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人生的邊上——楊絳先生百歲答問(2)

坐在人生的邊上——楊絳先生百歲答問(2)發布時間:2011-07-08 11:35 作者:楊絳 字型大小:大 中 小 點擊: 2906次

  我們身陷上海孤島,心向抗戰前線、大後方。當時凡是愛國的知識分子,都抱成團。如我們夫婦,陳西禾,傅雷,宋淇等,經常在生活書店或傅雷家相會,談論國際國內戰爭形勢和前景。我們同自願參加「大東亞共榮圈」的作家、文化人涇渭分明,不相往來。   有一天,我和錢鍾書得到通知,去開一個不記得的什麼會。到會後,鄰座不遠的陳西禾非常緊張地跑來說:「到會的都得簽名。」鍾書說:「不簽,就是不簽!」我說:「簽名得我們一筆一划寫,我們不簽,看他們怎麼辦。」我們三人約齊了一同出門,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揚長而去,誰也沒把我們怎麼樣。   到「文化大革命」,支撐我驅散恐懼,度過憂患痛苦的,仍是對文化的信仰,使我得以面對焚書坑儒悲劇的不時發生,忍受抄家、批鬥、羞辱、剃陰陽頭……種種對精神和身體的折磨。我絕對不相信,我們傳承幾千年的寶貴文化會被暴力全部摧毀於一旦,我們這個曾創造如此燦爛文化的優秀民族,會泯滅人性,就此沉淪。   我從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發,對外小心觀察,細細體味,一句小聲的問候,一個善意的「鬼臉」,同情的眼神,寬鬆的管教,委婉的措辭,含蓄的批語,都是信號。我驚喜地發現:人性並未泯滅,烏雲鑲著金邊。許多革命群眾,甚至管教人員,雖然隨著指揮棒也對我們這些「牛鬼蛇神」揮拳怒吼,實際不過是一群披著狼皮的羊。我於是更加確信,災難性的「文革」時間再長,也必以失敗告終,這個被顛倒了的世界定會重新顛倒過來。   筆會:能談談您喜歡的古今作家嗎?   楊絳:這個題目太大了,只好作個概括性的回答。我喜歡和人民大眾一氣的作家,如杜甫,不喜歡超出人民大眾的李白。李白才華出眾,不由人不佩服,但是比較起來,杜甫是我最喜愛的詩人。   筆會:楊先生,您一生是一個自由思想者。可是,在您生命中如此被看重的「自由」,與「忍生活之苦,保其天真」卻始終是一物兩面,從做錢家媳婦的諸事含忍,到國難中的忍生活之苦,以及在名利面前深自斂抑、「穿隱身衣」,「甘當一個零」。這與一個世紀以來更廣為人知、影響深廣的「追求自由,張揚個性」的「自由」相比,好像是兩個氣質完全不同的東西。這是怎麼回事?   楊絳:這個問題,很耐人尋思。細細想來,我這也忍,那也忍,無非為了保持內心的自由,內心的平靜。你罵我,我一笑置之。你打我,我決不還手。若你拿了刀子要殺我,我會說:「你我有什麼深仇大恨,要為我當殺人犯呢?我哪裡礙了你的道兒呢?」所以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抵禦侵犯的盾牌。我穿了「隱身衣」,別人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別人,我甘心當個「零」,人家不把我當個東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個透。這樣,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張揚個性。所以我說,含忍和自由是辨證的統一。含忍是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學會含忍。   筆會:孔子「十五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那一段話,已進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成為一個生命的參照坐標,不過也只說到「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期頤之境,幾人能登臨?如今您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覺嗎?能談談您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嗎?   楊絳: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年輕時曾和費孝通討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懂,有一天忽然明白了,時間跑,地球在轉,即使同樣的地點也沒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現在我也這樣,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每天看葉子的變化,聽鳥的啼鳴,都不一樣,newexperince and new feeling in everyday。   樹上的葉子,葉葉不同。花開花落,草木枯榮,日日不同。我坐下細細尋思,我每天的生活,也沒有一天完全相同,總有出人意外的事發生。我每天從床上起來,就想「今天不知又會發生什麼意外的事?」即使沒有大的意外,我也能從日常的生活中得到新體會。