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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聽:耳膜間的顫動

聆聽:耳膜間的顫動 作者:吳佳駿

  吳佳駿作品發表於《芙蓉》《紅岩》《美文》《作品》《青年文學》《福建文學》《百花洲》《文學界》等刊,有作品入選《2005中國最佳隨筆》《2007散文中國》等,出版有《原生態散文13家》(合集),獲首屆「重慶文學院巴蜀青年文學獎」。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現為《紅岩》文學雙月刊編輯。   [蛙聲]   蛙聲能激活人的記憶,低沉徐緩的音階,透過內心讓你與童年時的某些情景不期然相遇。你的眼前便幻化出了靜謐夜空上高掛的皎皎明月,爍爍星點,以及夜空下那十里飄鄉的稻穗,枕著蛙聲入眠的少年美麗的夢想。   青蛙的叫聲表明了它生活的井然秩序,蛙鳴的樂音是一盞黑夜的燈火,照亮了曾經懼怕暗夜的心情。我至今還記得多年前那個盛夏的夜晚,提著竹籃的我跟在姐姐身後走在一條通往田園的土路上。我記不清當時行走的目的,也許是去迎接在田野勞作的母親回家,或者是去拔那長在沙地里碩大的蘿蔔。風涼颼颼拂面,夜色幽寂,山丘林木似無數怪獸的身形,在視野里忽閃忽滅。我幼小的心猛地一顫,一襲恐懼感由心窩竄到背脊。我感到莫名的害怕,我緊緊拽住姐姐的衣襟,屏息前行。這時,我的耳朵突然傳入一種聲音:「呱——呱——呱」,節奏舒緩,簡潔明快,我的心慢慢變得平靜,生命被一股來自天籟的力量充盈。內心的懼怕被驅逐了,精神飽滿而靈動。我弱小的身軀變得強大起來。直至今天,我的聽覺里仍舊迴旋著這種來自天籟的聲音,自然的力量使我永不再畏懼黑暗。   如今,時代更迭,四序交替。恐怕是再難聽到那麼純凈的聲音了。有時偶爾能在某個村莊的角落,聽到幾聲蛙鳴,卻怎麼也難以找回當年的爽朗與激情。這種稀疏的叫聲隱約透出一種悲愴、一種孤單——失去夥伴之後的巨大失落與憤恨,憂患與無奈。大量的青蛙被城裡人請上了餐桌,作為一種美食填充著張大慾望嘴巴的胃。自然之音消失了,人的聽覺便從傾聽天籟之音轉入了傾聽股市裡的吼叫聲、電腦遊戲里的殺伐聲、沙龍里的酒杯聲、夜總會裡的呻吟聲……因此,我們的耳朵也開始在聽覺的衰竭中,接受並習慣了來自另一個世界裡的喧囂。   [牛聲]   雄渾。粗獷。遼遠。以發出叫聲的信息來建立與世界的聯繫。你可以把它的叫理解為表達內心情感的方式,也可以把它的叫理解為歷經生活閱歷之後沉默的爆發,還可以把它的叫理解為認識生命價值及存在意義的謳歌。平素很少時間會聽到它們的叫聲,它展現給人類的形象更多的是沉默。沉默使它獲得了人類對它的信任,它也因此與人類有著根深蒂固的情感積澱。在村莊,一個庄稼人可以失去自己最親近的其它牲畜,比如一隻羊,一隻兔,但他必須擁有一頭牛。牛為他們的生活起著推動性或建設性的作用。   牛在發出叫聲的時候,必然是受著內在情感的驅使,不管這情感是發泄悲憤,還是表達歡愉。否則,即使它在遭受皮鞭威逼的情況下,你看見的也只是它的淚水,而不會聽到它的叫聲。   我聽到牛的叫聲是在二十幾年前,我爺爺養過一頭牛。當牛還是幼崽的時候,爺爺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餵養它,每天領它去草地、河邊吃草飲水。直到後來牛崽長大能耕地犁田了,爺爺就常常去坡地田野割來一些上等草料來餵養它,而牛理所當然就肩負起了家裡翻地犁田的重擔。有時自家的田地耕完,爺爺就將牛租給田土多的農戶使用,偶爾攢得些許額外收入,貼補家用。