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閱讀文字讓位於閱讀世界

I. 閱讀儀式

上世紀三十年代,美國人類學家林頓教授首次研究了美洲 Nacirema 人的獨特習俗,其研究成果發表在權威人類學期刊《美國人類學家》1956 年六月號上。

彼時,Nacirema 人對人類學家來說仍頗為神秘。他們的起源眾說紛紜,而在其本民族神話中,Nacirema 人的祖先被追溯到民族英雄 Notgnihsaw 那裡。Notgnihsaw 的主要事迹包括帶領軍隊渡河打敗敵人,和砍掉一棵櫻桃樹以說明誠實的重要性。

在 Nacirema 人的儀式研究上,林頓教授最為用力。他系統性地描述了 Nacirema 人每天圍繞家庭神殿進行的日常性儀式活動,比如著名的「口祭」――將一小撮豬鬃與魔法粉末一起放進口中,然後以一套規範性的動作去移動那撮豬毛。這項儀式令不明所以的外人感到噁心。

這篇名為《Nacirema 人的身體儀式》(『Body Ritual amongthe Nacirema』,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956: 503-507.) 的論文發表後在學界引起了轟動。直至今日,該論文仍保持著《美國人類學家》雜誌有史以來引用率和轉載率的最高紀錄。這項開創性的研究也鼓舞著年輕的人類學家們前赴後繼,展開對 Nacirema 人更為深入的研究。

在眾多的後續研究中,人類學家進一步探索了 Nacirema 人生活的其他方面,其中包括一項運用更為廣泛、持續時間更久的「凝視」儀式:將一捆畫滿神秘符號和圖像、切割整齊的草葉拿在手中,長時間的注視它,並緩慢翻動。

在此基礎之上進行的跨學科和跨地域研究更為激動人心:學者們發現,「凝視」儀式充滿結構主義色彩,世界範圍內的諸多民族都有舉行類似儀式的悠遠傳統。考古資料證明,該儀式的最早出現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十世紀的蘇美爾人。該儀式的先驅還包括埃及人和華夏人。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時至今日,「凝視」儀式已有式微跡象。

II. 閱讀即朗讀

初看上去,把 American(Nacirema 反著寫)(Nacirema 反著寫)的閱讀行為「反思」為一種古怪儀式,似有戲謔之嫌,但這一人類學冷笑話確也頗有深意。人類最初的閱讀的確是種儀式過程,因為文字的最初用途通常是神聖的――將神諭、盟誓、律令以及儀式內容鐫刻在石頭、泥版或者甲骨之上。不難發現,凡有悠久文字傳統的社會,都對文字抱有敬畏之心。敬惜字紙的並不只有中國人。

但準確地說,最初的閱讀儀式應該被稱為朗讀儀式。因為,據心理學家 Julian Jaynes 的分析,六千年前的人類必須把看到的文字轉化為聲音,轉化成「琅琅讀書聲」,才能真正理解。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在古代巴比倫,啞巴就不可能識字,或者一個學富五車的古巴比倫啞巴獨自站在楔形文字泥版面前時就成了睜眼瞎。Jaynes 的意思是,閱讀對於那時的人類來說是一個奇怪的致幻過程:視覺接收的文字形象,必須通過左右半腦的交換工作,轉化為聲音(幻聽),其中的意義才會顯現。沒錯,就像嗑藥,或者精神分裂。

Jaynes 在他那本關於人類意識起源的神作(The Origin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Breakdown of the Bicameral Mind, Houghton Mifflin, 1976.)里對此給出的解釋是,遲至語言出現之時,人類的自我意識(意識到「我」之存在)尚未形成,因而不可能有所謂「內心的聲音」。文字出現之前,人類的語言溝通都是聽覺上的,外部的。文字出現,也必須走這條老路。

如果他是對的,這就意味著到此時為止,人腦中的「視覺語言中樞」尚未形成,或者至少視覺皮層(視覺信息接收器)和語言中樞之間還沒有建立有效的連接,因此只能迂迴至聽覺皮層。遺憾的是,科學知道的事兒實在太少,腦神經領域的科學探索目前能給出的答案非常有限。我們只能姑且先認為 Jaynes 是對的。

