遨遊在基於並超越現實的唯美世界裡 ——淺論川端康成的美學思想
內容提要: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有一位作家不容忽視,他就是善於感受美,抓住美,更善於描寫美的川端康成。在它的小說中「美」放射出不同的光彩,體現著不同的人生理念,更涵蓋了哲學,佛學,美學等多種學科的理念。因此,讀川端康成的小說就像在讀一個人的心靈一樣,夾雜著許多不同的感受。在他的小說中,「美」不僅僅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滲入到了作品中的各個角落中。並對現實生活有一定的啟示。這篇論文就是想以川端康成著名的兩篇小說《雪國》和《伊豆的舞女》為例,來討論一下川端作品中含義深刻的不同凡響的美學思想。並想通過分析使我們對現實生活多一份對美的價值升華。關鍵字詞:川端康成 美 情感 虛無 悲情 漂泊 升華
「春花秋月杜鵑夏,冬雪皚皚寒意加。」這首由道元禪師(1200~1252)創作的和歌《本來面目》是川端康成在別人向他索書是必定要書錄相贈的。這首和歌的內容是顯而易見的,就是謳歌大自然四季的美。從這首和歌中我們可以看出,在日本傳統文學中,「四季感」的藝術手段是非常普遍的,這種藝術手段就是要以景托情,創造出一種特殊的氛圍。因為對日本這樣一個小小的島國來說,還有什麼比天賜的大自然更令他們珍惜的呢?因此,他們最擅於在這再平常不過的事物中尋找至美的影子。因此,在川段康成的內心裡自然也逃脫不了這種根深蒂固的民族情節,雖然他受到過西方現代派的影響,「自己也進行過模仿的嘗試」但是他卻始終沒有忘記過自己的根基是東方人:「從十五年前開始我就沒有迷失自己的方向。」1
這是他自己的告白。更何況,在他年輕的時候他是那樣地迷戀日本古典著作《源事物語》,而《源事物語》也恰恰是日本文學的典範,集中體現了平安王朝的審美意識風格「風雅」與感受「物哀」精神,深深地影響到了川段康成的創作風格,是構成川段美學的一個重要因素。然而,在眾多不同的文化背景下,每個民族對「美」這個抽象且寬泛的概念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每個民族都有自己認為「美」的價值觀與功能感受,而同一民族中的不同作家也由於個人的出身背景、成長經歷等因素的不同而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人人喜歡美的東西。「美」可以給人以享受,給人以心靈上的凈化,使人的感情得到升華。然而就算是同一個作家,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美」卻也並不是千篇一律。正如川端康成一樣,在他的小說中,「美」以各種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即有顯性的,又有理性的;既有正面渲染的,也有反面烘托的;既有人物的,又有景物的;既有固定的,又有浮動的等等。同時,我們還可以通過哲學思想中矛盾的審美方式和宗教中禪宗的無常感悟來體味川端小說中的「唯心的美」、「辯證的美」與「動蕩的美」。
一、 滲透在人物與景物之中的「唯心的美」
首先,要說明的是在這裡所提到的「唯心」二字與哲學中的「唯心」有些相似但卻並不完全相同。這裡的「唯心」是指某種潛藏在作家內心深處的,強調作為人的內心情感的體驗。這種體驗對於一個作家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因為這是使作家有感而發的源泉,是作家創作的動力。每個人對外界事物都要去看,去親身經歷,然後在經過作家雙手、雙眼的同時,人心內在的自我感受也就附加於客觀事物本身了。也就是所謂的「中心意見」:即「作家企圖告訴讀者的他對生活的感受、體驗、理解與評價。是他的思想和藝術認識的結晶。」2因此,當作家描述一個事物的時候,不自覺的就會帶上了自己的主觀情感。