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亞問題與烏克蘭民族構建(中) | 冬川豆

如果沒有他們這些人首先發明創造出烏克蘭的文學語言、然後又圍繞著這個文學語言發明創造出一套烏克蘭的歷史,現在的烏克蘭是不可能存在的。

· 接上文 ·

們要注意,今天的烏克蘭人大多數並不是這些哥薩克人的後裔,而是波蘭人保護的那些東正教烏克蘭農民和東儀烏克蘭農民的後裔。但是民族發明學有一個特點:第一,你要儘可能找出歷史上獨立性最強的政權,這樣才可以給你現在的獨立增加儘可能大的說服力;第二,你可以選擇的歷史上的祖先,應該根據現在的主要鄰國和獨立的主要威脅者——在關係上最敵對、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有過最多的戰爭並能夠在這個過程中尋找出最多的浪漫的英雄人物的那個群體。例如,蘇格蘭高地人儘管人口比蘇格蘭低地人要少得多,今天的蘇格蘭的文化其實也是從低地來的,但是蘇格蘭民族發明仍然要以高地為正宗,甚至把蘇格蘭高地人和低地人打仗的那些戰役都說成是蘇格蘭高地人為了捍衛蘇格蘭獨立跟英格蘭打仗的故事。

哥薩克與翼騎兵廝殺

hhh所以烏克蘭的民族發明也是這樣的,它把只佔烏克蘭人口極少數的哥薩克人塑造成為烏克蘭人的祖先,這些人實際上跟那些波蘭貴族保護下的烏克蘭農民的關係,比較像是關外的蒙古人、滿洲人和關內的儒家農民之間的關係那樣,哥薩克人是經常搶劫波蘭人保護的莊園,受害者當然主要就是烏克蘭的農民。當然,哥薩克國也並不完全像是波蘭人所描繪的那樣純粹以搶劫為生,他們跟波蘭人打仗的時候固然要搶劫波蘭人的領地,但他們自己也不是純粹的非生產者。他們是頓河水運的主持人,實際上也就繼承了過去基輔羅斯時代的那些商隊。他們控制著頓河的水運,以軍事領主制的方式選舉出哥薩克騎士團的團長。相對於受波蘭貴族保護的烏克蘭農民,他們在政治上享有的主權確實比較大。

hhh他們的生活可能是風險比較大的,因為他們不斷地要在波蘭人、莫斯科人和土耳其人三方之間周旋。有的時候要跟這三個強大的國家作戰,有的時候要利用一方來打擊另外兩方,或者是利用兩方打擊另外一方。他們的生活是具有高度軍事化色彩的。所以像果戈里這樣親近俄羅斯的人,在《塔拉斯·布爾巴》這樣的小說中間就要把波蘭人塑造成烏克蘭人的主要敵人。當然,這也是歷史發明學的一個技巧。歷史發明學是有真有假的,真的部分就是,烏克蘭哥薩克跟波蘭人打仗是歷史上的事實,但是烏克蘭哥薩克也同時跟俄羅斯人和土耳其人打仗。它曾經跟俄羅斯人結盟打擊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也曾經跟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結盟打擊俄羅斯,也曾經跟土耳其人結盟打擊俄羅斯和波蘭雙方。作為比較弱小的民族和比較弱小的政治機構來說,這一點應該是很自然的。每個政治實體都是按照自己當時的利害關係行事的,就是尋找一個危險性比較小的鄰國,聯合起來打擊那些危險性更大的鄰國。在不同的歷史發明當中,例如現在俄羅斯是烏克蘭獨立的主要威脅,所以烏克蘭的民族發明學就會比較強調它跟波蘭人結盟反對俄羅斯的那一面;如果有朝一日波蘭人的危險性更大,那麼烏克蘭民族發明學勢必就會更加強調哥薩克人跟波蘭人作鬥爭的那一面。