就這樣,爺爺和他的牛在生活關係中彼此都依附著對方,這之間的感情自然而然就變得親密厚重,難捨難離。牛長壯了,爺爺也老了。有一天,爺爺生命的能量已經耗盡——他走了。爺爺走後,牛便沒有了主人,當我們從安葬完爺爺的悲痛中走出來,經家人商議,決定將這頭牛賣人。我們已經和牛販達成了協議。就在牛販說好了來牽牛的前夜,我們聽到了牛的叫聲——悲愴的、冰冷的、重複的叫聲。這聲音有一種召喚的力量,穿透夜幕,令人悚然。第二天,牛販來牽牛時,我們發現圈裡的牛不見了,栓樁上只留下半截被牛擰斷的繩索。牛失蹤了,它的叫聲卻在我們全家人的神經末梢顫動,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直到現在,我的心裡還裝著愧疚。   牛以沉默感知世事,以叫聲絕別塵土。沉默獻給人類的是福祉,叫聲留給人類的是震撼。牛的命運永遠與鄉村連在一起,只有在鄉村,你才能真正聽見牛叫聲。可有一天,當我路過城市時也聽到了牛的叫聲,驚奇間,我才發現有大量的牛正在向城市湧進,只是進了城的牛,叫聲多少有些變了調。   [雞聲]   公雞的叫聲替鄉村的白天和黑夜劃分了界限,它以歌唱的形式將農人從疲憊的勞動中催入夢鄉,又從延續的迷夢中喚醒到現實的創造中來。一隻公雞是鄉村一個流動的沙漏,一個活動的日晷。農人珍愛一隻公雞就像珍愛一粒飽滿的麥子,一顆紅實的高粱般心疼。   公雞的叫聲在鄉村人心中的地位是榮耀的,它昭示著每一個黎明蒞臨時的喜慶和朝氣。它嘹亮的嗓音是一種接近晨曦初升時的精神。   公雞掌握著農人的勞動秩序,它熟悉農人生活的節奏,就像熟悉村莊的每一條通道。它通過窺視來觀察農人生活中某些遺漏的細節,它會用自己的尖嘴去啄食曬場邊沿散落的穀粒,用行走者的姿態去找尋掉在山路上的菜葉、麥穗、玉米……它和農人們一樣對糧食充滿信仰。村莊為公雞的生存創造了廣闊的世界。   公雞在鄉村是時間的使者,它的叫聲激活了村莊的創造力。當雄雞報曉的力量刺破黎明的霧靄,每戶農家就傳出了鍋與碗碰撞的聲響。年邁的老者點燃一天的第一袋煙葉,迎著晨風,目光眺望遠方。上學的孩子肩挎書包,高興地走在山道上,青春煥發。公雞從這些情景中得到鼓舞,叫聲變得更加亢奮,抖開兩扇美麗的翅膀,用盡胸腔內的力量把嗓門提到最高,以一個報曉者的神聖職責和使命迎來新一輪太陽的初升。   我是一個聽著公雞叫聲長大的人。公雞的叫聲培養了我對時間的正確認識,讓我緬懷鄉村生活帶給人類樸素的天啟,以及人雞共居歲月中那些生活規律的寧靜和簡約。一隻雞永遠站在村莊的最高處,以雄偉的形象守候著黎明到來時的輝煌。儘管眼下時間正在以座鐘、掛鐘的形式出現在鄉村的桌子、牆壁上,但農人們還像敬畏自己的土地一樣,敬畏著一隻公雞。   [狗聲]   狗叫聲是鄉村一種特殊報警信息系統。狗的叫聲會提醒狗的主人,集中全部注意力去觀察來自家門之外的情況,以便及時採取最為恰切的應對防衛措施。一條狗讓一戶家庭獲得了安全感。   走進一座村莊,你首先接觸的便是與狗的交往,無論你是去拜訪某個人,或是進行某項工作上的考察、調研。在鄉下,家家門前都栓著一條狗,狗的義務是要承擔起村裡人對外部世界的戒備,一個陌生人的到來,一個異樣事物的闖入,都可能引起狗的集體狂吠。一條狗的叫聲可以使整個村莊沸騰,讓來人真有做了盜賊而被圍攻的膽戰心驚。狗使鄉下人獲得了最大程度上的心安理得。   狗在村莊的地位是固定的,它徹底忠實於自己的主人,即使在意外情況下遭受了主人的腳踢棒打,也會冰釋前嫌,忠貞不渝地替主人守家看院。正是狗的這種忠誠秉性,使村人信任一條狗超過了信任一個人。狗叫聲使村莊散發出親和的力量,同時也使村莊內部保持著莊嚴的秩序。   狗是村莊的一部分,尤其是黑夜,狗找到了自己最大的存在意義。