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孟如何解決「前道德問題」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主流的人性論認為人性是善的,中國古代的啟蒙讀物《三字經》,開頭的兩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人性本善的這一種認知,實際上是中華民族一個民族的選擇。這種觀點來自於什麼人?來自於孟子。
在孟子之前,孔子並沒有對人性的善惡作出非常明確的判斷。孔子對人性問題非常謹慎,基本上他是不跟別人談這樣的話題的。他的一個關係非常密切的學生,子貢,就曾經抱怨,老師談人性問題的時候,他基本上沒有在旁邊聽的資格。我想,假如子貢這樣一個高端的學生,都沒有機會聽孔子談人性問題,那麼能夠聽孔子談人性問題的大概只有一個顏回。可惜的是顏回在孔子去世之前就死了,所以孔子關於人性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我們今天真的是不得而知。孔子是一個樸實的人,對於一個無法證實的問題他肯定傾向於沉默,但問題更可能在於,孔子認識到人性問題最終不是一個科學問題,涉及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客觀的事實,人性問題最終是一個倫理學問題,不僅涉及到人類的德性,還涉及到人類的制度,它最終是一個價值問題。所以,作為一個教育家,一個對人的認知能力和實踐能力的局限性非常明了的思想家,孔子深知「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於是,他對人性問題諱莫如深,捂緊蓋子,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關於人性問題,孔子還是給我們留下了至關重要的觀點。《三字經》在緊接著開頭兩句的「人之初,性本善」之後,第三句第四句就是「性相近,習相遠」,這是記載在《論語》中的孔子關於人性問題的難得的表述。有意思的是,孔子並沒有給人性定性,他沒有談人性的善惡問題,他談的是另外一個問題,而這,或許是我們在討論人性問題時必須堅持的前提:人的本性是相同或者是相近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底線。
在孟子的時代,關於人性的問題大概有四種觀點。一種就是孟子講的人性本善。還有一種比孟子稍微晚一點,大概晚三十年的荀子,他講人性本惡。和孟子同時的還有一位告子,他說人性沒有善惡,善惡都是由後天環境的引導,是屬於後天習得。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孟子的人性本善、荀子的人性本惡,還是告子的人性沒有善惡之分,他們都堅持了孔子劃定的底線,他們指的是所有人。但是,在當時,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有的人人性善,有的人人性惡。如果我們不能夠從事實的角度來判斷這四種觀點哪一種符合人性本來的實際,如果我們要從價值的角度對這四種觀點做一個評價:這四種觀點哪一種觀點是最糟糕的觀點?或者說,四種觀點中,哪一種會引起最為嚴重的倫理和道德後果?那我們不得不說,就是這第四種:有的人人性是善的,有的人人性是惡的。因為這種觀點,它從人性的角度,就論證了人生而不平等,從而為人類的歧視、迫害、壓迫和剝削提供了理由和證據。所以這第四種觀點是非常糟糕的觀點,從價值的角度來說是一個我們必須徹底否定和摒棄的觀點。
好在,在這之前,孔子已經給我們划出了一條底線,那就是人性相同或相近。這就是一個偉大思想家的良知。孔子可能沒有直接告訴我們人性到底怎麼樣,但是他在警告後人:如果你們願意去談人性問題,或者說給人性的狀況做一個描述的話,那麼你們記住一條底線,這個底線就是所有人的人性是相同或相近的。
孟子說所有人的人性都是善的,就堅守了這條底線;荀子和孟子的觀點針鋒相對,他說人性惡,但是他也堅守了孔子的這一條底線,他說所有人的人性都是惡的。告子說人性沒有善惡,這個觀點受到孟子非常嚴厲的批評,但是實際上,告子和孟子和荀子一樣,他們都堅守了孔子的這一個底線。知識分子與一般技術專家的區別是什麼?就是知識分子不僅有知識,他還有底線,有良知。有良知並且秉持良知說話做事的專家學者才能叫知識分子。