列賓名畫:扎波羅熱哥薩克給土耳其蘇丹回信

hhh烏克蘭哥薩克國在波蘭、土耳其和俄羅斯的三角鬥爭中間還經常產生分裂,分裂的情況通常是以第聶伯河為界。西部的哥薩克騎士團的大團長向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稱臣,而且在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內部做憲法性的工作,希望把波蘭和立陶宛的二元制王國改組成為波蘭-立陶宛-羅斯的三元制君主國,也就是說,羅斯大公國變成波蘭王國和立陶宛大公國平起平坐的聯邦成員——這裡所說的「羅斯大公國」當然就是指的烏克蘭;第聶伯河東岸的哥薩克騎士的大團長通常是倒向沙皇俄國,依靠沙皇俄國的力量來跟他們西岸的同胞、波蘭和烏克蘭作戰的。

hhh由於在十七世紀以後俄羅斯帝國一步一步地佔了波蘭王國的上風,最後波蘭完全失敗了,自己也遭到瓜分,所以烏克蘭的大部分土地都最終落入了俄羅斯統治之下。俄羅斯人把它劃分為小俄羅斯各省,是沒有自治權、也不承認其民族身份的。事實上,當時也無所謂民族身份。當時,今天的烏克蘭人的祖先也好,今天的莫斯科人的祖先也好,今天的弗拉基米爾人的祖先也好,他們都是只有地方風俗和方言、而沒有正式的民族語言的。方言之間有很大的差別,但是方言和民族語言的差別主要就是缺乏高級知識分子。儘管我們都講方言,但是為什麼你的方言就會被稱之為是日語或者韓語,我的方言就只會被稱之為是吳方言、粵語或者西南官話呢?原因就在於有沒有高級知識分子,特別是有沒有得到國際承認的高級知識分子。如果有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有能夠得到國際承認的莎士比亞一級的文學大師的話,那麼你這種方言多半就會被承認為文學語言和正式的語言了;如果沒有的話,就會有很多人仍然把它貶稱為方言。當時的莫斯科和烏克蘭都處在這種方言狀態,雙方都沒有自己的高級知識分子。

1659年,波蘭-立陶宛-羅塞尼亞

hhh從法律上講,從政治共同體講,只有哥薩克騎士團在俄羅斯帝國內部是有自治權的,因為他們有自己的軍事組織,而俄羅斯皇帝在跟波蘭王國作鬥爭的過程中間需要他們的軍事支持。一般的烏克蘭農民,無論你是俄羅斯帝國統治下的烏克蘭農民,還是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統治下的烏克蘭農民,你在原來的政治體系當中都沒有政治自由,所以在新的政治體系中間你也談不上有什麼政治權利。波蘭王國雖然是一個自由政體的國家,但是它的自由只限於天主教文化這個圈子裡面,也就是說,天主教貴族有相當於西歐貴族的政治權利,在國會中有議席。如果烏克蘭人皈依了天主教,那麼他們也就會加入波蘭和立陶宛貴族的行列,忘掉自己原來的祖先,變成波蘭民族的一部分;如果你沒有的話,那你就進不了它原有的政治體制。而莫斯科大公國和沙皇俄國呢,原本就不是西歐式的君主國,也就是說,照通俗的說法,它本身就是沒有政治自由的,那你即使是做了莫斯科公國或者沙皇俄國的大臣的話,你也不會像是西歐的貴族那樣有自己的國會。只有烏克蘭哥薩克國,作為沙皇的藩臣,享有一定的自治權,他們仍然享有選舉自己騎士團大團長的權利。

