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你,曾路過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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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年我十六歲,在家鄉讀高中。
縣城四面環山,貧窮的小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親人,祖祖輩輩,生存只能寄希望於腳下這片貧瘠的土地,還有上蒼的雨露恩賜。
七月,麥子成熟的季節,漫山遍野的金黃,瀰漫著希望的氣息。
中學坐落在縣城東邊的半山腰上,被漫山的麥子田包圍著。
飄揚的紅旗,是學校不倒的標誌。金秋時節,分外好看。
學校算是縣城最宏偉的建築了。
兩年前,縣政府為了響應市裡「助學脫貧」的號召,實現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諾言,下大力氣,蓋了一棟六層高的教學樓、一棟五層的宿舍樓,新蓋了食堂,把縣城所有的鄉村教師都召集回來,撤銷了所有的村鎮中學,初高中一共四百多人。
這樣的舉措,對於這個多年來戴著貧困縣帽子,靠拿國家補助來維持生存的小縣城來說,幾乎用盡了縣裡所有的財力。
學校有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新希望中學,它的落成,寄託了縣城所做人新的希望。
淳樸善良的人們,相信知識改變命運,相信教育可以擺脫貧窮。如果自己這輩子註定受苦,至少,為了自己的孩子,付出再多也值了。
對此,縣城的人們深信不疑,包括我的父母。
二
高中一年級,我有幸成為了這所新學校的第一屆學生。
八月開學,已快到秋收,烈日炎炎,沒有父母歡送。我出門時,他們已經到了田間。
一床薄被褥,一條毛巾,兩件單衣,母親烙好的五個玉米麵餅子,父親那個銹跡斑斑的軍用水壺,身上所有的家當用一條軍用尼龍帶綁成了粽子。我一隻手將包裹提起來扔在肩上,差不多三十斤多斤。
對於從小在農村生活的孩子,做多了農活,這個重量還是太輕了。又想到年復一年,田間耕作、汗如雨下的父母,三十多斤的重量,二十幾里的山路,確實算不得什麼。
想到立刻就能擺脫這一切,或許一輩子能夠擺脫,我緊了緊行李,衝出大門,延著鄉間那條土路,一路狂奔。昨日下過小雨,雨後天晴,空氣里飄蕩著泥土的香味,深吸一口氣,我還是迷戀這樣的味道。
生活,充滿新的希望。
到了村口,「筷子」已在等我。
「筷子」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村子裡像我這麼大的孩子,一般都不會去念書,大多幫助家裡做農活,而後娶妻生子,重複上輩的命運,年復一年。還有人會去城裡打工掙錢補貼家用,有出息的會到更遠的市裡。
想來,我跟「筷子」已算幸運,可以有一條別的路來走。
所以,我們從小的見聞,也只能局限於這個小村莊發生的故事,見過最大的天地就是這遍野的莊稼和連綿的大山,這裡貯藏著我們童年所有的悲歡和記憶。
三
學校今天分外熱鬧,人群攘動。老師們的安排下,學生和家長在辦理入學手續的隊伍間不停穿插,各自忙碌。
有了學校,有了老師,有了同學,但沒有我的父母。想到這裡,心頭突然湧起一陣失落。
我還是一個人,這喧鬧似乎與我無關。看到前面的指示牌,寫著「高一」,「筷子」拉著我跑了過去。登記完畢,我和筷子背著行李走進宿舍樓。宿舍一共住著八個人,牆刷得雪白,地板盡然鋪著淡黃色的地磚,四個高低鐵床,床柱上的漆有許多已經掉色,露出褐紅色的銹跡,我估摸著肯定是從什麼地方臨時湊的。
這已經很不錯了,比我想像中好很多。
我把行李扔在宿舍最靠裡面的那個下鋪,讓筷子睡在我上去,開始收拾東西。我大筷子兩歲,從小在一起,性情相投,無論到哪裡都混在一起。
「那個床位我佔了,你再找一個!」忽然聽到有人朝沖我喊了一句。我一震,抬頭轉過身,看見對面的床鋪上坐著一個胖子,白白凈凈。
他看我沒說話,又補了一句:「那個床位我佔了,你再找個地方!」
我說:「我就睡這,要不你找吧!」
他說:「你這人咋不講道理。」
我說:「這又沒寫你的名字,誰規定就是你的。」
胖子說:「你不讓開小心我不客氣。」
我頭一揚,瞪著他,說:「隨你。」說完轉身又去收拾。
突然,胖子上前拉住我的被子就往地上拽,我狠命抓住他的手撕開,兩個人叫喊著撕扯在一起。筷子聽到了動靜,從上鋪跳下來,摟住胖子的脖子往後掰,我從前面猛踹胖子的肚子,胖子疼的躺在地上哇哇直叫。
