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高原為什麼那麼苦?

黃土高原為什麼那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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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關於黃土高原,有兩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其一,無論有沒有去過黃土高原,人們只要一提到它,「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形象便會躍然腦海,甚至一貫展現各地正面形象的中學地理教材,也用了較大篇幅強調它的水土流失、生態惡化,為什麼黃土高原會以這種苦難形象示人?

(陝西澄城縣破敗的古村落,人們印象中的黃土高原類似於此,攝影師@李傑)

其二,中國四大高原中,青藏高原、雲貴高原、內蒙古高原,人們對其大美風光無不如數家珍,唯有對黃土高原的認知相當單調,似乎遍地只有乾旱貧瘠的黃土。

然而,貧瘠的黃土卻盛產偉大的文學作品,從柳青的《創業史》到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再到陳忠實的《白鹿原》,它們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黃土高原為何變成了「精神高原」?

(《平凡的世界》封面,今年正是此書完稿30周年)

要解答這些問題,我們需要對黃土高原做一次全面剖析……

Ⅰ 誕生

2200萬年以前,青藏高原已經隆起至相當的高度,可以阻擋來自印度洋的水汽,亞洲內陸從此陷入乾旱,形成了大面積的沙漠。緊接著,強勁的冬季風在沙漠中捲起沙塵暴,沿著青藏高原的邊緣向東推進,在今天甘肅、陝西、山西境內,它遇到六盤山、呂梁山、太行山、秦嶺的阻擋,沙塵顆粒在山脈之側不斷沉降。

(橙色箭頭為冬季風,製圖@劉昊冰/星球研究所)

距今260萬年前,沙塵的沉降變得更加劇烈,不起眼的小小沙粒居然逐漸在地表上堆積出巨厚的黃土,最厚之處可達400餘米,它覆蓋了地表上的一切,包括黃河的河漫灘。

(照片上方土層為黃土堆積,下方礫石眾多的土層為古黃河河漫灘,拍攝於甘肅省永靖縣,攝影師@仇夢晗)

包括城堡狀的丹霞,

(蘭州天斧沙宮的丹霞,上覆帽狀黃土地層,攝影師@張耘)

包括交織的條帶狀地層。

(黃土與古土壤條帶,拍攝於寧夏六盤山涇河源,攝影師@仇夢晗)

如果沙塵覆蓋之處是面積較大的平坦區域,則形成的黃土堆積也同樣寬闊平坦,這種地貌被稱為:塬(亦稱「原」)。

(塬的形成示意圖,製圖@張靖/星球研究所)

黃土高原上面積最大的塬,名為董志塬,它長約80千米,寬5-18千米,面積約750平方千米,從空中俯瞰,如果不是四周深切的溝谷提醒,我們幾乎會把它等同於一望無際的大平原。

(甘肅董志塬,號稱天下黃土第一塬,四周為深切的溝谷,平坦的塬上有村莊和農田,攝影師@許兆超)

如果沙塵覆蓋之處是波狀起伏的丘陵,形成的黃土堆積會呈長條狀,這種地貌被稱為:墚(音liáng)。

(墚的形成示意圖,製圖@張靖/星球研究所;注意,墚的形成有多種情況,塬侵蝕切割後也會形成墚)

墚沿著原來丘陵的走向延伸,長度可達數千米到數十千米。

(定西市安定區魯家溝的一處墚,攝影師@王宏賓)

如果沙塵覆蓋之處為孤立的小山尖,黃土堆積會呈現圓錐形,即為峁(音mǎo)。

(峁的形成示意圖,製圖@張靖/星球研究所;注意,峁的形成有多種情況,墚侵蝕切割後也會形成峁)

峁的面積較小,四周以一定坡度向下傾斜。

(陝北吳起縣白豹鄉境內的峁,攝影師@許兆超)

無數的塬、墚、峁相連成片,黃土高原便誕生了。

這是一個被太行山、秦嶺、古長城所圍合的區域,橫跨青、甘、寧、陝、晉、豫、內蒙古7省區,總面積高達42萬平方千米,它集中了地球上70%的黃土,是世界上最大、最厚、最連續的黃土覆蓋區。

(黃土高原範圍示意圖,依據@尤聯元等著《中國地貌》,製圖@劉昊冰/星球研究所)

黃土高原的形成過程,決定了它不可能像其他高原那樣「堅固」。沙塵堆積的土體疏鬆,遇水便會崩解,流經高原的數百條河流立即展開強大的侵蝕攻勢。

位於甘肅慶陽的蒲河將兩岸山體剝蝕殆盡,沖刷出了寬達500-600米的河谷。

(請將手機橫屏觀看,攝影師@陳明)

更為兇猛的陝西無定河長達491千米,水量不及渭河1/6,輸沙量卻幾乎與之相當,在無定河的許多河段,河水肆意橫流、行無定所,切出了相當於河面數十倍的寬闊河道,無定河因此得名。

