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里的阿甘本:獨孤九劍、喬峰、韋小寶、東方不敗丨藍江

年輕時的阿甘本 在《馬太福音》中飾演使徒腓力

阿甘本該怎麼讀?且不說阿甘本那大段大段引述斐洛、西塞羅、託名狄奧尼索斯、普羅提諾、普羅克魯斯等人的拉丁文和古希臘文原文,就是在他著作中所涉及的名字,如彼得森、阿爾弗洛迪、坎托洛維茨、雅各布·陶伯斯、烏舍那、帕拉塞爾蘇斯、納西盎的格列高利、俄利根、愛任紐、游斯丁、希波呂托斯、優西比烏、他提安、阿威羅伊、約翰·屈梭多模、聖安布羅西、哲羅姆……,光是看到這一堆名單,就足以讓那些對西方思想文化史或西方古典學不夠熟悉的讀者望而卻步,即便是大鬍子齊澤克談起阿甘本的著作的時候也不得不敬而遠之。難道阿甘本的著作真的是令人遙不可及的高處不勝寒的讀物?不,當然不能這麼認為,至少這並不是阿甘本去創作這些作品的動機。因此我們大可不必因此懊惱,為此灰心喪氣。

為什麼呢?根據我自己閱讀和翻譯阿甘本著作的經歷判斷,這些看似晦澀的文字下面,事實上阿甘本試圖想傳遞出來的信息遠遠沒有那麼複雜。作為一個資深金庸小說迷,我隱隱發現,金庸先生的小說世界裡早就蘊含了阿甘本用那些十分複雜而晦澀的文字來表達的道理。因此,讓金庸先生來幫助大家一起閱讀阿甘本吧。(文丨藍江)

獨孤九劍與生命形式

令狐沖曾經經歷過一段最為黑暗的日子。從衡山派劉正風金盆洗手大會回華山之後,掌門岳不群對在衡山期間鬧出不少亂子的大徒弟給予懲罰。這個懲罰並不重,就是要求這位玩世不恭的大徒兒能夠收斂一下自己的心性,於是,罰他到華山玉女峰的思過崖去思過。不過,起初對於令狐衝來說,玉女峰上的歲月並不算什麼懲罰,因為有小師妹岳靈珊和陸猴兒時常來送飯、聊天、甚至練劍,所以,這段日子他過得也算舒坦。

不過隨後的打擊繼踵而至。先是小師妹岳靈珊一時生氣,不再上玉女峰為大師兄送飯、聊天、練劍,後來陸猴兒為大師兄還帶來了更為糟糕的消息,即小師妹開始與師傅在衡山期間新收的徒弟林平之越走越近。不過,作為一個坦蕩男兒,雖有此等閑言閑語,甚至直接出自他的好兄弟陸大有之口,令狐沖依然坦蕩。讓他結上心結的卻是另一件事。

某日,小師妹上玉女峰來,卻道出了林平之教她福建山歌的事情,頓時醋意大發的令狐沖在思過崖的洞壁上砍刺了幾劍,不曾想,這幾劍下去,居然打開了一個洞天,而這裡,一件足以改變令狐沖一生命運的事情發生了。熟悉《笑傲江湖》的朋友都知道,這個山洞是幾十年前,五嶽劍派一次陰謀,將日月神教的十大長老囚困於此。魔教十大長老脫困而不得,只能在洞壁上發泄余憤。便把五嶽劍派的劍法招式全部刻畫在洞壁上,不僅如此,還詳細指出了破解這些劍招的方法,當然,也包括了華山劍法,果不然,走了幾步之後,令狐沖就在洞壁上發現刻著「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果不其然,令狐沖沿著洞壁看下去,每一幅刻畫在洞壁上的小圖都無一例外地扣動了令狐沖的心弦。為什麼?在此之前,作為華山派大師兄的令狐沖對自己的劍法還是頗有自信的,他慣用的劍招「有鳳來儀」常常讓他可以迅速在對決中獲勝。但是,這招「有鳳來儀」卻在洞壁上的小圖中被徹底地破解了。不僅如此,他尚未完全掌握的華山派另一絕招「無邊落木」也在隨後的圖中被破解了,而之前,他會認為掌握了「無邊落木」足以讓令狐少俠橫行天下,下面的圖讓他更為緊張,一招「蒼松迎客」被認為是華山派奧義級別的絕招,直到師傅要傳下一代掌門時才會教的絕招,而在今天的華山派,也就師傅岳不群和師母寧中則會使用這一招,但這麼一個大招卻在洞壁上被活脫脫地被破解了。繼續看下去,還有一些令狐沖聽都沒有聽說過的華山派劍招,從圖中所繪來看,這些招數至少是高於「蒼松迎客」級別的,但由於傳承上的差池,這些劍招並沒有被岳不群掌門繼承下來,但即便如此,這些傳說級別的華山劍招也在魔教長老們的圖中被破解了。