hhh這個大團長繼續沿用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時期的名稱,叫做「蓋特曼」。「蓋特曼」這個詞如果用意譯的方法來講就是大統領。大統領不是只有烏克蘭哥薩克才有,立陶宛大公國也有很多大統領或者全權統領。立陶宛作為一個歐洲的邊境國家,基本上所有的邊疆上都會設立具有很大的便宜行事權力的大統領。作為烏克蘭元首的大統領和作為立陶宛貴族的大統領用同一個詞,這就是立陶宛大公國在反抗蒙古統治以後的三百年歷史當中留給烏克蘭民族構建的重大禮物。在烏克蘭的歷史發明學當中,不完全獨立的烏克蘭蓋特曼被發明成了烏克蘭獨立國家的祖先。儘管這個蓋特曼經常是要稱藩於莫斯科或者稱藩于波蘭或立陶宛的,但是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妨礙。我們都知道,韓國的歷史發明學都把歷史上的李朝和以前的高麗王朝的各國君主當成是獨立國家的君主,把它跟元朝和明朝之間的戰爭當成民族國家之間的戰爭。但是在當時的歷史中,毫無疑問,高麗王國是蒙古帝國的藩屬,而李氏朝鮮則是大明和大清的藩屬。它們跟元明清三朝之間的關係並不是民族國家和民族國家之間的關係,而是藩屬國和宗主國之間的戰爭與和平。但是既然韓國要把自己發明成為一個現代的民族國家,那它就一定要把歷史上的宗藩關係發明成為民族國家之間的關係,因此這些衝突就全都變成了蒙古帝國、大明國和大清國對韓國的侵略了。

波爾塔瓦戰役後第聶伯河畔馬澤帕和卡爾十二。伊萬·馬澤帕(Ivan Mazepa,1639-1709)彼得大帝時代烏克蘭蓋特曼(在位1687-1709)。早年曾為波蘭國王的侍從,1659-1663年成為外交官。1709年與彼得一世分道揚鑣,投向瑞典。作為報復,彼得一世派兵攻下了馬澤帕的首府巴圖林,而且此後對蓋特曼政權的控制也更加嚴格,不過蓋特曼政權還是一直存在至1785年才被廢除。在笛福與伏爾泰的著作中,他被描繪成充滿傳奇的哥薩克英雄。 拜倫和十二月黨人領袖雷列耶夫把他描寫成追求民族自由的英雄。普希金則把他描寫成權欲熏心的卑劣小人。

hhh烏克蘭的歷史發明學也是這樣的。蓋特曼儘管原先跟它的各鄰國之間的關係都是不平等的,烏克蘭人總是處於下風的,但是經過他們重新發明以後,這些歷史也就變成了烏克蘭民族和俄羅斯民族、波蘭民族、立陶宛民族之間的糾紛和戰爭。彼得大帝即使在戰勝瑞典和波蘭以後,仍然不得不承認烏克蘭哥薩克的自治權。他只能夠把親瑞典的馬澤帕換掉,換上一個親俄羅斯的新的蓋特曼,並不能夠完全取消蓋特曼制度。所以占烏克蘭人口大多數的烏克蘭農民感到,只佔烏克蘭人口極少數的這些哥薩克人替整個烏克蘭保留了烏克蘭的政治自由。例如,如果有朝一日吳越像韓國一樣建立一個獨立國家,它不可避免地要把工部局當作自己的祖先,因為工部局所控制的上海儘管只佔吳越人口的一小部分,但是在吳越整個作為行省,被大明帝國、大清帝國、國民黨和共產黨控制之下沒有絲毫自治權的情況下,工部局儘管不是一個完全享有獨立權利的主權實體,但它至少是一個享有高度自治權的政治實體,因此它不可避免地就會變成吳越民族的祖先了。烏克蘭哥薩克國跟烏克蘭的關係就是這個樣子的。

hhh烏克蘭哥薩克的政治權利一直維持到十月革命。十月革命以後,由於烏克蘭哥薩克在紅軍和白軍之間頑固地堅持自己的自治權,最後在紅軍勝利以後被紅軍徹底消滅了。紅軍在戰爭的過程中間感到烏克蘭哥薩克的戰鬥力不可輕視,為了斬草除根起見,就做出了沙皇俄國和白軍過去都不敢做也不能做的事情:下令對烏克蘭哥薩克實行種族滅絕。這個種族滅絕的命令至今還留在蘇維埃俄羅斯共和國的歷史當中。它是把烏克蘭哥薩克整個作為自己的階級敵人來消滅的,就像他們消滅俄羅斯的舊貴族和舊富農一樣。不是說征服你,讓你繼續做我的臣民;而是看出你已經無法做我的臣民,把你作為剝削階級的一部分,像後來CCP殺地主那樣,把你斬盡殺絕。

