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突然
來自專欄偽現代派3 人贊了文章
兩周前,我的女朋友玉雯懷孕了。我還只是一個小攝影師。
她的聲音依然甜膩可人,帶點台灣腔,但沙啞得像一把鏽蝕的銼刀,摻雜著些微的金屬質感,恍如她不想再和我見面,不想把我的孩子生下來。當初走到一起,是因為她時不時會裝出可愛的樣子,愛一些小娃娃,一些漂亮的衣服,口紅云云。與此同時,她也愛一些小動物,我省吃儉用買了一隻小奶貓,然而因為貓來的渠道不是特別正規,是我的朋友阿達向我推薦的,買來的時候就帶了一點小病。結果玉雯照顧了整整兩周還是死了。每天除了清掃貓的嘔吐物,還有一些濕臭且化為半固體狀的排泄物。她就邊用台灣腔抱怨,邊做著手頭要做的工作。在那段時間,她覺得一切都很糟,孤獨,悲傷,尖銳。關於貓的一切,濕的,臊的,稠的和台灣腔一樣構成了這個女人生活中的所有。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想到她過得不怎麼好,我總會覺得這個世界美好得不行。大抵是因為我的生活也凄慘得不如貓的排泄物。
電話連接的那一頭語氣漸漸變得生硬,瘋癲,如同用電子調製成的變奏曲,好像我不是在和一個我最愛的庸俗女人說話,乾脆是一堆機械,一些散發著濃厚的氣味,黏附人的鼻腔就能造成暴斃效果的機械。我的狀態糟糕極了,因為我還沒打算要個孩子。為此,我特地把所有的東西都搗亂,將公司的文案,一些為商務拍的照片,寫的稿件統統搗亂,再一頁一頁地去收集,一張一張地排好標碼,做完整理已經過了半天。
此後兩個月,玉雯沒有給我打來任何一通電話,突然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下一次撥來電話,她的肚子估計已經挺大。
她說,「我撥錯電話了。」
一說完,她立馬就要掛。我連忙叫她別急著掛,聲音尖得像個女人,就好像我是在挽留什麼。她聽從了我的話,像從最初我和她交往的時候一樣,我覺得自己再一次把控住了她,她柔弱得像只小動物。不過哪怕是一個小物件,也會因不斷地放大,在人的視線中,在人的生活中放大致使恐懼。馬上我因實在沒什麼想說的陷入沉默,口渴得厲害,就如同我的喉舌那邊有一團火在燒。
感到癢的時候,我用力地抓撓自己的脖子,事後看鏡子發現留下了暫時消退不了的血痕。
我父親身上時常有更深的血痕在身上。那是母親和他吵架的時候留下的。他憑倒賣衣服賺了一大筆錢,緊接著他在美妙的前途下迷醉了又進了一批爛貨。
被警察帶走之前,他穿著一雙牛皮製成的皮鞋,擦得油光埕亮,和那些電影里有頭有臉的人類似,他還穿上了西裝,帶著一副金絲眼鏡。眼睛時常注視著一個角落,似乎在渴望著什麼。被釋放之後,他的生意再也沒人光顧,生力彷彿被從內而外拉扯殆盡了。他的身形一下子就變得佝僂,顯得老態。一天,我在給他剪頭髮的時候,發現他的脖子上長了一片老人斑。這個時候母親幾乎每天都在和他吵架,邊吵邊打。在一開始,我還能用完好的鍋煮點鬆軟的麵條吃,後來,家裡所有的餐具就被糟蹋了。我便很少回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縱使他們的矛盾再大,但畢竟都是我的父母。總不能不回去。我想了想,可能那段時間我對麵條的魔念太重。當時,我網購了一堆泡麵用的碗,一種口味的麵條用一款碗。所以碗被他們砸碎了,我就放棄了回去的念頭。自此,我就不再想吃麵條。之前玉雯一直煮麵條給我吃,我如果不吃,她會用她本來就不怎麼大的眼睛瞪著我,像石獅子的眼睛。每次不吃,我都覺得自己彷彿觸怒了神靈,有趣極了。吃完她便給我擦嘴。邊擦邊問,「醬紫做好不好吃?」
「醬紫挺好吃的,我就喜歡你醬紫做。」
說完,她就開始哧哧地笑。一聽見她笑。我的心情也變好了不少。大概喜歡一個人,就是平常用台灣腔說話,晚上用台灣腔叫床,連死了的時候都得醬紫醬紫地去死。總之,每次談戀愛,我都覺得自己可愛得不行,加個程度詞,就是很他媽可愛。
「你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好,你能感受到人全身心陷入虛無的感覺么?這肉球不斷地邊大,隨著時間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我都差點窒息了。有時候,我差點以為是時間讓我懷孕了。」
「挺辛苦的。」
「我最近時常做一個夢,夢見他出生了,慢慢地長大。他跟你越來越像越來越像,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這挺悲傷的。」
