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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隱逸者之十 暗香

青山欲滴,垂柳招展,湖水溫潤,暖風似酒,歌吹如酥,遊人逶迤。西湖,人間天堂,溫柔之鄉。太美妙的湖光山色,太撩人的輕歌曼舞,徜徉其間的文人騷客或泛舟湖上,或嬉戲荷葉荷花間,或把酒臨風,一個個字元從他們的嘴中流出,又變成一一串串穿越古今的風韻,於是那波光粼粼中,那扯動楊柳衣帶的春風裡,瀰漫的是與西湖嫵媚相得益彰的淺吟低唱。

白居易來了,於是有了還有那首《錢塘湖春行》:「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當然白居易不是只會吟風弄月的普通文人,與他的詩句齊名的還有他的政績——白堤。

蘇軾來了,安一張辦公桌到西湖邊,如西子般的西湖讓蘇軾將案牘化作一種享受,精神的愉悅帶來行政上的高效,他在杭州太守任上的表現,足以證明,極富創意的透明行政原來可以這樣地詩意。百看不厭的西湖因他的「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和那條蘇堤而更是讓人神往。

這麼溫潤的水,這麼柔軟的風,沒有那能化掉骨頭的歌吹是不大相宜的,這不,蘇小小坐著她的油壁車來了。中國古代社會還真是滑稽,在那些主宰世界的自以為是的男人眼裡,女人是沒有多少地位的,妓女作為一種玩物更應被打入底層。然而那些滿嘴禮義倫常三從四德的文人(做官基本上也是文人)卻將與妓女的風花雪月當作一種炫耀,眾多的艷詞就是明證。一方面拚命地壓抑人性,將所有應由男人承擔的髒水禍水傾向女人;另一方面放縱自己生命深處的慾望,不管得意與失意,風月場所成了他們主要的休閑去處。「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蘇小小用她的才情,她的痴情,她的美貌,她的在美麗的極致燦爛逝去,讓那些一本正經的文人為之心搖神馳扼腕嘆息,哪敢有半點的褻瀆。

西湖不僅是文人的西湖,更是世俗的西湖。西湖還有座斷橋,曾經有座雷峰塔,提起西湖很難使人不想起白娘子。白娘子的形象何以能千百年來一直扣動我們的心弦,是她的美麗善良,是她的溫柔痴情,還是那為愛情而作出的最激烈的抗爭?只是不大明白,如此優秀的女性,她拚命維護卻是許仙這樣一個沒點陽剛之氣的小男人,是對世俗男子漢氣概的沒落的諷刺,還是說這世界本就沒有能讓女性回歸為女人的偉男子?

偌大的一個西湖,厚重的一個西湖,太溫的水,太軟的風,似乎讓人缺少了點什麼,難怪有人會說:暖風吹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卞州。然而西湖還有怒髮衝冠的岳武穆和「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秋瑾的英靈。

這是怎樣一個西湖呀!

林逋還真地選地方,如果有人為了以隱為仕,那麼可以走終南捷徑,找個離政治中心近一點的地方;如果是真心歸隱,乾脆象那些不出世的隱士,隱於深林大澤,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象嚴子陵那樣;如果說不為隱而隱,純粹出於一種本性的回歸,就學學陶淵明,歸於田園,自耕自樂,自吟自悅。西湖太舒服太繁華,也太熱鬧,太厚重的沉澱,怎麼看也不象個隱居的地方,但怎麼看,都是一個隱居的最佳場所。

一個人大凡要有很大的名氣,必須要有點絕活,隱士也一樣。中國歷史上的隱士肯定有很多,象王維等人與之結交的那些高僧應該就是真正的隱士,然而,我們知道的不多,也就是說知名度高的不多,原因無外乎有兩點。一是他們沒有可炒作的個性,甚至是怪癖,或者沒有引起媒體的關注。不象許由伯夷他們那樣,放著王位不做就是極好的題材。要不象嚴子陵那樣,放著皇帝哥們的這層鐵關係不用。甚至是象介子推(估計賭氣的成分也有)那樣,寧願與母親被燒死也下山。一是他們沒有留下點作品,包括詩文書畫。不象陶淵明,那些寫著好玩的東西拿出來就讓人傾倒。沒有大本事的人而不做官的不叫隱者,叫草民,歷史上多的就是這種草民,不管他是做不著還是不願做。