而我們如今視之為當然的默讀,應該視為自我意識出現之後,人類努力了很久才形成的「內心朗讀」能力。

見諸文字記載的第一個默讀者是五世紀古羅馬帝國的米蘭大主教聖安布羅西烏斯――已是文字出現 4500 年之後,對這位主教的不出聲默讀,前來拜訪的聖奧古斯丁仍然感到驚訝,以至於認為有必要在《懺悔錄》里提到這事:「在閱讀的時候,他的眼睛一頁一頁瀏覽下去,他的心體味意義,他的口舌不出聲而休息。」

與此同時,閱讀對於外部聲音的依賴還在繼續。遲至宋代,朱熹還在強調朗讀的重要性:「朱子讀書法」明確強調讀書須成誦,須「心到、眼到、口到」。不僅要朗讀,還要足夠的遍數。想像中,遙見華夏數十萬士子,從白鹿洞書院到三味書屋,數十萬寒窗里人聲鼎沸。

而一直到 19 世紀,歐洲人還可以根據會不會默讀來區分閱讀的「新手」和「老手」。在法國劇作家 Eugene Labiche 寫於 1864 年的一部喜劇里,一個農民在公共場合大聲讀信引起了群眾的不滿,他理直氣壯地反抗說:如果我不大聲讀,我就不明白我讀的是什麼。

但其實,默讀也不過是有限的進步。嘴閉上了,「內心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聞。韻腳、平仄、節奏――即使不出聲,我們仍然把聽覺感受作為文字優劣評判的重要標準之一。聲音的慣性無比強大,我們每個人都聽得到。

III. 落後的閱讀

以「未來主義」的眼光看,閱讀無疑是一種「落後」的行為。

古人的閱讀速度從未見諸記載,但考慮到彼時閱讀即朗讀,只要人類說話的速度沒有顯著提高,閱讀速度的進步應該也不會太大。人體工學的數據顯示,今天中國人正常語速為每分鐘 160-170 字,閱讀速度稍快,每分鐘 200 字;英語國家的數據僅略有不同,語速稍慢,而閱讀則略快。

這是所謂「人肉速度」,顯然無法和機器速度、電子速度相比。

從夯土到商品混凝土,從健步如「飛」到空中飛人,從肉搏到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從刀耕火種到轉基因大豆,從狩獵到用三聚氰胺製造奶粉,在滿足慾望一事上,人類明確表現出對效率的關注,並取得了頗可誇耀的成績。然而從六千年前文字出現至今,我們在閱讀效率方面的表現,可算是原地踏步,很有不求上進的嫌疑。

人類倒也並非一概不求上進。在網上可以搜索到許多致力於提高閱讀速度的培訓班,有趣的是,它們在方法論上所見略同,一致認為聲音是閱讀速度的最大障礙。

既然無論朗讀還是默讀,都受制於逐字發聲後形成理解的速度(因而可統稱為「音讀」),那麼要實現閱讀速度大躍進,就必須拋棄「音讀」,轉向「視讀」――對文字的視覺形象直接形成理解。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視讀能力,比如當你在極短的時間內看到無比熟悉的詞(坐在火車上看見窗外閃過「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是不用音讀就能知其義的。但一般人的視讀能力非常有限。據稱,經過培訓,形成熟練視讀能力的閱讀者,閱讀速度可提升至每分鐘 2000 字,甚至 10000 字――這雖然跟電腦比還差得遠,但似乎已經接近照相機了。

「照相機般的記憶力」,這曾經屬於不世出的特異功能,如果現在可以通過培訓獲得,為什麼不直接扭送教育部,列入九年義務教育必修課目?

遺憾的是,培訓大師們給出的方案,不是我想像中的生物技術或轉基因工程,更像是修鍊絕世武功,「注意力高度集中」,「勤學苦練」,等等比較人肉的法子。

不求上進已成定論。發出這樣的懷疑或許是合理的――或許我們根本不喜歡讀書,我們只是不得不讀書?

IV. 說明書之死

很多人一定聽不得這話。你丫才不喜歡讀書呢!