我們現在來看一看,孟子是如何來論證人性本善,以及孟子為什麼一定要堅持人性本善。
事實上,孟子並沒有能夠從科學和邏輯的角度證明人性本善為一事實。孟子為了證明人性善,他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方法。我在很多年以前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孟子的邏輯》。我在這篇文章裡面列舉了孟子著作裡面所出現的種種邏輯上的混亂和錯誤。孟子是一個非常有正義感的人,是一個非常有激情的人,但是孟子在邏輯問題上確確實實是出了很多很多的錯誤。在這篇文章裡面,我也提到,孟子對於人性本善的這些論證實際上都是屬於不完全論證,也就是說孟子並沒有能夠證明人性本善。比如,我們知道,比喻不是一個論證的方法,但是,孟子有的時候就用比喻來論證。告子曾經有這麼一段話,告子說,人的本性沒有善惡,就像水不分東西一樣,挖開東邊它就往東邊流,挖開西邊就往西邊流,水是往東流還是往西流,不是水的本性決定的,是由外力的引導決定的。從孟子轉述的告子的這段話來看,應該是告子先有了這樣一個觀點,然後用水的不分東西來予以說明。告子用比喻來說明他的觀點,是可以的,比喻確實可以用來說明,比喻本來就是一種修辭方法。但是孟子接過告子的話題,用比喻來論證,那就出問題了。孟子是怎麼來論證的呢?首先,孟子說,水確實不分東西,但是,水難道不分上下嗎?應該說,孟子指出這一點真的是非常智慧,孟子看到了水往東流往西流不是本質,水往下流才是本質。這一點孟子確實很厲害,而且應該說,孟子這一句話就可以駁倒告子。但是接下來孟子用水一直往下流來證明人性本善,這個論證就不成立了。孟子的原話是這樣:「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我們來看看這一句話,他說人性沒有不善的,就像水沒有不往下流的一樣。在這個論證裡面,有兩個問題。第一,水往下流,今天的科學,地心引力的學說已經證明了,水往下流也不是水的本性,仍然是有外力的影響。當然這一點我們可以原諒孟子,因為孟子畢竟生活在萬有引力發現之前,我們可以原諒他。但是,首先,水無有不下,與人性之方向並無任何關係,無論事實層面還是邏輯層面。其二,水無有不下,至多只能夠說明人性有一定的方向,而不能夠證明人性有特定的方向。比如說我們把孟子的原話改動一個字,孟子的原話是:「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我們就改動一個字,把孟子極力證明的「善」改為他極力反對的「惡」:「人無有不惡,水無有不下」,不也可以嗎?甚至,根據孔子講的「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子貢的「君子惡居下流」,向下流的水,與人性之惡,倒有著更多的可比性。
孟子在證明人性本善的時候,他除了用一個比喻的論證之外,他還用一些類比證明,比如他說人的眼睛有共同的對於美色的愛好,耳朵有對於音樂的共同的愛好,口腹有對於美味的共同愛好,由此,他說,人心也一定有一個共同的愛好,並且這個愛好就是善,就是義。顯然,這同樣是不成立的證明。孟子還用了一些經驗的論證,我們知道,經驗論證屬於舉例論證,舉例論證實際上也不是一個完全的論證的方法,我在這裡不想做展開,我只是想說一下,孟子實際上並沒有能夠證明人性本善。嚴格的說,孟子並沒有能夠從邏輯學和科學的角度來證明人性本善。
但是孟子非常堅定的一定要認定人性本善。這一點讓我本人在很長時間裡面一直很困惑。孟子為什麼一定要如此堅持一個他自己拚命去證明而又沒能證明好的一個觀點呢?後來我發現,孟子的這個思路,不是一個科學家的思路,而是一個思想家的思路,是一個倫理學家的思路。他真正要表達的意思是人性本善是「好」的,而並不是說人性本善是「真」的。為什麼「人性本善」是一個「好的」信念呢?孟子自己有一句話,他說「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這一句話的意思我琢磨了半天,我想他可能有這麼一層意思,就是說我說人性本善,但有人說人性不善,可是,你們知道嗎?說人性不善會有嚴重的倫理學的後果的。
