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一介思想 | 禪宗 —— 中國化的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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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一介思想專欄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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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宗 — 中國化的佛教

佛教傳入中國至隋唐形成若干宗派:天台、唯識、律、凈土、華嚴、禪等。至唐末,其他宗派均先後衰落,而禪宗的影響越來越大,終至一家獨秀,究其原因或有許多方面,但最重要的原因是禪宗較好地吸收了中國儒、道兩家的某些重要思想,致使它成為中國化的佛教,而與印度佛教有所不同。

佛教作為一種宗教自有其宣揚教義的經典、一套固定的儀式、必須遵守的戒律和禮拜的對象等,但自慧能(禪宗六祖)以後,中國禪宗把上述一切都拋棄了,既不要求念經,也不要求持戒,沒有什麼儀式需要遵守,更不要去禮拜什麼偶像,甚至連出家也成為沒有必要的事了,成佛達到涅槃境界只能靠自己一心的覺悟,即所謂「一念覺,即佛;一念迷,即眾生」。這就是說,人成佛達到超越的境界完全在其內在本心的作用。

無生秘義

中國禪宗不重經典、不立文字,一切自任本心

中國禪宗有一個「釋迦拈花,迦葉微笑」的故事,據《指月錄》載:

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禪宗自稱其宗門為「教外別傳」即依此類故事以說明他們和佛教其他宗派的不同。印度佛教開始在釋迦牟尼時也是比較簡單,本是一種人生哲學,對一些與人生實際無關的理論往往避而不論,如當時印度討論的「宇宙是常還是無常」、「宇宙有邊還是無邊」、「生命死後是有還是無」、「生命與身體是一還是異」等,均少論及。但印度佛教在發展過程中越來越繁瑣,越來越遠離實際人生,體系越來越龐大,禮拜的對象越來越多,名詞概念多如牛毛,這與中國傳統思想全然不相合。到隋唐以後,中國的一些佛教宗派都已在想方設法地克服印度佛教的這種繁瑣,例如,天台宗納三千於一念,華嚴宗融理事於真心,都強調人的本心的作用,這一趨勢到禪宗慧能以後更是變本加厲了,而有不立文字,廢除經典之說。

禪宗的大師們不僅認為文字不必要,而且認為語言對得道成佛也是無益的。語言並不能使人了解佛法,有人問文益禪師:「如何是第一義?」文益回答說:「我向汝道,是第二義。」(《文益禪師語錄》)佛法是不可說的,說出的已非佛法本身。那麼用什麼方法來引導人們覺悟呢?不過禪宗也常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如棒喝之類。《五燈會元》卷七《德山宣鑒禪師》載:

僧問:如何是菩提?師打曰:出去,莫向這裡屙。問:如何是佛?

師曰:佛是西天老比丘。雪峰問:從上宗乘,學人還有分別也無?師打一棒曰:道什麼?曰:不會。至明日請益,師曰:我宗無語句,實無一法與人。峰因此有省。

人所具有的這一靈覺性,既然不是能用知識、語言等使之得到發揮,因此只能用一棒一喝(當然不一定必須用棒喝,其他任何方法都可以,只要能打斷執著即可)打破執著,使心默然無對,而達到心境兩忘的超越境界。

初示宗旨

中國禪宗破去陳規,廢去坐禪,唯論見性成佛

坐禪本是原來佛教一切派別所必需的一種修持法門,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證道,坐四十九天;達摩東來,仍有三年面壁,都是坐禪。但到慧能以後,中國禪宗起了很大變化,《壇經》記載慧能說:「唯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蓋慧能主張「見性成」,認為靠禪定並不能得到解脫,所以他說:

《壇經》

tanjing

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動,除妄心不起,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道須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法即通流,住即被縛,若坐不動是,維摩詰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