川端康成作為日本第一個現代主義文學流派——新感覺派的成員之一,就主張「以自己的主觀存在於天地萬物之內。」3文學應表現人的主觀感受和直覺力量。在川端康成的代表作《雪國》和《伊豆的舞女》中,這種純粹夾雜著人物內心的情感描寫數不勝數。因此可以說他「把感覺手法於自然景物的描寫融為一體了。」4在這種相容的過程中,我們便可以從中看到人類內心情感與客觀事物之間所碰撞出來的火花,這朵融匯著大自然的美和人類智慧的花朵就是川端康成美學的一個代表。這就像齊白石的畫一樣,能夠讓你不光看到實實在在的東西,還能讓你在此基礎上再有所感悟,王國維就曾在《人間詞話》中說過「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伊豆的舞女》開篇這樣寫道:「山路變得彎彎曲曲,快到天成嶺了。這時,驟雨白亮亮的籠罩著茂密的彬林,從山麓向我迅猛地橫掃過來。」5這是《伊豆的舞女》的開頭描寫。小說一開頭,川段就把主人公「我」置身於一個特定的情景中了,並且把這個所處的環境向讀者交待清楚了。而且這種敘述不是簡單的素描寫生,而是滲入了人物自己的內心情感。羽鳥徹哉就把這部分闡釋為「這是身臨其境般鮮明的風景描寫。」6 「變得彎彎曲曲」的「變」字給讀者一種「我」是一直處於運動狀態的感覺。正如在哲學概念中,純粹的客觀唯物是不存在的,每個人在觀察事物的同時也都會融入自己的感情,受主觀條件的限制。在後半句的景物描寫中,讀者可以明顯地感受到「我」此時此刻的心情,一個人如果能在「白亮亮」的驟雨中趕路,在雨點的橫掃中繼續前行,那麼這個人一定有著非常緊急的事情迫使他一刻也不能停下來。可是,在作品中「我」如此著急又是為什麼呢?其實就是因為「一個希望在催促我趕路」7而這個希望在下文中我們可以找到,那就是與舞女相會。因此,就在這短短的一句話中,我們就從川端康成感性的描寫中看透了主人公的心思,由此得知:驟雨在向「我」橫掃過來的時候,「我」的內心卻在追趕著舞女。這種心情在日常生活中是很多見的,我們都會為了自己心愛的東西而在所不惜。
我們再來看看被人稱為最妙的《雪國》的開頭:「穿過縣屆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8這個開頭它之所以好,就在於它的意境吸引人。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坐火車的時候,每當穿過隧道,眼睛四周就會變得漆黑一片,頭腦中自然還保留著隧道之前的那段景色或回憶,然而當火車駛出隧道的時候,人們又一下子從黑暗中回到了光明,這時人們的雙眼就會豁然開朗,盡情享受著眼前的風景,並且會感到來到了另一個與前面的景色毫不相干的地方,哪怕前後景色完全一樣。這就是人們經常會遇到的「隧道心理」:在隧道中,我們並不知道前方的路到底是什麼,然而出了隧道之後一切卻都豁然開朗了,其實這也像日常生活中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雪國》的開頭正是運用了這種心裡,從小說一開頭就通過一條長長的隧道,把讀者帶到了白茫茫的雪國。而這白茫茫的雪國也正是島村所期待的。而在描寫雪國的時候卻就只有8個字「夜空下一片白茫茫」。在這8個字中總共就包含著兩種顏色:黑色和白色:夜空的漆黑和大雪的純白。這樣鮮明的對比度使得我們感到一切都變得很絕對,同時也使我們感到雪國的一切都很單純,缺少複雜。
