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皮克迪〡之七:市場經濟能否自發地糾正收入不平等?
不妨把皮克迪的中心思想總結一下。收入不平等可分為來自資本收入的不平等和來自勞動收入的不平等。勞動收入不平等有可能會非常極端,比如皮克迪說到的美國的「超級經理人」,但相對而言,勞動收入不平等的程度遜於資本收入不平等。勞動收入不平等很難被世代繼承,所以過了一代人就會逐漸消失。資本收入不平等卻會日益累積。首先,資本的收益率在大多數時期都高於經濟增長率。其次,大資本的收益率很可能高於小資本的收益率。最後,由於各國之間的競爭,對資本提供各種稅收優惠,大資本交的稅比中等資本還要低,這是一種實質上的累退稅。長此以往,資本將不斷地自我增值,尤其是大資本的勢力越來越大,很可能最終引起社會衝突。為什麼收入不平等會引起社會衝突?必須聲明的是,不是所有的收入不平等都會引起社會衝突。如果你生活在一個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中,比如種姓制度,比如奴隸制度,人分三六九等,賤民自出生之時,就永無出人頭地之日,那麼,人們很可能會聽天由命,接受貴賤之間判若雲泥的現實。如果你相信安茵·蘭德的哲學,相信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給自己賺錢,自私是一種美德,貧窮是自己作孽,那麼,即使沒有暴君鎮壓,你照樣會在一個極端不平等的社會裡生活得怡然自得。要想讓人們接受極端的收入不平等,要麼靠鎮壓,要麼靠洗腦,很可能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19世紀是一個極端不平等的時代,但當時還沒有真正的民主制度。政府並不提供教育、衛生、養老、失業救濟等社會福利。沒有錢的人就沒有投票權。女性也沒有投票權,更不用說黑人了。但是,一戰之後,各國都陸續實行了普選制,尤其是拋棄了將財產多少和投票權掛鉤的做法。在民主社會中,每個人都有同等的政治權利,但在財產擁有方面,富人和窮人卻有著天壤之別,這種巨大的反差不得不引起人們的反思。譴責富人為富不仁是極其荒謬的。資本本身無善惡。亞里士多德就說過,利息在古希臘語「tocos」中,同時也是孩子的意思,錢就是要生錢的。這就是我們時常聽到的:「人掙錢很難,錢掙錢很容易。」不管資本的來源是什麼,是從祖上繼承下來的,還是自己創業掙來的,是做出了重大的科技創新得到的回報,還是販賣毒品賺來的暴利,都無所謂,到最終,百川到海,萬物歸宗,只要資本的規模達到了一定的程度,它就會不斷地自我繁殖。金錢不眠,你只需要側耳傾聽,就能聽到箱子里金幣不停地掉落的聲音。只要你允許市場經濟,就不能阻止資本獲得回報。只要你允許資本自由地得到回報,就不能避免收入不平等。所以,關鍵的問題在於,你是想要民主,還是想要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如果你想要捍衛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那麼19世紀可能會是前車之鑒。19世紀也是經濟全球化,19世紀也有重大的科技進步:電報、電話、電燈、電影、輪船、汽車,等等,19世紀也有一段長期的和平,但19世紀卻是一個社會矛盾不斷激化,最終導致革命爆發的時代。如果想要民主,就必須讓民主學會控制資本主義。為了消滅收入不平等而放棄市場經濟,已經被前蘇聯等國的計劃經濟體制嘗試證明是極其愚蠢的。市場經濟是會帶來收入不平等,但它還有更重要的功能,它能夠更好地配置資源,它能夠鼓勵各種創新活動,它用一隻看不見的手,指揮著億萬人的生產和生活。解決收入不平等的最佳辦法,不是放棄市場經濟,而是更好地管理市場經濟。極端的經濟自由主義是無法接受這一邏輯的。他們的思路是:不成功,則成仁。但現實政治需要的是中庸和妥協。這也是持中庸觀點的學者易於被誤讀的原因之一。凱恩斯被視為政府干預的支持者、市場經濟的反對者。但恰恰相反,凱恩斯是堅定的市場經濟的支持者。哈耶克的《通向奴役的道路》一書出版之後,凱恩斯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表揚信,但他也提到,他和哈耶克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他相信為了保住核心陣地,有必要放棄一些外圍工事。就算是被稱為市場經濟最堅定支持者的哈耶克,其實也沒有說過政府什麼事情都不要做。就在《通向奴役的道路》一書中,哈耶克清清楚楚地寫到:「毫無疑問,政府需要向每一個社會成員提供最低限度的食物供給、住所和衣物,保障他們能夠身體健康,具有工作的能力。」他的這一主張,已經超越了19世紀政府「守夜人」的角色,他心目中的政府,更接近於20世紀的「社會國家」(social state)。皮克迪的觀點和凱恩斯類似。他反對的只是那些最極端、最頑固,而且將日益僵化的收入不平等。收入最高的10%階層,其實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能夠被大家接受的。但在收入最高的10%階層中,收入最高的1%和其餘的9%仍然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收入最高的1%的財富大多來自資本收入,這和他們勤奮不勤奮、創新不創新,甚至工作不工作,沒有太大的關係。財富不斷地集中於1%,最後帶來的是99%的人們都感到被剝奪。皮克迪談到,解決收入不平等的最好辦法是通過徵稅。他的具體建議是徵收累進的所得稅和資本稅。姑且不提這一建議的可行性。在這裡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貧富越來越分化,但不徵稅,另外的解決辦法可能是國有化或保護主義。國有化對市場經濟的傷害更大,保護主義會破壞經濟全球化。徵稅並不干涉經濟自主權,只是做收入的二次分配。稅收本身也無善惡。政府徵稅之後,大部分收入用於維護社會穩定、保護財產權利、保衛國家安全,另一部分收入用於提供各種公共福利,而公共福利對所有的公民是一視同仁的,只有失業救濟、對貧困家庭的補助是針對窮人,但這部分支出在整個政府預算中微不足道,所以徵稅並非是「劫富濟貧」。徵稅的另一個好處是民主決策。如何徵稅、誰來交稅、該怎麼交,交上來的稅該怎麼用,都是需要全民討論的。事實上,爭取民主政治的最好辦法就是建設公共財政體制,以公開、透明的財政體制界定政府與市場之間的界限,規範和制約政府的行為,同時提供公眾參與、影響決策的機會。社會是一條船。這條船漏水了,每個人都要遭殃。解決收入不平等,不僅僅是為了安撫窮人,更不是為了打擊富人,而是為了創造一個樂觀積極的社會,讓每個人都有信心,在這個社會中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改善生活、出人頭地。這樣一個穩定、自由的社會,對99%的人是有利的,對1%的人也是最安全的。想像一下,如果一個社會極端地不公平,只有你一個人鮮衣怒馬、妻妾成群,而你的周圍都是面有菜色、手拿鐮刀斧頭的饑民,你會不害怕?「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財富不能像過去那樣傲慢了,要學會謙卑:敬畏天道,感激運氣,尊重社會,關心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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