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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廣輝:孔子要「弘」的是什麼「道」

孔子演教圖

《論語·衛靈公》載:「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句話大家耳熟能詳,可以說是格言警句,但究竟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哲理,甚至學者也未必全能理解。如果用現代語言表達的話,或許可以這樣翻譯:「人能發展真理,不是真理髮展人。」這樣翻譯前一句還可以理解,可是後一句又怎樣來理解呢?

一、關於「人」「弘」「道」的字義解釋

若準確理解這句話,我們也許要回顧一下前人關於「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句話的字義解釋。

(一)「人」的字義訓詁

文中的「人」字怎麼解釋,是指一般人呢,還是專指聖賢一類人?歷史上就有兩種看法。

一種看法認為,文中的「人」字是「泛指」,即指一般人而言。如明代儒者周宗建說:

「人」字莫認作太高,「弘道」莫只看得太迂闊了。試想吾人隨時隨地那一處不是「道」之流行,那一刻不是「道」之鼓舞,皆是「弘道」作用。故曰「人能弘道」,實是合智愚賢不肖之人而點動之也。若以「人」字專歸聖賢,以「弘」字只說「位育參贊」等話,則聖人此語死煞無味。

依周宗建的意見,這裡的「人」乃「合智愚賢不肖之人」而言,並非「專歸聖賢」。以我們的經驗知識來說,發現、認識乃至發展真理,並非聖賢一流人的專利,愚夫愚婦都有可能參與到發現、認識乃至發展真理的歷史實踐中,如我國古代的許多發明,並無明確的發明人,應該是老百姓集體智慧的結晶。所以周宗建的意見是有道理的。

另有一種意見認為,這裡的「人」字是「專指」, 是針對「賢哲」一類人,即學者理論家。如宋代儒者黃仲元說:

或有能弘者,有不能弘者何?此「弘」字全就作用說,能與不能,存乎人耳。均是人也,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萬人之人,有億人之人,有兆人之人,人至於為兆人之人者,然後位乎天地之間,立萬物之上,始得謂人之人,其人之至乎!故曰:「聖人,人倫之至。」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到得至處踐處,其弘多矣。……春秋之末,孔子,元聖也。斯文未喪,以天自許,如有用我,為東周乎!律天時,襲水土,四時行,日月明,萬物育,孔子之所以為「弘」。……七雄之季,孟子亞聖也。氣配義道,塞乎天地,居廣居,立正位,行大道,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孟子之所以為「弘」。……吁,如堯、舜、禹、湯、武王、周公、孔、孟然後謂之「人」,然後謂之「能弘道」。……志道者切莫把第一等人讓與別人做,然後謂之「弘道」。

按照這個說法,只有宋明理學家所謂那些繼承「道統」的人,才有資格「弘道」。以致明代章潢說「『人能弘道』,本其所自明者,以大明於天下,則『道統』在斯人也。」當然,那些聖賢也並非生來就是聖賢的,凡有志成為「第一等人」的人,也有希望成為「聖賢」一流人,從而也有機會「弘道」的。而有一類人,「但以圓首方足而謂之人,知飲食男女而謂之人,有之無益,無之無損,是人也,亦物也」(同上),這一類人終日渾渾噩噩,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如何能「弘道」呢?

兩種看法,究竟哪種理解對呢?在我們看來,那還要看究竟對「人能弘道」的「道」字如何解釋,如果將「道」理解為廣泛的「真理」,愚夫愚婦皆有可能發現和認識真理,如果將「道」理解為某種理論學說,那「弘道」之事的確是需要專門的理論家來從事的。故兩種說法可以並存。

(二)「弘」的字義訓詁

從訓詁學說:「弘」有二義:一是「含弘」「包容」之意,元代學者許有壬《至正集》卷四十二說:

鳥獸草木亦各使之遂其生育之道,天下事物紛錯坌沓莫不有以容之。容之者何?弘之謂也。弘也者,隘之反也,此得彼遺,即隘矣。雖莫不有以容之,亦莫不有以別之也。夫子曰「人能弘道」,言人能有知思,可以大其所有之理也。子張曰「執德不弘」,言有所得,守之太狹,則輕喜易足,有一善自以為天下莫已若矣。「道」而曰「弘」,我之力也;「德」而曰「弘」,我之量也。

