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古董商盧芹齋:與西方几乎所有重要博物館有關(一)

盧芹齋(C.T.LOO,1880-1957)是20世紀海外最大的中國古董商。去年第一本盧芹齋生平傳記在法國出版,中文繁體字版去年底也在香港出版。在西方,盧被視作「英雄」,在中國,則因販賣文物很長一段時間內被稱為「賣國賊」。澎湃新聞記者日前獨家專訪了盧芹齋傳記作者羅拉,她用6年時間從法國追索到浙江農村,揭示了被掩蓋的盧芹齋身世之謎。


在中西方古董界,半個世紀前去世的中國古董商盧芹齋(C.T.LOO,1880-1957)的名字常常被蒙上許多複雜的含義,在他長達50年的海外古董貿易生涯中,究竟有多少中國古董通過他的手到達了海外藝術市場,至今無人能說得清楚。據稱1949年以前流失海外的中國文物中至少有一半是經過他的手流轉出去的,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唐太宗昭陵六駿」中的「兩駿」和宋代《睢陽五老圖》。

西方世界幾乎所有重要的博物館都與盧芹齋有過千絲萬縷的關係,或得到他的捐贈,或與他有頻繁貿易往來。從盧芹齋開始,西方人學會了欣賞中國藝術品中的青銅器、玉器、陶器、佛教造像等等。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西方認識中國古董的推介者之一。經法國政府特批,1926年,盧芹齋在巴黎富人區蒙索公園附近建造了一幢5層的紅樓,專門用作收藏與展示古董,被巴黎人稱作「中國塔」。而在中國,盧芹齋則被稱為「賣國賊」、「罪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時至今日,留下的關於中國文物流通、回歸、保護的話題延綿不絕。

2013年4月,這位二十世紀海外最大中國古董商的盧芹齋第一本生平傳記在法國出版。去年底,中文版在香港出版。此書作者是現駐上海的佳士得國際拍賣公司高級副總裁,同時是中國瓷器與藝術品部國際主管GéraldineLenain(羅拉)。她與盧芹齋一樣,都是穿梭往來於不同洲際大陸和文化之間的世界公民。她曾在與流失海外的古董文物的接觸,想像和認識盧芹齋,直到盧芹齋在巴黎的家人請她去看一堆歷史檔而真正進入了盧芹齋的私密世界。之後的6年時間,羅拉從盧芹齋年少時抵達的歐洲,盧事業大發展時的美國,盧出生的中國浙江農村,進行了大量研究和追索,用事實證據漸漸拼貼出盧芹齋人生的巨大黑洞,揭示出盧芹齋掩蓋了一個多世紀的身世之謎。

羅拉日前在上海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表示,她想要解開的其實就是「盧芹齋到底是誰」的問題。

「他20歲之前的人生是個龐大的秘密」

澎湃新聞:你寫的《盧芹齋傳》是這位著名而複雜的古董商的第一本傳記,為什麼會想到寫這位中國人?與你從事的藝術品交易工作有關嗎?

羅拉:我寫作的目的並不是要簡單地說明「盧芹齋是一個英雄」,或者,「盧芹齋是一個壞人」。我不想妄下評論,我只給出事實,希望引起不同領域內的討論。讀者在閱讀這本傳記之後可以有自己的觀點:為什麼他是一個壞人,他又好在哪裡,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來辯論。

在中文版的書裡,有兩篇序言,一篇由臺灣學者、藏家曹興誠所寫,在曹看來,顯然盧是一個英雄。我又請上海博物館的陶喻之從另一個角度來寫序。這本傳記,不是站在哪一邊,為哪一邊搖旗吶喊,我希望可以在相對立的觀點中找到平衡。

這是第一次,有人為盧芹齋完成一個傳記,人們對他的研究是如此稀少,原始資料也不多,人們都認為,這個男人神秘莫測,沒人知道他是誰,他如何做成這些事,他做事的動機是什麼,沒人瞭解他的個人感受,沒人探究過他在20歲之前的生命,那是一個龐大的秘密。

澎湃新聞:你在寫作這本傳記時,與盧芹齋在巴黎的後人有過接觸嗎?

羅拉:在法國,人們十分尊敬盧芹齋,因為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商人,他擁有非常好的藝術品。在巴黎時,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個來自他孫子的電話,請我儘快到盧芹齋博物館即「中國塔」裡去,我以為他是想給我看一些盧芹齋的藏品青銅器玉器啊,給出估價。但令我驚訝的是,他們帶我去了博物館的二樓,並允許我四處隨便看。在那裡,看不見一件藝術品,卻到處都是書。我問他們,哪裡有藝術品?他們說沒有藝術品。於是,我埋首看書,那是一些古老的佈滿了灰塵的書籍。在書裡,我發現了很多折頁、照片,髒而老舊,此刻我忽然意識到,我打開的正是盧芹齋在西方的五十年歷史!這是他的生命,他對每個人——甚至他在西方的家庭隱藏的東西,自從他去世後就沒有人再打開過。所以他的家人也不知道那些書和檔講了些什麼。盧的孫輩要求我能不能看看這些到底是什麼。

我覺得那堆紙片像一枚炸彈,雖然我有很多工作必須四處跑,但我感到有必要坐下來瞭解關於盧芹齋的一切,所以,我又去找了他的小女兒。她已經91歲了,又老又病得厲害。她是最後一個與父親盧芹齋相處的親屬,再不去記錄她的回憶,也許一切就遲了。我打電話給她,詢問她,我是不是可以寫一本關於她父親的書。她幾乎是立刻答應了我,但即使是頗得盧芹齋寵愛的她,都不完全瞭解父親的生意,而我只能從她開始著手傳記的寫作,她的記憶之門為我打開。

我的研究工作從2008年9月開始,書於2013年出版,其間,我數次去看了盧芹齋在巴黎的博物館「中國塔」,我發現他的人生有巨大的漏洞,還到處坑坑洞洞,我試圖把這些洞填補起來,並粉碎關於他的謠言。從華盛頓到上海,那是我最後的一步,我的出發點就是:將所有關於他的訊息進行梳理,把事實說出來,我想要揭開盧芹齋到底是誰!