林逋既有著十分高雅的癖好,有大量可供炒作的題材,又有著了不得的藝術成就。這樣的人不做官,尤其是在向來尊重文人的宋朝,皇帝都過意去。所以林逋在活著的時候就有很大的名氣,宋真宗征之不就,賜號和靖處士,還明令地方官吏定期慰問;死後,宋仁宗趙禎賜給他「和靖先生」的稱號,成為中國歷史上少有的由皇帝賜封的隱士。

林逋的引人注目,首先在於他那長期為人津津樂道的梅妻鶴子的故事。

文人畫士,鮮有不愛梅的。林和靖是文人,而且有著方面的才藝,除了詩詞,他的書法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就是在宋朝那樣一個書法名家輩出的時代也有著自己的一席之地。林逋善書,工行草,筆意類歐陽詢、李建中。蘇軾高度讚揚林逋之書及,並詩跋其書:「詩如東野(孟郊)不言寒,書似留台(李建中)差少肉。」黃庭堅云:「君復書法高勝絕人,予每見之,方病不藥而癒,方飢不食而飽。」明沈周詩云:「我愛翁書得瘦硬,雲腴濯盡西湖綠。西台少肉是真評,數行清瑩含冰玉。宛然風節溢其間,此字此翁俱絕俗。」能得到蘇軾、黃庭堅這些大師級書法家的如此高的評價,可以想見其書法上的造詣。而且林逋的書法真跡也有留傳到現在的,台北故宮博物院就完好地保存有他的《三君貼》手札,結體昂挺,筆畫線條細瘦,後世徽宗的有名的瘦金體跟它有點想像。這件書法的字距、行距寬綽,字與字間多細筆遊絲,起筆、收筆處多露尖削,轉折方硬等,給人「清勁」的感覺。他的書法特點可能跟他對梅的痴情有很大聯繫吧。

如果說對菊的愛,沒有人比得過陶淵明,對蓮的愛,沒人比得上周敦頤那個理學家;那麼,對梅的愛,無人敢與林逋爭鋒。陶淵明與周敦頤僅僅是愛菊愛梅,林逋卻是痴梅。林逋何以對梅情有獨鍾,肯定是與他的性格有很大的關係的,史書說他「性孤高自好,喜恬淡,弗趨榮利」,這點也梅俏也不爭春極為相似。林逋孤高恬淡的性格的形成可能與他的家境和自幼養成的性格有關,林逋的祖父名克己,曾出仕五代時吳越的錢鏐王,「為通儒學士」。但是到林逋出生時,家道敗落,生活已極其貧困。10多歲時他父母相繼去世,只剩下一個哥哥與他相依為命,父母雙亡,生活艱辛,而且少時多病,使這個本來性情就比較沉靜的孩子更加沉默寡言。因為出身書香門第,又加上文章的啟蒙教育,使林逋養成了「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的性格。

當然,林逋的愛梅出名,不僅在於他的對梅的痴情,而是他寫出那首普通花農永遠寫不出的小詩——【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喧妍,

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須檀板共金樽。

其中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堪稱神來之筆。梅,本來就孤高自傲,又是月下,水邊,其孤幽,清高之態在這樣的特定的環境下越發的朦朧而神秘。「疏影橫斜」狀其形,僅四個字,梅花倒映水中的情態呼之欲出。「暗香浮動」寫其神韻,如同詩人本人一樣,不招蜂引蝶,不爭艷春日,卻又暗香襲人。此聯對仗極工,意境極美,形神俱佳,所以歷來詠梅之作無數,然無人能出其右。如果對梅沒有極深的了解與感情,就在於才情再高,也無法寫出這種詩來的。後來的陸遊,詩名比林逋響,他也寫過一首詠梅的詞【卜運算元】: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