那麼,我的理解,孟子說人性本善,並非執著於人性問題,而是要據此解決一個非常重要的倫理學的問題。什麼問題呢?「前道德問題」。
我們大家都知道道德問題,我們看到社會的風氣不好了,我們說社會的道德出了問題了。我在很多年前講過一句話:道德問題不是道德問題,道德問題往往是制度問題。為什麼制度會導致道德問題?因為,道德的問題根源,在「前道德問題」。什麼叫「道德問題」,什麼叫「前道德問題」?我來簡化一下,道德問題我們可以把它簡化成這樣一個命題:我要做一個好人。那麼,「前道德問題」就是:我為什麼要做一個好人。也就是說,社會必須回答人們為什麼要做好人的問題,然後才能夠讓人們心服口服地去做一個好人,你只有先告訴我們為什麼要做一個道德的人,然後才能要求我們道德。這一個「為什麼」的問題,就是「前道德問題」,「前道德問題」就是「為什麼道德」的問題。假如社會不能夠回答我們為什麼要做個好人,假如這個社會讓我們覺得做了好人老是吃虧,做了壞人老佔便宜,那結果就是更多的人逐漸選擇不做好人。如果一個國家的制度,或者一個道德的體系不能夠回答我們「為什麼做好人」的問題,或者說不能夠告訴我們做好人有什麼價值,以及這樣的價值能夠替代我做好人所付出的成本,那就有可能,人們最終選擇不做好人而做壞人。
假如我在這說,大家要做好人,這在說道德。可是假如有人問我,鮑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做個好人?我不能夠非常簡單、非常粗暴地告訴大家說:做好人有好報。我不能這麼說,為什麼?因為這樣說沒有根據,我沒有辦法來保證一個人做好人一定有好報。這個世界總會有不公平。一個社會無法做到對每一個人都完全公正。一個社會無法做到對每一個人每一件道德行為都有褒獎,都給他恰當的報答,同樣,也不能讓每一個壞人或每一件不道德的行為都有相應懲罰,讓他付出相應的代價。在道德行為的後面,我們實際上沒有給他預設一個好的報答,在不道德行為的背後,也不能預設一個他必須付出的代價,事實是,之所以有很多人選擇做不道德的人和不道德的事,恰恰是看到了,這樣做不但不會有報應,甚至有報酬。所以我們簡單地宣傳,做好人有好報,結果會怎麼樣?會讓很多人對道德發生懷疑。
孔子的學生仲由子路就曾經對好人有好報發生過非常嚴重的懷疑並出現嚴重的信仰危機。子路跟著孔子四十多年,可以說是忠心耿耿,非常堅定,孔子對於子路的堅定也曾經是毫不懷疑。孔子曾經有一次很感慨地說,假如哪一天,我的大道行不通了,我一個人乘著一個小木筏到大海上去的時候,可能只有一個人跟著我,那就是仲由。孔子對於子路道德上的堅定,以及子路對他本人的忠誠,是毫不置疑的。但是就是這麼一個人,在後來周遊列國的過程裡面,在碰到了很多困難的時候,他給孔子提出了一個非常非常嚴峻的問題:「君子亦有窮乎?」換成我們普通人的話來說,就是:做好人難道沒有好報嗎?當子路把這個問題拋給孔子的時候,孔子內心一定受到很大的震撼。也就是說,他突然發現,子路的道德信念是建立在好人有好報的基礎上的,這樣的基礎是不牢靠的。這種不牢靠,還不僅是「好報」不牢靠,而且,一個人,沖著「好報」去做好人,這是真的有信念么?此刻,孔子面臨著一個選擇,要不就騙他:好人會有好報的,別著急,等著吧。但是我想這不是孔子的選擇,作為一個非常偉大的思想家,他不會做這樣的選擇。所以他寧願直接戳破道德的真相,打破這個真相,打破子路的迷,然後重新建立子路信仰的基礎。所以他直接給子路當頭一棒:君子固窮。這話說白了就是做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問題是沒有好報的時候,你還得要做好人。
但是我們發現這地方有個問題,孔子可以跟子路講這樣的話,因為子路畢竟跟隨孔子這麼多年,算是聖賢之人。對聖賢之人,按照孔子的話,「君子喻於義」,你可以給他講道理,他服從於道理,他可以不要那個利。但是普通的老百姓是「小人喻於利」,你給子路說君子固窮,好人沒好報,子路可能仍然做好人。但是如果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普通老百姓說做好人沒好報,那會有多少人還堅持做好人呢?或者說,假如一個社會的道德基礎就建立在好人沒好報的基礎之上,我們能夠指望這個國家或者是這個民族的道德水準能有多高呢?
