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隨筆]清官之死:虎狼從中的堂吉訶德
作者:押沙龍 發表日期:2011-11-20 1:00: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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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 萬曆十五年,南京吏部右侍郎海瑞死了。 海瑞這個職位大致相當於現在副部級。關於這位大明副部級領導死後的情形,史書上有相當生動的記載。據說當時僉御史王用汲到海瑞家探視,看見他房裡的帷帳都是葛藤皮做的,而且都已經很破了。海瑞身上的衣服也很不像樣,寒酸得連窮書生都不大會穿。海瑞沒有兒子,王用汲就承擔起喪葬事宜。他翻檢海瑞儲蓄,只找到了十來兩銀子。王用汲當時就掉了眼淚,在同僚里湊份子給海瑞下葬。 有人見了這個場面,寫詩說:「蕭條棺外無餘物,冷落靈前有菜根。說與旁人渾不信,山人親見淚如傾。」還有一位叫朱海樓的御史,當年受過海瑞的整治,恨海瑞恨得入骨。海瑞死後朱海樓到了他家裡一看,悵然地說了句話:「回吾怨恨之心也。」① 這真是一個清官,而且是整個大明朝最有名的一個清官。大家都知道,明朝官員的俸祿非常低。比如海瑞當縣令時,月薪只有七八石大米,而且還不能全額發放。即便全額發放,摺合成現在的人民幣也不過是一千出頭。別的縣令有灰色收入,不指著工資過日子。海瑞什麼灰色收入都不要,就結結實實拿這份工資養活一大家子人。海瑞還曾經辭過職,賦閑在家。這段時間連一個月一千多的工資也斷了,他就靠給人寫墓志銘、贈序之類的文章苟延殘喘。 不光自己不要灰色收入,海瑞要求下屬也不要。他當淳安縣令的時候,就把下屬的各種津貼都取消了,同時嚴禁收取陋規。一下子淳安縣的公務員生計都成了問題。海瑞給他們出主意說:「你們的收入可能確實不夠吃。這個我理解。好在平時衙門裡事情也不多,大家可以找時間外出打工,或者做點小本買賣貼補家用。」海瑞自己以身作則,在家屬院旁邊弄了塊菜地,沒事了就去種菜。 光靠工資和稿費,再加上幾捆菜,海瑞生活的困窘可想而知。他第一次進京彙報工作的時候,連身能穿得出去的官服都沒有。他的朋友批評說,不管怎麼窮,也不能這個樣子見人嘛。海瑞這才一咬牙買了塊黃布,做了套官服。海瑞母親過生日,作為一名孝子,海瑞悍然買了兩斤肉。第二天,浙江總督胡宗憲就逢人便講:「昨天海縣令母親過生日,他買了兩斤肉!」 這樣一個大清官,自然得到了群眾的愛戴。據《明史》記載,海瑞出葬的時候,南京市民罷市,穿著白衣白帽的人擠滿了江邊。流著眼淚祭奠他的人「百里不絕」。此外,朝廷也很給面子,贈了他太子保的榮譽,還送了一個「忠介」的謚號。 但這樣一位聲名顯赫、備極哀榮的清官,卻是在孤獨中滿懷怨恨地死去。海瑞死的那一年是72歲。 在死前的一年,他感到自己來日無多,就給皇帝寫了一份奏疏。這份奏疏有點類似於他的「尸諫」,寫的毫無顧忌。海瑞說:陛下勵精圖治,但是國家卻沒變好。這是為什麼呢?主要是對官吏的刑罰太輕了。大臣們說什麼朝廷對士大夫要以禮相待。對他們以禮相待,那又拿什麼對待無辜的百姓? 這位大明朝頭號清官提出了兇狠建議:恢復洪武帝朱元璋的規矩,枉法八十貫的一律絞死,貪官污吏剝皮囊草!② 這份惡狠狠的奏疏背後,是海瑞幾十年的怨恨——對官僚集團的怨恨,而他就是這個集團中的一員。 虎狼 海瑞擔任南京吏部侍郎的時候,曾經處理過一種叫「應票」的東西。南京官員到商店裡買東西,往往不付錢,而是直接給商家打白條。這個白條就叫「應票」。理論上說,日後政府有錢了要兌現應票。但實際上,它們從沒被兌現過。 海瑞是個清官,名聲在外。所以他一上任,商家就送來了300多張應票,希望海大人主持公道。海瑞拿著一厚沓子白條,大吃一驚。但經過調查以後,海瑞更加吃驚了:各級政府開出的應票遠遠不止此數。