故——詩人杜甫筆下的佳人。杜甫的《佳人》一詩,其首尾云:「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位佳人,是詩人理想中的藝術形象,姜夔用來比喻梅花,以顯示它的品性高潔,絕俗超塵,寧肯孤芳自賞而絕不同流合污。詞人在引出佳人這個藝術形象之前,先寫了「客里相逢」一句,使作品帶上了一種漂泊風塵的知遇情調,又寫了「籬角黃昏」一句,這是與梅花非常相稱的環境背景,透露了一點冷落與遲暮的感嘆,顯示了梅花的高潔品格。
「昭君」至上片結句是詞中重點,寫梅花的靈魂。意謂:梅花原來是昭君的英魂所化,她不僅有絕代佳人之美容,而且更有始終榮辱於祖國的美好心靈。這幾句用王昭君的典故,詞人的構思,主要是參照杜甫的《詠懷古迹》五首之三:「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一去紫台」句,被詞人加以想像,強調昭君「但暗憶江南江北」,用思國懷鄉把她的怨恨具體化了:「環佩空歸」一句也得到了發揮,說昭君的月夜歸魂「化作此花幽獨」,化為了幽獨的梅花。為昭君的魂靈找到了歸宿,這對同情她的遭遇的人們是一種慰藉;同時,把她的哀怨身世賦予梅花,又給梅花的形象增添了楚楚風致。
換頭三句推開一筆,說明梅花不僅有美的容貌,美的靈魂,而且還有美的行為——美化和妝扮婦女。用的是壽陽公主的典故。蛾,形容眉毛的細長;綠,眉毛的青綠顏色。《太平御覽》引《雜五行書》云:「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卧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齣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猶記深宮舊事」一句綰合兩個典故,王昭君入宮久不見幸,積悲怨,乃請行,遠嫁匈奴,也是「深宮舊事」,「猶記」二字一轉,就引出「梅花妝」的故事來了。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寫出了公主的嬌憨之態,也寫出了梅花隨風飄落時的輕盈樣子。這個典故帶來了一股活潑鬆快的情調,使全詞的氣氛得到了一點調劑。
最後一個典故是漢武帝「金屋藏嬌」事,《漢武故事》載,漢武帝劉徹幼時曾對姑母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盈盈,儀態美好的樣子,這裡借指梅花。這三句由梅花的飄落引起了惜花的心情,進而聯想到護花的措施。這與上片「昭君」等句遙相綰合,是全詞的題旨所在。「莫似春風,不管盈盈」,直是殷切的呼喚,「早與安排金屋」,更是熱切的希望。可是到頭來,「還教一片隨波去」,花落水流,徒有惜花之心而無護花之力,梅花終於又一次凋零了。
五個典故,五位女性,包括了歷史人物、傳奇神話、文學形象;她們的身分地位各有不同,有神靈、有鬼魂,有富貴、有寒素,有得寵、有失意;在敘述描寫上也有繁有簡、有重點有映帶,而其間的銜接與轉換更是緊密而貼切。
「卻又怨、玉龍哀曲」,可以看作是為梅花吹奏的招魂之曲。馬融《長笛賦》:「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故玉龍即玉笛。李白詩云:「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曲」當是《梅花落》那支古代曲子。這是從音樂這一側面來申明愛護梅花的重要性。再有,這兒的「玉龍」是與前篇的「梅邊吹笛」相呼應的,臨近收拍,詞人著力使《疏影》的結尾與《暗香》的開頭相呼應,顯然是為了形成一種前勾後連之勢,以便讓他所獨創的這種「連環體」在結構上完整起來。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又從繪畫這一角度加以深化主題。《疏影》最後一句的「小窗橫幅」應該是與《暗香》的開頭一句「舊時月色」相呼應的,那麼,「小窗橫幅」就既可解釋為圖畫又可解釋為梅影了。月色日光映照在紙窗上的竹影梅影,也是一種「天然圖畫」,非常好看。《疏影》中所出現的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靈魂,梅花的遭遇,寄託了詞人身世飄零的感嘆,表現了對美好事物應及時愛護的思想。