弗蘭格爾(Pyotr Nikolayevich Wrangel,1878-1928)人稱黑男爵,白衛軍首領之一,1920年蘇聯紅軍攻下克里米亞,弗蘭格爾率部逃往土耳其。

hhh從嚴格的血統上來講,烏克蘭哥薩克倖存的部分,主要是從克里米亞隨著弗蘭格爾的部隊逃到君士坦丁堡、逃到西方,還有一部分是遷到阿根廷這些地方的人,這些人才是烏克蘭哥薩克真正的繼承者。留在蘇聯的那些哥薩克人,只有極小部分通過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才僥倖苟活了下來。沒有隱瞞身份的,大多數人是在肉體上被消滅了。後來在蘇聯解體以後自稱是烏克蘭哥薩克繼承者的這些人,包括今天在頓涅茨克為俄羅斯作戰的那些哥薩克,其實有兩個來源:較少的一部分是最初移民到西方拉美地區、在蘇聯解體以後回來的那些哥薩克,這些哥薩克經常是反俄羅斯的——但也不一定,也有親俄羅斯的,但是不佔多數;大多數自稱哥薩克的人實際上在蘇聯成立以前並不是哥薩克人,而是在蘇聯解體以後冒充哥薩克人。

hhh但是這個在哥薩克人的法統當中也不算是特別離奇,因為哥薩克人本來就不是按照血統繼承的。什麼是哥薩克人呢?只要逃離了原先波蘭人控制的烏克蘭地區,拿著自己的武器加入哥薩克的戰鬥團體,那麼哥薩克人像法蘭西外籍軍團那樣,是不問你的出身的。只要我們是戰友,我們也可以稱你是哥薩克人。所以只要哥薩克的法統恢復了,即使你原來是俄羅斯人,甚至是穆斯林,只要你對你自己原來的生活不滿意,你願意加入哥薩克的戰鬥團體,願意維繫哥薩克騎士團的傳統的話,你仍然可以被稱為哥薩克人。這樣的團體很多都參加了後來頓涅茨克的戰爭,於是就變成了一個血統上沒有聯繫、但是法統上有聯繫的重建的哥薩克新國家。

2014年5月11日,在舉行獨立公投後,烏克蘭頓涅茨克州及盧甘斯克州12日宣布成為獨立主權國家。但沒有得到烏克蘭和整個國際社會的廣泛承認。

hhh現在的頓涅茨克共和國,實際上是在這些哥薩克新國家和其他各種各樣的團體——包括車臣團體和其他各種志願軍的卵翼下成立的國家。他們自稱是鄧尼金和弗蘭格爾那些俄羅斯白軍的繼承人,從組織角度來看也是非常像的,因為真正的白軍——就是所謂的俄羅斯志願軍,自己的俄羅斯成分是不太多的,非常仰仗哥薩克人的支持。他們成功的原因和失敗的原因都與此有關:他們成功是因為哥薩克人不願意接受布爾什維克的中央集權,所以在布爾什維克企圖接管烏克蘭哥薩克領土的時候,就像《靜靜的頓河》上所描繪的那樣,哥薩克人發動大暴動,殺掉了布爾什維克派來的官員,給白軍製造了捲土重來的機會;白軍失敗的原因則是因為,烏克蘭哥薩克真正的目的是要讓所有的外人都滾出去,自己管理自己,他們只要大頓河區,只要大頓河軍的自治組織,離開了頓河流域,他們就喪失了戰鬥慾望,所以白軍想依靠哥薩克的力量打回莫斯科去,然而只要他們越出了烏克蘭邊境,哥薩克就一鬨而散了,他們只願意保衛自己的老家,不願意到莫斯科去打仗。

hhh結果,白軍的力量在一瞬間看上去非常強大,迅速地殲滅了紅軍主力,但是一旦打到俄羅斯境內的時候又變得非常脆弱,被托洛茨基的部隊輕而易舉地打敗。其實這也不是托洛茨基十分強大,而是因為白軍的支持力量迅速地瓦解了。當然,哥薩克這種在政治上缺乏遠見的做法,實際上為布爾什維克的勝利奠定了基礎。如果他們當時對白軍支持到底、在紅軍最困難的時候從圖拉一路打進莫斯科的話,列寧和托洛茨基也就完蛋了。但是哥薩克一旦散夥回家了以後,白軍也就垮台了,白軍一垮台,紅軍再次捲土重來的時候又一次征服了烏克蘭,重新在烏克蘭實行中央集權。這樣做,哥薩克原有的自治權不僅遭到毀滅,連哥薩克的人身安全都沒有保護。