人睡著了,整個村莊安靜下來,狗便以叫聲來提高自身的警覺性和權威性,它必須替主人守護好房屋和土地,農具和柴草,堅決抵制任何有可能危害主人家園的叵測預謀的靠近。狗吠聲就這樣在暗夜飄來盪去,它的喧鬧卻使整個村莊得到了平靜。   狗與村莊永遠在生存關係上完善著融洽和統一。它們是農人心中的寵兒,但更多的卻是以和人平等的身份介入了鄉村的生活,它通過叫聲來維護自己的尊嚴。那些被城市人關在房門內豢養,摟在懷中在公園散步的西洋狗,絕不會是它們的同伴,那些狗都沒有「發聲」的功能。狗的叫聲只有在村莊才更加豪放。有村莊的地方就有狗的叫聲,一條狗能自由地叫,才算擁有了真正的自由。2008,雪天還鄉記 作者:江 子

  江子本名曾清生, 一九七一年七月生於江西吉水。在《散文》《天涯》《青年文學》《大家》《海燕·都市美文》等數十家文學報刊發表散文六十多萬字,有多篇作品入選各種選集。出版散文集《在讖語中練習擊球》《入世者手記》。現在江西省文聯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衛國叔正要出門,看到我從車子里鑽出,忙折回來與我招呼,順手接過了我遞上去的煙捲。問他嘴角怎爛了,他笑呵呵地說吃東西上火了。老棺材匠平順公坐在馬路對面的家門口,目光向我望來。他的牙齒所剩無幾,下頜前凸,背有些駝,像極了一隻老猩猩。我走過去遞一支煙給他,他煞有介事地夾在了耳邊,看我摁動了打火機,又慌忙從耳邊取下吸了。爹聽到車響,從屋裡出來,接過了我手中的行李。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從集上回來的,手裡提著年畫、菜蔬……雪水嘀嗒,從屋檐落下,模擬了雨水。巷子泥濘,天氣陰沉。回到家裡,去年我親手書寫的對聯依在,雖然顏色褪了不少,死去多年的祖父在瓷像里目光銳利,正是我年初離家時的模樣……我一時恍惚:我是不是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裡?我的出門在外,是不是正像馬路上歸來的鄉親,只是剛剛出去趕了個集?  這是農曆十二月二十八,我回到了故鄉——江西贛江邊的一個叫下隴洲的村莊。它是父母以至我的整個家族的棲息地,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它於我有著籍貫、姓氏、出身等等歷史的深沉意義。回家過年,是莊嚴的儀式,也是近乎本能的行為。      故鄉儼然依舊是我童年時的模樣。我隨便在田間地頭巷頭路口都可以找到與我的成長有關的記憶。我知道村莊的哪塊地我澆過水,哪個水塘我釣過魚,哪塊石頭上我蹲著扒拉過飯,哪條路上我拉過板車。   可我清楚地知道,我剛剛抵達的故鄉,已經不再是珍藏在我成長記憶里的村莊了。理著怪異髮型的小夥子討回了外省媳婦,鄰居初中沒畢業的姑娘廣州打工幾年後嫁到了重慶。讀過高中的堂叔伏生在江蘇打工被公司派去印度、巴基斯坦做車床修理。前年村裡有個小夥子竟然把一個美國人帶回家過年。他們的命運千奇百怪,有人發財,有人落難,有人腰纏萬貫,有人死於非命。而村裡撂荒的田地越來越多,豬圈裡不再養豬了。各種紅紅綠綠的包裝垃圾遍地都是,環境是越來越惡化了。年輕人都出門打工,老人們在家帶著孩子,今年春節後鄰居浦太嬸告訴我,一過完年,丈夫和兒子媳婦都出去打工,她一個人要帶著四個孩子,其中一個一歲,一個三歲。娘說,只要年一過,一千多口人的村子,就會變得不到三分之一,有時隔幾棟屋都看不到一個人,荒涼得很。過去維繫鄉村的倫理習俗禮節都刪繁就簡,有的差不多要荒廢了。   馬路那邊停了一輛掛著廣東牌照的白色豐田轎車。娘告訴了我,是鄰居家的兒子賺了錢買的。但我離家多年,故鄉很多人,我已叫不上名字了。