姜夔作《暗香》、《疏影》詞,的確是「自立新意」,新在何處?在於他完全打破了前人的傳統寫法,不再是單線的、平面的描摹刻畫,而是攝取事物的神理,創造出了多線條、多層次、富有立體感的藝術境界和性靈化、人格化的藝術形象。作者調動眾多素材,大量採用典故,有實有虛、有比喻有象徵,進行縱橫交錯的描寫;支撐起時間、空間的廣闊範圍,使過去和現在、此處和彼地能夠靈活地、跳躍地進行穿插;以詠物為線索,以抒情為核心,把寫景、敘事、說理交織在一起,並且用顏色、聲音、動態作渲染描摹,並且多用領字起到化虛為實的作用,這樣,姜夔就為梅花作出了最精彩的傳神寫照。
再看《江梅引》:
小序:予留梁溪,將詣淮南不得,因夢思以述志。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濕紅恨墨淺封題。寶箏空,無雁飛。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暉。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漂零客,淚滿衣。
在白石詞中,對梅花的描寫總是與其對合肥情人的追憶聯繫在一起的,這成為白石心中一個解不開的「情結」,因此,睹梅懷人成為白石詞中常見的主題。
這首《江梅引》正是如此。宋寧宗慶元二年丙辰之冬,姜白石住在無錫梁溪張鑒的莊園里,正值園中臘梅綻放,他見梅而懷念遠在安徽合肥的戀人,因作此詞,小序指出:「予留梁溪,將詣淮南不得,因夢思以述志。」說明這是藉記夢而抒相思之作。
上片以悲歡兩種不同夢境反映相思之情。「人間」三句,回想起五年前兩人依依難捨的惜別場面,時光流逝,匆匆五年過去,相會仍是無期。看到「翦翦寒花小更垂」的臘梅,相思之情,悄然而生。然思而不見,就只能在夢中尋覓。
「幾度」句,寫兩人歡會夢境。小窗之下,伊人幾度進入詞人的夢境,彷彿當年兩人攜手出遊,蕩舟賞燈,移箏撥弦,其樂融融。「今夜」四句,寫另一種夢境,今夜卻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詞人只好在凄涼的庭院中獨自徘徊,卻一無所見,不禁悲從中來,以致寒氣侵入衾被,也感覺不到。兩種夢境相比,前者能給予暫時的安慰,後者卻帶來無限的傷感。夢境,本來是虛無縹緲的,詞人正是藉此進一步訴述別後對情人刻骨銘心的相思之情。白石寫夢,多用提空描寫,即不拘泥於對夢境本身的細膩描寫,而是化實為虛跳出夢境,重在敘寫對夢境的難以言傳的獨特感受。
下片「濕紅」三句:薄薄香箋,和淚寫成,而無限傷心往事,盡在其中;所恨的是書已成而信難通。於是想起伊人當年彈箏情狀:「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當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如今玉顏既不可見,那玉柱斜列如飛雁的寶箏也蹤影全無。「無雁飛」,包融有二層含意,一是指伊人不見無人彈箏,另一是無雁傳書,音問難通。這一種刻骨相思之情,又能訴與誰人說?
「俊游」四句,通過回憶透露內心的惆悵和傷感。先憶舊日攜手同游之地,恐怕巷陌依稀而人事已非,那斜陽枯樹,徒然增人悲思,正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再念別時曾指花相約:「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江山,甚時重至。」在送人往合肥詩中,也曾表示後會有期:「未老劉郎定重到,煩君說與故人知。」但如今看來是泛舟同游的舊約已難以實現,這種悲苦的心事也只能深埋於自己的心底了。
「歌罷」兩句:眼下冬將盡而草已青,春草萋萋歸期何時?一種惆悵迷離之感瀰漫心頭,無人與說。結尾兩句,總收全詞:夢已醒,人不歸:淚下沾襟,是既恨相見之難,兼以自嘆飄泊,自傷身世。白石一生布衣,雖不乏名公臣卿與之交遊,但仍多有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之感。白石戀情詞注重的不是聲色描寫,也不是行動描寫,而主要是反覆傾訴一種難言的內心感受,故以蘊藉深摯見長,本詞也不例外,可說是落落而多低徊不盡的風致。
再看他的《鬲溪梅令》:
小序:丙辰冬,自無錫歸,作此寓意。
好花不與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玉鈿何處尋。
木蘭雙槳夢中雲,小橫陳。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
