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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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聽他說得奇怪,問:「什麼沒良心的兔子?」
林書南無奈地哂道:「沒什麼兔子。我是說玉兔要東升,嫦娥也要離月宮了。」見景行還是沒懂,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笑道:「看戲吧你,就要開場了。哪來那麼多廢話。」
一時燈滅聚光,板聲快敲,鈸鐃炸裂,唱的是老生常談的《貴妃醉酒》。不過並不是名角戲,
那人估計是新角,動作細看有些僵硬,絲毫沒有楊貴妃行雲流水的姿態。「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一板一眼,那貴妃的醉態倒像是被人在腦門上擊了一拳後走路不穩,看得後來觀眾都有了些倦意。不過也沒人喝倒彩,這票價原本就是普通場,看不起名角戲。有三兩個人離去了,大部分人還是坐在位置上閑聊天。
景行笑道:「你們晚上想吃什麼?」
林書南呷口茶說:「晚上我還要去家教,就不陪你們吃了。倒是你,別整天吃吃玩玩的,還有一個月就期末考了,放在心上點。先生可跟我說了,看你這學期的成績,如果你要是不讓他滿意。他就要讓我辭了家教的活,搬到那裡去住,每天晚上單獨給你補習缺漏。」
景行笑道:「那好啊,我就故意考差些,能讓你過來。這樣我和祖望就更有伴了。你都不知道,現在他經常晚上過來和我睡,說思杜每晚話癆,睡著了也不安生,又說夢話又打架,鬧得他都沒法好好睡覺了。你來就好了,思杜最怕你了,看到你每次都很老實。」
「想什麼呢你。」他很是無語,沖他翻了個白眼。待戲未盡,林書南就提前走了。他在走之前又望了若昕一眼。
曲終人散盡,兩人下了茶樓後在衚衕里穿行,他見若昕不說話,就笑道:「你不用擔心我的。我平時都很認真努力,我一定會考好的。到時候你再為我擺慶功宴吧。」
「去,少貧了。我不是擔心你的功課。」她含笑道:「我是羨慕你,真有親人緣。林書南對你的事多上心。還有你們說的胡先生,他一定把你照顧得很好。」
景行仔細想了想,燦然笑道:「好像真的是,你別看我從小沒有父母。但是我遇到的人對我都很好的。先是高師傅,然後又遇到了書南,現在又有了胡叔叔和嬸嬸,還有祖望思杜。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好像從來沒有缺過什麼呢。現在正好,父母兄弟,全都有了。」他又想起什麼,語氣到結尾處驟然沉了下去。
她並未察覺,道:「嗯,等你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就真的什麼都有了。你的狀元服,一定要讓我準備。讓我也為你牽一次馬,看盡長安花。」
兩人各自沿一條屋檐下慢步。傍晚邊偶有惠風,吹走停駐在樹枝上的一群麻雀。它們倒是不怕人,就在腳邊幾米處邊跳邊啄食。人往前走一步,它就往前跳幾小步。那路像是走不到盡頭似的,安靜地聽得清風吹過的聲音。路面凹凸不平,大抵是鋪了層細沙,踩在上頭很舒服。院子里的楊樹枝從圍牆上伸出來,嫩綠色的葉子正好擋住了剝落的灰色牆磚。有幾乎人家還在二樓窗台上擺了一溜的杜鵑或芍藥,奼紫嫣紅,將弄堂夾縫的小路添出了色彩。從窗台上和圍牆裡一道出來的還有晚飯的香氣。他們在門邊都可以想像的道,一家人就坐在楊樹下,或是杜鵑花點綴的窗檯邊,支撐一把小木桌,一家人圍坐在極矮小的凳子上,吸溜剛熬的粥,夾兩片開壇的咸醬菜,還有一盆玉米餅子。條件再好些的,或許會燉上些滷肉,買半斤羊肚佐酒,各自說著白晝在外的新聞。這樣的小弄堂里,已經什麼都有了。