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令狐沖第一個想到的是,華山派招數被盡破,那麼繼續學華山劍法還有什麼用。實際上,正如金庸先生所描述的那樣,遭遇了巴迪歐式事件的令狐沖在玉女峰上一蹶不振。金庸先生筆法甚是老道,他沒有將令狐沖鬱悶和惆悵的原因歸結為庸俗化的男女醋意,而是找准了如令狐沖之類的洒脫的少俠,什麼才是他心理中心結。的確,學武之人,獨步江湖,靠的不是臉,而是仗義,以及一身好功夫。令狐沖乃江湖中人,自恃甚高,五嶽劍派華山大弟子,絕非一般草莽英雄可比。然而,讓令狐少俠引以為豪的華山劍法,卻在這個洞壁上被盡破,其中對令狐衝心靈的衝擊,如同千鈞墜頂,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倘若金庸先生就此罷筆,或者乾脆讓令狐沖絕出華山派,另投高師。《笑傲江湖》也就成為了一部庸俗的尋常武俠故事而已。而在這裡,金庸卻把情節引向了另一條線索上,從而開啟了對武俠和武功的生命哲學式的理解。在這一刻,一個關鍵的人物出場了,這個人物,幾乎是金庸所有武俠小說中最為神秘的人物之一,這就是風清揚。風清揚的背景設定很關鍵,他亦是華山派,洞壁上的被破之華山劍招他全會;另外,風清揚實質上一直是幽靈般在場,從令狐衝上到玉女峰那一刻起,風清揚就在一側,並不顯露自己。而令狐沖也很早就意識到風清揚的存在,因為在玉女峰上,就留有這位世外高人所留的題銘。而風清揚最關鍵的出場是在「萬里獨行」田伯光偷得好酒上山來找令狐沖,而令狐沖與田伯光對決之時。實際上,正常的華山劍法,已經讓令狐沖在衡山時與田伯光的對決中輸過一陣。令狐沖常用的劍招,基本上都無法在田伯光那裡討到便宜。不過風清揚的一句指點的確是讓令狐沖開悟了,風清揚要令狐沖先使一招「白虹貫日」,再來一招「有鳳來儀」,再緊接著一招「金雁橫空」,……,不過,令狐沖並沒有從一開始領略到這一套華山劍法的組合有何奧妙,反而感覺到,使用了一招「白虹貫日」之後,根本無法打出一招「有鳳來儀」。在這個時候,風清揚說道:

唉,蠢才,蠢才!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變通。劍術之道,講究如行雲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白虹貫日」,劍尖向上,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劍招中雖沒這等姿式,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隨手配合么?

這裡的妙處在於,風清揚強調一旦劍招中「沒有這等姿式」,需要用劍的主體「別出心裁,隨手配合」。具體來說,無論是令狐沖,還是囚困在洞穴中魔教長老,之前都犯了一個錯誤,即他們將某個凝固化的劍招等同於劍術本身。每一個劍招,無論從姿勢,還是套路來說,都具有很強大的固定性,如同凝固在洞穴牆壁上的劍招的圖繪一樣。但是,在具體實戰中,對這些凝固化的招式的使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也就是說,儘管劍招是固定的,但是,實戰中的劍招的組合和銜接,卻是由使用劍招的主體來完成的,兩個連續的劍招之間,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縫隙,而使用劍招的主體用自己的生命性的領悟,將這個縫隙縫合起來。的確,正如風清揚所說,「劍尖向上,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么?」這個「拖」字,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它將平時在令狐沖看來絕對不可能銜接在一起的兩個劍招,即「白虹貫日」和「有鳳來儀」組合起來,並在實戰中擊敗了守在洞外的田伯光。

風清揚的確點醒了那個惆悵而陷入迷途的令狐沖。他的一句「蠢才,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下子化解了令狐沖的心結。其實,在金庸先生的小說布局中,風清揚的出現,絕不是單純去幫令狐沖打敗一個田伯光那麼簡單,而金庸先生借用風清揚之口,點出了武學最根本的奧義。在一般人看來,武學在於去學到最霸道,最強勁之極的武功,在勢不可擋的凌厲的招式面前,讓對手臣服。金庸先生早期的創作,如《射鵰英雄傳》中的郭靖的「降龍十八掌」,或《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的「九陽神功」就屬於這類武學。因此,在武俠小說中,出現了依靠內力和強悍的招式的絕對武力,故而在武俠小說中流行著一種趨勢,不斷在小說中塞入一些秘傳的武學,而小說的主角一旦機緣巧合,學到了這些武學,便可以獨步天下,行走江湖,開闢一代傳奇。但是,美國漫威系列的超級英雄以更實用的方式講述了這一類英雄故事,他們甚至不需要什麼武功秘籍,只要被蜘蛛咬了一口,或者在某個外太空遭遇了特殊的輻射,或者因為某種特殊的原因被注射進產生基因變異的藥物,使得主角變成了超級英雄。金庸先生在後期的創作中,逐漸意識到,這種路數的寫作,這種奇遇式的大俠的經歷,已經山窮水盡,而且與中國武學的要旨相去甚遠。或許因為如此,金庸先生最後幾部作品的創作,已經有意識地去擺脫那種簡單的奇遇式大俠成長故事。

這樣來說,儘管令狐沖與風清揚的相遇,仍然可以歸結為一種奇遇,但是,這種奇遇與之前的小說中的奇遇故事有著天壤之別。令狐沖在玉女峰上遭遇了心結,即陷入到若招招被盡破,華山劍法是否還有用處的迷惘之中。而風清揚的出現,就是要解開令狐沖的心結,也是解開金庸先生自己身上的心結。憑藉破招,如何行走江湖。其實,在《笑傲江湖》中還有一個有趣的設定,即令狐沖遭遇了桃谷六仙,結果被這些怪人弄得內力盡失。而在金庸先生之前的小說中,主角稱雄江湖,內力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前提。而令狐成恰恰沒有內力。

