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美國大選

  1。志願者 拉客

  從大選前幾個月左右開始,我每天走在紐約大街上都受到 騷擾 。

  一幫來路不明的人,抱著個小本子和小鉛筆,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分散在大街的各個角落,風雨無阻地圍追堵截過路的行人。偶爾有人停下來,和這些 騷擾者 聊兩句,在他們的小本子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地址,但絕大多數的行人行色匆匆,點個頭繞過去,留下這些 騷擾者 站在人流當中,尷尬地微笑著。這些 騷擾者 不辭辛苦、死乞白賴地攔住行人,其實只是想問一個問題:DoyouwanttohelpKerrywintheelection?

  這些人都是為美國大選助選的志願者。

  當然不僅僅民主黨有志願者,無數的共和黨志願者,也在大選之前,兢兢業業地日夜奮戰,為布希陣營搖旗吶喊。這些志願者或者站在大街上給你發傳單,或者給你家信箱塞資料,或者打電話給你 談心 ,要麼乾脆敲你家的門,到你家裡給你做 思想工作 ,總而言之,他們的工作,就是 發動群眾 。

  眾所周知,美國的政黨比較鬆散,沒有嚴格的入黨程序和組織結構。到競選的時候,沒有基層黨組織、團支部、婦聯和居委會大媽做群眾工作,志願者就成了兩黨力量的源泉。這些志願者,大多是學生、非政府組織的成員和退休老人,他們一不為名,二不為利, 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如果說兩黨高官和候選人在電視里的辯論和廣告,讓民主制度顯得華麗然而虛浮,這些走街串巷的志願者們所演繹的,就是 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的草根民主了。

  2004年的選舉,一個顯著的特徵,就是雙方誌願者數量的激增和熱情的高漲。尤其是在十來個 搖擺州 ,從商場到教會,從馬路到社區,到處是志願者 死乞白賴 的身影。僅在俄亥俄州,民主黨就聲稱他們有17萬個志願者。而在佛羅里達州,選舉前4天,11萬個志願者逐個地接觸了一百七十萬選民。今年美國大選投票率的猛漲到1968年以來的最高水平,與這些志願者深入細緻的群眾工作密不可分。

  很多人都追問為什麼美國的民主能夠運行良好,而很多第三世界國家的民主制度卻徒有其表,答案除了美國的經濟比較發達、法治相對健全以外,與美國全民這種 建設性參與 的態度也有關係。民主不僅僅是一種政治制度,而且是一種 公民文化 ,而公民文化不僅僅是一個 權利 的文化,同時也是一個 責任 的文化。在這裡,民主不只是電視里政治家的華麗詞藻,甚至不只是民眾發泄憤恨的 破壞性參與 渠道,也是千家萬戶庭院里細心栽培的花草。家家戶戶都給這個制度澆水施肥,才會有整個政治文化的綠草如茵。

  一個叫IlanaWexler的11歲孩子,發起了KidsforKerry(支持Kerry兒童團)。他說: 這個夏天本來我是要去夏令營的,但是我決定還是去幫助Kerry,孩子們也可以有所作為!

  Susan和Mark,俄亥俄州盧卡斯縣一對普通中年夫婦,在十月底一個陽光燦爛的周六下午,訪問他們社區的100多個家庭,讚美他們的萬聖節家庭裝飾、聊他們的孩子、逗他們的寵物, 並且號召他們投布希一票 。

  舉世聞名的富豪索羅斯,過去15年來,貢獻了自己一半的資產來宣揚民主和開放社會,2004年10月,他環遊美國,四處演說,反對布希,他說: 我們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沒有人可以摧毀我們,但是如果我們做出錯誤的選擇,我們可以摧毀自己 。

  著名的棒球運動員CurtSchilling,今年10月率領波士頓RedSox球隊奪冠而成為舉國英雄,接受群眾歡呼之餘,他仍沒有忘記補充一句:別忘了下周去給Bush投一票。

  正是這些不是政治家卻有著政治關懷的人,實踐著公民的含義,實踐著約翰·肯尼迪當年的說的那句名言: 不要問這個國家為你做了什麼,而要問你為這個國家做了什麼 。

  民主社會裡也免不了政客之間相互攻擊吵吵嚷嚷、大的利益集團和政治家之間幕後交易、政治傾向於為特定的階層服務,然而如果說民主制度在這一切之外,仍然有一種優雅的話,這份優雅,就寫在那些頂著寒風站在街角的、手捧小本子和小鉛筆的、 死乞白賴 的志願者們的臉上。

  Tomakedemocracywork,wemustbeanationofparticipants,notsimplyobservers. 。紐約市中心的洛克菲勒廣場上,在行人紛擾喧鬧的腳步聲中,一個大標語牌上寫著這句話。

  2。俄亥俄不眠夜。

  11月2號大選之夜,是俄亥俄之夜。

  晚上打開電視,Ohio成了電視播音員嘴裡頻率最高的辭彙,轉一個台,是Ohio,再轉一個台,又是Ohio。深夜12點左右,當共和黨在佛羅里達勝局已定時,NBC的播音員TimRussert不斷地指著他的示意圖說:EverythingcomesdowntoOhio。