可以看出來,在兩篇小說的開頭,川端都把心裡刻畫與自然描寫融合在了一起。這也正體現了在東方文學中人和自然是相互呼應的。在寫生寫實的平台上滲入作者的主觀內心情感與心裡活動。這可以使作品在文學接受過程中較易地與接受者形成強烈的心靈感應狀態,產生共鳴。有利於讀者更深入地去理解作品。除了在開頭部分,在小說的結尾川端康成也同樣喜歡運用這種「唯心的美」,因而常常會使讀者感到小說故事本身並沒有完,如果再寫還可以繼續;同時也與小說的開頭交相輝映。在《伊豆的舞女》的末尾部分,舞女出人意料地來為我送行,待我上船之後,內心裡便升起了一股惆悵之情,不停得思念著舞女,一直到最後「我的頭腦恍如變成了一股清水,一滴滴地溢了出來,後來什麼都沒有留下,頓時覺得舒暢了。」9在這段敘述描寫中,最妙的地方不是作者把內心情感融入到自然景物中,,而是客觀事物景象融入到了「我」的主觀情緒中,並藉助景物的動態變化來改變人物的內心感受。「頭腦」變成了「一池清水」並且還「一滴滴溢了出來」,使人感到在我的心裡情感是不斷的豐富著的,體現了一種意念的延伸,是一種在生活中常見的由此及彼的感情發展。同樣在《雪國》的結尾,作者也是如此處理的,火災中葉子死了,駒子瘋了,這兩個對島村來說很重要的女人同時被毀滅了,使得島村內心情感依託正如天上幻美的銀河一樣「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10這種描寫與中國傳統的愛情故事有些相通之處,如《化蝶》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都在死後化成蝴蝶,比翼雙飛。這似乎也有一些川端康成這種寄情於物,物我合一的感覺。當然,川端的情景交融是心情上的悲劇升華,是蒼涼的,而在中國古典小說中這種寄情於景卻是人民大眾一種美好的願望體現。這與作者的個人創作是不同的。
當然,在這兩篇小說中也不乏對自然景物和人物的描寫。川端康成的小說中描寫自然景物的美是一種細膩的、詩意的、未經雕琢的,就像日本畫一樣,正是「能畫一枝風有聲。」11(金冬心)每一處自然景物的與人物的外觀描寫無不浸潤著作者的主觀感情或人物的情境心緒,是真正做到了「使人物美與環境的美重疊起來。」12如在《伊豆的舞女》中,「我」在暖融融的陽光下看到舞女「潔白的裸體,修長的雙腿,站在那裡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這副景象,彷彿有一股清泉蕩滌著我的心。」13使「我」的內心深處對這種純潔自然的美多了一份感觸:正是舞女這純潔嬌小的美像凈化器一樣洗去了「我」內心的污穢。在《雪國》中,小說開頭是島村在火車上第一次碰到葉子姑娘時,在玻璃窗上看到的景象:「特別是當山野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是透明的。」14在川端康成充滿詩情畫意的筆下,他並沒有直觀地去描寫葉子姑娘如何美麗,而是通過美術畫中透視的方法,滲過境物,朦朧低調的美來襯托出葉子姑娘若即若離,讓島村為之傾心的美。也正是「由於美的感動,強烈的誘發出對人的懷念的感情。」15這就如同欲擒故縱,葉子越具有神秘感,越是看不透,讀者就越是想抓住她,這也是為什麼葉子出場不多卻能吸引讀者的原因之一。又如在葉子勸駒子回去看看行男最後一眼的時候「葉子近乎悲戚的優美的聲音,彷彿是某作雪山的迴音。」16雪山白茫茫的一片,透著純潔的美,而同時又有著無窮的壯力,這兩者的結合,正好與葉子即柔美又剛強的性格結合在一起了,川端康成把最抽象的東西用最直接最唯美的感性方法體現出來,這也就是我們在文學作品中經常能看到的「通感」的寫法。
在一部文學作品中,作者在其中添加了自己的主觀感受是無可厚非的。不過每個作家所加入的方式卻肯定不會是相同的。如在《雪國》中,作者喜歡用通感這種修辭手法來襯托自己的內心感受,他寫駒子臉上的濃濃的白粉令人想到了雪國之夜的寒峭,寫駒子濃黑的黑髮,就說它給人帶來了一股暖流。寫銀河的亮光要把島村的心托起來,寫銀河赤裸裸的身體擁抱著夜色芒芒的大地。在這些描寫中,川端康成都運用了通感的手法一次次地把本來抽象的感覺用最感性的語言表達出來了。使讀者在閱讀時有一種空間錯位的享受,尤其是在寫到銀河用「赤裸裸的身體」要擁抱「夜色茫茫的大地」時,更使讀者感受到了第一句話中「托」的分量,進而使主人公島村在被托起的過程中享受到了大地的真實存在和星空縹緲的虛構的融合。這也正是主人公與讀者之間的一種對「美」的交流。