在《笑傲江湖》中,清除了傳統武俠小說的一切前提之後,金庸先生試圖通過風清揚之後表達了一種反招式的武學哲學。那句著名的「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成為了風清揚指點令狐沖的最重要的一句指點。讓我們回到洞穴中那些被魔教長老所破的華山劍招的語境中,風清揚指出,就某一單一招式而言,的確可破,沒有一個現實的招式,是完全無懈可擊的。但是,處於洞壁上凝固狀態的招式可破,並不等於實戰中的招式可破。因為對方根本無法預計我會下一招出什麼,也不知道我會如何從這一招過渡到下一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風清揚講的是一種哲學,一種在凝固的招數和實戰中的靈活之間的把握,這才是金庸先生試圖借風老先生之後向我們表達出來的生命哲學。換言之,正如風清揚所言,他所傳授的獨孤九劍,根本不是什麼劍招,而是一種臨實戰的靈活決斷能力,正如風清揚所歸納的獨孤九劍的核心要義是「料敵機先」,根據不同對象,而有針對性地使用不同招數的能力。換言之,獨孤九劍需要使用者十分靈活而機智,善於隨機判斷而做出處置,令狐沖非常符合這一條件(相反,郭靖是不可能領略到獨孤九劍的奧妙的)。

有趣的是,阿甘本也談到了一種類似於獨孤九劍的東西,這就是阿甘本在《寧芙》一書中,談到了文藝復興時期紅遍義大利的著名舞蹈家多梅尼科·達·皮亞琴察(Domenico da Piacenza)的例子。多梅尼科不僅為當時義大利最顯赫的家族獻舞,也開辦了一個舞蹈學校,對舞蹈藝術的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多梅尼科談到跳舞的要義時,認為舞蹈中存在著一種特殊的激情。為了讓舞蹈技藝可以傳授,往往一套舞蹈動作會被分割成若干個子動作,學習舞蹈時,先按照標準的姿勢學習了每一個分解的舞蹈動作,我們很容易聯想起埃德加·德加的系列畫作《舞蹈課》中那些凝固的身體姿態。後來,多梅尼科出版了他的舞蹈教程,會把那些標準的舞蹈動作的姿態繪製在教程中,而學員只需要依樣畫葫蘆地將這些動作再現出來即可。而在實際的舞蹈中,需要我們靈活地將這些原先經過訓練的標準動作連貫起來,在此時此刻,多梅尼科說,會有一種類似於靈魂附體力量,幫助我們將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地展現出來。在這裡,會存在著某種根本在舞蹈教程的圖繪中無法表達的東西,在上一個舞姿到下一個舞姿之間需要的我們主體的運作,一種生命的直接在場,而這種在場,卻不是凝固的舞蹈圖譜所能賦予我們的東西。只有在具體的舞蹈經驗中,我們才能一遍又一遍地體會真正舞蹈的奧妙所在。

多梅尼科的舞蹈教義和風清揚的獨孤九劍有著共同的相似之處。這個相似之處就是在阿甘本哲學中最為重要的生命形式(form-of-life)。其實很多人過於重視阿甘本哲學中的生命的部分,而忽視了形式,實際上,阿甘本更看重的是這種介於靈動的生命與凝固的形式的中間狀態,即生命形式,這才是我們面對這個生活世界的唯一方式。所謂形式,就是那些在我們周遭被凝固下來的東西,如武功的招式,舞蹈的標準姿勢,甚至音樂的樂譜、語言的單詞和語法,以及生活中的道德、風俗和法律都屬於形式的範疇,形式是標準的,固定的,有如一個被美杜莎雙眼凝視過後的效果,它代表的是生命的褪色,變成枯燥無味的單調形式,在其中,我們只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複這些形式。不過,沒有這些形式,也是缺憾的。例如風清揚的那句著名的「根本無招,如何可破?」在寧財神的《武林外傳》中就被邢捕頭戲謔了一把,白展堂為了提高老邢的自信,裝作高手襲擊老邢又被老邢制服,但老邢以為自己發癲式的亂打一氣起到了效用,並認為這就是「無招勝有招」的神功,結果在後面沒有再給老邢機會的白展堂輕鬆制服了老邢的發癲神功。這個例子足以說明,形式雖然沉悶枯燥,但是它亦是我們不得不在生命進階歷程中必須經歷的東西。齊澤克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第二版序言中也反對那種認為灰暗單調的形式化教學是泯滅小孩的生機勃勃的創造性天性的極其幼稚的教育學說辭,而被美杜莎凝固化為某種形式,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生命進程不可或缺的部分,那種試圖逃離回到根本不曾存在的五顏六色的原始狀態是不可能的。因此,重新讀一下《笑傲江湖》中的風清揚的設定,他是華山派弟子,而且他的劍招亦是建立在華山劍法基礎上的,在這個意義上,令狐沖學習的獨孤九劍,也只有在華山劍法的底子上才能有效。