俄國內戰

hhh在紅軍、白軍和烏克蘭哥薩克作戰的這段時間內,克里米亞一直是白軍的大本營。我們如果拿地圖來看就可以看到,紅軍控制的是烏克蘭東部哈爾科夫一帶的地方,白軍控制的是今天的克里米亞半島,烏克蘭哥薩克控制的是頓河流域中間的地方。烏克蘭哥薩克在中間是舉足輕重的:它倒向白軍,白軍就要席捲整個烏克蘭;它倒向紅軍,紅軍就要席捲整個烏克蘭。但是克里米亞始終不是烏克蘭哥薩克的勢力範圍。紅軍在把烏克蘭哥薩克和俄羅斯白軍都消滅了以後,把克里米亞併入了蘇維埃俄羅斯共和國;把哥薩克人肉體消滅以後,把大頓河軍的勢力範圍併入了蘇維埃烏克蘭共和國。

hhh在我剛才描繪的這三個地區之外,還有一個地區。今天的烏克蘭最東部哈爾科夫那一片,是屬於布爾什維克建立的蘇維埃共和國,頓河兩岸是烏克蘭哥薩克建立的大頓河軍,克里米亞是白俄組織的俄羅斯志願軍;但是在頓河以西、第聶伯河以西靠近波蘭邊境的地方,還有一個烏克蘭人民共和國,這個烏克蘭人民共和國才是今天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烏克蘭共和國在法律意義上的祖先。這個烏克蘭人民共和國是怎麼樣形成的呢?答案是,它來自於奧匈帝國的加利西亞民族主義者。

烏克蘭人民共和國(1917-1921)政府,1920年

hhh烏克蘭西部,我們剛才提到,在蒙古人撤退以後歸屬了立陶宛;然後在立陶宛和波蘭聯合當中,歸屬了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在俄羅斯、普魯士和奧地利三方面瓜分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的時候,大部分歸了俄羅斯,小部分歸了奧匈帝國。奧匈帝國,由於他們自己是歐洲人,同時自己也是個聯邦的結構,它不像是中央集權色彩很強的俄羅斯那樣要把它領土上所有人的自治權都取消。奧匈帝國所擁有的這一部分波蘭完整地保存了波蘭貴族的自治權,因此奧匈帝國所擁有的這一片烏克蘭形成了複雜的結構。在國際法主體這一個層面上來看,它是奧地利皇帝的領土;在地方政府這個層面,它是波蘭貴族統治的自治共同體;在社會和人口的角度來講,它的大多數人口是信奉東正教的烏克蘭人。

hhh奧地利人把他們稱為羅塞尼亞人,波蘭貴族把他們稱為烏克蘭人,俄羅斯人則把他們稱為小俄羅斯人,同一撥人有三個不同的名字,因為他們是被統治者,他們沒有自己的高級知識分子。他們留在俄羅斯的這一部分,直到十九世紀仍然還很少產生出高級知識分子;留在奧匈帝國的這一部分,因為奧匈帝國的經濟、社會比俄羅斯要發達得多,同時政治上的壓迫也比俄羅斯少得多,所以烏克蘭文化復興是發生在奧匈帝國所佔有的這個小部分的烏克蘭的,也就是奧匈帝國所謂的加利西亞,包括今天波蘭的南部、東南部和後來一度曾經歸屬捷克斯洛伐克的喀爾巴阡地區。這塊地區,德語民族所謂的羅塞尼亞人,與波蘭語民族所謂的烏克蘭人,在十九世紀末期開始產生了烏克蘭民族文學的復興。我們今天比較熟悉的烏克蘭民族詩人謝甫琴科就是這次文藝復興的產物。