他甚至想到了有一天,他和她坐在同樣的院子里。雖然那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卻牢牢地印刻在心裡。他越走下去就越無法避免想到那一場景。
不知不覺地,他們已經挨近在了一塊。他慌張地轉過身去,正好對上她朦朧的雙眼。在灰暗的小巷裡,顯得尤為清澈明亮,像凈瓶中傾倒在蓮葉上的一滴甘露。她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他同樣純凈的眼神,彼此的呼吸聲已清晰可聞。他的腦海里正焚燒著一片烈火,將所有枯草全部都毀了。他彷彿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幾乎窒息,剋制不住驟亂的心跳,臉頰滾燙髮紅,猶如一盆熾熱的炭火,正上竄火焰。
她凝視著他,忽然笑道:「我剛才還在想,要是有一天,我們也能生活在這種院落里。然後——」她低聲一笑:「然後,我希望就沒有然後了。」
他將她摟進懷裡的時候,其實還在懼怕,怕她會拒絕,怕她會將自己用力推開,怕她會逃開然後再也不見。但是除了有關她的想法,他心裡已經存不下任何東西了。他清晰地聞見她身上的香氣。是最熟悉的瑞香,清馨高雅,單獨品鑒去並無什麼特殊,但將她與其它香料放置一處,能瞬間使它們黯然失色。
她並沒有推開自己,而是慢慢地將唇印了上來。她的雙唇和櫻花一樣柔軟。景行閉著眼睛,似乎感覺到一片飄落的花輕擦唇際。他想起曾有一日,他在一顆櫻花樹下,正好有一片飛花打在他的眼睫上,將他從失神中拉回清醒。這一次他覺得自己彷彿永遠不會清醒過來了。
直到月上中天,景行將她送回謝家。到了門口,他不太願意放手,把她又拱手送進那個對她而言的囚籠。但是她率先把手抽走,笑道:「你早點回去吧,最近好好準備考試。等你結束了,我再來找你。」
她面色嬌紅,在幽暗的夜色下看不大出來。唯有她自己清楚,臉頰有多燙,看遠處昏黃的路燈都有些眩暈。她並沒有很快回房間,而是在月牙的微弱光照下,走到了湖邊的鞦韆處。她每天都會親手裝點最新的花卉,所以這架鞦韆一直都是後院最唯美的風景。只是旁人很少有機會觸碰,因為她但凡在家,除卻照顧嘉明的時間,剩下的幾乎全都坐在上面出神。人人都說她患有精神病,之前雨夜對王渝謙做的事也被解釋成是她犯病了。所有人又換了同情憐惜的眼神去看她。
湖邊有幾個人匆匆走過,有個人看見她的身影,驚叫了一聲:「誰,誰在那裡!不會是鬼吧?」
另一個看了看大致身形,就「唉喲」抱怨道:「你幹什麼啊,一驚一乍的。嚇我一跳,那是六姨太太。唉,又發病了,年紀輕輕的,長得這麼漂亮,居然有這個瘋病。」她嘆了一聲,又拉著同伴快步走。
夜裡安靜,她們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傳入她的耳中。可是她一點都不生氣,她沉浸在花藤的馥郁之中,滿眼都是他清澈純真的模樣,根本無暇分心地想其它的事。她低聲笑了,把指尖敷在雙唇上,彷彿溫度猶在。
直到一盞燈快步靠近,她才看見來至眼前的春雲。她的聲音很焦急,甚至不顧平日的禮節就上來拉扯她的手。
「六姨太,您真的在這裡。快跟我去五房,三少爺剛剛過世了。」
若昕記不清那天具體的場景,只看見一片擋在前面的烏泱泱人群,但卻清晰地記得聲音。她也不好撥開人擠到前面去,只能看見五房裡常年素凈的月白紗簾正隨著晚風飄蕩。裡頭傳來嚶嚶的哭聲,下人們噤若寒蟬,還有時不時王渝謙的低聲安慰。雖然他的語調聽上去讓人尷尬,顯然他不是個擅長安慰的人。「你——節哀順變吧。」