筷子還要上去打,我攔住他,說「算了」。
這時,忽然聽到門口有人喊:「你們這是幹什麼。」
我抬頭望去,宿舍門口,一個中年男子,戴著眼鏡,平頭,個子不高,盯著我們,面無表情,眼神里透著一束威嚴。
「趕緊收拾東西,半小時後到三樓306教室集合。」說完,過來扶起胖子,沒有再理我們,轉身就走了。
我緊繃的心才放到肚子里,胖子怕是知道了我們的厲害,悄悄找了一個空床收拾自己的東西。
半個小時後,到了教室。報道第一天,大家都挺興奮,相互聊天,吵鬧。大家興緻正酣,教室門開了,正是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他走上講台,轉身俯視著台下,吵鬧聲漸漸平息,一片寂靜。沉默大約三分鐘,他開口了,說:「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叫秦心武,不出意外,我會帶你們高中三年,希望大家珍惜這次學習的機會,努力學習,為你們自己找條出路,更不要辜負父母的期望。」
高中求學生涯就這樣開始了,我還未來得及做好準備。
四
開學沒多久,胖子和班上幾個搗蛋學生把課桌的桌面敲下來用拳頭錘,看誰能錘壞,決定誰來做學校的扛把子,試了半天,結果誰都錘不開。我原先在家的時候做過農活,力氣比較大。再加上那天的氣還沒有消,如果敲爛的話還能長長面子。看著他們無奈的樣子,走到人群,輕哼一聲,說:「你們起開,讓我來。」
說完攥緊拳頭,舉過頭頂,大喝一聲就朝著桌面砸下去,聽到梆的一聲,桌面生生的被我砸成兩截。但是手震的生疼,我怕別人看出來,趕緊把手收回插進褲兜。手疼得發抖,但是看到大家佩服的眼神,心裡突然湧起一絲甜意。
突然,聽到有人吼了一聲:「你們在幹嘛?」同樣的聲音。我一驚,隨聲望去,原來是心武在教室門口看到了剛才那一幕。
沒來得及反應,心武怒目圓瞪,大步走向我,揚起手抽在我臉上。火辣辣的疼痛點燃了我心裡的一團火。我順手抓起剛敲爛的半塊木板就砸在他的頭上。心武被砸了一下,沒有站穩,趔趔趄趄的摔在後邊的桌子上,書撒了一地。眾人看情況不妙,上來把我拉開,拖出了教室。
五
第二天上午,大早,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
我知道,我闖禍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心裡忐忑不安。
敲開了校長辦公室的門,筷子也在,校長坐在辦公桌前,心武站在校長對面,頭上綳著繃帶,還有我的父親,臉上愁雲密布。小小的辦公室顯得有些擁擠。
父親看我進來,大步跨到我面前,一記響亮的耳光,像一股寒風刷過,生疼。接著撲通一聲,拉我跪在地上。
我抬起頭來,嘴角滲出一道殷紅,感覺鹹鹹的。空氣凝結,所有人彷彿也被凍住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心沉到了地上。
心武忙扶起父親。
突然,又是一記耳光,但是,不是父親。心武怒目圓瞪,耳光清脆響亮,就像大年夜的第一聲炮仗。
接下來,我的腦子一片混亂,心底懦弱得像個殘年的老人,顫顫巍巍。再後來,全校道歉檢討,老套的程序。
六
那天夜裡,午夜十二點,我仍獨自站在學校的操場中央,心中充滿悲憤。忽然看到遠處出來一束亮光。心武拿著手電筒過來找我。
「回去睡覺吧!」他對我說。
聽到這句話,心裡一陣竊喜,他終於屈服,來安慰我了,但我不會買賬,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屈服。
「老子不努力,關你什麼事。」我怒吼道。
「我是怕你後悔。」他微微一頓,回道。
我說:「你放心,我自己做的事從來都不後悔。」
他說:「這樣最好。跟你一般大的時候,我也說過這樣的話。」說完,心武沒有再理我,徑自走了。
第二天,心武停了所有的課,把所有人召集在谷堆旁,帶著我們去學校周圍的田地割麥子。
「我們是來念書的,不是種地的。」有人反抗了。
「既然不想讀書,就去種地,總的有點乾的,總的有點用,不浪費糧食,繼續干,不想乾的滾蛋。」他怒道。
就這樣累了整整一個禮拜,五十多畝地。每天滾在黃土裡,這是對我的懲罰,也是對我們的懲罰。
七
那一天,父親下跪的場景,還有那兩記耳光,打滅了我少年時所有的自負和傲慢。多年後,每當想起那一幕,絞的心疼。
曠課,拉幫結派,成績一塌糊塗,幾本亂塗亂畫的教課書,破爛的桌椅,一群完全看不到未來希望的廢物。骨子裡透著叛逆和偏激,不討任何老師喜歡,也不願讓任何老師喜歡,更不會尊重任何老師,只能通過一次次搗亂,讓周圍的人認識自己,博得一點點尊嚴。用這樣的行為來維護少年時那點可憐的自尊,愚蠢而幼稚。