此詩的確寫得不錯,只是托物抒情,個人情感多了點,梅的神韻卻在其次了,形就更沒有體現了。至於毛澤東的那首【卜運算元】

詠梅(1961.12)

風雨送春歸,

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

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

只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

她在叢中笑。

將本是極具隱逸情懷的梅,革命浪漫化了,看來革命者政治家與文人思維方式就是不一樣,可以將任何題材以革命的浪漫加以翻拍。

更絕的,林逋居然為梅終身不娶,以梅為妻,當然也無後,以鶴為子。林逋的那兩隻白鶴是從浙江奉化帶來的,在西湖隱居後,這兩隻鶴就一直跟在身邊,極有靈性。林逋時常泛舟西湖,當有客人來訪,兩隻鶴就飛到西湖上空盤旋,林逋看到鶴飛就會返回。對於這兩隻鶴,曾寫詩表達了這種得意:「皋禽名祗有前聞,孤引圓吭夜正分;一唳便驚寥泬破,亦無閑意到青雲。」有這樣的兩個寶物,不知金庸的《神鵰俠侶》中的那兩隻神鵰是不是受到林逋的鶴子的啟發。

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封建社會,林逋的梅妻鶴子的行為就是在隱士當中也極為罕見。如果擱在當代,肯定會生髮出種種的猜想,有好事者甚至會想到林逋是不是有點變態,或者說乾脆就不是個男人。對此,林逋自己的解釋是,:人生貴在能選擇適合自己的志向,人生的樂趣不在於有美滿的家庭,也不在於功名富貴,我生性恬淡好古,不願趨榮逐利,只有青山綠水與我性情相宜。雖然那些封爵受賞的達官貴人未嘗不顯赫;那些舉案齊眉的佳事未嘗不美妙,但是在我看來,這些都沒有故鄉的靈秀山水有味道,像我這樣碌碌無為的人還是流連於湖光山色為好。

不過,個人認為,林逋無妻,不會因為只是痴梅,也不會只是因為他的天性恬淡好古,因為很多的隱士都有妻兒的。從其對梅鶴的痴迷可以看出,林逋肯定是個用情極深的人,他的不娶可能就是曾經滄海之後的難為水了。

對於林逋的生平,史書是語焉不詳,只知道,他是錢塘(杭州)人,少孤。年幼時就非常刻苦,通曉經史百家。年輕時漫遊江淮間,後隱居於西湖孤山。史書一般是不會涉及到個人情感的,但我們可以想像,才調絕倫的林逋,誰能保他年青遊歷時不會發生什麼故事,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他有一首極為有名的詞《相思令》可以做一個有力的證據:

【相思令】

吳山青,

越山青。

兩岸青山相對迎。

爭忍有離情。

君淚盈,

妾淚盈。

羅帶同心結未成,

江邊潮已平。

此詞堪稱妙絕。「青」「情」諧音,情人將別,滿眼的青山似離情瀰漫;相顧淚眼,江潮已平,心潮如同江潮,洶湧澎湃,本欲同心,然這結始終不能成。這首詞構思極巧又似脫口而出,話語明白如話,卻又情深意切、纏綿難捨。如果不知道林逋在西湖之後與梅為伴,與鶴為友,還真以為能寫出這樣的超一流水準的詞來的人一定是個情種。唐五代花詞頗多,但大多是從藝術技巧上取勝,至於情感,做作的多矯情的多。其實如果沒有極真切的付出,是斷然寫不出這種極富感染力的詞的。因此,我們不妨作個推測,林逋肯定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也許林逋註定要漂流,只是那匆匆的過客而不是歸人,也許門第的阻隔而使這麼一對鴛鴦不得不面臨這永遠的分離,也許……這段感情最後不得不就這樣地結束了。我們只知道一個結果,林逋之後終身未娶,也許這梅這鶴本身就隱藏著什麼故事。據說,此詞作罷,林逋再未寫詞,然,這樣的絕唱如同愛到骨髓里的情感,一生一首足矣。