也只有具有了形式,我們才能談生命,生命是在形式的縫隙中存在的東西,如兩個劍招的銜接處,兩個舞蹈動作的鏈接,兩個音符之間的過渡等等。在這些形式的縫隙處,我們讓自己作為生命的主體呈現出來。阿甘本喜歡談電影,而電影的連續性的本質恰恰是兩個靜止的圖像之間存在著一道不可能跨越的裂縫,而我們可以用我們雙眼(這是由於我們眼睛的缺陷所致,我們視覺感官存在著一個1/8秒的缺陷,而正是這個缺陷,使得在我們視網膜上,任何交替小於1/8秒的圖像都被我們感知為連續圖像)將斷裂的兩個靜止畫面感受為連續性圖像。與主宰形式的美杜莎不同,主宰生命的是藝術女神繆斯,它賦予了我們在形式的間隙處進行創造的可能性。也正是這種創造,使得我們可以將各個形式貫穿起來,成為一個連貫的整體。一旦被我們的生命連接為一個整體,那麼就成為了一種生命-形式,在那一刻,石化的美杜莎和靈動的繆斯的矛盾化解了,生命形式本身就成為了美杜莎-繆斯的結合體。

或許我們可以在這個基礎上理解,為什麼金庸先生,將這部小說的名字定義為《笑傲江湖》,笑傲江湖是一個琴簫合奏曲,而不是什麼武功秘籍,但是,在這裡,曲譜和武功有著一個共同的東西,這就是生命-形式。笑傲江湖的曲子演奏之難,小說里已經多次強調,實際上反映的也是如何將形式的曲譜變成具有生命靈動色彩的琴簫合奏,劉正風和曲洋的合奏是生死之奏,在臨死前完成了這一創舉,充滿了悲愴與不甘;而令狐沖和任盈盈的最終合奏,已經不是對劉正風和曲洋的曲子的簡單重複,而是一種生命力的再造,他們的合奏才是真正的超脫,才能真正笑傲江湖。即德勒茲在《差異與重複》中強調的在「重複」中生機的再生。而這一切都得益於能夠靈活將死去的形式重新激活,並賦予其生命的令狐沖和任盈盈的能力,而在琴簫合奏圓滿那一刻,金庸先生終結了這部小說。在這個意義上,獨孤九劍就是笑傲江湖,而笑傲江湖亦即獨孤九劍,他們都是將美杜莎的凝固石化和繆斯的靈動結合在一起的東西。

喬峰與韋小寶的赤裸生命

實際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命-形式。儘管前文中所談的令狐沖的獨孤九劍,還是多梅尼科的舞蹈,都是一種帶有超越性意境的生命形式。但是,更多的生命形式卻是日常的,乏味的。我們每一個人,都以一種方式去面對我們的日常生活,在這個日常生活中,有著我們的身份,並以這個身份在其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當然,不斷有人告訴我們,要做好這個角色,應當如何,應當如何。於是,我們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形式。

不過,這個日常生活的生命-形式,無論是在學校的學習,還是在工廠里勞作,甚至在購買場所的消費,名聲都不是太好。傳統批判理論就把矛頭針對了這種趨於空洞化,乏味化的生活形式,認為這些生活形式,從根本上就是對人的異化,讓人喪失了自己的類本質,被大機器和官僚科層體制所貫穿,我們的生命的豐富性被這些生命形式耗盡了,我們的工作和生活變得十分單調,我們的人性從中似乎被抽離,而這一切都是上世紀批判理論誕生的土壤。

但是,問題是,我們真的能夠徹底地與異化的生命形式決裂嗎?是否存在著一個根本不被異化的生命形式?阿甘本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持有疑慮。在阿甘本的最著名的作品《神聖人》(Homo Sacer)中,實際上徹底摒棄了傳統批判理論的路徑,它用義正言辭的語言告訴大家,不要認為生命-形式可以被剝除,不要認為我們可以找到一個根本不被異化的純粹的生命存在,事實上,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們感受到的不是幸福和圓滿,不是解脫,而是更加危險的狀態。

《神聖人》一開始,阿甘本就區分了兩個古希臘語概念,一個叫做bios,一個叫做zoe。前者是具有生命形式的生活狀態,即我們按照一定的社會和生活的標準,在日常生活中生存,如我以一個大學老師的身份,同時也是一個公民的身份生存著,而這些外在的身份形式,又進一步塑造了我如何去生活的具體形式,必然我所處的階層,決定了我是否可以喝咖啡,喝什麼檔次的咖啡,喝得時候是否需要裝作略帶爽意的感嘆一下。同時,我們的衣食住行,人際交往,都與這個生命形式的bios有關,其他人對我尊重與否,我的生命是否有所保障等等,都受到bios的制約。儘管批判理論對這種凝固化和常態化生命形式有所不滿,但是,說實話,那些批判理論家更多時候也是玩玩而已。可想而知,玩批判理論最爐火純青的阿多諾,並不願意在1968年和學生一起走上街頭去抗議,為什麼,他有他的生命形式,這個生命形式不僅僅是枯燥地供我們批判的東西,同時也是附著在我們身上的一層保護層,平時口頭上批判一下還可以,真的要在行動中要扒下這層外衣,阿多諾不幹、阿爾都塞不幹、德勒茲也不幹。因為一旦扒下生命形式的外衣,我們所獲得的決計不是幸福和圓滿,而是一種更為恐怖的境地,即我們面對了自己的赤裸生命。