看到鄰居蒲太叔接了他家在廣州打工的老二背著行李從我家門口經過——他臉色蒼白,神情木訥,似乎驚魂未定。問及,說是暴雪,在廣州火車站堵了幾天,才回。他的兩個弟弟還滯留在廣州,過年可能回不來了。      四爺爺坐在火爐邊哭。他是個快七十歲的老人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以示安慰和分擔。他的家空空蕩蕩,分外陰冷。   對四爺爺一家來說,這個春節無疑是最痛苦和最尷尬的。就在幾個月前,他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他的兒媳失去了年輕的丈夫。我的小堂叔,一個比我還小三歲名叫群星的年輕人,在東莞為一家商場做裝修時不慎從六樓摔下,當場斃命。現場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誰,從他的衣袋裡搜出的他的身份證又能說明什麼?有人想出了一個通知他家人的辦法,掏出了他的手機,找到了一個名為妻子的號碼撥打過去。可憐的我的只有三十齣頭、在東莞一個小鎮上作女工的小堂嬸,聽到這個消息立即暈死了過去。我的四爺爺得到消息後不敢告訴同樣年事已高的四奶奶,壓抑著悲痛走出了家門才敢放聲大哭。他與三個女婿去了東莞,與商場老闆就賠償問題進行了艱難的談判,最後通過法律獲得了二十萬的賠償金。白髮人送黑髮人,幾個月來,四爺爺和四奶奶身體瘦脫了形,依然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   小堂叔的死使整個家庭失去了平衡,二十萬的賠償金更是引發了四爺爺四奶奶和兒媳的矛盾。四爺爺四奶奶擔心兒媳改嫁不同兒媳商量就把錢存入了銀行,兒媳因為不受信任更加悲憤。原本和睦的婆媳關係因此崩潰。公婆和兒媳反目,除夕即將來臨,團圓飯將成為一家關係的最為嚴峻的考驗。   我把四爺爺四奶奶和小堂嬸叫到了一起。開始了艱難的勸說。   小堂嬸一個勁地哭。她邊哭邊訴說起往日她與小堂叔恩愛的細節。由於夾雜了哭聲,他們往昔的恩愛在敘述中變得破碎不堪。四爺爺依然哭著,彷彿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言不發。   我的勸說是否有一些效果?而我知道,此時任何人的安慰對這個被死神推入冰窖的家庭來說都是一叢溫暖的火。老人會老,小堂嬸也會有改嫁的那一天,而兩個孩子,一個七歲,一個三歲。這個家庭會有什麼前景?無人能料。我掏出兩百塊錢給小堂嬸,說是給孩子買點東西。   我走出四爺爺的家門。我想起這些年來,故鄉類似於這種事件的又何止是四爺爺一家!我家老屋隔壁的細仔叔的女兒在廣州街頭被車撞死,火根家的兒子在廣州以偷竊為生,多次被人打得死去活來;我的另一個堂叔長珠在東莞做泥瓦匠從架上摔了下來,好歹撿回了一條命,可年紀輕輕就從此失去了勞動能力,目前靠賠償金生活……   巷子里的冷風吹到我臉上,我下意識地裹緊了衣服。      我和堂弟繁民在我家的爐火邊對坐抽煙。我們兩兄弟一年沒見面了。他在廣州給一家由本地人組成的裝修游擊隊做漆工。繁民比我小十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在我的鼓勵下,堂弟有了對來年進行展望的興緻。他說希望新的一年他自己可以接到業務,嘗嘗做老闆的滋味。正說到開心時,他爹我五叔叔進來,向堂弟要錢。五叔叔說,你的孩子放在家裡,你不交錢我拿什麼給他吃?生病了我用什麼給他看病?還有,我身體殘廢了,做不得事也就賺不到錢了,你要開始給我和你娘生活費了。五叔叔說到後來,表情凄涼。   五叔叔剛過五十,身體原本強健,兩三百斤的東西他背起就走,腰腿都不打顫兒。