《壇經》說:「不能自悟,須得善知識示道見性;若自悟者,不假外善知識。」道一是靠懷讓的啟發,而慧稜是靠自悟,但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必須是「識自心內善知識」,也就是說必須靠自己的內在本心才可以達到超越境界。慧稜頌中「捲起簾來見天下」是他悟道的關鍵,因照禪宗看,悟道成佛不要去故意坐,要在平常生活中自然見道,就像「雲在青天水在瓶」那樣,自自然然,平平常常。無門和尚有頌說: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禪宗的這種精神境界正是一種順乎自然的境界:春天看百花開放,秋天賞月色美景,夏天享涼風暫至,冬天觀大雪紛飛,一切聽其自然,自在無礙,便「日日是好日」、「夜夜是良宵」。如果執著坐禪,那就是為自己所運用的方法所障,而不得解脫。臨濟義玄說:「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尊宿語錄》卷四)要成佛達到涅槃境界,不是靠那些外在的修行,而是得如慧稜那樣忽然頓悟。有僧問馬祖:「如何修道?」馬祖說:「道不屬修,言修得,修成還壞。」(《古尊宿語錄》卷一)道如何能修得,靠所謂的「修」就是要勉強自己,這種不自然的做法,當然會「修成還壞」。所以修道不能在平常生活之外去刻意追求。

禪宗認為「平常心是道心」,在平常心外再無什麼「道心」,在平常生活外再無須有什麼特殊的生活,如有此覺悟,內在的平常心即可成為超越的道心,正如印順法師的《中國禪宗史》中所說:「性是超越的(離一切相,性體清凈),又是內在的(一切法不異於此),從當前一切而悟入超越的,還要不異一切,圓悟一切無非性之妙用。這才能入能出,有體有用,事理如一,腳跟落地。」

斷臂求法

中國禪宗不拜偶像,呵佛罵祖,一念悟即成佛

印度文化中頗多神秘主義色彩,印度佛教也不能不受印度傳統文化這種神秘主義影響,特別是釋迦牟尼以後更是如此。例如,在佛教中有所謂二十八重天,十八層地獄,每個層次又有無數天堂和地獄,以及眾多的具有超自然偉力的佛和菩薩,這些當然都是受印度傳統文化的影響而有。即使是比較平實的「教外別傳」的印度禪也有不少神秘色彩,傳說印度禪的二十八祖都有所謂六神通:天耳通、天眼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盡通等。就是印度禪修行的四種境界「四禪天」也頗具神秘性。而中國禪自慧能以後卻不如此。慧能說:「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基於此,禪宗反對神通和偶像崇拜。

六祖云:不思善,不思惡,正當與時么,還我明上坐父母未生時面目。時上坐於言下,忽然默契,便拜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所謂「天神送食」只是道膺的幻想,當他一旦覺悟,幻想盡除,再無天神可尋覓了。人本來應是人,有人這本來面目,一切全靠自己覺悟,根本不需要外在的超越力量的幫助。契嵩《壇經》有《無相頌》:

《無相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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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

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

若能鑽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

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

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

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

聽說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

這首頌不僅否定了外在的神秘力量的存在,而且否定了所謂的天堂和地獄的存在,認為人們只是要在現實生活中平平常常地盡職盡責地生活,在眼前生活中靠自己所具有的佛性(即內在的本性)即可以成禪。宗杲大慧禪師說:「世間法則佛法,佛法則世間法。」正如《壇經》中說:「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

法界眷屬

中國禪宗以「識心見性」、「見性成佛」立論

據以上所述,可知中國禪宗的中心思想或基本命題是「識心見性」、「見性成佛」。在《壇經》中應用的基本概念是「心」和「性」。「心」或叫「自心」、「本心」、「自本心」等;「性」或叫「自性」、「本性」、「法性」、「自法性」等。「心」和「性」大體是一個意思,都是指每個人的內在生命的主體,它本來清凈、空寂,它又是超越於現象界的,但它的活動可變現為種種不同的事物,

如《壇經》說:「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虛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盡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又說:「世人性本自凈,萬法在自性,思量一切惡事,即行於惡;思量一切善事,便修於善行。知如是一切法盡在自性,自性常清凈。」善與惡、天堂與地獄、山河大地、草木蟲魚等都是因「心」之「思量」作用而從自性中變現出來的。一切事物的出現,都不能離開「自性」,就像萬物在虛空中一樣。如果人的「心」迷誤了,就不能見自性,只能是凡夫俗子;如果人的自心常清凈,就是「見性」,則是佛菩薩。《壇經》說:「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無佛心,向何處求佛。」

那麼人如何能「識心見性」?禪宗指出了一條直接簡單的修行法門,這就是他們所立的「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的法門。《壇經》說:

《壇經》

tanjing

我此法門,從上以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何名無相?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不念。無住者,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離色身,念念時中,於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於一切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