這是從「包容」的意思來講「弘」。人的思想可以包容天地間許多道理。人的胸懷可以有很大識量,「弘」通「宏」,人們經常說「寬宏大量」,應該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而與寬宏相反,便是狹隘了。何晏《論語集解》載王肅注「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說:「才大者道隨大,才小者道隨小,故不能弘人。」王肅所理解的「弘」,便是從「包容」的意思說的,以致明代學者章潢《圖書編》卷十五說:

譬之水焉,江海無窮,汲之在器,器有小大,水即因之。彼器之敝漏者不足言,而天下雖有完器,其如器之褊狹,何以有限之器汲無窮之水,多見其不知量也。江海惟大,故為眾水之會。聖人德猶江海,故為斯道之宗。仁、知皆美德,而道無分仁、知也,惟其各局於見,此所以鮮君子之道也;清、任、和,皆至德,道無分於清、任、和也,惟其各有所偏,此所以異乎大成之聖也。

人的識量大小猶如容器盛水,容器大者盛水多,容器小者盛水少。大海為眾水之匯合,聖人如孔子之識量好比大海,為大道大德之匯合,集仁、知、清、任、和眾德於一身。非那些單有仁、知、清、任、和一德的賢人所可比擬。「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那些賢人雖然不無所見,充其量也只是一偏之見而已。

「弘」的另一個意思,是擴充、發展之意,宋鄭汝諧《論語意原》卷四就是從這個意義來解釋「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他說:「人有知覺,故能擴充是道;道本無為,非能擴充人也。」呂柟在《四書因問》卷四中也說:「問:下一弘字,是欲人擴充意否?曰:然。」

更有人將「弘」字的這兩個意思結合起來說,如宋代儒者黃仲元《四如講稿》卷一說:

弘有二義:人之得是道於心也,方其寂然,無一理之不備,亦無一物之不該,這是容受之弘。及感而通,無一事而非是理之用,亦無一物而非是理之推,這是廓大之弘。其容受也,人心攬之若不盈掬,而萬物皆備於我,多少宏闊,此弘之體。其廓大也,四端雖微,火然(燃)泉達,充之足保四海,此弘之用。……雖然,或有能弘者,有不能弘者何?此弘字全就作用說,能與不能存乎人耳。

雖然「弘」有「體」和「用」兩種意思,但在解釋「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一句時,則「此『弘』字全就作用說」,即按擴充、發展的意思來解釋「弘」字。

(三)「道」的字義訓詁

「道」字應該說是中國哲學中最重要的概念。然而儒家有儒家之「道」,道家有道家之「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家並沒有形成一種共識。我們這裡討論的「道」,是《論語》所載孔子之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道」,當然是儒家所說的「道」。即使這樣,儒者們的認識也不盡一致。「道」的概念牽涉許多哲學問題,如「道」的屬性是什麼?它是自然的,還是社會的?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它以怎樣的方式存在?與人是怎樣一種關係?

首先,在儒者看來,「道」既包括自然之理,又包括社會之理,換言之,「道」是自然之理與社會之理的統一。元代儒者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二十說:「道者,理也,路也。在天為自然之理,在人為日用之間、當行之路。……道,一也,曰『王道』,曰『二帝三王之道』,曰『聖人之道』,曰『君子之道』,所稱各不同,何也?曰:能由是路、用此理者,二帝三王、聖人、君子耳。背是理、舍正路而妄行者,五霸、小人也。聖人在上,則曰『天下有道』;又曰『國有道』。天位無聖明,則曰『天下無道』,『國無道』。」

其次,「道」無處不在,無時不存,無物不備,不因人之賢愚而增多或減少,只在人是否去認識它,元代儒者臧夢解《重修宣成書院記》說:「道在天地,如水在地中,無在無不在也。……道者,日用事物當然之理,皆性之徳,無物不備,無時不存,不以智而豐,不以愚而嗇;不以聖賢而加多,不以不肖而損少。特在學者能求與不能求之分耳。」(引自《廣西通志》卷一〇四)

再次,「道」雖是客觀的、自在無為的,卻又通過人的主觀性被認識和被利用。朱熹說:「人外無道,道外無人,然人心有覺,而道體無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有學生問朱熹怎樣理解「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朱熹指著手中的扇子說:「道如扇,人如手。手能搖扇,扇如何搖手?」(《朱子語類》卷四十五)