仕與隱永遠都是文人的兩難選擇。做官就如同炒股,得意時指點江山揮斥方遒豪情滿懷,的確有種成就感。仕途永遠都不可能長牛的,就算身處牛市,也會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苦衷。隱逸,精神上倒是自由了,愛尿誰尿誰,不必看別人的尤其是官場小人的臉色行事,但有兩個最根本的問題難以讓人真正的解脫。一方面就是自己這一關難以過得去,讀了那麼多的書,總覺得該有一番作為的,一生中不做出點什麼事,總感覺對不住自己。所以即使是超脫如陶淵明,常態下他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但有時想想也會氣不平的,不然怎麼會發出「猛志固常在」的感慨呢,所以懷才不遇是文人永遠的哀嘆。另一方面一個最現實的問題就是肚子怎麼解決,古代文人如果不是國家公務人員,沒有作協文聯之類的機構供養著的,他們都是自由職業者,而且自由撰稿人都做不成,因為沒有正式出版書籍哪來的潤筆費。家底好的還會坐吃山空,家道衰落的官都不想做(也有可能做不到),壓根兒就不會想著去做商人,也很少能有象陶淵明那樣自耕自食的,掙不來銀子,只能數米下鍋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做隱士多數還是很清苦的,沒辦法,物質的匱乏,只能從精神上求得安慰了。

然而,林逋這個隱士當得實在愜意。

首先,他選取的隱居地是西湖孤山這樣一個雅俗共賞的地方。繁華而幽雅,熱鬧而清靜,溫和而秀麗,人間天堂,名不虛傳。大隱隱於市,選取天堂般的西湖落腳,可謂是最會享受生活了。 第二,林逋一生痴梅,植梅育梅,然玩物不喪志,不僅不因痴梅而窮困潦倒,反而因梅而讓自己的三徑之資變得充裕。據說,林逋每年自植梅360株,由於他對梅的品性十分了解,所種之梅自然與眾不同,他就每天賣一株(相信價格不菲),然後將賣梅所得用布包好,放一缶中,一年下來,等梅賣完,新梅也已經長成了。林逋就每天拿出一個布包度日,這樣周而復始,小日子居然過得挺是滋潤,一掃做不成官又無祖上蔭庇者的窮酸。能以自己酷愛的事作為職業,還真是人生的最大幸事。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能想出這種模式來的,絕對是商業奇才,可惜他的這種極具商業頭腦的以梅養梅模的方式在封建文人中只此一例,而且從來沒有想到要將其規模化集團化,更沒有想到搞個連鎖集體上市之類,一代儒商因為整體思維觀念的問題就這樣的滿足於小富即安。

第三,最重要的一點也許就是,林逋並不寂寞,除了以梅鶴為伴,林逋的應酬可謂豐富多彩。

作為一個隱士,林逋經常交往的當然是那些高僧。常駕小舟遍游西湖諸寺廟(也曾在孤山中峰採藥),因為名氣大,常有客人來訪,客人來了如果他不在,門童就放鶴西湖。林逋與高僧之間的唱和可以從很多詩中看得出來。如