可是去年他得了喉癌,手術後總算保住了一條命,重農活卻干不得了。他是一個非常好強的人,伸手向兒子要錢,也確實是迫不得已。因為做手術破壞了聲道,他的聲音怪異,體重八十公斤的人,發出的卻是類似於機械受到擠壓時的聲音。   堂弟繁民開始辯解。他說他回來時沒有接到錢,老闆欠了他的錢呢。他手裡實在是沒有錢了。他說能不能寬限他幾個月,他到時一接到錢就寄回家來。說到後來,他的語氣近乎哀求了。   五叔叔陰沉著臉,出了門。堂弟抱著頭,坐在火爐邊,許久不發一言。      從馬路上傳來的摩托引擎聲不絕於耳。它不間斷地擊打著我的耳膜,讓我無法忍受。我知道那是回家過年的打工仔忙於趕集或訪友製造出來的聲音,可我總疑心那是不祥的鳴叫。它太快了,彷彿閃電,讓人不安和揪心。它太響了,原本沉靜的鄉村,因此像一頭受傷咆哮的猛獸。   聽著摩托車響,我無由想起前些時候電視新聞里的那些被暴雪冰凍困在大大小小的火車站、高速路上的民工。   我一個人走出了家門。我承認我的心情有點亂。我想讓自己靜一靜。我踩著依然厚厚的積雪,沿著田埂來到了贛江河堤上。雪在我的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雪依然潔凈,我的鞋子一點也沒弄髒。   我站在河堤上,看著贛江。雖然是冬天,可河水一改往年冬季的瘦弱、安靜,變得混濁洶湧,不可捉摸。據報道,因為連天大雪,雪水彙集,幾天前,贛江通過了公曆二○○八年的第一次洪峰。我回過頭,看著依然裹著厚厚大雪的故鄉。聽不到摩托車嘟嘟嘟的響聲,大雪覆蓋下的故鄉,安靜,沉默,有著一種鄉村一貫的逆來順受和隱忍,甚至還有一點點悲傷。有幾支炊煙升了起來,那麼柔弱,卻又是那麼的不屈不撓和生生不息。   在鄉土中國的古代詩文中,雪從來都是吉祥聖潔的隱喻。「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燕山雪花大如席,紛紛吹落軒轅台。」……農耕文明背景下被賦予了美好寓意的雪,卻成了工業文明進程中讓南國陷入災難的罪魁禍首。電塔倒塌,飛機停飛,鐵路無序,多少亡命天涯的人被迫滯留他鄉。——我該是像古代文人那樣依然讚美雪的聖潔,還是該怨恨它的無情?眼前的故鄉,我是該比擬成一個在壓迫下咬著牙關壓抑著哭聲的人,還是一個點著炊煙的煙斗嚮往著來年豐收的人?   天地一片白茫茫。在雪面前,我這個長於修辭的人,突然失語。      廚房,卧室,門壁上、窗子上,香幾台上,到處都布滿了烏黑的灰塵。我用手一抹,灰塵就把我的手變成了一隻黑手。我用稻草扎的帚子刷,灰塵就紛紛落下來圍著我跳舞。有一些落在我的頭上,臉上,有的甚至落到我的嘴裡。我吐了好幾口,可嘴裡有一種我說不出的味道。我提著桶子用抹布抹。看著濕濕的門窗我以為我抹乾凈了,可過了一會兒抹過的地方又顯露出一道道灰塵的痕迹。而水桶里立即變成了醬油一樣的顏色。我不得不打來一桶又一桶的水。可家並沒有變乾淨的意思。   灰塵無所不在。那是一些永遠不被人知道的鄉村往事,一些塵封了的記憶,一些成為忌日的死亡,一些被遺棄的往昔,一些逐漸顛覆的倫理和逐漸簡化荒廢了的禮節?是遠去了的曾經被津津樂道的齷齪和已經不值一提的榮光,撕肝裂肺或者壓抑著的哭泣?抑或打工時代里村子裡日日上演的生死離散,悲歡離合?   我突然發現,始終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妄圖把鄉村變成一座廢墟。   而每年除夕貼春聯的民俗,是否包含了一種勸阻的態度,隱藏了一種讓鄉村從廢墟中站起的力量?   我手上的春聯里的那些祝福的話語平俗而溫暖。長壽、發財、如意、吉祥、春天,是故鄉寫在春聯上的關鍵詞。