所以前道德問題是一個非常難以解決的問題。這是一個悖論。第一,道德的行為不能是沖著「好報」去的行為,並且實際上道德行為也並沒有一個預設的好報。所以一個人的道德行為並沒有一個預設的好結果在等著他。更麻煩的是,還必須要把這個真相公諸於眾,因為不公諸於眾,等到後來人們自己發現這個可怕的真相,人們就會幻滅,會更危險。第二,當人們明白了道德的行為沒有一個好的結果在等著他的時候,人們就不會去選擇做道德的行為。這就叫悖論。
如何解決這個悖論,就是前道德問題的困境,也是倫理學的困境。如果不解決這個困境,人類根本沒有辦法建立人類自身的道德基礎。但是,我可以告訴大家,讓我們很欣慰的是,人類把這個問題還真的解決了。如果這個問題沒有解決,我們人類可能還停留在叢林時代,我們不可能有這樣的文明和進步,人類的生活不可能這樣有序有節,人自身也不可能有自尊和體面。中國古人講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什麼意思?並不是說萬古至今物理上的天是黑暗的,而是指我們精神世界沒有進入文明社會。
那麼我們既然已經進入了文明的社會,一定是這個問題解決了,或基本解決了。但這個問題怎麼解決的?回答這樣的問題其實不僅僅是溫習歷史,更重要的是涉及到我們對人類的一些文化成果的評價。
在我看來,解決這個問題有兩種基本的方法。一種方法是宗教:把這個問題交給上帝。宗教對於人類的貢獻,在於彼岸世界的建立。它划出一條鴻溝,人類的生活除了此岸世界之外還有了一個彼岸世界。這是極其偉大的文化創造。為什麼我們人類一定要有個彼岸世界?很簡單,因為此岸世界不可能做到完全公平公正。如果只有此岸世界而這個世界又不能夠完全做到公平和公正的話,我們會對人生發生懷疑,我們會對做一個好人發生懷疑。彼岸世界的功能是什麼?彼岸的世界就是對此岸世界的一個補償。彼岸的世界是對此岸世界的糾偏,彼岸世界是對此岸世界偏差的糾正。
我剛才講了道德的悖論:道德沒有好報,但是道德又不能夠沒有好報,怎麼辦?這個問題宗教的解決方案很簡單。假如一個牧師在這個地方給你們講,你們要做一個好人,他在講道德問題,可是下面假如有一個聽眾舉手了,請問我們為什麼要做一個好人?你在問什麼?你在問前道德問題。那麼一個牧師如果不能解決你的前道德問題,他的道德的問題就會崩潰。但是牧師根本不擔心這一點,為什麼?因為他背後有上帝,他有一個絕對完美絕對公平正義的彼岸世界。他如果有時間,他可以慢慢給你講道理,如果沒有時間,就像我今天的演講一樣,只有一個多小時,那一句話就夠了。你不是問我為什麼要做好人嗎?我就直接給你一個選擇題:做好人將來上天堂,做壞人將來下地獄,你自己看著辦。
你看,宗教就是這麼簡單,甚至有點粗暴地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當然,你可以說,不對,宗教解決道德問題沒有這麼簡單,它有一套複雜的系統。沒錯,但是,它也必須有我剛才說到的簡單的終極解決方案。比如,我們教一個人不做違法之人,我們有一套複雜的方案,我們從幼兒園開始就有一套複雜的教育方案,還要輔之於家庭教育以及宗教教化,但是,它最終還是需要一個簡單的終極的解決方案:你違法,進監獄。你只有不違法,你才可能擁有正常的人生。天堂地獄之設,就是宗教的最終解決方案,簡單,有效,很徹底,又很純粹。
宗教為什麼能把道德悖論解決呢?它的回答是這樣的:在此岸世界好人未必有好報,但是彼岸一定會給你補償。悖論本來是不能並存之論,但是一條鴻溝劃開,一個論在此岸,一個論在彼岸,它就可以同在:在不同的時空,它們可以相安無事。所以這是一個非常徹底的解決方法,也是一個非常純粹的解決方法。所以我說,宗教是人類的一個非常偉大的文化創造,上帝的存在也許不是一個事實,但是他是一個價值,這種價值我們需要。所以我們不能用科學的方法去看宗教是真的還是假的,要從價值的角度去判斷宗教存在的必要性。
但是講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們就會發現一個問題,因為我們中國是一個沒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民族,從古至今,可以說沒有一個時代把宗教信仰當成國家和民族的意識形態。那麼,我們中國人靠什麼來解決前道德問題?