說完,我開始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哭,哭了大概十分鐘,因為我已經覺得不耐煩,台灣腔的可愛蕩然無存,所以我不時看一眼手錶,它從晚上十點十分變到了十點二十分,足足十分鐘。尖銳的女聲針扎一樣捅破了我的耳膜,從我耳蝸內部流出了一些黏糊的液體。我本來以為是血,但抹了抹發現只是汗液。手機屏幕也被我的汗液涔濕了。她掛斷電話之後,我用紙巾擦了一遍,爾後加了點洗潔精,又過了一遍。我覺得我很臟。接下來的事情就是上述的把一切搗亂,打算從頭來過,但我發現有一張重要的圖案丟了。那是我為某避孕套品牌做的廣告。我隨手圖畫了一條面目歪斜的狗,底下寫了一行字,我不要你們這些雜種來到這個世界。
回想到這一點,我坐在自己在跳蚤市場淘來的椅子上抽煙。因為不斷向後靠的頻率太大,我跌了一跤。整把椅子從椅子腿開始被腰斬,我在地上滾了一下,雙膝跪在地上,疼得說不出話來。索性坐在地上,撿起那根煙接著抽。之後兩天,我的腿傷得很嚴重,一開始能一瘸一拐地走,後面只能扶著東西才可以走。想了想,我打電話給阿達,叫他來載我去看病。他新買了一輛東風雪鐵龍,雖說不貴,但他心疼得要死,每天從頭到尾都要擦個好幾遍,坐車前都要洗澡。他來的時候,我因為腿很痛已經兩天沒洗澡了。他瞥了我一眼,把我扶到樓下,把小車鎖好。找隔壁結婚的女人借了輛自行車,把我抱到兒童專座,他踏上座墊搖搖晃晃地騎到了醫院。我在後面顛得很難受。他邊騎邊說,其實搖晃一下有利於我腿上的血活絡起來,等下方便截肢。我說他是傻X,說他這種傻X連貓的好壞都分不清楚。到地方的時候,他把我從狹小的兒童專座上推下來離開了。我的腦袋磕在台階上,流了一些輕微的血。我難過地抹了抹臉,對著醫院門口黃色的標牌,照了照自己的樣子。
我治好了腿傷,離公司交給我的任務的上交期限,只剩兩天。我為了舒服點用一種我平時覺得彆扭的姿態走路,像被閹了一樣。路上有對情侶嘲笑我,我保持那個姿勢要撿塊石頭要去砸他們,結果整個人跪在了地上,擋住了一個身形臃腫的中年婦女的路。她手上提著一堆木瓜,但我要爬起來的時候又像軟骨動物一樣摔倒了,扒拉掉她裝木瓜的袋子。木瓜的汁液慢慢地朝我的胸口漫過來。在它們摔到地上的那一刻,我發現了那女人的胖臉扭成一塊大土豆。隨後,她罵罵咧咧地走了。說我這種人就算生了孩子也會跟我一樣沒出息。我爬起來的時候順勢做到了一個角落,用手拿著一個底部已經發黃板結的木瓜,把整個腦袋埋進去吮吸,像親吻一個女人的裸體。這時,玉雯又撥了一通電話給我,這次她沒有再說她撥錯號,而是態度忠誠的說著一些東西,她帶點口音的腔調一如既往的甜膩,也可能是剛才的木瓜在我的舌苔上滑過了苦澀的味道,我才覺得什麼東西都甜。
「你知道么?」
「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現在一切都好,就是身子變形得越來越厲害了。」
我的腦子碾過她的形象,和之前關於貓的一切乃至其他構成的她的形象不大一樣,這次我因想像到她臃腫得像一個球在空曠的房間里滾來滾去而陷入悲傷。她胖得不可救藥了。後來,她懇求我看她。她現在住在一個類似上海弄堂的地方,就是位置會相對大一點。她暗示我她的情況特別糟糕,叫我一定要去看她。我答應了,但還是耗了兩個多月才去看她。去的時候,我好好打扮了一下,像之前我的父親一樣,我借了一雙牛皮製成的皮鞋,刷得埕亮,穿上西裝,但因為不太合身,裡面的襯衣透了出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特別的人模人樣。對著玉雯給我的地址找了一圈,找了一個下午都沒找到。我索性靠在橋邊的欄杆上抽煙。一切都好,就是空氣壞了點,站在那邊十分鐘,除了吃煙,還要應付許多汽車的尾氣。我大概吸了50cc的量,覺得自己的後面都可以冒煙了,才想到一條憑空多出來的巷子。去到那裡,我順利地找到了玉雯住的地方。門沒有關緊,像是她知道我會來一樣。門欄不大,和我的身形比起來矮了一個頭,但玉雯可能還差那麼一點。我蛙鑽著腦袋進去,發現玉雯半躺在沙發上織著什麼東西,靠近了才發現那是小孩子穿的衣服。在她的正前方放著一台老式的21寸的電視,上面播著瑞克和莫蒂。
她沒有回頭看我,只是用她的嘴巴跟我說話。她的腔調沒有變,只是變得相對冷淡了一點,我察覺不到她的情緒,只是能感覺到輕微的像之前一樣甜膩的成分在裡頭。房間里充斥著臊臊的爛煙味,還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一呼吸,就感覺是在一個人的鼻腔里游泳,整個人黏得不行,被這個鼻腔的鼻毛撩撥著。
「對不起,我來晚了。以後不會了。」,我說。
她想了起來,「你之前也總是這樣,你記得么?」