那也是鄉土中國,千年的祈願。   今天是除夕。我開始忙起來。弟弟一家今年要在韶關岳母家過年,沒有回家。貼春聯的事兒就落到我的頭上。我因灰塵變得黑黑的手掌立即又被春聯染紅了。   而用春聯裝扮起來的故鄉,彷彿是一個盛裝的孩子,既煞有介事又喜氣洋洋。      吃過年夜飯。喝了一些酒。有點醉了。水生來看我了。   水生告訴我,他剛從巴基斯坦務工回來。他離了婚,原因是性格不合。他的孩子隨了是廣州本地人的前妻。他和我談起他在巴基斯坦的種種際遇,談起文學,談起《收穫》上的小說和《天涯》上新左派知識分子的文章。   水生初中畢業後也去了廣州。他進過廠,開過飯館,折騰來鼓搗去,依然沒有找到自己最佳的位置。他愛思考,喜讀書,內心充滿了對未來命運的憂心忡忡和對自身身份的懷疑。每年春節,他都要找到我,和我談起他內心的種種疑問,期望我能解開他心中的癥結。   他和我談起新農村。他說,你會認為以後的鄉村會是一個什麼樣子?   我說,也許不遠的將來,所有的村莊在政府的幫助下都進行了新農村建設。鄉村道路整潔,通訊與城裡一樣便捷,衛生等等各個方面都進行了有效的管理,那些差不多要消失的民俗得到恢復,文化科技等方面都會得到政府的指導幫助,所有農民能享受到醫保等各項待遇。許多進城務工人員學到了技術和管理回鄉創業,等等等等。   水生用一雙狐疑的眼睛望著我。   水生走了。他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領帶扎得整齊,裡面的西服看得出價格不菲。這是一個講究儀錶、有夢想的年輕人。如果是在城裡,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個才初中畢業來自鄉村的打工仔,而是疑心他是某個外企佔據高位的城市白領。   這樣的年輕人,會是故鄉的希望所在嗎?   而我向水生描繪的鄉村盛景,會僅僅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希望嗎?   電視上,一年一度的春節聯歡晚會開始了。      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響徹了整個村莊。年就在鞭炮聲中來了。   這一天故鄉隱藏了悲傷和疾病。這一天不哭泣,不爭吵,不掃垃圾,不吃葷腥。人們都穿起了新衣服,臉上堆滿了和悅的笑意,在路上互相道著祝福。   我和家族裡的同輩一起去向長輩拜年。我看到堂弟繁民叼著煙捲,穿著嶄新的西服,其樣子就像他嚮往的那樣,是個發了財的小老闆,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個被欠薪的民工。四爺爺笑容可掬,不斷地向我們這些小輩說著「高升」、「發財」的吉祥話語。小堂嬸也出來迎客,她的新衣明顯要比她的身材大了一碼,其樣子就顯得滑稽,喜慶,在我們雜亂無章的祝福聲里,她因慌亂面色潮紅,完全是一副剛過門的新婚嫁娘的表情。他們一家人在這一天顯現出來的和睦、默契,讓我一時恍惚,似乎他們原本就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大前天他們在我面前的爭吵、哭訴壓根就沒有發生過。小堂叔的不在現場,並不是幾個月前在異鄉死於非命,而是正像村裡許多打工仔一樣,因為暴雪的阻遏,此刻正在他打工的城市飲酒作樂。   我在巷子里穿梭,不停地向路遇的鄉親打著招呼,不費思索地說出祝福的話語。這一天,讓我感覺是如此的不真實。   路過曾經掛起過電影銀幕的鄉村禮堂,突然聽到一陣怪異的聲音。那是不同的喉嚨發出的聲音,可是非常整齊,彷彿遵命於一個強大的指揮。