  俄亥俄是美國中北部的一個州,據說是出產總統最多的州,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乏善可陳,和廣大中西部地區一樣,不過是美國巨大版圖上一塊寂寞的補丁。然而,在這次選戰中,它卻是漩渦的中心。

  這還得從美國總統大選的選舉制度說起。美國的總統大選實行以州為單位的electoralcollegesystem,就是說每個州都有一個選舉團,大選的結果並不取決於對公民投票的直接計算,而是對選舉團票數的計算。選舉團票數是本州的參議員和眾議員人數的總和,比如紐約州有33票,懷俄明州有3票,而俄亥俄州有20票。一旦統計結果顯示公民對某一候選人的投票超過另一候選人,這個州的全部選舉人團的票就歸那個勝利者。比如,如果紐約州投克里的票和投布希的票分別是51%和49%,那麼紐約的全部33票都歸克里,雖然二者在公民直接選票上只差兩個百分點。

  上百年的投票歷史,已經使民主黨和共和黨的 勢力範圍 相對明確:民主黨把持人口密集、經濟發達的東北部和西部的各州,而共和黨牢牢控制了地廣人稀、文化保守的中西部和南部。就是說,雙方都有自己穩操勝券的地方。如果布希跑到紐約來發動群眾,除了撲面而來的爛西紅柿,什麼也收穫不到 事實上8月共和黨在紐約舉行的全國大會,就的確引來了無數爛西紅柿,紐約人民愣是把那幾天過成了一個反布希狂歡節。但是如果克里跑到阿拉巴馬州去遊說,中西部的老農們估計也會舉起他們的玉米棒子,把他砸回麻省去。

  但是總還是有十來個搖擺不定的州,每到選舉時節,就成了兩黨的血拚重地 雙方的人財物魚貫而入,打得你死我活。民意調查顯示,今年搖擺最厲害的、因而也是兩黨最眼饞的三個州,就是佛羅里達,賓州和俄亥俄。早在大選前幾個月,就有人指出,誰能贏得這三個州裡面的兩個州,誰就是總統了。這也是為什麼這幾個平時默默無聞的州,能在選舉之夜成為萬眾矚目的明星了。

  晚上9點左右,賓州落入克里囊中。

  晚上12點左右,佛羅里達州落入小布希手裡。

  俄亥俄情歸何處,成了這個不眠之夜的主題。

  克里有理由樂觀。當日早些時候的ExitPoll顯示克里在俄亥俄領先。但是布希也有理由樂觀,上次總統選舉,布希在俄亥俄州領先了4%。於是我們看到電視屏幕上,雙方的支持者們都 信心十足 地宣布自己勝券在握。

  然而,隨著選票數據一點一點冒出來,克里支持者的心一點一點涼了下去。深夜兩點左右,統計結果顯示,布希贏得了俄亥俄州,選票比克里多出13萬,也就是多出兩個百分點左右。

  所有克里的支持者如墜冰窖。

  克里競選班子的第一個反應是 否認 他們不想像四年前的戈爾那樣輕易認輸,於是指出俄亥俄州還有20萬 臨時投票 沒有算完。深夜三點左右,克里的副總統候選人愛德華出來宣布:我們會為每一票而鬥爭。

  然後,畢竟大勢已去。 臨時投票 並沒有20萬,只有16萬左右,而且廢票率很高。除去廢票,就算這些臨時投票全部選克里,克里也不可能贏得俄亥俄州。在長達12個小時的思想鬥爭之後,克里在3號中午1點,他的老家波士頓,發表了失敗演說。

  雖然克里演講時人們群情激憤、掌聲雷動,這個越戰老兵人生最輝煌的一頁,卻已經翻了過去。雖然他還會是參議員, 繼續為美國人民奮鬥 ,不過,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了。

  3。明天會更糟?

  克里的失敗,是一個悲壯的失敗。他在這次大選中的背水一戰,說到底,是美國自由勢力在保守勢力面前全面潰退的一首輓歌。

  伴隨著克里的失敗的,還有民主黨在國會和參議院選舉中的節節敗退:這次選舉之前,參議院中共和黨和民主黨的比例是51:48,之後變成了55:44;眾議院中的兩黨比例也從223:210變成了234:200。民主黨的參議員領袖TomDaschle,一個辛辛苦苦給南達科達州拉了25年錢的老議員,竟然被另有新歡的本州選民一腳踢出了參議院。

  更糟的是,在司法方面,最高法院的9個大法官里,至少有3位左右將在未來4年里由於身體和年齡原因退休,而美國的大法官是由總統任命的,就是說,布希在未來4年里,可以任命3位左右 保守派 法官。這樣一來,最高法院里自由派和保守派勢均力敵的平衡將被打破,保守派將獨領風騷。由於美國的大法官終身制,這些新任命的法官,其政治影響,可以延續未來幾十年。對於想捍衛婦女墮胎權、保護AffirmativeAction(平權法案)、廢除死刑的自由派們,接下來的這個冬天,可能會長達幾十年。