二、 浸透著哲學與宗教的,融匯於悲情與虛無之中的辯證的美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唯物辯證法的最重要的核心就是矛盾的問題。矛盾時時有,矛盾事事有。自然文學創作與文學本身也不例外。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因素。一部文學作品,按照我們的邏輯,應該是矛盾衝突越激烈,高潮越突出,作品就越精彩。因而讀者越讀感情的激發就越強烈,從而使讀者發生一種情緒上的反應,或痛快,或悲憤,或激昂,或興奮,總而言之我們的整個情緒都被作品包容了。所以,激烈的戲劇矛盾衝突使人的心情一直處於緊張狀態,從而獲得感覺上的滿足。但同時,並不是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會用這種方法打動讀者,在川端的文學中可把它闡釋為「悲情」與「純情」;「虛無」與「現實」。這兩對兒的完整結合就形成了藝術作品中的美。
生活在現實中,人們總處於一定的情緒之中。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也會有自己的情緒和心境。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都會儘力地感受作品中的氛圍,在川端的文學作品中,他所賦予人物的情緒不是大起大落的,而是「纖細敏銳的觀察力以及帶有神秘色彩的精確技巧……他追求纖細的美和充滿悲哀的象徵性語言,在悲哀中又顯示了自然的生命和人類社會的現實。」17在川端作品異樣的的沉靜中卻埋藏著無盡的意義生成可能性,這些可能性就會使讀者處於一種不斷吸收的過程之中,就像一枚橄欖一樣,初嚼無味,然而越品味越足,最終直到整個身心被它所融化,川端文學作品中的悲情的美與虛無的美就像一條拋物線一樣,重在享受美的過程,而不單純是為了感到美這個目的。
情節是一部小說的關鍵,而在整部《伊豆的舞女》中,川端康成卻並沒有刻意地去製造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固然能夠令人受到震撼,然而,由於川端骨子中所具有的日本傳統文化的養分以及東方禪學式「主客如一」的認識論,使他在創作陳套愛情故事時筆鋒一轉,淡化了情節把重點都放在了對「我」——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學生和一個十四歲情竇初開的舞女之間的細膩的情感變化。但是,從我們相識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註定「我」與舞女之間是有始無終,然而更讓人感到徒勞、虛無的是兩人明知不可能卻還在不停地努力,這樣使得小說的氛圍更加凝重了。
「人的一生是悲苦的,人的存在是虛妄的,人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美麗的徒勞。」18這種虛無情節在川端的小說中非常常見。也許是因為在川端的成長日記中,死亡的陰影總是籠罩著他的生活吧:2歲失去了父親,3歲就失去了母親,8歲失去了祖母,11歲與6歲又分別胞姐和祖父死別,這種命運如同在人的一生中最寶貴的階段里投下了許多炸彈,把川端的童年成長期炸得支離破碎。根據新佛羅伊德學派的沙利文主張,人的個性核心是由8歲零6個月到12歲時的生活環境決定的(Conception Morden Psychiatry,1974),因此審視川端康成的人生,他必然會對死抱有一種平常之心,能夠非常坦然地去面對,進而去凝視,審度。所以在他的內心決不會去避諱「死」,而是會去尋找死的本質。因而他會在佛學禪宗中尋找心靈的慰藉。這種慰藉並不是教他如何去避免死亡而是如何去看待死亡。正如他自己在《臨終的眼》中說得一樣「我孑然一生,在世上無依無靠,過著寂寥的生活,有時也嗅到死亡的氣息。……我討厭自殺的原因之一,就在於為死而死這點上。」19因此他在《雪國》中描寫火災的時候,並不把它描寫得多麼殘酷,多麼恐懼,而是把它同永恆的銀河聯繫起來,讓宇宙的博大來包容這人世間的無常。