「無相」是說,對於一切現象不要去執著(離相),因為一般人往往執著現象以為實體,如以為坐禪可以成佛,那就是對於坐禪有所執著;如以為拜佛可以成佛,那就是對拜佛有所執著,這都是「取相著相」。「取相著相」障礙自性,如雲霧覆蓋明凈的虛空一樣。如能「於相離相」則可頓見性體的本來清凈,就像雲霧掃除乾淨而現明凈虛空。所以無相不僅僅是不要執著一切現象,而且因離相而顯「自性常清凈」。

拜詣真身

中國禪宗與儒、道兩家思想的關係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思想影響最大,而在儒家思想中「心性」問題又是討論的主要問題。孔子已開其端,於人性問題有所論述,如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孟子提出:「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他認為,作為人之本性的仁、義、禮、智等四端都包含於人心之中。人的道德修養的提高,成聖成賢,「上下與天地同流」的路徑就在於能把其內在

本性充分發揮出來。這一儒家思想傳統深深地影響著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禪宗的「明心見性」、「見性成佛」的思想路徑,無論在思維模式還是思想內容上,正是從中國佛教禪宗方面接著這一思想傳統的。

佛教本須出家,出家自然不同於世俗的一般生活。出家則不得拜父母和君王,這樣也就沒有「忠孝」的問題。在魏晉南北朝時,關於沙門要不要「敬王者」、要不要拜父母曾引起過僧人和士人的爭論。當時重要的佛教高僧如慧遠等認為沙門不須敬王者和拜父母。可是到禪宗為之一變。

前面引用的契嵩本《壇經》中的《無相頌》,這首頌不僅否定了坐禪、持戒的必要,而且否定了在現實世界之外去追求超現實世界的必要,認為人們只要是在現實生活中平平常常地盡倫盡職,發揮本性的功能,在眼前生活中靠自己所具有的佛性(即內在的本性)即可成佛,所以宗杲大慧禪師說:「世間法則佛法,佛法則世間法。」這裡可以特別注意的是:禪宗不再否定「孝養父母」和上下尊卑的觀念了。宗杲又說:「予雖學佛者,然愛君憂國之心與忠義士大夫等。」「學不至,不是學;學至而用不得,不是學;學不能化物,不是學。學到徹頭處,文亦在其中,武亦在其中,事亦在其中,理亦在其中,忠義孝道乃至治身治人安國安邦之術,無不在其中者。」(《指月錄》卷三十二)

那麼是不是說禪宗刻意追求忠孝之類呢?照禪宗看,如果刻意追求什麼,那就必然為所追求者束縛而不得解脫,而如刻意否定什麼,也將為所否定者所束縛而不得解脫,故一切應順自然。如果一切順乎自然,那麼「父慈子孝」本來也是天性自然之流露,故不必刻意去追求,也不必刻意去否定,所以宗杲說:「父子天性一而已,若子喪而父不煩惱,不思量;如父喪而子不煩惱,不思量,還得也無?若硬止遏,哭時又不敢哭,思量時又不敢思量,是特欲逆天理,滅天性,揚聲止響,潑油救火耳。」(《指月錄》卷三十一)人雖在世俗中生活,但並不為世俗所累,而能超然自得,因此既可不離世間,又可超越世間,此當為禪宗所追求之精神境界。

大千世界一切自自然然,雲「自卷」、「自舒」,水「遇曲」、「遇直」都是自然的事。本來眾生平日生活就應如雲水,可惜雲水是這樣,人卻不是這樣,人若能像雲水一樣,那三界輪迴從何而起呢?最後,再用一個禪宗故事來說明禪宗的「任自然」思想。有一僧,一日在山間拾得一頗像一條蛇形的樹枝,他就在這樹枝上刻了「本自天然,不加雕琢」八個字。後遇另一禪師,他把這樹枝給那位禪師看,那位禪師看後,用手指指「本自天然,不加雕琢」,僧悟。

我們說禪宗是中國化的佛教,這是因為它流入中國後,為適應中國的社會環境,必然要受到中國原有文化的影響,而儒、道兩家思想是中國最有影響力的思想,故而在長期的交往中吸收著這兩種思想的某些因素自是必然的了。(本文節選自三智書院叢書《湯一介哲學精華編》中的《禪宗 — 中國化的佛教》,因篇幅原因,內容有改動。圖片來源於著名畫家高爾泰、浦小雨繪製的系列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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