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一個有工作的女人不得不向丈夫隱瞞自己的財務狀況

根據我的經驗和觀察,男人想讓女人與她們的理想絕緣,很少橫加干預。相反,他們會勸你變得現實些,隨波逐流,漸漸地離理想遠去。像沙子打磨牡蠣般,他們不會努力培養出一顆珍珠,而是逐漸消磨你的銳氣,使你褪去光澤,只剩下砂礫。

文 |Dena Landon

編譯 |SY

插畫 |Cornelia Li

來源|Narratively

「如果你寫下一張五美元的支票,他們就會兌換成現金給你。」我的祖母一邊說著,一邊潦草地簽了個名,然後從支票簿里撕下一張。「這樣就可以存下一點私房錢了。」她接過櫃員遞來的一張五美元鈔票,把它塞進了錢包內側的口袋,放在優惠券和皺巴巴的紙巾之間。「最好每次都這麼干,這樣你的丈夫就會認為,錢是花在購置雜貨上的。」

當時我十二歲,女孩之上,女人未滿。還在玩著洋娃娃,但也開始購買少女文胸。身為女人意味著什麼,是我渴望了解的奧秘。為此我不停觀察著、探尋著,也並未質疑為什麼一個有工作的女人不得不向丈夫隱瞞自己的財務狀況。

20世紀40年代,我的祖母帕特從惠頓學院畢業,並獲得化學專業的學士學位。談起她的大學經歷時,她笑談到,在她大四時,她的輔導員強烈建議她把專業換成家政學。畢竟,在科學領域獲得學位的女性難以成家。

儘管如此,祖母還是在1950年8月12日結了婚,那時她年僅19歲。有幾年,她的確是一名化學工作者,並為威斯康星州的百威公司工作。「有一年,」她講道,「有一個與啤酒花相關的課題,我需要帶一些啤酒回家進行研究。可我是一個帶著小孩的已婚婦女呀!如果被人看到我車裡載著的啤酒,肯定是一件醜聞。於是,我把啤酒箱子裹在毯子里,藏在後備箱中。開車回家的全程我都十分害怕,怕被拉下車,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

四個孩子的接連降生,讓祖母的全職工作難以為繼。祖父以此為理由,讓她考取了教師從業執照,轉變為一名教授基礎科學的老師。畢竟這樣一來,她既能繼續從事她所熱愛學科的相關工作,也可以在孩子們不上學時,充分利用好暑假的時間。

根據我的經驗和觀察,男人想讓女人與她們的理想絕緣,很少橫加干預。相反,他們會勸你變得現實些,隨波逐流,漸漸地離理想遠去。像沙子打磨牡蠣般,他們不會努力培養出一顆珍珠,而是逐漸消磨你的銳氣,使你褪去光澤,只剩下砂礫。

我的祖父便是這樣打磨祖母的,促使這樣一位曾獲得學位、成為一家大公司實驗室里唯一的女性工作者的人,放棄了她熱愛的事業,轉而成為一名教授五年級科學課程的教師。我對祖母講述過的大學化學課上的歡樂情景和無數與啤酒有關的故事都印象深刻,卻不曾記得她多年教學生涯中的任何一件事。

如果我們講述的故事能夠定義並闡明我們的生活,我們避之不談的那些故事也同樣可以。

儘管祖母——把我父親撫養成人的這位女性——有著不凡的力量,我的父親還是步了祖父的後塵,徹底控制了我母親的生活,甚至到了這樣的地步:他計算了母親從她教書的學校回家的通勤時間,如果她晚歸,他就會在前門等候。

「你為什麼晚歸?我查了交通路況,橋上沒有堵車。」

我坐在樓梯下面,沉默著見證這一切。我的手指深深摳進紅色的毛絨地毯,看著我的父母在家門口僵持。母親站著,雙手抓著手提包的皮帶,與父親保持著距離。她耷拉著肩膀,看起來滿是疲倦。

「我半路得停車加油。」

他伸出手,不耐煩地比劃,「給我看下收據。」

然後,我的母親嘆了一口氣。在進廚房準備晚餐之前,她只能掏出錢包,拿出一些皺巴巴的紙片交給父親。有時候是買牛奶,或者是要歸還圖書館的書籍,有時則是某位家長找她談論自己的孩子,在學校待到很晚。原因各不相同。但如果她不能證明她去過哪裡,情況就會有變。

