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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碎記 小津安二郎

瑣碎記 小津安二郎

從1927年的《懺悔之刀》到1963年的《秋刀魚之味》,小津安二郎共導演了54部作品。在這些影片中,他紮根於世俗生活,所拍影片多為家庭題材,他的故事永遠溫和,永遠悲傷。賈樟柯說:「小津電影的高貴品格在於他從不誇張和扭曲人物的處境,而扭曲和誇張人物的處境直到今天都是大多數電影的通病。 」

在小津安二郎的影片中,不論是演員,還是影片中的人物、場景,都有重合的地方。比如,在《東京物語》和《秋麥》中,扮演父母的是同一對演員;原節子扮演的紀子在《東京物語》中是二兒媳,在《秋麥》中則是小女兒;《東京物語》中大兒子是街坊醫生,在《秋麥》中則正式成了醫院的大夫;昌二在兩部影片中都是二兒子,在戰爭中死去。在《東京物語》中,父母一直住在鄉下;《秋麥》中,原本一家老小住在離東京不遠的郊區小鎮,當女兒紀子出嫁後,兩位老人也回到了鄉下生活。再如,《浮草》中的小食店老闆娘,在《東京物語》中是大女兒,在《秋麥》中則是鄰居歐巴桑,後來成了紀子的婆婆。這些或有或無、似是而非的巧妙聯繫,其中的原因,或許正如小津安二郎所說:「我總是說因為我是個豆腐匠所以我只做豆腐。一個人沒法兒拍太多種類的片子。即使我的影片看起來似乎都一樣,我其實總是在試圖在每一部電影中表達一些新的東西。我就好似一個畫家,總是不斷地畫著同樣一朵玫瑰。」

是的,看似一樣的玫瑰,在小津安二郎的演繹下,卻有著不一樣的美。小津安二郎以平靜的基調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個平常人家的悲喜哀樂、生離死別,隨著兒女長大成人,就漸漸離父母遠了,各自娶妻出嫁、生兒育女,開始為自己的生活奔波,於是,原有的家庭四分五裂,留守的老人默默地感受著這一切,偶爾說一句「是啊,這樣啊」,剩下的便是大段的沉默,內心百轉千回,無須明說……對他們來說,人生便是一個個這樣的輪迴,沒有誰能躲得過,到最後註定孛然一身,歸於寂寞。但他們畢竟也是幸福的,兒女各自為小家庭的幸福努力著,所以做媽媽的說:「我們還是挺幸福的,我不能要求太多了。」走完了人生的必經之路,也算是圓滿了。

小津安二郎本人一生未娶,與母親一起生活,但他似乎對家庭中子女的婚嫁問題極為鍾愛。《秋麥》《晚春》和《秋日和》都圍繞著嫁女這一主題,前兩部是紀子是自己嫁人,《秋日和》則是秋子的女兒嫁人,紀子和秋子的扮演者都是原節子,她由女兒的角色變成父母后,自然地從被擔心變成操心女兒的婚事,即便心中多有不舍,小鳥總要離巢,「父母和孩子都是這樣的」,不得不面對這一事實。通過這兩部影片,小津安二郎又完成了一個人生的輪迴。

《秋刀魚之味》是又一個嫁女題材的影片,不過,這回換成了老父嫁女。秋刀魚在日本文化中有著特殊的含義,日本人在結婚、就職、生子這人生三大要事中,都要吃秋刀魚。同時,「秋刀魚又是忠實的報秋魚,一烤秋刀魚,便像是風吹透心中隙縫,涼颼颼的感傷隨即湧上來。」如果兒子娶妻是令人欣喜的,嫁女則會多幾分傷感。《秋刀魚之味》中,笠智眾扮演老父,女兒道子24歲了,一方面父親總覺得女兒還小,不必太早嫁;另一方面,道子為了照顧父親,也不想早嫁。父親的朋友們則力勸他不要耽誤了女兒的婚事,而父親雖然不以為然,但在一次同學聚會中,見到了闊別四十多年的小學老師,得知老師當年那個美麗可愛的女兒為了照顧父親一直未嫁,並親睹老師女兒已愁苦失色的容顏,他終於有所領悟,"到了最後,父母都是要放手的",開始為女兒的婚事操心。女兒終於嫁出去了,當父親再次來到酒館,心情也已是「借酒消愁愁更愁」,老闆娘問是否參加了喪禮回來,他不置可否,對他來說,嫁女的心情其實正如參加喪禮。

