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沒有一絲憂傷 | 春樹專欄

在老家。春樹拍自己。

這次我看到了一大片金色的麥田。走過玉米地,見到了路邊種的花生、葡萄,坡里視野一覽無餘。原來我就是半島平原長大的孩子。丘陵地帶,大山環繞著鄉村與農田。湖水波光鱗鱗。這裡就是中國的義大利和洛杉磯。田野上飄著懶洋洋的白雲。風吹彎了草,野花四散。

春樹專欄

你是我的鏡子

 

  半夜睡不著,翻身起來聽Radiohead最新專輯,整理腦海中紛亂的思緒。今天我得知素未謀面但交談甚深的一位占星師的抑鬱症再度發作了。她說每天腦子都不清楚。我說我愛你,如果需要的話隨時找我。她說嗯。

  我一直喜歡看她在豆瓣星座小組翻譯的星座運程,也會經常看她的微博。從微博看起來,她養了幾隻貓,還有一條狗,與我的愛好相似,我們都喜歡小動物。

  在我還比較痛苦的時候,在柏林,某一天我們通過網路聊了起來。

  我向她諮詢感情與事業,那時候我猶如困獸,又如走在漆黑隧道里的人,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走完,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看到光明。

  我跟她訴說我的迷惘和憤怒,我說我不打算再更新國內的社交網路,因為遇到的傻逼太多了。而太多次的失望讓我耗盡了所有的力氣與希望。

  她說我活的就是我自己,我活的是"樣本"。最後她告訴我,她是我的讀者,我的書還放在她的書架上呢,而如果她不說的話,我肯定也不會知道。她說不要恐懼,如果跌下來,她會接著我。這番對話令在柏林的我暖心至極,我終於感覺我做的不是無用功了,我不是西西弗斯。

  躺在床上想到我們曾經的對話,歷歷在目猶如眼前。而這個尚未謀面的朋友,現在到底在忍受著什麼樣的折磨呢?我在柏林的這一年多僅僅是憂鬱情緒都已經生不如死,完全無法想像真正的憂鬱症所能承受的痛苦。人在痛苦時會失去時間的概念,無法集中精力、健忘,陷入混沌……失去記憶是最可怕的打擊吧,不知道她病發後還會不會記得我呢?想到這點我流下了眼淚。我不在乎她忘記我如果她能痊癒,而如果她痊癒了她肯定會記得我。這是個悖論。愛有時候就伴隨著傷痛和擔憂。這是為我們曾經達成的共同理解所要付出的必要的代價。

  隨後幾天,我回了趟老家。

  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起農村老家。我姥姥姥爺家的葡萄架。每年夏天,綠色的藤蔓間總是掛著串串青紫色的葡萄。院子門前的大樹間有一個鞦韆架,我和妹妹總是在上面盪鞦韆。我總能想起夏天的陽光,透明而富有穿透力,中午時分變得毒辣,配著陣陣停歇的蟬鳴。月季和薔薇是我最喜歡的花,因為院子里就種著幾大蓬粉紅色的薔薇。

  我和姥爺一起去山裡撿過柴。是生火做飯用的柴禾。

  我掐過"辮子",就是用麥稈編花樣兒出來,越長越好,集上有人收,用來做包或者別的東西。

  夏夜,我和媽媽還有鄰居們躺在村裡誰家的門前聊天乘涼,直聊到困了,就睡了。有些人就睡在路邊上,有些回家睡。

  我和表哥一起去隔壁李家村粘知了。石榴花開得正旺。

  我有點喜歡家西頭的小哥哥,他比我大一歲,屬狗。他媽媽蒸的包子很好吃,有回我去找他,正好他媽媽蒸了包子,他說要給我拿一個,我說好吧。他沒想到我這麼痛快,用手一點我的腦門"小饞貓,你呀!"其實我並沒有那麼想吃,我是不想拒絕他。