尤其是在描寫葉子死去的時候,本應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然而坦然面對死亡的川端卻認為葉子的死是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20同時葉子也把她那張浸著美麗的悲苦的臉永遠地留在了讀者的心裡,把悲的力量上升為一種永恆的美。魯迅說過「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在川端康成的小說中,川端卻是把人世間最無常的命運固定住,然後讓它升華,用心情去打動人,讓悲痛化為力量。所以,讀川端的小說,並不是看他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是看他把悲慘,凄苦的東西升化為美的過程。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川端又形成了他的另一個美學基礎。
有人認為川端康成藝術美學的一個基礎是「崇拜虛幻而拒斥現實」。也許在他小說中的某一個側面確實體現了這個特點,但是,完全的拒斥現實卻是一個最大的忌諱。幸運的是川端康成並沒有完全拒斥現實。
在川端康成的思想中,禪宗對他起了很大的影響。每個人在自己的心裡都會有隱藏著的信仰。川端也不例外,並且這直接影響到了他的創作。
在宗教中,禪宗並不崇拜偶像,也不供佛燒香,更沒有什麼經文可誦,只是長時間的靜默與自慮。而後在進入到無思無念的境界,滅我為無。川端在《我在美麗的日本》解釋到「這種『無』不是西方的虛無,相反,是萬有自在的空,是無邊無涯無盡藏的心靈宇宙……內在的開悟,要比外界的教更容易。」21在他的這段話里,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了在《伊豆的舞女》與《雪國》中蕩漾著的濃郁的矛盾。
之所以說矛盾是因為,這兩部作品不僅僅是對虛無的闡釋,更能使人心動的是,川端在描寫虛無的背後還透出了真實的現實一面:雖然「我」與舞女最終沒能在一起,但是我們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卻是真實的;舞女的純潔與美麗也是真實的,在我們彼此的心靈深處對對方的挂念是真實的,否則,如果不是真實的,為何在我即將離開之時舞女前來送行,「我」在船上的時候又會流淚不止呢?又如在《雪國》中,島村經常認為駒子的一切都是美麗的徒勞,然而川端筆下的駒子卻又生活得如此充實真實:她記日記,學彈琴,為了行男而去做藝妓。雖然葉子在作者的筆下被描繪成了一個完美無暇近乎虛無的女人,但是只要我們認真地去品位一下,我們就會發現在葉子雖然短暫的生命中卻具有作為人的再真實不過的一面了:
在剛開頭的火車上,她有著人世間最普遍的親情——向站長詢問自己的弟弟;在列車上無微不致地關懷著行男;回到雪國後為行男上墳,懇求島村帶自己去東京,直到最後凄美地死。這一切的一切看起來彷佛都是虛無的,都是徒勞的,但是作者筆下的人物與他們的生活卻是真實的,川端正是在寫生的基礎上,運用了物極必反的生活常識,使人物在不停地為生活奔波之後,發現原來命運並不能完全與付出成正比,這樣的結果必然會產生出一種徒勞的念頭。因此在川端的小說中虛無的背後就是矛盾的另一面,也就是真實的存在。正如禪宗中的道理一樣,在你尋找空靈無境的境界之前,一定要先學會面對自己的心靈。
又如川端小說中的人物,從文字表面意義上看,他們彷佛都是浮在紙上的雲,一揮而去。但是如果從更深的矛盾與禪宗的意義上去看,他們卻牢牢地植根於生活,絲毫沒離開過生活的土壤,因為一旦他們離開了生活,那麼矛盾的一面就不存在了,另一面也將消失,那麼,空洞的虛無與無常只能被認為是無病呻吟。只有真實與虛無的結合才能使矛盾這朵美麗的花結出最美麗的果實。正如一休禪師說的那樣「若問心靈為何物,恰如墨畫松濤聲。」22而小說中島村頭腦與意念中的一切的虛無想像(對駒子的懷念,對葉子的嚮往)都是川端在小說加入的悲苦的一面:正是這種只有幻想,而沒有真實存在的虛無才是真正的悲劇,永遠只能活在夢境中。