商家曾經向政府繳上很多應票,要求兌現,結果不但沒有兌現,連應票都乾脆被沒收了。這已經是明目張胆的搶劫。 海瑞勃然大怒,發了一個告示,洋洋洒洒痛斥道:我收到了兵馬司的應票89張,其他衙門的應票220張。這還都是漏下的,其他被收繳的應票還不知道有多少。「今兵馬司官也小,也做了一個狼之貪、虎之猛,以小民膏血迎合上官。又做了一個過送贓私的積年!」③他質問道:大明祖制和律法里,哪一條規定了官員可以開白條? 海瑞接著在告示里說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做百姓不可做刁頑不聽法度的百姓,也不可做軟弱聽人打、聽人殺而不言的百姓!」這句話,幾百年後聽來仍舊讓人凜然。 虎狼。這就是海瑞對大明朝官僚集團的評價。十幾年前他在給皇帝的奏疏里也曾這麼說過:「我擔任應天巡撫才幾個月,收到的『鄉官奪產』的訴訟竟有幾萬件。他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虎狼,百姓已經當了二十多年的肥肉。」 而他也有對付虎狼的武器,那就是祖制。 按照朱元璋當年定下的制度,官員不能打白條、不能霸佔民田、不能行賄受賄。但是在現實中,大明朝的官員就是在打白條,就是在霸佔民田,就是在行賄受賄。在海瑞看來,祖制如此完美,而現實如此黑暗,其原因就是大家不遵守祖制。 海瑞所到之處,總是把祖制掛在嘴上,要求大家一絲不苟的執行。他在南京當官時,有位御史在家裡叫堂會,請了一群戲子演戲。這在當時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是海瑞知道此事後,居然要當眾杖責這位御史。官員們大驚失色,苦苦懇求。但是海瑞不為所動,理由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就是如此。 此時距明朝開國已經兩百多年,而海瑞簡直像一個從洪武年代過來的穿越者。祖制在明朝享有憲法一樣的崇高地位,海瑞把它掛在嘴上,就等於佔據了道德制高點。別人沒法還嘴,但卻可以孤立他。海瑞在官場上的人緣是相當差的。一位叫黃錦的太監就對皇帝說過:「這個人脾氣極端乖戾,朝臣沒有不討厭他的。我都看不到有人肯和他說話。」 當然由於海瑞的道德人格,他也擁有一些仰慕者。但就連這些仰慕者大多也認為他那套行不通。有一位叫王弘的人在《山志》里說:海瑞品格高尚,確實無人可及。但他要是掌了大權,「吾不知其竟何如也」。 ④一位叫何良俊的人也誇海瑞「不怕死,不要錢,不吐剛茹素,真是錚錚一漢子!」,然而話鋒一轉,又說海瑞執政,終究會壞了國家大事。⑤ 王弘和何良俊沒讀過塞萬提斯,否則他們能用更簡潔的一句話形容海瑞:堂吉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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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制 平心而論,朱元璋定下的祖制本身確實也有諸多行不通之處。比方說,朱元璋的祖制禁止高利貸。海瑞當巡撫時也就按此執行。但是高利貸的根源是銀根緊,老百姓借貸困難。不解決貨幣供應問題,光禁止了高利貸,老百姓又從哪裡去借錢呢?祖制拒絕考慮這個問題,海瑞也就拒絕考慮。 但這些技術困難並非根本問題。我們要理解海瑞的困境,還要考慮更大的時代背景。 海瑞掛在嘴上的祖制,根本上來說是這個樣子的:皇帝都像朱元璋一樣,大權獨攬,對官僚集團嚴刑峻法,讓他們嚴格遵守規則,不敢侵害百姓。但這套東西在當時已經無法操作。 在理論上,官員是為朝廷和人民服務的。他們心裡頭應該首先裝著人民,然後才裝著自己。儒家經書上是這麼教導的,祖制也是這麼規定的。當然,個別官員也確實這麼做了,比如海瑞就是一個。但是作為整體,官員們追求的是自己的利益。他們心裡頭首先裝著自己,如果還有富餘地方,那就順便再裝點人民。