首先,我們說,孟子回答了這個歷史遺留的問題。孟子是如何回答的呢?
孟子的回答很簡單,簡單到只有四個字:人性本善。我們前面說到了,任何問題的終極性解決方案必須是簡單的,或者說,任何問題的解決方案中,必須預留一個最為簡單的終極性解決方案。對於前道德問題,宗教是這樣,世俗的解決方案也必須是這樣。假如人們問牧師:我們為什麼要做好人?牧師說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這是牧師的回答。假如我們問孟子,我們為什麼要做好人?孟子的回答很簡單,因為你是人。人為什麼必須做好人呢?因為人的本性就是善的,做好人是符合你的本性的,所以做好人就是做你自己,做好人才是做人,不做好人就不是人。這裡暗含著孟子對我們的反問:你是人嗎?
所以孟子的解決方法也非常簡單,他把這兩個問題合二為一了,把做好人和做人合二為一了,因為人的本性是善的,所以要做人就必須做好人,不做好人就不是人。
孟子確立「人性善」,就是為我們這個沒有宗教的民族確立我們自己的獨特的道德基石。從人性出發,我們照樣可以獲得崇高與尊嚴,一樣可以實現道德的自我完善。
「人性善」,可以使我們獲得對自我的肯定,對人類自身的信心,對人類在沒有上帝的情況下,仍然可以過一種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的信心。這非常重要。
以人性本善為基礎,孟子把人分成了三個層次:普通人,然後,這些普通人有兩個取向:往上走叫聖賢,往下走叫禽獸。孔子說「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到了孟子,就落實了,一般人處在可上可下之間,往上走就是君子,往下走就是小人。
孟子有一句名言,叫「人皆可以為堯舜」,人都可以做成像堯舜這樣的人,為什麼?因為我們所有人的本性都跟堯舜一樣是善的,我們有共同的基礎,我們有共同的前提。堯舜能做到的,為什麼我們做不到?孟子還借顏回之口,說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舜,是什麼樣的人;我,也是什麼樣的人。凡有作為的人都像這樣。)所以人皆可以為堯舜的前提就是人性本善。所以,人性本善的信念,給了我們道德上的自信,給了我們一個上進的基礎,甚至給了我們一個上進的理由,或者說他否定了我們不上進的借口,既然是人性本善,你為什麼不可以做堯舜?如果你認為你做不成堯舜,孟子說這叫「自暴自棄」。自暴自棄這個成語是孟子創造的,他指的就是這些自甘墮落不願意在道德上提升自己的人。
孟子還有一句名言,叫「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就是說人和禽獸相比,差距非常非常的小,就那麼一點點。這個一點點的人和禽獸之間的不同是什麼呢?就是人性中的善。關鍵在於,這一點點的善心,「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普通百姓丟掉了它,君子保存了它。)所以孟子在這個地方也有一個潛台詞:假如我們否定人性本善的話,那實際上就是把人看成和動物一樣了。「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這個話我們可以把它推導一步,人和禽獸之間只有那麼一點點的差別,只有那麼一點點的差距,如果這一點點的不同喪失了,那我們就會變成禽獸,所以我們可以根據「人皆可以為堯舜」這樣的一個句式造出一個另外句子來:「人皆可以成禽獸」。成堯舜和成禽獸,關鍵問題就是你是否堅持你人性中的善,你是否相信你人性中的善,是否發揚你人性中的善。
講到這裡,我還想說一個問題。我前面講了,從邏輯學的角度,從科學的、事實的角度,孟子確實沒有證明人性本善。但是,最近幾年,我突然領悟到孟子還真的把人性本善給證明了。為此我寫了一篇文章《人性善的終極證明》。那麼,孟子又是怎麼證明了人性善呢?我發現,孟子對人性善的終極證明實際上只有八個字:反躬自問,推己及人。