  我曾給上坡的大人們送過飯。那是傍晚,黃昏,西邊一大片彩霞,我提著籃子,裡面是給來不忙回家吃晚飯的大人們的晚飯。

  從家裡到坡上得走一陣,小時候沒有時間概念,只說幾里地。大概二里地。走到村後,過了馬路,接著爬坡,路過左手邊的池塘,順著彎彎曲曲的路,也就走到地里了。

  那個池塘後來幹了,只留下一大塊凹地。

  我老家的地形算是一半平原一半丘陵,起伏不平。三面環山,另外一面是馬路,走出去,走很遠,就是大海。

  小時候覺得很遠很遠,後來有了車了,修了路了,只要一個多小時,就能從村裡開到海邊了。

  我八九歲的時候離開村裡去北京上學。我上初中的時候,表妹一家從我們家附近的村子搬進了城郊。她管回村叫"回老家"。因此我說的"回老家"指的是從北京回山東,她的"回老家"指的是從那個小城市回村。

  我表妹家住得離我們村也大概兩里地。我小時候常去她們村,那個村比我們村要窮,路很泥濘。我妹家種了許多果樹。我跟著去過他們的菜地,挽著褲腿,吃黃瓜。

  我表妹的父親是我二姨夫,他很黑,臉有點長,一口白牙,是電工。

  有個片斷我始終忘不了,我們坐在表妹家的炕上,黑白電視機里在放《鐵道游擊隊》,帥氣的游擊隊長唱起"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革命的樂觀和浪漫主義一下子擊中了小小的我,我覺得二姨夫就像那帥氣的游擊隊長,樂觀且洒脫,我們的生活多麼美好!

  童年彷彿沒有終點,我每天都那麼幸福、安全。

  這次回老家,一是要給半年前去世的姥姥上墳,二是我需要帶著我的孩子回去給親戚看看。我還想幫二姨一家摘櫻桃。其實更多的是我想要度個假,我想念我出生的地方,像羅大佑的唱的"我的家庭我誕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時期最美的時光,那是後來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現在眼淚歸去的方向。"

  自從出國後,我就再也沒回過老家。上一次回是兩年前的夏天,帶著表妹和她的朋友,開車回去,我們還一起去了海邊游泳。

  這次我看到了一大片金色的麥田。走過玉米地,見到了路邊種的花生、葡萄,坡里視野一覽無餘。原來我就是半島平原長大的孩子。丘陵地帶,大山環繞著鄉村與農田。湖水波光鱗鱗。這裡就是中國的義大利和洛杉磯。田野上飄著懶洋洋的白雲。風吹彎了草,野花四散。不時有駕著農用車的農民。由此可知為什麼我愛不上柏林,受不了一馬平川沒有山的城市。

  看到大朵的月季花。隨處都有。在老家,沒有一絲憂傷。憂傷都被陽光曬化了。這裡的能見度又很高,在北京我很久沒有見過這麼藍的天了,天上還飄著大朵的雲。

  我睡得很踏實,一覺到天亮,直到七點半表妹敲門。晨起聽到窗外小鳥唧啾,洗臉刷牙整裝,心裡沒有一絲陰影,踏實篤定。這樣的舒服,可能真的只有小時候才有過吧。如今居然再次體會到了,居然也說不出來什麼話。

  表妹帶著她6歲的兒子和我一起去摘野桑椹。我們開車來到一座村莊,那些桑椹就在村莊路邊上的樹上長著。我們伸手去夠,明亮而強烈的陽光透過樹葉曬到身上和臉上。我從來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桑椹,又大又甜。手上都沾滿了深紫色的汁液。我們邊走邊摘,一座座可愛的房子散落在鄉間土路和眾多樹中間,每家每戶的門上都貼著春聯,顏色鮮艷。還有些一看就久無人居,雜草茂盛。不少人家門前都種著石榴樹,此時正是石榴樹開花的季節。我想起一句多年前看過的、忘了是誰寫的詩"身子高高的你,高過這個民族的高度/身子飄飄的你,飄過開花的石榴樹"。

  在金黃的田野中央,有棵杏樹。上面綴滿了柔嫩的杏子。像電影劇照。但它近在眼前。

  這裡真的很像歐美的小鎮小地方。這幾年每家每戶都買了車,小城的公交系統不發達,真的需要開車去上班,開車去上坡(去田裡),或是去做些別的什麼。這裡既沒有咖啡館也沒有太多茶館。這裡不喝咖啡也不怎麼喝茶。二姨夫和三姨夫愛喝茶,我給他們在北京的連鎖店裡買了點今年的新茶,他們就很高興。