我不知道母親最終決定離開父親的原因,也不清楚是哪一次皮膚上的淤青,讓她堅定了不再忍受下一次的決心。我只知道她是何時採取最後行動的。那時,我們全家正在愛達荷州的太陽谷度假。記不得為什麼,我不得不提前回家,由我的父親開車把我帶回西雅圖,家裡的其他人則在那裡多停留了幾天。

父親裝車時,母親把我拉到一旁。「到家之後,把這個交給你的外祖母。」她把一張紙遞到我的手裡。那是一張存款單,賬戶上只有她的名字。「不要給你父親看。」

母親家境富有。隨著城市的擴張,外祖父在華盛頓貝靈漢擁有的土地不斷增值。漸漸地,飼養奶牛的農民成了百萬富翁。同時,他們也是虔誠的教徒,認為離婚是一種罪過。如果你的丈夫打你,那一定是你的某些作為招致的;如果他出軌,那是你在性的方面沒能滿足他。我不止一次地聽到他們在廚房裡激烈的爭論,勸母親留在父親身邊,而我在另一個房間里玩,假裝沒有聽見。當然,人總會為自己的孩子著想的。他們有財力幫助她,但他們沒有。

於是,我揣著那張存款單返回西雅圖,全程它就像一塊熾熱的煤炭在我口袋裡燃燒。我只有十二歲,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派我完成這個任務。我只知道要緊閉嘴巴,保守秘密。父親第二天把我送到外祖母那裡,隨後離開去上班。我又等到外祖父例行騎著自行車離開後,才把它交給外祖母。

我清楚地記得,她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眼中閃著憤怒和堅決的目光。她的雙手將那張小小的長方形紙片貼在膝蓋上,撫平著摺痕。隨後,外祖母拿出外祖父不曾知曉的備用鑰匙,我們坐上了她從未駕駛過的汽車,去了銀行。她選擇走家後面的路,避免在路上與騎車的外祖父相遇。由於我保持了沉默,外祖母還像對待一個小孩那樣,用棒棒糖獎勵了我。

正是用那天外祖母打入她帳戶的這筆錢,母親聘請了一位律師,找到了安全的住處,在一個無人在家的時候搬了出去。

過後,外祖父還因此向父親道歉。「我不知道這件事。埃德娜告訴我,是你們兩個人一起要去做婚姻諮詢。」在父親來接我時,外祖父懇切地向父親解釋,還緊緊地握了他的手。

我的外祖母站在一旁,雙手扣在腰前,眼神低垂,完全是一副溫順的、唯唯諾諾的基督徒妻子的形象。但當我長大,終於有一天意識到她瞥向丈夫的目光里包含的東西:蔑視。

上幼兒園時,我每天放學後都會去外祖母家。我們會在黑白電視機上觀看老加里格蘭特的電影,或是外祖母用焦糖糖果作為報酬,讓我給她練習大聲朗讀。我的外祖父會出現在畫面的背景里,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對著那些收據和賬單,把數字敲進計算器。看起來不言自明,是我的外祖父掌管著家庭的財務,並且多虧有他,這個家庭才是富有的。

到外祖母去世時,她的資產價值達到了四百萬美元。了解到這些,是因為我不得不履行部分監護人的職責,我發現了一整箱的財務資料。為什麼會有這些錢?外祖父已經抵押了房產和家庭信託,還累積了大量的信用卡債。

外祖父真的認為他在掌管財務嗎?是外祖母忙碌的工作讓他產生了一種自己掌管財務的錯覺。外祖母花了多年時間來打理一切,一邊理財,一邊讓外祖父覺得是他掌握著主動權。外祖母唯一一次讓外祖父有機會意識到,誰在真正管理這些資產,就是她給了我母親二萬美金用於「婚姻諮詢」。

母親花了十四年的時間才離開我的父親,她一直倍受來自宗教和社會的壓力,長久地在羞愧和恐懼之中掙扎。而我花了八年時間,離開了自己有暴力傾向的丈夫。出於各種相似的理由,原本我認為這段婚姻應該持續下去,但最終不得不放棄。我們擁有一個孩子,我希望他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嫁給我丈夫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我為此感到羞愧,也不想向朋友和家人承認這段婚姻變得多麼糟糕,袒露每年聖誕節交換賀卡時微笑的背後實際隱藏的是什麼。

他從未打過我。他只是威脅說,如果我們不是在公開場合,他便會動手。他曾在餐廳用言語羞辱我,導致我對那些餐廳避之唯恐不及,因為我羞於看到女服務員眼中的同情。每當下班回家後,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他,想觀察一下他的情緒狀態。他現在生氣嗎?他這一天的工作是否順利?我是否需要和他同房,盯著卧室的天花板,盼著他儘快結束,從而避免他在兒子面前對我大喊大叫?