「養兒育女,真不容易。」在《東京暮色》中,笠智眾再次扮演熟悉的有些木訥的父親角色,喜怒不形於色,無論遇到什麼事都默默地忍受下來。小女兒明子,3歲時母親便拋夫棄子,與人私奔,這以後,儘管父親對明子千依百順,關懷備至,卻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了母親角色的缺失,少女的心始終寂寞,以致最終走向悲劇。而在父親家小住,打算離婚的姐姐孝子也從母親和妹妹的身上有所領悟,為了女兒道子能夠健康成長,她決定回去與丈夫好好相處,"我會儘力,即使不行,也要努力",為的是不讓女兒重蹈妹妹明子的復轍,因為孩子需要父母兩人的愛,缺少了哪一方,都是要出問題的。最後又只剩下父親孤獨的背影,到頭來又是無邊的寂寞,只有當拿起小孫女的搖鈴,能得到一絲慰藉。至於母親,她選擇了黯然離去,或許她就不該回來,既然當初選擇了離開,又怎能期盼現在還能找回一些母女溫情?一個家庭的悲劇,在小津安二郎的視角下,唯有唏噓而已。

《父親在世時》總會讓人想到朱自清的作品《背影》,令人傷感。「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龍應台)影片中,父親為了供兒子上學,獨自到東京謀生,十幾年來從來沒有請過病假,默默地努力著;兒子從初中起就寄宿學校,難得與父親見面,為了早日與父親團聚,他努力學習,後來在秋田成了一名老師,父子仍舊兩地分隔,無法共享天倫之樂。兒子曾經想要辭掉工作,到東京去,但父親勸阻了他,希望他明白自己身上的責任,努力工作。不久,兒子到東京驗身準備入伍,與父親同住了一周,這時父親卻病倒了,很快便撒手西去。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樣的事,每天都在發生,也沒有人能阻止它的發生。

「你的人生才剛開始,會有幸福的。」「你還年輕,要幸福地生活下去。」在《東京暮色》、《風中的母雞》和《小早川家之秋》中,儘管自己也有著種種的不如意,姐姐對妹妹,男主角對素不相識的妓女,寡居的嫂子對小姑子,都這樣鼓勵著。

而在家庭關係發生變化的同時,人際關係也不可避免地面臨著變化。在小津安二郎的多部影片如《秋麥》《秋日和》中,幾個女性好友之間起初無話不談,經常一起吃喝玩樂,單身的生活充滿了快樂和希翼,然而,大家漸漸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陸續有人結婚,已婚的開始把重心轉移到小家庭的經營上,而未婚的面對小圈子裡的人一個個減少,感嘆彼此間的關係漸漸疏遠了,結婚並不是什麼好事。《東京物語》中紀子說:「不想變,可還是變下去。」《秋麥》中紀子說:「不過,一旦出了嫁,就得顧這個顧那個……在學校時那麼要好,大家越來越疏遠了。」《秋日和》里則是由秋子的女兒亞子說出:「是啊,可是我們都會一點一點的疏遠。」一種淡淡的無奈由始至終充斥在影片當中,然而,不論是朋友還是親人的疏離,都是我們每個人必須面對的宿命。不過沒關係,它們無疑將成為每個人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相信很多年以後,想起舊日的時光,你我還會會心微笑。

小津安二郎本人甚喜飲酒,於是,酒也成了電影中不可或缺的內容:在酒館要喝酒,在家也要喝酒;朋友聚會要暢飲淋漓,一人獨坐則是小酌怡情;人逢喜事少不了酒,悲苦哀愁又怎麼沒有酒?「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小津安二郎在60歲生日時,死於飲酒過多引起的腮源性疾病。酒是他的靈感之源,也是他面對人生無常時一個寄託。

看了那麼多傷感的影片,《茶泡飯之味》終於帶來了一股輕鬆之感。自小嬌生慣養,生於富貴之家的妻子,出嫁後依然嬌縱,嬉笑怒罵之間帶有幾分調皮;她看不慣丈夫抽廉價的煙,坐便宜的三等車廂,認為這有失身份,但對丈夫來說,這是他成長中已經習慣並且喜歡的方式。不過,寬厚的他默默地包容著妻子的任性,而最終在矛盾激化後,一次分別讓妻子有所感悟,她從內心接受了丈夫的生活態度,這也使得他們多年來跌跌撞撞的婚姻步入了正軌,幸福正如「茶泡飯」般平平淡淡卻又百吃不厭,滋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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