也許閱讀根本與效率無關?甚至,讀得越慢越好?君不見連許多娛樂圈人士都在「愛好」一欄鄭重寫下「讀書」二字,與「美食」、「購物」等等比鄰,彷彿一種顯而易見的享樂。不過你再到「出版圈」打聽一下,恐怕會有相反的印象。出什麼書最賺錢?還用說。教材。

總不至於大家都以讀教材為樂。而且顯然,閱讀教科書,是最需要講效率的。教育乃國本,招兵買馬,培訓上崗,茲事體大。而一兩千年以來,教育無非是老師照「本」宣科,學生死記硬背,都離不開課本,離不開閱讀。多麼經典的馬克思式矛盾――效率至關重要的地方,效率極其低下。若按馬氏思路尋找解決方案:「閱讀」這一落後生產力,要麼放棄,要麼改進,才能適應「二十一世紀最缺人才」這一新生產關係。

官方的教育制度遠比純粹的教育問題複雜,不說也罷。但教育其實無處不在,也許可以這樣分類:一切功利性的閱讀都可以認為是出於(自我)教育目的的閱讀,都是謀生手段,都是「不得不讀書」;而那些非功利性的閱讀,則也許確實可以談得上「愛好」、「享樂」……

用李零的話來說,功利性的閱讀是「吃飯傢伙」,而讀「閑書」,才是真正的享受。李零老師以閱讀上古文字為業,至少在我輩看來,閱讀簡帛古書,銅器銘文,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而他自己似乎也這麼認為。他說,「我雖坐擁書城,手不釋卷,卻少有時間,難得輕鬆,枉擔著一個『讀書人』之名,多少年下來,從頭到尾看完的書幾乎沒有幾本。一次性消費,最容易被朋友借走的書當然早就不買;比較有趣,準備將來一定要讀的書也束之高閣,只有節衣縮食換作『吃飯傢伙』的大部頭,沉甸甸壓滿書架,供我爬高上低,東一本西一本,此一頁彼一頁,翻來查去,點綴於刻意求深的學術論文中。時間長了,我自己都糊塗,不知書讀我還是我讀書。」(《放虎歸山》)

爬高上低翻來查去,準確的說是在「用書」。書在這裡,是和汽車、相機、耕牛一樣的「器」,與其說是閱讀,不如說是操作,故名:吃飯傢伙。「做學問」的「讀書人」的「吃飯傢伙」。

當然,並非只有做學問的人才有功利性閱讀。農民伯伯閱讀《齊民要術》或者《稻鴨共育種養結合生態技術》,工人叔叔讀《考工記》或者《汽車空調維修技術》,小白領讀《女史箴》或者《時尚 Cosmopolitan》。這類閱讀材料的本質是說明書或者使用手冊。

但是,如果你想上網發帖,通知大家你拍到了華南虎,你會去買本《Photoshop 標準教程》來讀嗎?有多少人買來新手機或數碼相機後會去讀說明書?

做消費產品設計的人已經越來越明白,易用性和用戶體驗是設計的根本。如果非看說明書不能上手,基本上就是失敗的設計。就如同,學說話不能指望字典和語法書。消費電子產品和軟體產品出現不過數十年,但已經為產品說明書指明了方向:去死吧。

但並非一切知識都是關於「產品」的。比如,地圖是地球的說明書,但地球不是產品,你顯然也無法「使用地球」――等一下……真是這樣么?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可以使用地球的,比如在 Google Earth 里。小小寰球被滑鼠催動如陀螺般旋轉,可以放大,縮小,察看地形地貌,查找地點,測量距離,可以坐地日行八萬里,可以一夜飛渡鏡湖月。總之,地圖上能幹的它都能幹,地圖不能幹的它也能。還有各種遊戲,CS 之類,軍人不是都拿它們練兵了么。

看起來,當模擬環境 / 虛擬現實成為普遍應用之時,又有一大批書要被扔掉了。

V. 數字的幻像

文字是對世界的模擬。象形文字自不必說。表意文字和拼寫文字也仍然是對世界的模擬。但現在看來,顯然是一種比較粗糙的模擬。

在猶太人的《創世書》(Sefer Yetzirah)里,世界是被「以色列之神」憑藉32種神奇的智慧創造出來的:22 個希伯來字母,通過各種組合、變換,產生出物質世界,而10個數字則用來構成物質之間一切抽象的「關係」。

《塔木德》(Talmud)里則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每個安息日之前,聖人 Judah ha-Nasi 兩個專門研究創世之學的學生,Hanina 和 Hoshaiah,都會利用《創世書》中的 32 種智慧,製造出一頭三歲大的小牛,在安息日當天吃掉。