這就是zoe,阿甘本談到的第二個生命概念,阿甘本用了一個很好的詞來修飾這個概念,赤裸生命(bare life),是的,赤裸生命就是我們所有的生命形式外衣被剝除後剩下一個赤條條的生命的狀態,這種狀態幾乎與一個動物的生命無異。準確來說,這個赤裸生命可能面對著比動物生命更為危險的東西,因為變成了赤裸生命,我們的生命已經不存在任何生命形式的保護,於是,任何人類社會保護作為人類的法律和習俗都不適於這個生命,在變成赤裸生命的那一刻,意味著其生命被人的國度驅逐了,他的生命不再受人類國度的律法和規則所轄制,換言之,任何人殺死他都是合法的,也是合情合理的。阿甘本在早期的作品中,所列舉的例子是奧斯維辛集中營里的猶太人,但是這個例子由於已經被高度象徵化為普世受難者形象,反而沒有說服力。於是在近期的一些作品中,阿甘本已經試圖從西方文化史和宗教史上重新闡釋赤裸生命的例子。不過,對於我們來說,大可不必捨近求遠,因為金庸先生的小說中,就有一個典型的變成赤裸生命的例子,這就是無錫杏子林中的丐幫幫主喬峰的遭遇。

實際上,在阿甘本看來,任何人,甚至是最直接的當權者,都存在著變成赤裸生命的可能性。喬峰此人,中原第一大幫丐幫的幫主,此時的丐幫,不像後來《倚天屠龍記》中那個沒落的丐幫形象,在前任幫主汪劍通和現任幫主喬峰的打理下,丐幫威震四海,更是有在雁門關奇襲遼兵的赫赫戰績。論武功,「北喬峰,南慕容」的段子早已被江湖所傳頌,喬峰乃是絕對一等一的高手,就是這樣一個高手加上肝腸義膽的武林第一大幫派的幫主,有可能被剝除他的生命形式,成為一個赤裸生命嗎?有,《天龍八部》活生生地將喬峰在無錫杏子林變成了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赤裸生命,這個過程是如何進行的?

《天龍八部》第十五回題為「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的確是整部小說中最為精彩的情節之一。喬峰之所以出現在杏子林,起初是為了查丐幫馬副幫主被殺一案。但當喬峰來到杏子林後,發現氣氛並不太對,林子中的四位長老似乎對喬峰不太友好,平常與喬峰交往最多的傳功和執法兩位長老不在場,而丐幫諸眾在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的唆使下,暗指喬峰與殺害馬副幫主的嫌疑人慕容復的家人有勾結,藉此來質疑喬峰的權威。但這一切隨著傳功和執法兩位長老逃出並抵達杏子林,並且喬峰用代四位長老插刀受過,讓喬峰抵制住了第一波質疑。然而,後面的劇情急轉直下,突然來到的一干人等的到場,如太行山的譚公譚婆,泰山五雄,趙錢孫,天台山的智光大師,以及死去的馬副幫主的遺孀,將喬峰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因為與之前全冠清捕風捉影的懷疑不同,他們帶來的是一個曾經的往事,也是一個真實的事實,除了馬夫人外,剩下的人等都是當年雁門關外一場血戰的倖存者,而他們指向了一個共同的事實,即喬峰實際為當年雁門關外被殺死的契丹武士之後,被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所救,並寄養與少室山下的喬氏夫婦家裡。多少年來,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寥寥可數,他們把這個事實隱藏下來,並將喬峰扶為丐幫幫主。但是,馬副幫主的遇難讓大家懷疑喬峰可能包含的契丹人原本的野性,因為馬副幫主也是當年雁門關外一戰的知情者,而這有可能變成喬峰殺害馬副幫主的原因。

在《天龍八部》中,杏子林開始一節,突出描繪了丐幫的愛國行徑,包括親身力行地去與韃虜作戰。金庸先生的這個鋪墊無疑是為後面的劇情反轉準備的,也是通過對丐幫愛國行徑的強調,讓在杏子林一節對喬峰的生命形式的bios的剝除更加合情合理,因為丐幫很多事情都可以包容,但惟獨不能包容的是契丹人,況且幫主還是一個契丹人。這樣,杏子林中,喬峰不得不交出了幫主的信物——打狗棍。隨後,喬峰試圖弄清杏子林中眾人的指摘是否屬實,但是不幸的是,他走到哪裡,悲劇就發生在哪裡,先是收養他的喬氏夫婦和少林寺的玄苦大師遇害,然後譚公譚婆、趙錢孫、智光大師,以及泰山五雄全部遇害,彷彿一個大惡人在背後將喬峰陷入到一個萬劫不復的境地,此後,喬峰之前樹立起來的俠名被濫殺無辜,契丹野性畢露的惡名所覆蓋,江湖上皆傳,喬峰人人得而誅之。在聚賢庄一役中,雖然打出了喬峰的霸氣和威名,但也讓喬峰徹底地變成了一個喪失了在大宋境內具有任何生命形式的一個赤裸生命。赤裸生命,意味著他僅僅活著,人人得而誅之。在這個意義上,喬峰的生命,儘管他自己的力量十分強大,但也絕對失去了附著在他身上的一切保護層,這是喬峰最為悲劇的時刻,甚至在此刻他誤殺了鍾情於他的阿朱。他的生命,變得神聖化,在中原俠士們心裡,喬峰是大惡人,應當拿他的性命來祭奠死去的馬副幫主、玄苦大師、譚公譚婆、趙錢孫、泰山五雄、智光大師、以及在聚賢庄被喬峰殺死的人們,這是一條命,一個契丹人的命,這條命的唯一價值,就是殺死拿來祭旗,也就是說,在中原江湖之中,他的死要比他的生更有意義。即便擁有無人能敵的絕世武功,喬峰也只能選擇改回契丹本名蕭峰,在遼國重新獲得自己的生命形式(因救駕耶律洪基有功,被封為鎮守南京的南院大王)。