複次,「道」雖然包括自然之理和社會之理,「人能弘道」所側重的主要還是社會之理,正如清人毛奇齡《西河集》卷五十五所說:「道之為名,言人人殊。惟《中庸》以率性為道,則始以天下達道屬五常之性,而孔子答哀公,即又以司徒五教稱『五達道』,是必合五性五教而道乃立於其間。」亦如宋黃仲元《四如講稿》卷一所說:「道者何?命之源,性之本,心之神,情之動,仁義禮智信之常,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之倫,曰中、曰一、曰極、曰誠,皆道也。人所以載是道也,道所以為人之理。道非人則何所附麗?人非道則不過血肉之軀耳?」這裡所說的「道」,實際是指儒家的理論學說。

二、關於「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哲學解釋

人何以能「弘道」?從哲學上說,這個問題要牽涉到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就我們所知,人這個「類」是自然界中最有靈性、最有智慧的動物。自然界中的高級動物如鳥獸等,也有知覺,也能學習,也能思考,但總不超出它們的生存本能。人類則不然,他們在維持生命活動之外,還會去自覺認識自然界和社會的道理,在掌握自然規律的基礎上,還會按照他們的需要和想法,去主動創造和發明自然界中原本沒有的事物,如古人所發明的房屋、車船、衣物等,近代以來人類的發明如汽車、飛機、衛星、互聯網等等,不勝枚舉,其技術之高明程度可謂登峰造極。就此而言,人類幾乎可以媲美創造萬物的「上帝」。有見於人類在自然界中的這種特殊性,中國古人將天、地、人並列為「三才」。宋代歐陽守道《巽齋文集》卷二十五說:「天地人謂之『三才』。天有天之才,地有地之才,人有人之才。……『天行健』,天才也;『地勢坤』,地才也。『靈於萬物』,人才也。」有見於人類超常的發明創造能力,所以古人認為人可以「與天地合德,而通乎神明」,「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即參與自然界的造化運動,與天地並立而為三。事實上,中國古人未必真相信有一位高高在上、全知全能、創造萬物的「上帝」。他們更願意相信:天地萬物都是自然造化的產物。而天地間唯一能認識自然萬物的唯有人類,所以《禮記·禮運》說:「人者,天地之心。」朱熹更發揮說:「『人者,天地之心。』沒這人時,天地便沒人管。」正是因為人有種種非凡的特質,人才有「弘道」的潛質和可能。

人雖有「弘道」的潛質和可能,但並不意味人人皆能「弘道」。為什麼?我們知道,人有士農工商之社會分工,又有賢愚利鈍之不同,並非人人有志於「求道」「聞道」。換言之,此處所謂的「人」並非芸芸眾生,如前引黃仲元所說:「若但以圓首方足而謂之人,知飲食男女而謂之人,有之無益,無之無損,是人也亦物也,又何以異於人哉?」而只有我們所說的那些聖賢哲人才會有那種強烈的「求道」「聞道」的志願。正如《周易·繫辭上》所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那麼,「道」為哪些人所承載呢?

在中國文化中,無論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都認為「道」由聖人所承載。如儒家孟子說:「聖人,人倫之至。」(《孟子·離婁上》)荀子說:「聖人者,道之極也。」(《荀子·禮論》) 「聖人者,道之管也。」(《荀子·解蔽》)「聖人,備道全美者也。」(《荀子·正論》)《大戴禮記·哀公問》:「所謂聖人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能測萬物之情者也。」墨家墨子說:「聖人之德,總乎天地也。」(《墨子·尚賢中》)道家莊子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莊子·知北游》)法家韓非說:「謹修所事,待命於天,毋失其要,乃為聖人。」(《韓非子·揚權》)雖然儒家、墨家、法家、道家學說不同,所稱之「道」也多不相同,但都一致認為「道」寄寓於聖人身上(事實上我們今天仍延續這種思維,只是「聖賢哲人」所指不同而已)。考察諸家對聖人的界說,有從道德層面說,有從智慧層面說,有從功業層面說,綜合而言,聖人是道德、智慧、功業的最高體現和完美統一,如荀子所說的「備道全美者」。因而所謂「道不虛行」,必托聖人以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必存乎聖人身上;「人能弘道」,自然亦非聖人莫屬。「道」之所以由聖人所承載,是因為聖人與常人不同,如黃仲元所說:「莫為一身之謀,而有天下之志;莫為終身之計,而有後世之慮;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求同俗而求同理。」(黃仲元《四如講稿》卷一)正因為這個原因,人們尊重那些「求道」「聞道」的聖賢哲人。也由於這個原因,我們也尊重那些繼承和傳播聖賢哲人之道的「弘道」之人,如孔門七十子對孔子之學的繼承與弘揚。