如果太擠那就算了。這不是哪一個人兩個人的道德問題,這是普遍的人性。 官員和人民的利益並不一定吻合。國家富強了,人民富裕了,官員也許會得到一點好處。但這點好處虛無縹緲,哪裡有貪污受賄來得快,來得多?如果貪污受賄沒人管,那你海瑞又憑什麼要求人家不貪污,不受賄? 對這個問題,理論上有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讓皇帝來管。既然全體老百姓都是皇上的,生殺予奪都由著皇上,那我們老百姓和皇上總是利益吻合的吧?他們偷我們的,不就等於偷皇上的么?在我們看來,這是一個很屈辱的解決方案。但光是屈辱也就罷了,問題是它往往並不頂用。 首先,很多皇帝並不稱職。海瑞罵皇帝的事情大家耳熟能詳,我就不再贅述。海瑞之所以對嘉靖如此痛心疾首,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對皇帝寄望過高。在那份著名的《治安疏》里,他充滿信心地說:必世之仁,博厚高明悠遠之業,不過在陛下一振作間爾。 海瑞實在高估了嘉靖的力量。王朝開創時,以前的小團體被暴力橫掃一空。新生的官僚集團還是個雛兒,皇帝們往往能操縱它。但隨著時間推移,官僚集團獨立性越來越強,也越來越腐壞,用當時的話來說,就是「朋比膠固,牢不可解」。皇帝可以誅殺其中的成員,但無法改變其運轉模式。一般來說,到了王朝中期以後,這個集團就已牢不可破。 獨裁演變為寡頭。一旦寡頭控制這個社會,卻不擁有這個社會,也不必為其後果承擔責任,它一定會腐化墮落、寡廉鮮恥。因為它的利益和社會整體利益並不吻合。社會這個蛋糕做大,它從中得到的好處,遠遠沒有多切一塊蛋糕來得實在,那它一定會選擇切蛋糕,而不是做蛋糕。 嘉靖即便「一振作」,拍案而起直奔朝堂而去,他又有什麼能力去扭轉頹勢?他可以殺幾個官員,但大明朝地大物博,官員眾多,如何殺得絕?殺絕了政府如何運轉?再說,官員們可以聯手欺騙皇上,被推出去殺頭的倒可能是稱職的清官。顧炎武就悲觀地說過:「雖堯舜復生,能去在朝之四凶,而不能息天下之關節也。」⑥即便堯舜復活也無可奈何,何況一個生長於深宮的皇帝。 這是大一統王朝的死結。 對這個死結,海瑞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加強皇權、嚴刑峻法。但也有人提出過其他方案,比如上面說到的顧炎武。他認為現在的政治太壞了,應該學習一下春秋前的分封制。顧炎武悍然主張縣令世襲。⑦這個說法聽上去駭人聽聞,但也不是胡思亂想。顧炎武有他自己的邏輯:既然皇帝指望不上,既然官員們會糟蹋百姓,那不如索性讓他們世襲。狼會吃羊,老虎大王又看不過來,那就不如把羊分配給狼,這樣狼會斟酌著吃,不會涸澤而漁。當然,這也是一個很無奈的方案。但不能不承認,顧炎武確實是站在羊的角度上考慮的。 無論海瑞,還是顧炎武,他們考慮的都是皇帝和官員之間的博弈,誰都沒想過讓老百姓也參加這個博弈遊戲。我想這是因為他們覺得那不現實。大明朝的幾萬名官吏組成一個牟利的小集團,相對來說比較容易。大明朝的近億老百姓組成一個有序組織,這個組織成本就太高了。事實上,朝廷只留給老百姓一個參加遊戲的渠道,那就是造反。1644年,李自成的造反軍隊開進了北京。皇上上吊自盡。官員們被關起來嚴刑拷打,追贓助餉。首輔(相當於現代的總理)魏藻德被拷打五天五夜,最後腦袋被夾裂而死。北京的皇帝與官僚集團集體覆滅。 此時距海瑞之死,不過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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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 除了祖制,海瑞的另一樣武器就是道德。 他事君以忠,事母以孝,居官以廉,接人以直,幾乎就像一個道德完人。就像《海忠介公行狀》里說的「孔子所謂強哉矯,而孟子所謂大丈夫乎!