先看「反躬自問」。人性的善與惡,可能真的不是一個事實的存在,但它可以是一種信念的存在。孔子曾經講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德這種看起來很高的境界,離我們很遠嗎?不。只要我要,它就出現了,它就實現了——「實現」,就是實實在在的出現了,就是「實在」了。中國普通老百姓也常說:一念之間是善人,一念之間是惡人。一念之間,善惡就「實在」了。所以善惡實際上是一種信念。那麼孟子的反躬自問是什麼呢?孟子在反躬自問我心中有沒有善。孟子為什麼那麼堅定不移相信人性的本善呢?因為孟子相信他自己的善。反躬自問,這種做法真是太重要了。我們是不是每個人在自己心中也問一問,你心中有沒有善。夜深人靜之時,自己摸著良心,問一下自己。哪怕你已經做惡多端了,哪怕你在這樣的一個渾濁的世道裡面已經做了很多壞事了,即使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你還是可以有資格也有必要問一問自己,我心中還有沒有善?然後你給出一個答案,這個答案非常重要,不僅關乎你自己的道德,還關乎這個世界的性質。孟子在這麼反躬自問的時候,孟子的答案是肯定的:心中有善。
感謝孟子!因為他心中確定無疑的善,也因為他對自己善心的確定無疑,才讓這個世界不至於令人絕望!
由此,我們可以想像得出:這個反躬自問的人是什麼樣的人,是至關重要的。
我們常常說人性是高貴的,人類是偉大的,人類是有尊嚴的,但是,我們要記住,人類的偉大和尊嚴並不是存在於每一個個體身上。人類很多的個體真的不偉大,很渺小,甚至很猥瑣,甚至很骯髒,很下流。人類的偉大和尊嚴,有賴於那些偉大的人物,人性的高貴、人格的尊嚴存在於孔子、孟子、老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柏拉圖、耶穌這樣的人身上,當然也存在於那些堅守自己善心的普通人身上。是他們葆有了人類的偉大。所以,我覺得,孟子證明人性善的關鍵,不是他所舉的那些例證、所用的那些比喻和類比,而是他自己。是他在反躬自問時內心所作出的堅定的回答。有一點我們一定要相信,哪怕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看到了太多太多的壞人,看到了太多太多的壞事,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不公平,看到了太多太多的黑暗和污濁,但是你一定要相信,人裡面總有偉大的人,總有高尚的人,總有純粹的人。這是我們必須堅持的對人類的信念,這個信念就是相信,相信善,相信美,相信崇高,相信純粹。如果我們這一點信念都沒有了,我們如何能夠解釋在人類歷史上會出現孔子、孟子、蘇格拉底、柏拉圖、耶穌、釋迦牟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物?他們的時代也並不是一個純粹的、黃金的時代,並不是一個很純潔的時代,他們也同樣生活在一個善惡並存的時代裡面,生活在黑暗光明並存的時代裡面,但是他們讓他們人性的光輝放射出來了,他們讓一個時代成為了黃金時代。並非由於一個所謂的黃金時代讓他們如黃金般閃亮,恰恰相反,是他們黃金一般的人性把他們的時代變成了黃金時代。
當孟子對人性之善反躬自問並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後,接下來就是另外四個字:推己及人。人性之善既然我有,那我就不能否認你有,既然你有我有,我們就不能否認他有。於是這樣推廣下去,人人心中都有善,人心中的善,就存在於我們所有人的內心裏面。
所以,孟子對於人性善的終極證明,不是在證明有沒有,而是在反問我們信不信。這個世界有沒有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相信不相信這個世界有善。人性善否,不是一個事實問題,人性善否,是一個信念問題。假如我們有了這個信念,這個善就是在的,假如我們沒有這個信念,這個善就會消失了。所以人性善不善不是一個問題,我們信不信才是一個問題。
(作者為上海電視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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