和天竺慈雲大師

林表飛來色,猶憐久卜鄰。沿洄一水路,夢想五天人。

謝絕空園草,沉冥滿幾塵。暮雲如有得,寧謝寄聲頻。

懷長吉上人北游

青山日已遠,香裓漸多塵。應愛淮流上,聊逢月色新。

孤禪安逆旅,警句語誰人。復有傷離客,中林病過春。

和才上人春日見寄

俗外多將雲作裝,前花惟以醉為鄉。瑤華伸玩情何極,高絕猶如登百常。

客觀地說,這些詩,相對於他的《山園小梅》來說,過於平淡了些,且用典也有點晦澀,難得見佳句。

相比之下,他的那些表達隱逸情懷的詩倒還有一些特色。

北山晚望

晚來山北景,圖畫亦應非。村路飄黃葉,人家濕翠微。

樵當雲外見,僧向水邊歸。一曲誰橫笛,蒹薜白鳥飛。

村路黃葉飄飛,空山凝翠,那濃濃的翠綠彌散在空氣中,彷彿要將人的衣服染濕;樵夫在白雲飄渺處,也許是那篤篤的砍柴聲,也許是那興起時的一首樵歌,打破了空山的寧靜;蒹薜在夕陽中靜默,白鳥悠然划過,不知何處飄來的這曲橫笛在山間悠揚婉轉;就在這一片靜謐而平和中,僧人水邊汲水而歸。「黃」、「翠」色彩和諧,黃葉、蒹薜、白鳥意象優美,樵夫、僧人以人寫山空,「橫笛」悠揚,以聲寫靜,這首《北山望晚》,可謂深得王維恬淡寧靜、詩中有畫的真髓,是不可多得的山水佳作。

象《北山晚望》這樣的以景寫隱懷的山水詩在林逋的詩中佔有很大一個比重,而且直接抒寫西湖孤山隱居生活。如

孤山雪中寫望

片山兼水繞,晴雪復漫漫。一徑何人到,中林盡日看。

遠分樵載重,斜壓葦叢乾。樓閣嚴城寺,疏鍾動晚寒。

孤山雪中寫望寄呈景山仙尉

璚樹搖岑掠眼新,鮮飆時復颺珠塵。此中自是蓬萊闕,何處更尋姑射人。

湖上隱居

湖水入籬山繞舍,隱居應與世相違。閑門自掩蒼苔色,來客時驚白鳥飛。

賣葯比嘗嫌有價,灌園終亦愛無機。如何天竺林間路,猶到秋深夢翠微。

孤山隱居書壁

山水未深猿鳥少,此生猶擬別移居。直過天竺溪流上,獨樹為橋小結廬。

池上春日

一池春水綠於苔,水上花枝竹間開。芳草得時依舊長,文禽無事等閑來。

年顏近老空多感,風雅含情苦不才。獨有浴沂遺想在,使人終日此徘徊。

孤山後寫望

水墨屏風狀總非,作詩除是謝玄暉。溪橋裊裊穿黃葉,樵斧丁丁斫翠微。

返照未沉僧獨在,長煙如淡鳥橫飛。南峰有客鋤園罷,閑倚籬門忘卻歸。

孤山寺

雲峰水樹南朝寺,祇隔叢篁作並鄰。破殿靜披虀臼古,齋房閑試酷奴春。

白公睡閣幽如畫,張祜詩牌妙入神。乘興醉來拖木突,翠苔蒼蘚石磷磷。

這些詩,或寫西湖及孤山景物,或狀季節小景,用一種細碎小巧的筆法來寫清苦而又幽靜的隱居生涯,受賈島的影響頗深。詩里所流露出的都是對這種隱居生活的恬然自得,看不出對現實的憤懣,也很難看得出林逋的失落。也是,本就對仕途沒有什麼興趣,也就無所謂的失落了。人生的價值觀為什麼要單一呢,每天早起,喂喂白鶴,修剪梅枝,然後,泡上一壺好茶,倚南窗而書法。眼前是西湖的那一湖的溫潤,耳邊是白鶴親昵的鳴叫,梅園暗香入室。書看得累了,再畫上幾筆。月夜,興緻來了,攜酒駕一葉扁舟,或泛舟湖上,任舟飄蕩,或訪名寺,談經論道對弈。一切都可以由著自己的性情,世人皆說男人成功的標誌是事業,可是林逋有西湖這樣仙境棲息,徜徉其間,不也愜意?世從皆說琴瑟和鳴,兒孫滿堂是天倫之樂,可是林逋以梅為妻,呼鶴為子,梅鶴通人性,娶妻生子,煩惱多多,真真能享受到他們的樂趣又有多少時光?世人皆說沒有了功名,至少還有詩名,可是林逋連這詩名都可以不要。林逋寫詩,邊寫邊丟,有人問:「何不錄以示後世?」答曰:「我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後世乎?」有心人竊記之,得300餘首傳世。