八段錦早課,感受舒筋活絡的愉悅;翻閱報刊看電視,得到新見聞;體會練字抄詩的些微進步,舊書重讀的心得,特別是對思想的修鍊。要求自己待人更寬容些,對人更了解些,相處更和洽些,這方面總有新體會。因此,我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都有新鮮感受和感覺。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   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過好每一天,準備回家。   筆會:有人認為好性情只能來自天生,但您的好性情,來自您一直強調的「修鍊」。您大部分作品是70歲以後創作的,堪稱「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典範。您認為「人是有靈性、有良知的動物。人生一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鍊自己。」您看重曾參所說,「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在《走到人生邊上》的自問自答中,您得出的結論是「天地生人,人為萬物之靈。神明的大自然,著重的該是人,不是物;不是人類創造的文明,而是創造文明的人。只有人類能懂得修鍊自己,要求自身完善。」「這個苦惱的人世,恰好是鍛煉人的處所,經過鍛煉才能煉出純正的品色來。」對您這些話,我沒有疑問,也不求回答。在此複述一遍,只為給您一個響應。   最後問一下,您和錢鍾書先生作品收入所得設立的「好讀書獎學金」是怎麼運作的,運轉得好嗎?   楊絳:由錢鍾書和我的作品收入所得、於2001年建立的「好讀書獎學金」,設在我們的母校清華大學。截至2011年5月為止,基金已由起初的72萬元,增至929萬元。為268名品學兼優的清華學子頒發了獎學金,獲獎的學生中有的也是我和錢鍾書作品的讀者。他們手寫書信給我,談談自己的成長和校園生活,我由此得知現代大學生的一些狀況和心態。有的同學說我與清華同歲,邀我百年校慶時回校與清華同過生日。我曾請獲獎同學來家作客。大家說說笑笑頂高興。他們爭著翻閱錢鍾書批註的韋氏大辭典,對老學長的精深細緻驚嘆不已。   「好讀書獎學金」由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管理,他們運作很好。我們的信託協議中有約: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在享有錢楊作品的財產權利的同時,有保護錢鍾書、楊絳作品著作權及其人身權利的義務,我對基金會認真履行約定感到滿意。   「好讀書獎學金」在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眾多的項目中,基金數額不是很高,但他們很重視這項獎學金的人文含蘊和它背後的故事,我們合作愉快。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會長賀美英女士是賀麟先生的女兒,我們住乾麵衚衕時的鄰居小友,她和基金會的同志對我很關心,常來看望,大家成了朋友。錢鍾書逝世十周年,基金會請來鍾書在社科院的同事羅新璋、薛鴻時先生演講,介紹錢鍾書的學術人生。夜晚,同學們聚集大草坪,用燭光、朗誦和提琴演奏追思他們的老學長。我年老,未能身臨其境,但深為他們的真誠感動。   4   筆會:親愛的楊先生,我曾寫過一篇短文,讚美您有「種子之性」,柔弱,又堅韌,深自斂抑,且一生有少女相。我的幾位師友看了,覺得文章還少了一層意思,那就是「種子的信仰」。我現在把他們特意找出來的梭羅的這首詩抄在這裡,獻給您,真的算恭恭敬敬為您拜一個壽——   Though I do not believe   that a plant will spring up   where no seed has been,   I have great faith in a seed.   Convince me that you have a seed there,   and I am prepared to expect wonders.   ——Henry David Thoreau   我不相信   沒有種子   植物也能發芽,   我心中有對種子的信仰。   讓我相信你有一顆種子,   我等待奇蹟。   ——梭羅   恭祝您健康快樂,智慧平安!   楊絳:我一向把理解我作品的讀者當成知心的朋友,感謝朋友們多年對我的關心和鼓勵。我現在很好,很乖,雖然年老,不想懶懶散散,願意每天都有一點進步,better myself in every way,過好每一天。   我從年初開始,再次用毛筆練小楷,抄寫鍾書的《槐聚詩存》,一天寫幾行。練練字,也通過抄詩與他的思想詩情親近親近,今天(6月19日)凌晨兩點,全部抄完。   我有時也寫點小文章,多屬雜憶與雜寫之類,等將來攢到一定數量,當結集出版請大家指教。
來源: 文匯網 | 來源日期:2011-07-08 | 責任編輯:程仕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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