我走進了禮堂,看到一群老人,穿著各種各樣的衣服,但他們手捧的是一本相同的書。不用說,那是基督教徒信奉的《聖經》。   他們在唱詩。他們在中國的新年裡,向西方的上帝,用最虔誠的態度,唱著內心的讚美。   在他們的聲音里,我最熟悉的故鄉,突然讓我感到無比陌生。      初三的那天,我起得早。走出門外,天空的明朗和吸入肺里的冷空氣讓我興奮了起來。前些天的那場據說是五十年不遇的大雪,終於換來了農曆二○○八年的第一個晴天。   我突然萌發了奔跑的衝動。我想趁著路上人跡稀少的時候,把故鄉作一次細細的打量。   我奔跑了起來。穿過幾條鋪滿了鞭炮碎屑的巷子,我來到了田野中間的路上。地上下了霜,故鄉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這使得故鄉看起來像一個大病初癒的人——霜,上蒼最小的女兒,有一張類似病人的脆薄、陰柔的面孔和安靜感傷的表情。冰凌借著霜使路上的泥濘變得堅硬,我的腳下發出咯咯的破碎聲。我的腳步彷彿擊打在水中的石頭,在地面散開,傳至遠方。   在草叢裡我坐了下來。草尖在風中搖蕩。我凝視著我的故鄉,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莊。此刻,太陽升起,路上空無一人。霜正在融化,對面的村莊炊煙裊裊,面目慈祥,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寧靜。田野變得柔軟、潮濕,彷彿懷孕女人富有彈性的腹部,正傳遞著生命的律動。油菜花一點點地開了。不遠的小溪水流潺潺,聲音隱秘,宛如輕訴。即使經歷了那麼多的生死離散,在濕漉漉的朝陽下,我的村莊依然有一種驚世的美,讓我心動。   而不遠的墳堆里,有一座新墳,魂幡在風中招搖。有人告訴過我,那是小堂叔群星的墳墓。   走親訪友。拜年飲酒。對著不同的親友說著同樣的祝福。這是親人團聚的時候,也是鄉情最為濃釅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把過去的種種不快壓在心頭,摩拳擦掌,把酒言歡。門前屋後、村口巷道,到處是醉醺醺的人們。   搓麻將的聲音此起彼伏。打工回來的人們用賺來的血汗錢在新年裡博取好運。新年的故鄉,好像一個巨大的賭場。   孩子。我要堂弟繁根五歲的兒子叫我大伯,他誇張地發出來的大叫聲逗得我直樂。繁軍的女兒頭扁扁的,眼睛小得就像一條細縫,最愛爬到放在廳堂里的摩托車上玩耍。繁民不到兩歲的兒子由於吃多了糖果小雞雞變得通紅。……以後的他們,會有一個什麼樣的人生?      農曆初五,又到了告別故鄉的日子。來接我的車停在了馬路上。我提著行李,走出了家門。父親舉著長長的燃放著的鞭炮尾隨著我。聽到鞭炮聲,許多人都到門口探望。他們看到我,表情里有一種最純樸的告別、祝福的善意。   汽車開動。我搖下玻璃,舉著手向窗外揮別。窗外,是我的故鄉。   故鄉啊,請讓我把內心最深沉真摯的祝福送給你。村莊每戶人家春聯上的好詞好句,都是我想說的,春聯上還沒有寫到的,我也要說出。   我祝福那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健康平安,祝福年後就要奔赴異鄉城市的打工仔在外能受到善待,好運伴隨著他們。無論是在家留守還是出門打工,當星星綴滿天空,每個人都要保留夢想的權利。   即使已經日漸荒蕪,我依然要祝福我故鄉的土地,能夠風調雨順,糧食豐收。   故鄉,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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