我一直摸索著、被訓練著學會察言觀色,以應對他不知何時會爆發的脾氣。

當有次晚餐不合他心意,我提出另一種解決辦法時,我在自己的聲音中聽到了承認廚藝糟糕的怯懦。我緊繃著身體,想儘可能變小,變小,直到消失,而他正因為我的愚蠢和敗家發怒,甚至指責我在我們見面之前購買的小提琴是浪費錢的行為。

像我的祖母和母親一樣,我被認為不值得信任,也不擅理財。雖然我二十八歲時就自己買了一套房子,但是「買錯了小區」,需要額外付出很多精力。我在賬戶上存有十幾萬美元,但因為我理財「過於保守」,退休後將面臨經濟拮据的狀況。我讓信用卡維持著零債務,連在他失業時也是如此,但那是因為我是個低廉的女人,沒能讓他擁有什麼樂趣。

我意識到固執己見只會讓局面變得更糟。所以我原地不動,接受了現實。一段時間過後,我甚至開始從心底投降。朋友們對我說,他們已經多年未見我的笑容,也沒有聽過我的笑聲。我失去了屬於自己的光芒。我一無所有,僅剩咬緊牙關的堅持。

在最後那段時間的爭吵中,有一次,他把我逼到了廚房的角落,把我困在爐子和水槽之間。我按照烤箱上顯示的時間默默計時,而我三歲的兒子正在我腳邊玩著樂高積木。八分鐘。他雙手撐在柜子上壓迫著我。十分鐘。他在烤爐前面來回踱步,罵著我在床上糟糕的表現,並擋住了通往門的路。十五分鐘。我是個敗家女,買了太多衣服,卻從來沒讓他過得舒坦一些。當他終於發泄完奪門而出後,我的兒子站了起來,舉起兩隻小手。

我把他抱了起來,母子都在顫抖。我感覺到他的雙腿環繞著我的腰,氣息溫暖著我的皮膚。過了五分鐘,我們站了起來。我在他耳邊低聲說:「寶貝,我很抱歉。」他縮回身子,拍拍我的臉。我心碎地聽到他說:「沒關係,媽媽。爸爸只是脾氣不好。」

那天晚上照鏡子時,我彷彿看到了我母親的臉。不只是看到了斯堪的納維亞人特有的顴骨,眼睛的形狀和下巴曲線。我看見了她,也看見了她之前的那些女人。我下定了決心。

我從一個賬戶里取了錢出來。我知道他看不見,因為我「忘了」在Mint上更新密碼。我在午餐時間離開,去見了一位律師,同時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以防他使用定位軟體來追蹤我的位置。他以前這麼干過。我走了我母親的路,也吸取了她們過往的教訓。想到母親雖不能讓我自由,卻留下一筆讓我爭取自由的錢時,我苦樂參半,五味雜陳。

然而,我的丈夫常常威脅我,如果我離開他,他會毀掉我的生活,會把他應得的一切都搶走。「你是我的摯愛,」他曾說,「但如果你離開我,一切就會改變。」說這話時,他陰森地笑著,並在之後丟下一句「只是開玩笑的。」但我相信他,至少相信威脅我的那部分,而且我清楚地知道,到那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對所有我小心藏匿起來的資金進行爭奪。

彼時,我祖母的教誨派上了用場。在離開我丈夫之前的幾個月里,所有的家庭瑣事和日用品購置工作都由我來負責,為此我十分慶幸。「你想要兌換現金嗎?」店員問道。我便會露出隨意的微笑,咂著嘴說:「是的,請給我五美元。」

只有當我走進另一間空餘卧室的衣櫥,把鈔票裝進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里,我才終於能夠卸下我的故作鎮定。我雙手環著腰哭泣著,在裝著紗線和工藝用品的箱子中間,我倒了下來。我如此努力地工作,就是為了不變成我的母親和祖母那樣,可不知何故,故事還是走向了同一個結局。但必須承認,她們的力量、智慧與精明強幹,我也同樣繼承了下來。

我仍然在家中藏著一個裝著現金的信封,這是我用於娛樂活動的資金,去看電影,或在某個不想去ATM取錢的晚上,和女性朋友出去喝酒。但現在整個房子都是我的了。銀行賬戶是我的,車是我的,退休金賬戶也是我的。我為它們工作,往裡面存錢。我甚至掌管著用於兒子上大學的儲蓄帳戶。難道不是理應如此么?

和我之前那些了不起的女人一樣,我善於理財。

沒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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