事實上,喬峰還不是徹底的赤裸生命,他的赤裸生命,只有在大宋的國土上才有意義,也就是說,他的契丹人身份仍然會為他在遼國尋找到一個bios,從而相應獲得保障。那麼作為金庸先生最後一部武俠小說《鹿鼎記》則塑造了另一個赤裸生命的形式——韋小寶。韋小寶聰明機智,在各個領域中都獲得信任,他成為了康熙的紅人,被封為鹿鼎公,而悖謬的是,他同時又是反清復明組織天地會的青木堂主,同時他還加入了叛國組織神龍教,成為神龍教的白龍使。在《鹿鼎記》中,金庸先生的這種赤裸生命的塑造進一步得到升華,如果說在《天龍八部》中,喬峰的契丹人和漢人的二分是絕對的,喬峰只能選擇其中之一,而被絕對地淪為赤裸生命的話,韋小寶的身份是相對的,他可以如魚得水般地靈活的遊離在幾個不同身份之間,甚至是對立的身份之間。不過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遊戲,不同身份之間的遊離實際上在玩火,最後,天地會和康熙皇帝都堅決要求韋小寶做出抉擇,而韋小寶拒絕二擇其一之後,便被雙方面徹底赤裸生命化,天地會認定韋小寶是漢奸,投降清廷,而康熙也要加以處置。實際上,無論對於哪一方而言,韋小寶已經根本沒有存活的可能。當然,金庸先生在《鹿鼎記》的最後,以喜劇化的手法處置了這個矛盾,事實上,這種處置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因為韋小寶的雙重決裂,已經讓他變成了徹底的赤裸生命,而擺脫赤裸生命的辦法,已經不可能是喬峰那種方式,即跑到一個仍然能獲得bios地方重新開始生命形式。對於韋小寶而言,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地方。於是,金庸先生用了一個金蟬脫殼的方式,讓韋小寶消失了。韋小寶必須成為一個不在場的在場,因為他的在場必然是赤裸生命的在場,任何他存在的蹤跡都會對他造成致命的威脅。這個近乎荒誕的處理方式卻為《鹿鼎記》贏得了一個圓滿的結局。在韋小寶的消逝中,他被神聖化,變成一個傳說,也就成為了一個真正的阿甘本意義上的神聖人。

東方不敗的榮耀政治

1977-1978年,福柯在法蘭西學院的講座名稱為《安全、領土與人口》。在這次講座中,福柯修正了他從《規訓與懲罰》,以及《性史》第一卷和上一年度的法蘭西學院講座《必須保衛社會》中的一個劃分,即政治的治理術分為懲罰階段和規訓階段。在《必須保衛社會》中,福柯強調,治理的核心問題是君主的安全,因此,治理在於杜絕一切威脅到君主的因素,對於那些可能威脅君主安全的因子,必須加以消滅。這種治理術是針對個人的,比如《規訓與懲罰》一開始介紹的達米安刺殺路易十五失敗被四馬分屍的例子。而現代監獄的誕生不再是對這些因素的消滅,而是強調對人行為的矯正和治療,最終希望被規訓的犯人能夠重新面向社會。不過《安全、領土與人口》這次講座突出了第三種治理模式,福柯稱之為安全模式,這種模式的特點是,它的著力點是作為整體的人口,是對人口的操作,通過一系列的生物技術和醫學技術,以達到對人口控制的目的,從而實現整體上的治理。安全模式,在另一個層次上,也被福柯成為生命政治或生命權力。在隨後的1978-1979年的講座《生命政治的誕生》中,福柯進一步探索了這個話題,並將之引向了對新自由主義的探索。

毫無疑問,福柯的研究對於當時的阿甘本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實際上,阿甘本的著作中也包含了大量生命政治的主題,更為重要的是,和福柯一樣,阿甘本也是將生命政治視為一種治理術而出現的。儘管阿甘本對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存在著誤讀,但是,阿甘本在總體上仍然依循著福柯的路徑,即最終探索的是權力,尤其是生命權力是如何在治理中得到貫徹實施的。在福柯看來,在生命政治階段,最大的問題是安全的問題,我們擔心自己和家人的生命遭到威脅,如避免疾病、對環境問題和轉基因問題的關心,甚至為下一代補充各種營養,實際上都是這種安全機制在起作用。在阿甘本這裡,福柯的安全機制被轉譯為另一種東西,即安全機制是擔心我們的生命形式的失卻,擔心我們變成赤裸生命。