計算技術已經證明,用數字造小牛是一種非常牛的認識(咱們的易學裡,其實也含糊地包含了類似的想法,但興趣的走向比較後現代,更多是解釋,而非製造)。如果說語言對世界的模擬本質在於「抽象」,毫無疑問,與文字相比,數字才是更徹底的語言(是否還有更徹底的?)。

事實上,我們已經越來越多地使用這種語言互相交流――寫電郵、發簡訊、打手機時使用的語言,都是數字,只是因為轉換工具/編譯器的存在,我們並沒注意到這一點。

Deja vu 對吧?Julian Jaynes 描述的古代場景再一次出現――當時,我們看到文字,卻產生聲音的幻覺;今天,數字設備編織出各種數字幻像,被我們識讀為聲音,圖像和文字。

如果人腦中的「視覺語言中樞」是在文字出現之後形成的,那麼未來的歲月里,人類是否有可能不通過任何設備,直接接收數字語言?人腦會進化出「數字中樞」嗎?如果進化沒戲,轉基因有戲嗎?

最好別輕易說不會。

VI. 新上帝

在人類進化到「人肉數字時代」之前,有兩類閱讀將是不可避免的:閱讀涉及文字本身的文字,以及涉及數字的文字,換句話說,就是關於猶太人《創世書》里由數字創造出的那些抽象關係的文字。而試圖模擬世界的那部分文字將逐漸成為「可替代的」――如果文字所試圖描繪的世界能夠被更為完整地表達,這些文字與世界的關係,就成了劇本與電影的關係。在劇本與電影之間,絕大數人只需要選擇電影。

類似的關係已經在電腦與網路組成的世界裡更為精確地建構出來,語言在此有著清晰的層次:從相當於基礎設施的機器語言、彙編語言,到用於滿足具體需求的,「面向對象」的高級語言……它們次第「寫出」了一個秩序井然的世界。它應該是人類扮演上帝之努力迄今為止的最高成就。與上帝的世界不同的是,在這個世界,人能夠清楚知道每一件造物的由來,而在上帝的世界,我們對它所用的語言所知仍極為有限。

今日的程序員就是昔日的作家。他們的讀者、知音寥寥,但孔聖人、孟聖人們在他們的時代也好不到哪兒去;孔聖人身後,全體中國人成了他的用戶,程序員還活著,全世界都成了他們的用戶。 作家與程序員的區別之處在於:作家提供腳本,讀者閱讀後用自己的想像力創造世界;程序員提供腳本,機器「編譯」世界,讀者要做的只是接受。

當然,這並非全新的作者-讀者關係,電影從一百年前就開始這樣做了。類似的還有音樂。只不過由樂譜生成的世界抽象程度仍然極高,即便是電影對世界的模擬,時空關係仍然高度抽象,讀者的想像力仍然有用武之地。

在機器編譯的世界裡,想像式的閱讀已顯得多餘,因為這個世界足夠具體清晰,存在的邏輯與「現實世界」沒什麼兩樣――它要求讀者在其中展開行動。

但是,諸位,其實想像,才是閱讀的快樂之本。

VII. 想像的快樂

能夠稱之為享樂的閱讀,跟一項技術有重大關係――印刷。

印刷術在西方的繁榮,始於 15 世紀古登堡印刷機誕生。1470 年,歐洲印出了第一本書。中國當然要早些,但跟畢昇其實沒什麼關係,印刷品的繁榮主要由佛教傳入推動。東西方最早的印刷品都是經文,但隨著識字率的快速增長,很快就擴展到其他領域。(原來曾經壟斷文字的宗教專業人士對此感到非常不滿,他們對印刷切齒痛恨。比如,16 世紀一名威尼斯的教士聲稱:「筆是處女,而印刷產生妓女」。)

根據布羅代爾的統計,印刷術在歐洲出現後的 30 年,即到 1500 年止,總共印出 2000 萬本書;整個 16 世紀的印刷量為 1.4 億至 2 億冊,那時歐洲人口剛過 1 億。另一位年鑒學派史學家 Roger Chartier 估算出這期間歐洲人的識字率平均增長了 30%。擁有最佳教育制度的蘇格蘭表現最好,男性識字率從 25% 飛躍至 78%。

1582 年,利瑪竇從義大利來到萬曆年間的中國,他對大明王朝的印刷事業印象非常深刻,根據歷史學家卜正民的記述,利瑪竇面對「成千上萬的書籍在印刷和銷售,價格便宜得令人不敢相信」的中國圖書市場,大為驚訝。看起來,那時的中國人比歐洲人更愛讀書。