若昕站在後面都聽不下去,很想衝上去把他拉下來,免得造成更壞的局面。她看見房中人實在太多,走上前去輕聲擺手,讓下人都退到門外。她輕輕拉了雲裳春黛的衣袖,示意二人退到客廳去,留給父母二人獨處的空間。她看到蘭馨猶如病染膏肓的憔悴面容,原本白皙柔軟的臉頰因備受打擊,像是發霉暗黃的宣紙,想起了孟氏。
王渝謙見無人在側,坐在了床沿上,原本想擁她入懷,好好安慰,卻扳不動她僵硬的身體。蘭馨素來溫柔軟弱,對王渝謙,對姨太太,哪怕是對下人都一團和氣。吃了再大的虧也含笑了之,甚至大家都不曾見她動過怒。
她像一具木偶,神情麻木頹喪,忽然痴迷地冷笑起來:「三年了,我每天都在擔驚受怕,怕你的寵幸,怕旁人的算計,怕會過得生不如死。我從沒有希望過你來,三年了,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祈禱你去了別人那裡。我從小就眼見庶子卑微,不受重視。可他畢竟是你的親生骨肉,為什麼要等他死了,你才願意降尊紆貴來欣賞他的屍體!既然你真的不在乎,那為什麼要讓我懷上孩子呢?你認為我生的孩子卑賤,那為什麼舅老爺把我送給你時,你又要接受我?」
她的聲音太輕,王渝謙根本就不敢相信她是在質問,亦或是怨懟。可是卻彷彿擁有一陣傾城之力,讓他默默地放下搭在她肩上的手。那一瞬間,她忽然揮動手臂,將手心裡一直緊攥的一枚東西狠擲了過去,正好砸在他的額角。那是一方質地極為堅硬的和田玉觀音,她為孩子求來的平安符。鮮血頓時流下,迷了他的眼睛。
春黛驚呼起來,上前來扶住他。下人聽到聲響,也從門口衝進來,七手八腳地要替他檢查傷勢。嘰嘰喳喳的吵鬧聲擾得他頭疼不止。他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靠近,穩住了重心,低首走了出去。在經過若昕時,他抬目看了她一眼。她愕然了,不知道懷揣何種心情,那幾秒的眼神里含雜了太多隱晦的內涵,竟然讓她一時忘記了對他的怨恨。她看到了無邊的恐懼和歉疚,難以形容的絕望和深邃,更讓她驚訝的是,那眼眸的正中恍若有一絲委屈。
他像是個犯錯的孩子,黑夜抽走了全身的力氣,沉重地拖著落寞的影子往屋外走去。
次日,謝家拉上了白幡花圈,就在正廳設了靈堂,規模很大,到了午間兩口一大一小的棺木躺在正中央,圍滿了祭花和紙人紙馬。在晨起時分,下人推開房門時,看見五姨太蘭馨用那把給她兒子裁剪新衣的小剪刀劃破了動脈。她們彷彿早就預料到似的,並沒有半點震驚,冷靜地依次去向各房各院回稟,然後按部就班,處理喪事,過程早已得心應手。
若昕自那日起很久都沒有再出過門。景行也一樣不得時間。他考完試後,雖然放了暑假,但是他必須在家中承擔起兄長的責任,照顧好兩個弟弟,當然他也很樂意做。因為胡家夫婦牽扯進一樁轟動全城的「陳世美」案。
林書南學校的一名教授梁宗岱,因幼時其母未經他同意聘娶鄉下的何氏瑞瓊姑娘,後來又被騙回鄉成親。但自那日後,梁教授一直抵制洞房,至今未與何姑娘行周公之禮。但凡家人勸他圓房,他就立刻脫光衣服,大聲吵嚷把他們都轟了出去,獨自在書齋忍氣看書。
直到後來他又與何氏口頭商定解除婚姻關係。他出資送她去念書,待學成後各自婚嫁。誰知在今年梁教授要與沉櫻成婚之際,已與他人誕下孩子的何瑞瓊又鬧到北平來,控訴他拋棄髮妻,要求討回妻子名分。此事一出,頓時惹得滿城風雨。
江冬秀在得知這件事後,執意要站在何氏一邊,替她追討負心人。胡適也和夫人統一戰線,不贊成「離婚」,不僅把何瑞瓊接到家中居住,還主動為她做起辯護。梁宗岱與胡適原本就關係緊張,在文場上針鋒相對,頗有嫌隙,又因此事關係徹底惡化。後來還是梁宗岱敗訴,賠償了七千元後,名譽又大大受損,含恨「辭」去教授職位,與妻子沉櫻一道遠赴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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