三、凝結在漂泊與旅途之中的無限被追求的美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是在中國武俠小說經常會看到的一句話。同樣,在川端的小說中這種漂泊感也非常強烈。它使你在閱讀的過程中會發覺主人公的腳步在不停地奔波著。這一點與川端的生活經歷與習慣有很大關係。他曾經在《文學自傳》中提到過「可能由於我是個孤兒,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哀傷的,漂泊的思緒纏綿不斷。」23他的這種思緒使他在心靈上失去了家的感覺。因為一個人從出生到長大再到死去這個過程,「家」始終是一個最重要的歸宿。人作為社會上的一份子,最起碼的責任就是由「家」形成的,邁入社會的第一步也是由「家」開始的。然而川端兒時的家庭生活卻是破裂的,因此,一個對「家」的感受如此模糊的作者又如何能在他的作品中為讀者編畫出一個個幸福,美好,穩定的家庭呢?而也正是因為從小失去了對家的感受,川端便也註定要一生都為「家」而奔波,在奔波中尋找美,在小說《伊豆的舞女》,《雪國》中這一點體現得很明顯:
1 在《伊豆的舞女》中:一開頭「我」追趕舞女——跟隨巡迴藝人輾轉奔波——到達他們的家鄉——與舞女停留了幾天——因囊中羞澀不得不離開了她們開始「我」的另一個船上旅程。
2 在《雪國》中:一開篇島村就在去往雪國的火車上浮想聯翩:想著第一次去雪國時認識的駒子和坐在對面的「玻璃美人」葉子——到雪國後與駒子活動在溫泉旅館周圍——而後返回東京——又第三次返回雪國——到附近的鄉村去凈化心情——回到雪國後火災發生了。
我們從中可以看出來,在兩部小說中,人物的奔波並不是單純的肢體漂泊,川端並沒有單純地把自己內心的漂泊感強加於作品中的人物,在人物奔走於兩地的過程中,原始動力全部是對美好事物的嚮往:「我」追趕著純潔美麗的舞女,而島村也在內心中嚮往著駒子和葉子,並且舞女,駒子與葉子在作品中全部都是美好事物的代表:她們純潔,美麗,善良。因此,從中可以看出,川端小說中人物的旅途與漂泊並不是為了維持生計,也不是為了觀光遊覽,而是為了尋找並接近美。這是川端小說中最可取的也是最寶貴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欣賞完他的作品後會感到內心裡充滿了「美」的享受。這也正是川端康成美學思想中最關鍵,最重要的一點。
同樣,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美好的事物都不會主動與你靠近,都需要你同川端一樣去不勞辛苦地追尋。當然,如果我們知道美好幸福就在前方的時候,有誰不想去拚命地靠近它呢?而在現實中,之所以沒那麼多人能得到足夠的美好,就是因為他們在面對荊棘滿道的旅程時不敢前進,皺了眉頭,退縮了。而幸福也正是在他皺眉的時候從他的眉間溜走了。而《伊豆的舞女》與《雪國》中最寶貴的一點便是它使我們知道了在對美的追求中,沒有永遠的目標,卻只有唯一的執著。這也正是川端康成在文學藝術道路上的一貫作法,他的一生也正是在對文學藝術的至美的不懈追求中度過的。而他的每一部作品便是他一個又一個的足跡,深深地印在了「文學」這塊肥沃且濃厚的土地上!
「美,一旦在這世界上表現出來,就決不會泯滅。」這是川端康成最喜歡的一句話。不管我們能從他的作品中折射出多少美來,最重要的是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升華出一種價值,一種體會美的心情!
這就是他的美學思想帶給我們的最大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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