當越來越多的人學會閱讀後,Chartier 注意到,新的閱讀方法開始流行起來。那就是「避開別人,在安靜的角落裡進行的個人閱讀。」而且當然是默讀。

此時正當歐洲文藝復興時節。市民階層,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個人,自我,這些「現代性」的關鍵詞都從這裡發端。很難說個人閱讀參與推動了個人意識,還是個人意識的出現導致了個人化閱讀。總之,閱讀的新功能出現了:激發想像力,參與、甚至塑造個人的內心生活。

閱讀與隱私相連,它產生一種讓閱讀者與外部世界隔絕的環境,人沉浸在書籍編織成的想像世界之中。一間安靜的書房,成了人退隱、沉思、冥想的理想所在。

Thomas Laqueur 在《孤獨的性:手淫文化史》(Solitary Sex: A Cultural History of Masturbation, Zone Books, 2004.)里提到過一個奇人――17 世紀的英國海軍官員 Samuel Pepys。也許是因為經常讀書和沉思,他的想像力已臻化境。在著名的《佩皮斯日記》里,他記錄了自己兩次手淫經歷:一次是在泛舟泰晤士河時,整個過程根本沒用手,只靠在腦海中回想一個當天見過的美女,就「達到圓滿」;另一次是在 1666 年的聖誕彌撒上,他看著英國女王和她身邊的貴婦們達到了高潮。

這是一個懂得在各種環境下享受的人。從他的日記可以看出,佩皮斯的個人閱讀經驗也非常豐富,除了在自己的書房裡,他更喜歡在倫敦周圍的各種景色秀麗的地方邊讀邊行。步行,乘船,甚至讀困了就找地方躺下打個盹,起來接著走和讀。他的散步讀物中不僅有小說和戲劇,甚至還有《羅馬法書》和《流體靜力學》那樣的東西(似乎也可佐證此君想像力之發達)。

這一時期的歐洲繪畫里開始湧現大量在家中專心讀書的人物形象。他們大多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少都有,環境大多幽暗、純凈。法國畫家夏爾丹作於 1745 年的一幅女性讀書肖像,微言大義地命名為《恬靜生活的樂趣》。

VIII. 中國式快感

在讀書與享樂的問題上,中國人的態度似乎更為微妙。

整個中華帝國時期,文字基本上一直被壟斷在宗教(儒道釋)專業人士手中。而專業人士的數字在宋代科舉規模擴大和印刷術繁榮之後開始猛增。據何懷宏的統計,唐代每年參加科舉的人數不過數萬,到南宋已猛增至 40 萬。有清一代,中國人口開始過億,而秀才人數仍在 40-60 萬之間,保持了宋代的水平。

對於這批為數甚眾的讀書人來說,個人化閱讀及其享受從來不是問題。中國閱讀者同時都是官員或候補官員,他們的生活永遠面臨「廟堂」與「江湖」之間的選擇。而「江湖」,就是中國式享樂閱讀的經典背景,已陳設千年而不稍變。在廟堂之上,自然是「公家人」,要忘我從而治國平天下;失意而歸隱,便成了獨善其身的「自我」,可以「採菊東籬」,可以「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既說到陶淵明,需要順便一提的是中國的「手抄本文化」。田曉菲曾經從陶詩入手,展開一項對中國古籍因抄寫而失真的有趣研究(《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07),其中提到:晚至明清兩代,中國讀書人仍有大規模抄寫書籍的傳統。有數據為證: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的 56787 部古籍中,一半以上是抄本。 在印刷術非常成熟的背景下,大規模手抄的動機值得玩味。據田曉菲分析,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所有中國讀書人都同時具備讀者和作者雙重身份,因此在閱讀時從不把自己當外人,難以遏制根據自己理解肆意篡改原作的衝動。(中國人的版權意識差是否也與此有關?)