中國古代文人特立獨行的不少,不過象林逋這樣有個性,委實不是太多。因為一般的隱士是不屑於與仕途之人走得太近的,然後林逋終身不仕,卻從不刻意與官場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說來,就是作為隱士,林逋也是個另類。

杭州是個好地方,在宋代也算是個大都市了,因此達官貴人也多,貴人多附庸風雅,林逋這樣的一個名士,寫得一手好字,寫得幾句好詩,種得幾樹好梅,又不出來做官,他們自然願意交往。這些貴人中就有當時的杭州太守薛映、李及,薛映、李及愛其詩敬其人,對其照顧有加,也經常到他那裡去拜訪,但每次都是清談而歸,他從不回訪。林逋對於這些人卻也不拒絕,作為朋友,經常來往。賞梅煮茶,品酒觀鶴,林逋作為隱士的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寂寞。這種生活可以從他的很多酬和的詩中可以看出,如《春日送袁成進士北歸》《淮甸城居寄任刺史》《寄臨川司理趙時校書》《和運使陳學士游靈隱寺寓懷》《和王給事同諸官留題》《和王給事同諸官留題》等,單從題目可以看出,林逋官場朋友甚多。

而且,林逋自己不願做官,對後輩作官卻不反對,他終身不娶,無子。哥哥的兒子林宥,他則再三教誨,後來林宥登進士甲科,他十分高興,曾作《喜侄宥及第》詩一首。有人譏諷他說:「你自己高隱,反教子侄登科,是何道理?」林逋回答說:「非榮非辱,而是因人之性情不同各自相宜,相宜則為榮,不相宜則為辱,我也不是什麼真正的隱士,只不過性情喜好幽寂罷了,我的侄子自己追求功名,怎麼可以一概而論呢?」

天馬行空,隨心所欲,這才是真正的隱士,大隱隱於性。不為名利,不在乎世人毀譽,一切只是隨應自己的性情。不強求名利,也不強求別人不追求名利,不刻意地保持清高,因為我本清高。如果說莊子與陶淵明他們只是因為對黑暗現實的看透或者官場失意而隱的話,林逋是壓根兒不喜歡做官而隱的。從這個意義上講,陶淵明有點象時時拂試的明鏡台,而林逋心中根本沒有這種明鏡,也就是說林逋達到了道家的最高境界——空,他比佛家更進了一個層次,根本不用修鍊,與生俱來。這樣的人,嚴子陵也許算一個吧,但是嚴子陵還要躲著官場,而林逋卻不在意自己身在何處。

人生有著太多的誘惑,林逋、嚴子陵們的可貴在於,他們知道自己該堅持些什麼,哪裡東西是最本質的,否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可惜,世間能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太少,盆滿了還想缽滿缽滿了還想缸滿,人的慾望何時是個盡頭,溺水三千隻取一瓢飲的人畢竟只有少數的幾個智者。晚年,宋真宗征林逋出山給太子當老師,林逋堅決拒絕。

1028年,林逋感覺生命行將結束,於是自造一墓於房子邊,還自題詩一首:「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秋色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看來他對自己這一生未曾入仕還是頗為自得的。死後,兩隻鶴也在其墓前悲鳴而亡。被葬在墓旁,稱為鶴冢。林逋的死立即驚動了官府,並上報給了皇帝,仁宗聞奏後,感慨了好一會,親賜謚號「和靖先生」,並賜粟帛為其料理後事。有個叫李諮的讀書人,當年落魄時,無人看重,林逋見後,對人說:「此公輔器也。」後李諮為太守,等逋死後,親服孝服,與其門人守靈七天,直到安葬他,並刻遺句內壙中。