這樣的環境,是沒有希望的,我知道。
可我不願承認。
懦弱無能,又無力改變,我也知道。就像走進一潭泥澡,內心恐懼,無法解脫。只有把自己變成一潭腐爛的死水,讓別人看到後捏著鼻子走開,獲得滿足,才能獲得歸屬。
這就是真實的我們。沉浸在死水裡,自以為很幸福。
未來是什麼,就這樣自生自滅。
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沉浸在裡面,變成另一譚死水。
這是我想要的人生嗎?我到底想做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
我想要有人拉我上岸。
心武那一番話,我開始幻想自己的未來,思考自己的未來。是啊,在我們這裡,就算是有錢的人也只能把孩子扔在學校,找到一個暫時看管的地方,然後花錢混文憑,幫忙找份工作,娶妻生子,無限循環。而像我們這樣的人,中途輟學,回家種地,或者外出打工。就是這樣,如雷轟頂,從來沒有感到現實如此真切。
八、
從那以後,我遠離了打架,遠離了吵鬧,把自己變成一個別人眼中的傻子,靜下心來,認真看著每道習題,過著每一天。
高考完畢的那個下午,邁著堅定的步子,衝出考場,心中滿是喜悅。這一切終於結束,再也不會有發著霉味的劣質習題,再也不會有挑燈夜戰的痛苦,再也沒有永無休止的考試。
大雨過後,空氣格外清新,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那麼美好,充滿希望。
一切痛苦都已結束,心儀的大學彷彿已經在向我招手,迎接我的將是無限的希望。想到這裡,難以抑制的微笑。
後來,不出意外,我考上了大學,雖然不好,但也是很榮耀的事。
上大學那天,心武來送我,說他很高興,為我感到驕傲,還說想改變就去嘗試,只要嘗試就有機會。說話的時候,心武腰桿筆直,臉上滿是勇敢和無畏,像極了電影里犧牲之前的烈士。
九、
聽到心武病逝的消息是在一個下午,我正上課。接到父親的電話,說心武老師前幾天因為腦溢血住院了,沒搶救過來,昨天去世。
父親說他去看過心武,當時他的精神挺好,詢問我們的近況,說起以前的事情。提到入學的時候差點把他眼睛扎瞎的事情,說從來沒有記恨過我,還說我是個善良的孩子,是他的驕傲。
聽完後,腦子裡一片空白,整個人像被凍住,良久才反應過來,淚如雨下。
打電話給筷子,買了時間臨近的火車票,返回家鄉。一路上,六神無主,心好似被掏空了。
那座小城,那個學校,漫山的麥子,陽光撒在麥子上。寒假,校園小路上,分外安靜,只有我兩走的腳步聲。默默地走著,一句話都沒有。走到宿舍,視線穿過玻璃,曾經睡過的鐵床仍銹跡斑斑,桌上被砸下的凹痕依舊清晰。
那天下午,我跟筷子逛遍了學校所有的角落,一遍遍走過學校的宿舍、教室,腦子裡全是心武的影子,想著跟他在一起的每個畫面,沒有說一句話,就彷彿心武還在,等著他來。
出校門時,筷子對我說,我們打一架吧,我說好。
兩人糾纏在一起,筷子很用力,我也很用力,像兩條瘋狗。打累了,躺在地上,鼻青臉腫。
我知道,筷子跟我一樣,心中悲痛無處排遣,或許只有這樣發泄,可以減輕一些。
心武不希望我們打架,但他再也不會管我們了。
三年前,有一個人,教會了我們怎樣做人,給了我們希望,讓我們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另一種活法。在我們自己都放棄的時候,他還為我們堅持,拖著我們這群死狗向前沖,讓我們明白什麼是懦夫,什麼是正真的英雄。
十、
已到深冬,刺骨的寒風不停刷在我的臉龐,就如心武當年的那記耳光。
言猶在耳,一字一句,心如刀絞。
心武的話,如一粒種子,埋在我的心底,開什麼花,結什麼果,都是未知,或許,根本不能開花結果。但只要有希望,就去澆水,細心呵護,陪伴成長,義無返顧,這就足夠了。
十一、
心武去世後,我們去學校為他收拾遺物。獎章證書鑒證了他平凡的一生,筆記本中是他最後留給這個世界,也是留給我們的話:
我的家鄉,貧窮落後,但我愛它。學生身在這種環境,無怪於他們。作為一名教師,於我內心,不能辜負這份職責,不忍心看著他們自生自滅。這是關於我的理想,我急於去實現,我會全力以赴。
近日來,身體每況日下,我可能要先走了,但我不會杳無音信,因為心中有我渴望實現的理想,有我深愛的家鄉,有我放心不下的學生。
生命的旅途中,人們來來往往,默然相遇。但我很慶幸,遇到一個人,理解我,指引我,鼓勵我,靈魂相碰,開出最美的花。讓我明白,好人的靈魂,是這個世界最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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