  行政、立法、司法方面全線敗退,可以說,這次選舉是一記重拳,打得民主黨鼻青臉腫。

  問題出在哪裡?選舉失敗後,民主黨痛定思痛。

  9/11和伊戰以後激發的 愛國主義 麻疹是一個原因,但是伊拉克局勢的惡化,已經使越來越多的美國人清醒過來,民調顯示過半的美國人對伊戰不滿。經濟就更不是一個主要原因,小布希上台這四年,愣是把柯林頓時代積累下來的一倉庫銀子一千多億美元,挖出了一個史無前例的5千多億的大漏洞,失業率居高不下,學費醫療費卻漲的讓人心驚肉跳。就在讓克里栽個大跟斗的俄亥俄州,布希任職期間,失業率上漲了足足兩個百分點,四年來愣是挨家挨戶地砸掉了23萬個人的飯碗。也不能說克里這個人沒有能力和智慧,他雖然長得苦大仇深,卻是巧舌如簧,三場辯論下來,民意測驗都顯示Kerry是辯論贏家。他個人在越戰時代的英勇事迹,比起小布希花花公子的青年時代,也是一本厚厚的老黃曆了。

  可是美國老百姓還是對那個說話愛結巴、眼睛愛眨巴的德州老頭子情有獨衷,為什麼?

  據說有一個名叫 文化保守主義 的風暴,近年在美國登陸,就是它,席捲了美國的政治風景線。NBC的一個民意調查問選民投票時最重要的考慮因素是什麼,在 國家安全/恐怖主義 、 經濟 、 伊戰 、 道德價值觀 四項選擇中,得票最高的是 道德價值觀 。在把 道德價值觀 作為投票最重要因素的人群中,79%的人選了布希。

  難道這說明,布希的勝利是因為他比克里更 道德 ?

  當然不是,所謂 道德價值 ,在美國現在的政治詞典里,也就是 宗教價值 。說穿了,就是一個人在婦女墮胎、同性戀結婚、幹細胞實驗等問題上的宗教立場。美國,這個大街上到處都是奇裝異服的嬉皮士、高科技產業強勁有力、靠一部憲法治理了200百多年的國家,在其精神的深處,仍然有一個保守的基督徒的靈魂 或至少,有一個分裂的靈魂,一半是虔誠然而嚴厲的基督徒,一半是放浪然而寬容的自由主義者。40年前社會革命風起雲湧的紅色年代裡,自由主義的靈魂載歌載舞,40年後的今天,自由主義的盛宴曲終人散,柯林頓那一代民主黨人開始收拾歡宴後的殘羹冷炙,而他們不遠處,里根時代培養起來整整一代文化保守主義者,已經開始觥羹交錯。

  文化保守主義者 選戰前最大的一張牌,就是 同性戀結婚 問題。聖經上說了,婚姻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結合,兩個男人或者兩個女人怎麼能結婚呢?他們憤怒的論證道。雖然克里在這個敏感問題上,也小心謹慎地宣布自己反對同性戀結婚,但是反對的音量,畢竟不及號稱要用修憲的方式來禁止同性戀婚姻的布希大,而克里對婦女墮胎權的堅定支持,惹惱了成千上萬的新教基督徒。這次選舉,有11個州,把同性戀婚姻問題和大選捆綁公投,11個州都用州立法的形式禁止了同性戀婚姻。

  不要忘記,這個國家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虔誠的基督徒 ,CBS的一個評論員說道。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選戰中,布希可以大大方方自稱是 Conservative(保守派) ,而克里卻從來不敢公開承認自己是 liberal(自由派) 。每當有人指出他是liberal時,他都含含糊糊地回應道: It suselesstothrowlabelsaround 。在一個號稱世界上最 自由 的國家裡, 自由 竟然成了一個貶義詞,一個政治家避之不及的病菌,這也的確是蔚為奇觀了。一個討伐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自由鬥士,卻開始發上了基督教原教旨主義的高燒,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個歷史的反諷。

  然而,過分的悲觀似乎也沒有必要。在美國精密的憲法構造 三權分立、小政府、聯邦權和州權分離、人權法案 面前,共和黨想一手遮天也沒那麼容易。國會參議院里民主黨還能頂小半邊天,最高法院里那幾個自由派的老頭老太太也還能挺個十年八載,東北部和西部沿岸這幾個州的老百姓還要一如既往地製造噪音,更重要的是,美國社會裡由無數小的非政府組織、民間社團帶動起來的 公民文化 ,也不可能被布希一棍子打下來,就歇了菜。自由派只能當歷史是只青蛙吧,跳兩步,退一步,一不小心趕上這 退一步 的時候,閉上眼,打個盹,等著看這隻青蛙的下一次起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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