一般詞人寫戀情詞,或多依紅偎翠的狎摯描寫,或多秦樓楚館的聲色描寫。白石詞則不然,有的只是「美人如花隔雲端」的抒情,給人一種可愛慕不可褻瀆的高雅感覺。這是因為白石本人用情專一,他除了在詞中提到合肥情侶外,沒有提過他人。此詞正是懷人之詞。在這首詞中,詞人靈心獨運,用想像營造出一如夢如幻、恍惚迷離的意境,極富朦朧之美。
「好花不與殢香人」,起筆運用提空描寫,空中傳恨。好花即梅花,亦暗喻所念之情人。以好形容花,純然口語而一往深情。殢香人是詞人自道。好花不共惜花人,美人不與憐香惜玉者,傳盡天地間一大恨事。「浪粼粼」,詞人寤寐求之,求之不得,想像之中,遂覺此梅花所傍之溪水,碧浪粼粼,將好花與惜花人遙相隔絕。正是盈盈一水,隔斷萬古柔情。此即調名「鬲溪梅」之意。
「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玉鈿何處尋。」想望好花,在水一方。只怕重歸花前,已是春風吹遍,綠葉成陰,好花已無跡可尋。「又恐」二字,更道出年年傷春傷別的無限傷感。玉鈿本為女子之首飾,此轉喻梅花之芳姿。此詞本以好花象徵美人,此則用首飾比喻好花,喻中有喻,而出入無間,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尤妙者,由玉鈿之一女性意象,遂幻出過片之美人形象,真是奇之又奇。
「木蘭雙槳夢中雲,小橫陳。」全幅詞境本來全是想像,過片二句,則是想像中之想像,可謂夢中之夢,幻中之幻。夢寐中,詞人忽與久違之美人重逢,共盪扁舟于波心,恍若遨遊於雲表。「小橫陳」三字,為連綿句,描繪出美人斜倚舟中之態。「橫陳」二字,寫出美人之奇艷,盡傳心中之美感。狀以小字,愈見化艷冶為美好。碧浪粼粼,與美人蕩舟天外,天光雲影,物我皆忘,這種超凡脫俗的境界,實為詞人平生夢寐追求所幻出的具備理想神采之意境。然而,夢有夢後人醒,雲有風流雲散。結筆二句,已從夢幻跌回想像中之現境。「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夢醒雲散,如花美人無法尋覓,即好花亦不可得。此情此景,人何以堪?從過片至結筆,詞境情節呈大幅度跳躍、裁雲縫月之妙,盈盈本為美人之形容,此又借美人轉喻好花之芳姿,一語雙關,美人之形象又幻化為想像中之好花。句首下一漫字,寫盡好花亦不可求之失落感。惜花人空向孤山山下尋覓好花,而好花終不可得,整個春天,唯聞翠禽對鳴而已。孤山,本指杭州西湖之孤山。多梅花,昔為梅妻鶴子之林逋隱居之處。詞中之孤山,借為好花之地之代語而已。
空向好花之地尋覓好花,意味著惜花人縱然重歸故地,也已是花落人空,唯有綠葉成陰,鮫銷淚痕了。「一春」二字結穴,用凄美之字面,象徵時間之綿延,寫出詞凄艷哀絕的愛情悲劇,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了。結句暗用一則神異傳說。《龍城錄》云:趙師雄,睢陽人,(隋)開皇中過羅浮山,天寒日暮,見林間有酒肆,旁有茅舍,一美人淡妝靚逸,素服出迎,相與扣酒家門共飲,不覺醉卧。即覺,乃在大梅樹下,有翠羽嘈唧其上,月落參橫,惆悵而已。
結筆暗用這一故事,愈增全幅詞境如夢如幻的朦朧美感。
此詞藝術造詣確有獨到之處。論意境乃如夢如幻,夢中有夢,幻中有幻。好花象徵美人,煙波象徵離絕,此是詞中第一境界。木蘭雙槳,夢中美人,乃夢中之夢,幻中之幻,是第二境界。第一境界實為詞人平生遭際之寫照,第二境界則為其平生理想之象徵。論意脈則如裁雲縫月,無跡可求。上片以玉鈿喻好花,遂幻出如花之美人;下片用盈盈喻好花,又由美人幻為好花。故過片夢境之呈現,真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玲瓏剔透,不可湊泊。論聲韻則如敲金戛玉,極為美聽。全詞八拍,句句叶韻,用平聲真文等韻,誦之如聞笙簧。句中兼采雙聲、疊韻、疊字,如好花、浪粼為雙聲,成陰、雙槳、夢中為疊韻,粼粼、山山、盈盈為疊字,尤增音節之美。這是因為白石不僅精於填詞,亦妙解音律,以音樂人的身份寫詞,自是千錘百鍊,刻意求工了。楊萬里曾激賞白石之詩「有裁雲縫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聲」(見《直齋書錄解題》引),可以移評此詞。
推薦閱讀:
※宋詞鑒賞:史達祖名詞賞析
※杜牧《折菊》詩賞析
※「千古英雄同一嘆,傷懷豈止為蛾眉!」全詩賞析
※杜甫《又呈吳郎》賞析
※陶淵明《歸園田居》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