「現在的我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不相信。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我陪她看了一個晚上的瑞克和莫蒂。消毒水的味道不斷地順著她的鼻息涌動著,她的呼吸挺重,大抵是因為承載了兩個人的生命的重量。我不經意瞥了她的一眼,她的身形在電視映出的光影下彷彿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長著,而她本人的神情像死掉了一樣。我看著前方發獃,把這輩子的呆都發完了,因為我覺得自己也死了,而且死了很久,身體開始發臭。過了一陣子,我才察覺到那其實是消毒水的味道。
我的母親在對父親絕望之後,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但我沒什麼出息,大學上了一個野雞大學還是她給我走的後門,找工作也是在外地找不到,才來家這邊,讓她安排了一項攝影和寫策劃的工作。工作的時候,一般都是在辦公室里。我們公司的女職員很少,但我對面就坐著一個。
大學之後,我的煙癮變得很重,一天要啖上一兩包。在我工作的位置左邊的牆上貼著一個「禁止吸煙」的告示。但我還是抽煙,邊抽邊一個勁地向我對面吐氣。每次抬頭都能發現,煙霧在向前向上擴散的時候是順著那位不怎麼漂亮的女職員的頭,像碾過去的一樣。一個月兩個月,我發現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她哭得稀里嘩啦,好像我把她強暴了。她將我告到了老闆那裡。老闆也一樣是正裝,腳像黏在辦公桌似的,在和我談話時,一絲一毫都沒有挪動過。我感覺他的腳和辦公桌是一體的。老闆也穿著刷得埕亮的皮鞋,令我感覺這個公司可能也遲早要倒閉。
他說,「鄧亞水,你怎麼搞的,煙癮這麼重。」
我說,「我之前的身體狀況特別糟糕,時常脫髮,每次往頭上一抓,都會流血。」
他說,「那你覺得抽煙幫你解決了這一切?」
「沒,什麼都解決不了。我只是忘了。」
說完,他就讓我離開了。我下班之後把那個女職員拉到了角落,結果她嚇哭了。我安慰了她半天,說只是要跟她道歉。她連忙說不用,開心地離開了。
玉雯懷孕之後,我又重新回家,在家門口的地方找到了父親,他老化得十分嚴重。
他看著我,笑著,「年輕人,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爸。」我說。
「可是我不認識你。我還沒生孩子呢,打死我,我都不會生孩子,太累了。」
「爸,我也要有孩子了。」
「是嘛,年輕人,恭喜你。」
我沒再說話,把他送回家裡就離開了。母親這時候已經離開了家裡,回到了娘家。整個房間里變得特別的空曠,只有幾件之前他們打架弄壞的傢具。父親的身上開始揮發出年老的臭味。老年斑已經爬滿了他的整個脖頸,我難過極了。
找到玉雯的住處之後我一直去找她。通常待到半夜才回去。看了瑞克和莫蒂三季,我們就又重新看了好幾遍,其間,她很少跟我說過話。後來,她終於找我搭話,因為她又織好了一件衣服。她用干黃的十指將那件衣服展開,笑著對我說,「醬紫可愛不可愛?」我說了聲可愛,她沒再說話,把那件衣服扔到地上,接著看瑞克和莫蒂。
又持續了四個月,她即將臨產了,她的幻覺出現得很嚴重,變得脆弱,多愁善感,時常對著電視哭,哭得讓我心疼,認為她的智商貌似退化了,像我的父親,他現在把我叫作年輕人。我為自己恍若活了很久而難過。我輕輕地推了推她,說你怎麼了。她說,沒事,以後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我要養一隻兔兔。我安慰她說,好,就養一隻小兔兔。她聽完很開心地睡了,溫柔得像小動物。
第二天,我被公司調去出差。回來的時候,我買了一隻兔子,趕忙跑去玉雯在的地方,發現她已經消失不見了。窗帘骯髒得像許久沒人住過,如同她這個人從未從未存在。從這一刻起,我放棄了任何尋找她的想法,坐在地上,把頭仰在沙發上抽煙。忽然聽到一陣嬰兒的哭聲。我連忙爬起來,焦急地跑進卧室,在一堆孩子的衣服里發現了一個嬰兒。我覺得那是我的孩子,我哭著把她抱起來。看了看她的臉,用鬍子颳了刮,她流淚的臉蛋。我沉浸在不輕易存在的溫暖里,開始嚎啕大哭。哭的時候,我以為我已經喪失了很久的感情重新又回到我的身體,消毒水的氣味順著我的嘴巴跑進我的胸腔,我喘著很重的氣哭著,因不知道是幸福還是痛苦的感情哭著,涎液密布我的上下唇。因為今後我會好好活下去,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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