為什麼普通人缺乏對「道」認知的熱情與志願呢?這是因為「道」超越於一般人的感性認知。而一般人不能超脫社會富貴利達的功利思想,日夜所思所想多為謀食謀利之事,為私慾層層束縛,如自封於蝸角之中。即使像管仲那樣的賢者,也是「局量淺,規模狹,……私慾先已隔絶於其中,物我不能貫通於其外,若何充拓得到天地變化、草木蕃處?又安能與上下同流哉?」(同上)管仲這類賢人尚且是「局量淺,規模狹」,更何況那些芸芸眾生「隨聲附和」的凡夫俗子呢!如陸九淵所說:「吾人皆無常師,周旋於群言淆亂之中,俯仰參求,雖自謂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見詖說,若雷同相從,一唱百和,莫知其非,此所甚可懼也!」(《象山集》卷十二)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道」可以說是最高的哲學範疇,但是中國古人不善於概念的分析,所以關於對「道」的解說和描述總是處於一種迷離徜恍的狀態,解釋者或許會說,「道」本身是不能用語言和概念來解說和描述的,「說出來即不是」,於是採取一種「體道」「悟道」的直覺主義認識方式,這又不免陷於神秘主義。

以我們的看法,古人所說的「道」,如果要找一個恰當的概念來對應,那就莫過於「真理」概念了。而「真理」又是可以解析為「絕對真理」和「相對真理」的。有了這些相對應的現代哲學概念,或許可以幫助我們來深入地理解「道」的概念。《莊子·天下篇》說:

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凡此四名,一人耳。)

在我們看來,所謂「絕對真理」即使真實存在,因為它無法為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驗證,我們寧願將它看作一種理論假定。「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這種「無乎不在」的「道」當然是一種「絕對真理」。對於它唯有聖人能認識它,葆有它。《莊子·天下篇》接著說: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這種分裂「道」之大體的「一察」「一曲」之士,如墨翟、禽滑厘、宋鈃、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聃、惠施、桓團、公孫龍等之所得當然最多只是一孔之見,「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所見所持最多只是「相對真理」,甚至只是一種荒唐、繆悠、詭辯的學說而已。孔子講「人能弘道」,其著眼點當然不在於此。但我們能否因此便認為作為大聖人的孔子已經發現和葆有了「絕對真理」呢?古人或許是這樣認為的,但我們今天只能說,諸子百家的學說都屬於「相對真理」的性質,孔子所代表的儒家學說所包含的真理成分更多一些,並且他給我們指引了一條由相對真理通向絕對真理的正確之路。

要弄清孔子「人能弘道」之「道」的含義,須從孔門言「道」之語境及其對「道」的理解入手。抽繹《論語》一書,「道」字大體有以下五種含義:

1.道路之意。例如:「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包咸註:「士弘毅,然後能負重任,致遠路。」這裡的「道」是指道路之「道」。

2.政治主張或理想之意。例如:「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

3.常理、規則之意。例如:「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4.方略、方法之意。例如:「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等等。

5.宇宙本原之意。例如: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道」字的本義是人所共由之路,從「人所共由」之意引申出常理和規則之意的「道」。而關於「常理」和「規則」,各人意見或不相同,進而將各種不同的策略、方法以及政治主張或理想也都被視為「道」。至於宇宙本原意義上的「道」,則是更為抽象和概括的「道」。在《論語》中,從「道」字本義來談「道」的材料,反而很少,多是就「道」的引申意義來說的。從宇宙本原意義來談「道」的材料也很少,而且《論語》明確說孔子「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即孔子一般是不從這個意義上來論「道」的。因而孔子所說的「人能弘道」,就只能從其餘三種意涵來解釋了。而這三種意涵的意思是很接近的。寬泛一點說,都可已將之看作是一種政治主張或理想。因而「人能弘道」一句,便可理解為:人能使某種政治主張或理想發揚光大。這是我們從《論語》文本中所抽繹出的意思。

上面側重講了「人能弘道」,這一句還比較好理解,人能使「道」發揚光大。儒家的孟子、荀子、董仲舒、二程、朱熹、王陽明、王夫之不就是使孔子學說發揚光大了嗎!