  但這裡有許許多多的海鮮。我們一起去逛海鮮集市。每天傍晚開市,黑天就收攤。這裡有衣著鮮艷的攤販,漂亮的姑娘,淳樸的小夥子,我們山東人就是這麼直爽,表妹的兒子拽著她鬧,路人,一個胖大叔看到,沖他說,"小兔崽子,電話多少,看我怎麼收拾你!"哈哈,逗死我們了。

  晚上,表妹做了一桌菜,還開了一瓶紅酒,叫來了我們共同的幼兒園兼小學同學華東。華東跟我是一個村子的,我們一起上的幼兒園和小學,直到我上完小學二年級來北京上學。我初中假期回老家時帶了幾本書,他還向我借了其中一本,是加繆的《局外人》。我們都有點喝多了,四個八零後。我們說著社會時政問題,感慨著自己的未來。我妹夫說他從來沒過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他的選擇都是家人給他選擇好的了。華東說他你想幹什麼,放手去干,現在咱們都三十多歲了,已經長大但還沒老,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了。我也在思考自己的未來,跟他們說了一下,他們都說支持你,你想生活在哪裡都可以。

  "你知道嗎你叛逆得很呢。"我送華東下樓,他突然對我這麼說。

  我有些驚詫,立刻轉換話題:"你看,天上有星星。"

  "你每句話都像電影台詞。"他又說。

  "好好的,這次你回來,我感覺特別好。我感覺你真的回來了。不像上次,那次你顯得很累,好像心不在這裡。你現在真的在。"他走之前對我說。

  我跟著二姨、三姨、四姨和我媽去給姥姥上墳。乾躁、炙熱,臨近中午時分。我們一行人走在田壟里。麥子金黃,很快就得收了。花生長勢也很好。我們給姥姥燒了紙,分別磕了頭,我媽哭了,一邊磕頭一邊泣不成聲:"娘,好好的,你怎麼就走了,還沒孝敬呢,你就走了……"我們站在四周,我費力地把我媽拉起來。又去給爺爺奶奶和我爸的墳燒了紙、磕了頭。

  回去的時候,她們給我講姥姥和姥爺的愛情故事。我姥爺家原來還可以,有幾十畝地,後來姥爺的父親病了,久治不愈,只好變賣家產,最後淪為赤貧。姥爺的媽媽去給人家當保姆,姥爺小小年紀去要飯。姥姥家比較有錢,他們兩個好的時候,家裡反對,姥姥誰的話也不聽,就看中了姥爺,覺得他"對心思"。這麼一好就好了一輩子。"你姥姥選的對啊,你姥爺特別能幹,什麼都會,手也很巧。"

  她們又說起我的太姥姥,她死於我四歲的時候,死於鼻癌。我記得那時候每天傍晚,家裡人都會從屋裡扔出大量的流滿血的手紙。那些粉紅色的粗糙的手紙上布滿了紅色的血跡,令我記憶猶新。

  她們說太姥姥長得好,模樣好,細高挑,心靈手巧,她繡的花做的花樣兒無人能及,我們家這些人沒有一個能趕得上她的。又愛乾淨,八十多歲了還自己洗內褲,決不讓人幫。

  從老家回來後,我又一頭扎進了悶熱而壓抑的北京夏天。我知道我還將回到柏林,重返我未盡的生活。想起來我就一哆嗦。這裡和柏林簡直是兩個世界。每天住在家裡,有時候帶著孩子,大部分時候是我媽和我弟幫我看著,我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聽音樂、看書和出門會友。有那麼多朋友還沒來得及見,有那麼多新鮮事需要我補上。我參加了一場詩會,看了幾場電影,看了幾場展覽,聽了現場音樂,和詩友在咖啡館裡讀詩,吃了無數家餐廳,徹底把在德國虧待了的味覺給彌補上了。我還感受到了來自心靈的衝擊,思考人生都算輕的,基本上是重建地基。在夜晚,我戴著耳機,躺在地上聽Radiohead、blur、Juliette Greco、Janis Joplin和The Velvet Underground,像無數個青春期的夜晚。我簡直太高興能重返我喜歡的生活方式了。你只有失去後才明白可貴。在夜晚,我去酒吧喝酒。在夜晚,走過鼓樓的衚衕。每一步我都更確信:無論在哪裡,我都要按著自己的意願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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