(陝西橫山縣波羅古堡附近的無定河,攝影師@高江峰)

這些河流大多攜帶著泥沙匯入黃河,使得黃河形成「一石水、六斗泥」的奇觀。

(黃河在晉陝交界形成的5個S形大轉彎,攝影師@許兆超)

泥漿般的河水,狂怒咆哮、泥沙俱下,就連壺口瀑布的岩石河床也無法抵擋。河床至今仍以每年1米左右的速度向後崩塌,如果崩塌之勢不能止歇,若干年後壺口瀑布必將蕩然無存。

(壺口瀑布後移的速度有不同數據:據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的推算,從公元527年至813年,每年後退5.1米;公元813年至現代,每年後退3.3米;攝影師@王晉陽)

河流之外,暴雨的侵蝕更加嚴重,黃土高原雖然降水不多但卻是暴雨頻發,它年降水量的45-75%全集中於夏季,往往一場降雨就等於一個月的降水量,傾瀉的降雨形成雨洪,土體來不及吸納水分,就被沖毀。

(黃土塬的流水侵蝕示意,製圖@張靖/星球研究所)

大量溝谷開始形成,其中長度大於150米的溝谷不少於300萬條。

(黃土高原上的一處溝谷和覓食的羊群,攝影師@王牧)

侵蝕、侵蝕、侵蝕,分割、分割、分割,42萬平方千米的黃土高原變得千溝萬壑、支離破碎。

(甘肅皋蘭縣黃土地貌,攝影師@何旭龍)

Ⅱ 人類

大約163萬年前,黃土高原上出現了早期人類,公元前5000年-公元前3000年前,人類的活動範圍已經基本遍布高原。黃土之上發展出的仰韶文化,可謂當時華夏大地上的「經濟文化中心」,其遺址點眾多、農業發達,遠遠超過其他文化。

(綠線內為仰韶文化分布,基本與黃土高原重疊,製圖@劉昊冰/星球研究所)

究其原因,是因為當時黃土高原的生態環境比今天要宜居得多。山地中分布著廣袤的森林,塬墚峁上則是豐美的草原,直到春秋戰國時期,黃土高原的森林覆蓋率仍然高達53%。

《詩經》中描寫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詩經·小雅·鹿鳴》,描繪的是黃土高原的草原風光;森林覆蓋率據史念海先生的推算,有爭議)。

人類在黃土高原上放牧墾殖,森林與草原逐漸變為農田,

(航拍陝西咸陽寶雞一帶,攝影師@李傑)

村落。

(陝西省綏德縣賀家石村黨氏莊園,攝影師@劉江)

自秦漢以來,強盛的農耕王朝開始在中國反覆出現,幾乎每一輪農耕王朝的興起就會帶動一輪黃土高原植被的大破壞。

秦代蒙恬「將三十萬眾」北修長城、屯田開荒,森林覆蓋率降至42%;唐宋時期營建宮室、城市,大規模採伐黃土高原上的木材,森林覆蓋率再降至32%。《全唐文》卷737有寫道:「廣長几千里,皆流沙」。

(甘肅靖遠縣北灘鄉的黃土地貌,當地人稱為香山,攝影師@生暉)

明代在黃土高原北部修築長城,並發動軍民屯墾,此後長城沿線再也找不到成片的森林,許多地方甚至失去自給能力。「四望黃沙,不產五穀,不通貨賄,一切草糧仰給腹里矣」(明代許綸《九邊總論》)。

(山西黃龍池村附近的明代長城墩台航拍,攝影師@王牧)

清代推行獎勵墾荒制度,森林覆蓋率降到歷史極值:4%,有的地方甚至到了無水無柴的地步,「城中無泉,山中無薪,頗有水火不足之慮」(《延綏鎮志》)。

森林植被大量消失,水土流失更加嚴重,原有的溝谷不斷加寬加長,新的溝谷也不斷湧現。

(俯瞰隴原大地的溝谷與田地,攝影師@陳尚志)

大塬萎縮成了小塬,

(陝北延長縣的塬,攝影師@許兆超)

小塬萎縮成了墚、峁。

(延安安塞區,攝影師@許兆超)

高原上的人類即將面臨生存危機……

(甘肅慶陽黃土高原及上空的飛機,攝影師@李傑)

Ⅲ 苦難

苦難的記憶開始在一代代人中不斷上演。

例如行路之苦,水土流失愈發嚴重的黃土高原溝壑縱橫,看似距離不遠的地方卻極可能上下翻越多次,導致人們的交流非常困難。

(黃土高原上的路,攝影師@許兆超)

這一點在陝北民歌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歌名《淚蛋蛋泡在沙蒿蒿里》,曾用於電視劇版《平凡的世界》片尾曲《神仙擋不住人想人》,演唱賀國豐)