林逋死後,士民以多種方式紀念,民間傳說其為中國花歷正月梅花花神。今日孤山山麓尚有專為紀念其修建的放鶴亭,放鶴亭最早是元代陳子安修建,明嘉靖年問錢塘縣令王代又加以擴建,現在的放鶴亭是1915年重建的,亭內有聯,有曰:「水青石出魚可數,人去山空鶴不歸。」有曰:「山外斜陽湖外雪,窗前流水枕前書。」有林則徐的「世無亦草能真隱,山有名花轉不孤」。亭內石壁有《舞鶴賦》行書刻石,碑文取自南北朝鮑明遠作的《舞鶴賦》,是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康熙帝南巡杭州至此臨摹董其昌手跡書寫,字體圓勁透逸,布局疏朗勻稱,碑上還有「康熙御筆之寶」、「萬歲作暇」等三印。

生前能得皇帝親封,死後能得謚號,數百年後又能得皇帝親自憑弔,林逋可謂官方規格最高的隱士了。然我一點不明白,做皇帝的,提倡士人盡忠,提倡積極而為才對,何以對一隱士卻如些看重?將淡泊定位為志趣高潔,是不是對身在官場的那些士人汲汲於功名的一種內心深處的厭惡?也就是說其實皇帝的內心深處也隱約有個想法,太累了,休息吧,把自己撐得這麼累又是何苦,功名真不是個好東西。

中國人的價值體系還真是既矛盾又混亂。既想拚命地揚名立萬,世人皆知,名利盡得,又在內心裡對追名逐利厭棄。也許與名利伴隨的是有著太多的讓人不能忍受的醜陋,然而其誘惑太大,無人能夠抗拒。林逋只是因為無欲自然無求,他並非了不起,而地在做順應自己的本性的事罷了。

孤山,西湖中明珠。碧波縈繞,花木繁茂,繁華中的世外桃源,名勝中的名勝。這麼好這麼近的一個地方,讓林逋一個人占著,會有很多人眼熱的。連皇帝也來了,南宋理宗皇帝和清帝康熙都在此營建行宮、御花園,因為是皇帝,所以排場撐得很大,佔了大半個孤山。吳昌碩也來了,山頂就是他組建的赫赫有名的研究金石篆刻的西泠印社(首任社長就是吳昌碩)。秋瑾也來了,作為女中豪傑的鑒湖女俠,居然也溫柔鄉里的一碧清靜,看來錚錚俠骨的深處也許是似水的柔情。

孤山東麓一角才屬於林逋。放鶴亭中前水池中的那兩隻白鶴依然還在,只不過那引吭的歡歌成了永遠的迴響。亭東有兩株高可參天的大樹,濃蔭之下,就是林逋的墓廬,墓亦草草,環石圍砌,青草封頂,四下梅花擁衛,鶴冢相伴,至死也不失風雅。如今的孤山遊人絡繹,想必九泉下的林逋並不寂寞,也許,面對後來者以及游者,林逋也只能說:來吧,看吧。畢竟,選擇這裡落腳就沒有打算與世俗劃清界限。心中有梅有鶴,就是身處鬧市有何妨?墓上有一碑,碑文乃清代大學者張岱親自撰寫,其中一句是:「雲出無心,誰放林間雙鶴。月明有意,即思冢上孤梅。」

閑雲悠悠,綠浪層層,林間樹葉沙沙,只是不再有鶴影;寒梅點點,只是不知為誰綻放,遊客只會在白天拿著相機浮光掠影,誰還會有心情去感受那月黃昏下的「暗香浮動」呢。千百年來,林逋之後,梅的美梅的神韻梅的神梅的魂有幾人能懂?雪中寒梅無語,其實得一知己足矣,斯人已去,「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卻在,這縷縷暗香可否為已經撐得疲憊不堪躁動煩瑣的我們帶來一絲的清涼?

西湖的暖風可以醉人,比暖風更讓人神清氣爽也許就是那從孤山襲來的綿綿千年的暗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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