1911年奧匈帝國

hhh但是我們不要誇張這次文藝復興的人數,這次文藝復興的直接參加者也就只有幾百個比較高級的知識分子。論人數來講,跟二十世紀初葉在東京參加同盟會和保皇會的那些大清國的留學生來說是差不多的。我們後來看到的中華民國,實際上就是東京的這幾百個大清國留學生髮明的產物。我們今天看到的台灣,實際上也就是同一時期在東京的幾百個台灣留學生的產物。今天我們看到的烏克蘭,其實就是在維也納和柏林經常活動的、在德語世界大學受過比較高等教育、企圖把自己烏克蘭家鄉的民俗文化重新發揚光大的這一批幾百個烏克蘭詩人和知識分子創造的產物。

hhh只有這幾百個烏克蘭知識分子使用和理解我們今天所謂的烏克蘭文。這些烏克蘭文字一方面是德國人和俄國人所不懂的,另一方面也是大多數構成今天烏克蘭人祖先的烏克蘭東正教的農民所不懂的。烏克蘭東正教的農民所說的是土話,就像是今天的粵語、吳語、西南官話或者四川土話那樣,這些話是只有聲音、沒有高級文學的。雖然講四川話的農民跟講四川話的農民之間是能夠溝通的,但是卻沒有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像寫《紅樓夢》那樣用四川話創造出好的文學作品。

謝甫琴科(1814 - 1861)農奴出身,24歲被贖為自由人,此後從事創作,因參加秘密團體被沙皇尼古拉一世當局逮捕流放

hhh烏克蘭人之所以能夠存在,就是因為有幾百個這樣的烏克蘭知識分子,把原來所有人都不屑一顧的方言土語拿來創造了傑出的詩歌和高級文學作品。這些高級文學作品最初創造出來的時候,他們創造出來的這種語言——也就是現在的烏克蘭語,是只有幾百個讀者的,也只有幾百個作者,也就是說作者就是讀者。他們利用烏克蘭的方言創造出了烏克蘭文學語言,而這些文學語言是只有在他們自己的小圈子裡面才使用的。後來能夠普及到整個烏克蘭,是依靠後來的政治構建,但是如果沒有他們這些人首先發明創造出烏克蘭的文學語言、然後又圍繞著這個文學語言發明創造出一套烏克蘭的歷史,現在的烏克蘭也是不可能存在的。

hhh可以說,他們跟現代烏克蘭文學語言和國語之間的關係,就是周作人、胡適這批人跟現在的白話文之間的關係。本來是沒有所謂的白話文的,只有相當於拉丁語文言文這種大清帝國、韓國、越南和日本都可以使用的書面文字,然後在白話文創造出來以後,才有了我們後來所謂的中華民國的「國語」。你可以設想一下,假定當時的胡適不是創造出一種可以通用於十八省的白話文,而是創造出一種吳越方言的文學語言的話,那麼他所做的事情就會跟烏克蘭民族發明家所做的事情相等同了。

謝甫琴科之墓,十字架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被蘇聯拆除

hhh這些民族發明家和詩人是奧匈帝國的臣民,他們的發明在政治上講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只是被寬容而已。因為奧匈帝國是一個文明的歐洲國家,它不干涉你的言論自由,也不干涉你在文化創造中的自由。你們這些人可以在奧匈帝國的境內發明烏克蘭的歷史、發明烏克蘭的文學語言和文字。但是這幾十年的窗口期,也就是1880年到1914年這區區幾十年時間,烏克蘭的語言文字就由只有語言沒有文字、跟今天的四川話毫無區別的一種方言,變成了既有語言又有文字的一種高級文學語言,產生了一個知識分子團體,然後就從這些知識分子團體中間產生了渴望復國的政治家。

· 未完待續 ·


推薦閱讀:

近代中國對人類和民族的兩大貢獻
漢服--華夏美麗的民族服飾
民族學人類學的中國經驗
中國漢族人如何評價中國的其他民族?
回回民族的根!

TAG:民族 | 克里米亞 | 烏克蘭 | 冬川豆 | 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