「羊啦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的難

一個在那山上呦一個在那溝

咱們拉不上個話話哎呀招一招個手

瞭的見那村村呦瞭不見個人

我淚格蛋蛋拋在哎呀沙蒿蒿個林」

時至今日,對外交通狀況雖然大幅提升,但在土質鬆散的黃土高原上修路

也並非易事。

(拍攝于山西省榆社縣雙峰水庫,太焦鐵路8171通勤車,攝影師@張晏銘)

行路難,平整田地就更難了。

這裡糧食畝產極低,人們必須盡量多開墾土地,以求更多收成。

(請將手機橫屏觀看,拍攝於甘肅慶陽西峰,上方為梯田,頂部如同一個腳印,攝影師@陳明)

耕地遍布墚上峁頂,

(俯瞰隴原大地,攝影師@陳尚志;黃土高原大面積的梯田開墾更多是在技術進步後的現代時期)

結果開墾越多,環境越是惡化,光山禿嶺也就越多,產量仍是無法保證,如此惡性循環,使得人們一直在溫飽線上掙扎,這是溫飽之苦。

(陝北窯洞,攝影師@趙鵬飛)

還有長期的戰爭之苦。

黃土高原地處農牧交錯地帶,長城內外皆是征戰的焦點,黃土高原生靈塗炭,

如同無定河邊那首千古名句所描繪的「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唐代詩人陳陶《隴西行四首》)。即使硝煙散去,高原上聳立的殘垣斷壁,依然在提醒人們當年的戰爭記憶。

(無定河南岸明代長城的一部分,名為波羅古堡,攝影師@高江峰)

還有災害之苦。

生態環境惡化之後,風災、旱災、蝗災頻繁發生,公元7世紀-20世紀前半葉,有記載的大旱災就達236次,平均每6年發生一次。

(乾旱的黃土墚,甘肅皋蘭縣,攝影師@何旭龍)

地震也頻繁發生。

自公元1303年到現在,中國大陸發生過17次8級以上地震,其中6次發生在黃土高原,小型的地面塌陷、山體滑坡、泥石流更是每天都在發生,死於災難者不可計數。

(青海黃土高原的喇家遺址母子屍骸,距今約4000年前,一場地震或是洪水突然摧毀了房屋,屋內的母親雙膝跪地,胳膊摟著孩子,頭向上仰,似乎在詰問上天,攝影師@仇夢晗)

如此眾多、頻繁的苦難持續千年。

從秦漢到明清,狀況愈發惡化,清代官員曾在奏疏中寫到:「天下之民莫窮於延」(延為延州,即延安)。

憑藉一代又一代人的經歷,黃土高原終於一躍成為了中國最「苦難」的高原。

20世紀上半葉,累積的苦難在黃土地上爆發,最苦難的地方變成了革命的策源地。

(延安棗園,1944年至1947年這裡是中共中央書記處所在地,攝影師@李文博)

那些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們,也開始從苦難中反思、吸取氧分。「這麼偉大的一塊土地,沒有······偉大作品,是不好給歷史交代的」(語出自著名作家柳青,代表作《創業史》)

從苦難中發源的筆墨幾乎成了中國當代最動人、最深刻的思考,苦難的黃土高原連續產出多部史詩般的作品。

今天,對苦難的回憶仍在文學影視作品中繼續,但苦難本身已經漸行漸遠,黃土高原上的工業化進程讓人們不再困守於墚墚峁峁。

(塬上的長慶油田,攝影師@許兆超)

退耕還林、退耕還草的行動,已經廣泛實施。

(延安市延川縣的座山頭布滿了人工挖掘的育林坑,下雨時用於聚水,防止水土流失,來年在坑內載樹育林,由於形似魚鱗片,故也叫"魚鱗坑",這是黃土高原常見的保持墒情、植樹造林的方法;攝影師@許兆超)

黃土高原,正在迎來贏來一個綠色新生。

(會寧梯田,攝影師@生暉)

而人們也逐漸意識到,黃土高原不僅僅是黃土,它還擁有諸多其他類型的豐富地貌。例如大同土林,

(大同土林,攝影師@呂鳳霄)

黃河石林,

(請將手機橫屏觀看,黃河石林國際萬人馬拉松賽,攝影師@生暉)

永靖劉家峽,

(請將手機橫屏觀看,洮河與黃河交匯處,攝影師@慧霞)

苦水丹霞,

(請將手機橫屏觀看,永登縣苦水丹霞,攝影師@楊文忠)

雨岔峽谷,

(甘泉雨岔峽谷,攝影師@高江峰)

靖邊波浪谷,

(波浪谷,攝影師@李一鳴)

以及眾多的古村落。

(擁有1000多年歷史的山西省盂縣大汖村,「汖」方言音chǎng,攝影師@楊寶喜)

這才是日益向好的黃土高原。

我們銘記它的苦難,也感慨它的偉大。

(河南三門峽附近黃土高原地貌,遠處為三門峽市區與黃河,攝影師@王鈺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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