不僅庸碌的大眾如此,而且身為江湖中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均是如此。《天龍八部》中,金庸先生已經給出了一個丐幫幫主被活生生的赤裸生命化的例子。實際上,對任何幫主、掌門、教主而言,都存在著這樣的顧慮,如果才能最有效地保證自己生命形式安全的同時,又能實現對幫派的有效治理。而這種顧慮對於傳統的繼位的掌門和幫主來說,問題可能相對小一些,因為這些掌門地位的合法性不來自於自身,而是來自於某種傳承關係,反對掌門意味著與整個幫派為敵,實際上,一旦這樣做,反對者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被赤裸生命化了。而對於那些靠僭越和篡位上台的掌門人顧慮會更大一些,因為他們不可能從他們的前任那裡獲得合法性,他們只有靠自己來建立一種治理術,來獲得統治的權威。

在阿甘本2007年出版的《王國與榮耀》一書中,阿甘本提到了一種榮耀政治,這種榮耀政治的核心在於,統治者保持絕對權威,需要與被治理的諸眾保持一定的距離,他不能親臨到諸眾面前,保持自己的神秘性。阿甘本引述了亞瑟王傳說中的漁人王的例子,這個國王是個雙腿殘疾,時常在船上靠打漁取樂的國王,他從不親身處理國事。所有需要處理的事務都統統交給他的得力的臣僚來進行。

這個並不是榮耀政治最核心的要素。一個看似不夠關心實事的國王,最終需要對國家保有權威,因為如果僅僅是保持與被治理者的距離,很容易被掌事的臣僚所篡。因此,對於國王來說,還需要另外一套東西作為支撐。阿甘本談到了推翻了墨洛溫王朝的加洛林王朝的創始人矮子丕平,丕平靠篡位上台,他的執政沒有合法性。但是丕平想到的是辦法是,他拯救了處於蠻族倫巴第人攻擊下的教皇解救出來,並讓教皇具有了一個一定領土的教皇國,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丕平獻土」。教皇對丕平感恩戴德,願意幫助丕平解決篡位導致的合法性問題。隨後教皇斯蒂芬二世親自為丕平實行塗油禮和加冕,而斯蒂芬二世的塗油禮和加冕勢必意味著,是上帝親自授予了丕平統治法蘭克王國的權威性和合法性,上帝的榮耀和光輝比前任國王的容允,更具有合法性和權威性。

不過,在金庸的武俠小說里,不可能像矮子丕平一樣,從一個絕對的上帝那裡獲得統治的合法性。事實上,阿甘本還確立了另一種榮耀政治學。在阿甘本對古羅馬帝國時期(前基督教時期的羅馬)的研究發現,帝國皇帝每一次征戰回來,都需要有一次入城禮,而羅馬城的民眾在街道兩邊,為君主的凱旋歡呼。這種歡呼,起初是民主自發性的,這種自發性的歡呼代表著民眾對統治者的擁戴。也許正是統治者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十分強調在各類活動中,如勝利遊行、入城式、賽馬節、角斗場、甚至大型的祭祀中,都需要民眾的歡呼。在歡呼聲中,統治者的權威得以權力。後來,這種歡呼變成了一種儀式性的歡呼,在後世的拜贊庭帝國那裡,甚至專門設置了一個負責讓人民歡呼的歡呼官,他們指示著民眾在什麼時候保持沉默,在什麼時候應該為君主歡呼。這時的歡呼,已經不再是那種自發性的呼聲,而是開始具有了具體內容,如「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聖哉吾主!」等一系列的歡呼辭,甚至在中世紀的時候,對君主的歡呼被編成了唱詩,讓人民所吟唱。