下面我們來講「非道弘人」。這一句就不那麼好理解。難道孔子的思想學說沒有幫助人成長、使之成就為大器嗎?從歷史事實說,孔子所創立的儒學培育和造就了無數志士仁人。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應該承認「道亦弘人」。

但是,孔子說的「非道弘人」,是在另一種意義上說的。這意思是說,一種思想學說創立之後,如果將之束之高閣,不去弘揚它、傳播它,這個思想學說不會自己爬出來,去教人發展,教人成長,教人成就為大器。只有去學習它、相信它、發展它,使這樣一種理論學說成為一種思想武器,它才會發生理論學說應有的影響和作用。而隨著「弘道」的過程,弘道之人也自然成就了自我,就像孟子弘揚孔子的「聖人之道」,也成就了自己「亞聖」的地位,將自己的名字載入了史冊。這就是說,一個人「弘道」成功了,他自己也跟著成功了。只有在這個意義上說,「道」也是可以「弘人」的。

孔子所說的「非道弘人」,還有一層意思。有的人也去做了傳播「道」的工作,他只會照本宣科來講那個「道」。對他所講的那個「道」,連自己都不真信,你讓別人去相信它,有可能嗎?還有,你不能將有關「道」的理論與現實的社會實踐結合起來,這個「道」與人民的思想和生活格格不入,這個「道」又有什麼用呢?這就警告那些搞理論建設的人,你自己要能信,才能要人信。你把它發揚光大了,才能帶著別人一起學、一起信,一起去發展這個理論。一部經典或者多少部經典放在那裡,它只是文獻資料而已。你不信它,它就不發生作用。你不要指望一個已經形成的,或者曾經有過的那些現成理論能管幾十年,幾百年,甚至管幾千年。如果沒有人繼承它,沒有人宣傳它,沒有人發展它,它自己就會消亡,或者被人遺忘,淡出於社會。

三、餘論

一個社會的正常秩序是靠諸如政治制度、人文信仰、倫理道德、禮儀規範、教化習俗等等來維繫的。社會由此而得到良性的運轉,人們會說「天下有道」,反之,人們說「天下無道」。在《論語》中我們經常會看到「有道」「無道」的字眼,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說的。

孔子面對諸侯爭戰不休、人民困苦不堪的現實,他不是像一般策士那樣為一家一國的利益作權益性的謀劃,而是從人類的前途和命運著眼,構想「天下有道」的和諧社會。這就需要在社會中確立理性、秩序、公正的價值理念。在他看來,人們對這些價值理念形成共識,就可以從根本上矯正扭曲的人性,改變荒謬的現實。但是,這些價值理念到哪裡去找呢?孔子不是像宗教家那樣,創造出一個外在的超越的全知全能的救世主,通過天啟和神諭來規範人們的思想和行為,而是回首歷史,到上古先王那裡尋找智慧。他看到,上古以來「德」「禮」「孝」「仁」這些傳統觀念雖然受到嚴重衝擊,但在社會結構中和人心深處並未從根本上動搖。於是他以溫習和詮釋《詩》《書》、禮、樂的方法,肯定和弘揚這些傳統觀念的人文價值,並試圖以此作為精神的原動力,來建立符合人道精神的理想王國。這就是孔子「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現實意涵。孔子以他的人文理想和殉道精神,贏得了世世代代人們的尊敬。

「弘道」之事,不能畢其功於一役,而要代代有人,代代不同。這是為什麼?其實,作為聖賢哲人的每一種理論學說,作為社會政治的每一種法規制度,都是為解決當時的社會問題而創造的。社會發展了,這些理論學說和法規制度也應作適宜的改變和調整。此正如唐代崔沔所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有濟治之臣,無不弊之法。往古雖載其陳跡,行用實在乎主司。」(《文苑英華》卷四八一)

所以「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強調人是一種積極進取的精神,而不是一種消極的、安於現狀的態度。那種在理論上不求創新,只會空喊口號的人,對他們提出一種更高的要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對理論工作者也是一種激勵、一種警示,讓他們知道,在他們身上承擔著「弘道」的責任,他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弘道」者、理論建構者和實踐者。

原標題:「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析論

來源:《船山學刊》2016年第2期。《船山學刊》,原名《船山學報》,是我國現存刊出歷史最久的一家思想文化學術期刊。1915年8月,由改革志士譚嗣同之師,我國著名學者劉人熙先生組織創辦,至今已有100年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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