古今一真男子也!」。但這個「古今真男子」的個人生活卻黑暗陰鬱。 海瑞幾乎沒有什麼朋友。這一方面是因為他跟官場作對,但另一方面也不能完全怪別人。我在這裡舉一個例子。海瑞罵皇帝被逮捕後,戶部司務何以尚上疏救援,結果被逮入監獄。海瑞在監獄裡沒怎麼受刑,何以尚卻被日夜拷打,遍體鱗傷。後來等海瑞出任吏部右侍郎時,何以尚正巧是他屬下。兩人相見,海瑞待以長官接見下屬之禮。何以尚問:咱們當年同生共死的交情,難道你不能以客禮相待?海瑞堅持朝廷禮制就是如此。何以尚和他當場絕交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⑧ 他的家庭生活更加糟糕。他的第一個太太過門剛一個月,和婆婆發生了矛盾,海瑞毫不猶豫地休了她。在海瑞53歲的時候,發生了更黑暗的事情。他的妾韓氏忽然上吊自盡,11天後,海瑞太太跟著自殺了。整個事情透著可怕的氣味,但沒人知道是什麼原因。海瑞對此也悲痛不已,他提到此事時,說自己「每一思及,百念灰矣」。 他的女兒也死得撲朔迷離。海瑞的政敵在奏疏里,指責他「無故而縊其女」,說的真是驚心動魄。明人姚叔祥在《見只編》記載了另一個說法。據他說,海瑞的女兒只有五歲,從男僮那兒接了一個餅吃。海瑞看見了勃然大怒,說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是我的女兒!你要是能餓死,才配是我的女兒!於是女兒啼哭不止,不肯進食,家人怎麼勸也沒用,最後活活餓死。即便在古代,大家也認為海瑞這麼做實在太過分、太不近人情了。這個故事過於誇張,怎麼聽都覺得不靠譜。真相如何已經很難還原了,但當時輿論似乎普遍認為海瑞要為女兒之死負責任。 我寫海瑞這些私生活的事情,並不是要挑剔海瑞,雖然他是很容易被挑剔的。我只是想表達一個懷疑:一個如此有道德的人,卻斷絕了朋友,傷害了親人,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塗,搞得自己百念俱灰,那這個道德到底有都可靠? 也許這正如奧威爾之言:「追求聖人之境的人是可怕的。」 遺產 海瑞留下了什麼? 海瑞為官多年,做的最大一項工程是疏通淞江口、白茆河。海瑞傳記上對此大書特書。據說他坐著小船往來河上,親自帶著鐵杴簸箕,監督施工。不過幾個月,這個工程就多快好省地完成了。有官員驚嘆說:「萬世之功被他搞定了!」但如果我們翻翻顧炎武的書,就會發現這個「萬世之功」的下場。顧炎武記載了一位縣令的抱怨:「海瑞大人的工程,花了四萬多兩銀子,不到三年就又堵了。」⑨ 這個工程就是海瑞一生辛苦的縮影。海瑞辛苦一生,卻沒有帶來任何永久性改變。明朝官員繼續打白條,繼續占土地,繼續非法使用驛傳系統,直到帝國崩潰。海瑞對此也有清醒認識。他處處碰壁,處處擎肘,所做之事,無一不難。海瑞感嘆過:「紛紛口舌,何自而來哉?何自而來哉?」海瑞痛罵過:「滿朝之士,悉皆婦人!」而千般心緒,萬般牢騷,匯聚成他辭職前說的一句話: 「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業!」 海瑞知道自己是一個失敗者。但是無數的中國人並不相信。他們為他出葬,為他哭泣,為他建廟,為他立碑,而且相信:只要再多出幾個海瑞這樣的清官,太平盛世就會到來。 我覺得,他們不是真的相信,他們只是沒有別的辦法。 ①周暉《金陵瑣事》卷一 ②明史.海瑞傳 ③海瑞集《禁革積弊告示》 ④王弘《山志》二集卷二 ⑤何良俊《四有齋從說》 ⑥顧炎武詩文集 《生員論》 ⑦顧炎武詩文集 《郡縣論》 ⑧萬曆野獲編《海忠介撫江南》 ⑨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第七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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