本雅明也注意到了中國人的抄寫癖,並為之深深著迷。在《單向街》里,他寫道:「一個人謄抄一本書時,他的靈魂會深受感動;而對於一個普通的讀者,他的內在自我很難被書開啟,並由此產生新的向度。因為一個讀者在那種白日夢般的冥想中只追隨自己思緒的流動,而一個抄書者卻忠實地遵循書的指令。中國人謄抄書籍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文字傳統,而書籍的抄本則是一把揭開中國之謎的鑰匙。」他把抄寫和閱讀的區別比作一個人行走在鄉間道路上和乘飛機從其上飛過:坐在飛機上的人,只能看到路是怎樣穿過原野伸向天邊的,而徒步跋涉的人則能體會到距離的長度,景緻的千變萬化。看來,抄寫的樂趣,是中國式閱讀帶來的一種獨特快感。

出於更為複雜的理由,抄寫傳統甚至一直延續到了今天。「六零後」、「七零後」對此都不會陌生,他們還年輕的時候,曾有一度手抄本是禁書的同義詞――這裡涉及到閱讀的另外一個快感來源:禁忌。所謂「雪夜閉門讀禁書」,人生樂事也。甚至到了互聯網上,你還能找到「手打版」電子書,抄書快感之強勁可見一斑。

改書,抄書,禁書。中國確實無愧於一個文人大國的悠久閱讀歷史,在享樂一途,已翻出如許複雜的變化。中國式閱讀的快感之源,與西人「恬靜生活的樂趣」相比,可以說彰顯出更多「器械派」傾向。如果說英國達人佩皮斯體現著想像力的血氣方剛,國人的想像力則無疑已進入奇技淫巧的境界。

IX. 閱讀,閃開

想像力常常源於行動受限。不能做,能力不夠或者被人攔著不讓做,就只能想。當然也難免有天生愛琢磨的。但是當行動上找不到出路,「神遊」以遣懷是當然之選。所以我們讚賞想像力豐富的兒童(有才),鄙視想像力豐富的成年人(有病)。以想像為專業的人士(文藝界從業人員)除外。

文藝大多起源古老,準確說都起源於宗教活動,起源於人類能力極為有限的時代――兒童時代。隨著能力見長,文藝的地位也逐漸走低,逐漸消亡或者邊緣化。絕大多數還活著的文藝,如今已改名叫娛樂(死了的和快死了的叫遺產)。

與想像力此消彼長的是創造力,它們徵用的是同一種基本能力,不同的是,想像力止於想像,創造力由想像出發,進而創造。很難說孰優孰劣,但在一個以效率衡量一切的時代,後者是王道(聽聽國家喊的口號吧:從「中國製造」走向「中國創造」!)。

已經漸漸接近本文的結論:古老的文字閱讀因其效率低下,對世界的重新組織不夠徹底,且耽於想像,在一個逐漸崛起的新世界面前,開始顯得不合時宜。

閱讀文字讓位於閱讀世界(無論是虛擬世界還是現實世界),意味著想像力給創造力讓道,同時也意味著文藝給娛樂讓道。借用弘一法師的話:有點「悲欣交集」的意思。

我已經開始從個人(閱讀)生活中體察到這種變化。在並不十分遙遠的年輕時代,記得我曾經有著大量「無所事事」的時間。出門,等車,上了車,等著車到目的地,等人,等電話,等開會,等開飯,在各種地方排隊。一不小心出趟遠門,漫長的旅程更是全都用來等待。等待的時間能幹嘛?發獃,跟人聊天,如果手裡有本書那是最好不過,沉陷其中,時間飛逝。

今天,所有那些用於獨自等待的間隙,都被「工作」和「個人娛樂」填滿。手機、MP3、筆記本電腦,這三樣東西能做的事情足夠多了。值得一提的是,我也常用手機看書,但能堅持讀下去的只限於可以一目十行的暢銷書,換言之,還是娛樂。據說讀書有三上三餘,如今我只剩下「一上」:天上。飛機上不讓開手機,我又常懶得帶電腦,出差旅行便成了碩果僅存的讀書時間。

每個人的閱讀經驗都註定只是個人的,它裹挾著大量的私人記憶、情感、經驗、潛意識,無法複製,難於共享,因而試圖對閱讀進行一攬子的「革命」註定是徒勞的。但更具創造性的處理世界的方式――它越來越清楚地指向對感官體驗進行根本性地再創造――同樣不可阻擋。不論怎樣,我們最好有所準備。


推薦閱讀:

妙慧法師:《大乘離文字普光明藏經》講解
修行與生活座談會 第六十一集(國語) 視頻、文字
二零一二淨土大經科註-第472集 文字版(一心三輩)

TAG:閱讀 | 世界 | 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