歡呼就是榮耀政治的真諦。在《笑傲江湖》中,日月神教副教主東方不敗陰謀篡權,將原教主任我行囚禁在西湖之底,並由梅庄四友看守。不過,東方不敗僅僅只是解決了前任教主的問題,並沒有樹立絕對的權威。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東方不敗使用了阿甘本意義上的榮耀政治。首先,篡位之後的東方不敗不再在諸教眾面前出現,他選擇了隱居幕後,而日常坐在教眾面前的「東方教主」是一個假的;同時,教內大小事務,都是交給東方不敗的男寵楊蓮亭來打理,而楊蓮亭的出現,儘管日月神教的教徒,甚至長老級別的人物(如童百熊)都對楊蓮亭深惡痛絕,由於事先了阿甘本所說的統治和治理的分離(即東方不敗掌握著統治權,而實際治理的是楊蓮亭),使得教內的不滿不會針對東方不敗本人,正如童百熊認為是楊蓮亭最作惡,東方不敗只是受了楊蓮亭的蒙蔽(實際上,最後一針刺死童百熊的正是東方不敗本人)。另一個東方不敗掌權之後,實施治理的關鍵技術在於,東方不敗創造了一套頌辭,來頌揚其文成武德。《笑傲江湖》講到任我行偷偷回到黑木崖,見到了支持任的長老上官雲,上官雲甫一見面,就隨後說道:「屬下上官雲,參見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以前沒弄過這個勞什子的任我行覺得很是詫異,而任盈盈解釋道:「這是東方不敗想出來的玩意兒,他要下屬眾人見到他時,都說這句話,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們互相見面之時,也須這麼說。那還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樣。上官叔叔說慣了,對你也這麼說了。」在任我行對此發頓牢騷過來,一下緩不過勁頭來的上官雲繼續說道:「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燭照天下,造福萬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而任我行指出這套說辭在見他的時候可以免掉,上官雲仍然堅持在說:「是。教主指示聖明,歷百年而常新,垂萬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佈於天下,屬下自當凜遵。」而即便在東方不敗已經被誅除之後,上官雲仍然不忘記對老教主堅持說這套說辭:「恭喜教主,今日誅卻大逆。從此我教在教主庇蔭之下,揚威四海。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這套說辭,實際上是平常教內兄弟說給東方不敗的,被稱為「切口」,也就是說,東方不敗已經將這套說辭儀式化了,通過儀式化的「切口」,每一個教內兄弟都毫無保留將此內在化和習俗化,以至於見到了現任教主的死對頭,前教主任我行仍然無法改口回來。關鍵是,這套「切口」治理效果如何呢?應該說,除了幾個對前任教主最忠心的幾人外,實際上真正反對東方不敗的人不多(包括之前的童百熊,童百熊實際反對的是楊蓮亭),這一點從梅庄四友的話中也能略窺一二。也就是說,實際上東方不敗實現了對日月神教的有效治理,在東方不敗治理期間,日月神教實力並沒有衰微,而是增加了,並且可以與五嶽劍派分庭抗禮。實際上,若無任我行的出現,日月神教並不會出現太大內亂。這與任我行時期發生顛覆性的叛亂相比,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東方不敗治理日月神教期間,要比任我行時期更為穩定。而這種穩定性,與東方不敗和楊蓮亭推行的「切口」頌辭密切相關。按照阿甘本的話來說,東方不敗所創造的這一套類似於儀式化的東西正好是真實政治統治中發生一種歡呼的變種,而這就是榮耀政治的治理術。這種榮耀政治的治理術,不僅包括「切口」說辭,也包括一系列的跪拜儀式。在任我行成功誅殺東方不敗之後,神教的諸長老、堂主、副堂主、香主一一出來,向任我行跪拜,並高聲呼喊到:「屬下長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聖教主。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在此刻,任我行充分領會到了這種榮耀政治治理術的威力,任我行感慨說,當然我與教內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相見時只是抱拳拱手而已,反而被東方不敗篡了位;於是他意識到:「威不足以服眾。當年我教主之位為奸人篡奪,便因待人太過仁善之故。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這樣,任我行雖然順利奪回了教主之位,但是那個之前兄弟相稱的日月神教一去不復返了,今天的唯一的區別,不過是從東方教主換成了任教主,而東方不敗的遺產被任我行一個不落地接受下來。這樣,我們雖然讀到的是任我行的成功奪回權力,不如說是東方不敗的篡權是徹底的,這種徹底性就連原教主復任之後,也不得不保持其傳統,相反的是,在東方不敗篡權那一刻,日月神教的政治治理被徹底更改了,一種任我行的兄弟式的治理術被整體替換為榮耀治理術。

最為關鍵的是,榮耀治理術或榮耀政治是對生命形式的標準化,也就是說,以往還可以任性的兄弟相稱已經被模式為經典的「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必須理解的是,這是日月神教規模化和擴大化的必然結果,因為在一個廣泛的治理範圍內,擁有眾多的治理人口,不可能再使用任我行式治理術。如果對應的話,之前任我行的治理對應的正是福柯所謂的懲罰機制,教主的安全直接關係到神教的安危,任我行存在與否,直接決定了那個帶有任我行痕迹的日月神教的存在。但是東方不敗的日月神教卻不是如此,在東方不敗手中,日月神教的治理已經變成了阿甘本意義上的裝置,它是體制化運作的,這種體制化運作同時對應於福柯的規訓和安全,在這個意義上,日月神教的存在不再與神教的教主相關,正如金庸先生為我們展現的那樣,東方不敗即便死去,也無法觸動這種高度運作化的神教機制,即榮耀政治的機制。

在這種機制下,每一個神教教眾被普遍化和標準化了,反抗是不成立的,因為任何反抗意味著在神教內部的生命形式的喪失,也意味著他的生命變成了赤裸生命。這也說明了為什麼眾多長老、堂主、副堂主、香主對楊蓮亭有所不滿,但個根本不可能發生當年東方不敗針對任我行那種篡位鬥爭。由於高度裝置化,政治生命被標準化,加上每一個在細微環節運作的微觀權力機制的作用,每一個教眾只能在口頭上表示對神教不滿,但不會付諸反抗行動,用斯洛特戴克的話來說,這就是一種現代犬儒主義精神。

在今天,我們重讀金庸先生的作品,我們疑問是,我們是否可以去反抗這種裝置化的榮耀政治?如我們今天已經不能像彭家珍暗殺良弼一樣來動搖清廷的命運,因為無論是東方不敗還是任我行,這種人物的更替已經不再關乎榮耀政治機制的運作,而阿甘本給出的方案——褻瀆,已經超出了金庸先生的小說的範圍,或許金庸先生更適合用遠離喧囂的方式尋找可能,正如令狐沖和任盈盈遠離了五嶽劍派和日月神教,韋小寶遠離了康熙和天地會,楊過和小龍女也遠離了江湖;而那些不能遠離的大俠們,如喬峰最後的死難,只能被這個巨大的裝置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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