盧芹齋與家人的合影。後排右二為盧芹齋。

去世前一年他還在給老家寄錢,但30年後錢才被取出

澎湃新聞:為了找回盧芹齋的少年,你曾經到他的家鄉去,現在,他家鄉的人還有人知道他嗎?對他有評價嗎?

羅拉:盧芹齋告訴他在法國的所有親友和認識的人,「在中國已經沒有任何一個親屬,他們都死了」。他娶了一個法國女人,定居法國,當人們問及「你來自何方?我們能否跟你回中國?」類似的問題時,他所有的答案都是「不」,他關閉了所有通向過去的門。但是我希望自己能抵達他出生的小村莊——盧家兜,一個離湖州只有5公里的小村落。他自稱出生於湖州,因為湖州是個大城市。我花費了8個月的時間在浙江進行調查,一天,我終於找到了這個貧窮又渺小、幾乎每家都姓盧的地方。

我拿著半張盧芹齋的照片,照片上是他離開中國前的家人合影,我詢問了盧家兜裡三四個七旬以上老者:「你能告訴我有關這張照片上的人的任何資訊嗎?」出人意料,他們提供給我一整張照片!我明白他們沒有撒謊。第二件事,雖然在盧芹齋生命裡的每一天,他告訴法國的親友中國已不再有家人,但是每年,他都會偷偷向村子裡寄錢,每年2000美元。我找到了所有的銀行單據。有一個當地家庭給我看了他最後的一張匯款單,時間顯示是1956年,那時的盧已經非常虛弱,他於1957年去世,去世前一年,他還在寄錢。1956年的中國,十分艱難的歲月,銀行的錢都被封鎖,所以盧家兜的親屬無法得到盧芹齋從海外寄來的美元,直到30年後的1986年,銀行才聯繫了盧家兜的人。我有法方和中方的票據為證。

對我來說,這是一種鼓勵,我在尋找多年前的盧芹齋,觸摸他的謊言,每一句他說出口的話,都是想給人以好感,他十分羞於自己貧窮卑微的出身和家庭。他不到10歲就失去了雙親成為了孤兒,但他告訴法國的每一個人:「我來自一個富庶之家」,事實上,他一直在撒謊。我一直在找他寫的自傳,但他實際上並沒有寫成,他只寫過一點碎片,我讀了,能夠理解他,他寫的每一件事都為了重塑自己的生命,為了未來,他希望創造一個實際不存在的人,我的工作是恢復到他本來的面貌。

我遇見的最大困難是,在他小女兒心中,父親是個英雄,我不能拆穿他的謊言,甚至盧芹齋這個名字都不是他的真實姓名,他的真名是盧煥文,他沒有告訴過自己的妻兒這個真名。在他20歲到達巴黎之際,他就決定拋棄貧窮卑微的過去。

盧芹齋所面對的問題其實都是一些當代問題,和今天的人一模一樣。他在自傳裡說遇見張靜江是在巴黎,彷彿與張靜江處於同一個階層。但事實上,他是張靜江的廚師,張靜江把家裡的廚師帶到了巴黎,盧芹齋從未告知過任何人,這也是這本傳記裡首次披露的。我和張靜江的家族取得了十分密切的聯繫,他們對這本傳記也表現出了關切,從張家的途徑也對盧芹齋在張家時的確切身份得到了肯定。

從張家廚子到巴黎古董商

澎湃新聞:從你得到的資料看,盧芹齋從一個沒什麼文化的富家公子的僕從到一個世界級的古董商,東西方兩方面的藝術文化知識都需要瞭解,那他的知識如何獲得?

羅拉:盧芹齋是非常智慧的,有上佳的眼光,他很早就失去雙親,進入南潯「四象」之一的張府。張靜江家族教養良好,張的父親希望自己的後輩不僅僅有傳統的教育,也有西方的教養。張靜江家裡經常會有西方經典音樂的旋律飄蕩,能頻繁接觸到西方文化,同時,張家也是收藏龐大的藏家,收藏書畫、錢幣等等。我相信,盧煥文第一次接觸藝術收藏就是在張家,他可以聽音樂,可以聽到張靜江家族在談論什麼。當他隨著主人張靜江第一次到達巴黎之際,他其實早就在南潯對西方文化的一切做好了接納的準備。為張靜江家族服務,使他在這方面有優勢。張靜江與當時軍機大臣李鴻藻之子李石曾一起到達了巴黎,任了一個閒職,於是熱衷貿易,張靜江有商業天賦,開創了很多中外商業來往,比如茶葉、生絲、古董、銀行,創辦了中國第一個在法國的公司的先河。他需要助手,盧芹齋幸運地成為其中一員,藝術品古董成為其中焦點。

盧芹齋積極進行自我教育,對於中國藝術,他富有見識,1906年,也就是到達巴黎兩年之後,他告訴張靜江他希望能夠成立一個他自己的店鋪。他有智慧,又識時務,也具有外交手腕,他明白張靜江的人脈廣泛,與國民黨來往甚密,為孫中山的革命提供資金,是孫中山的好友,在中國有龐大的關係網路,他不希望與張靜江不和。張靜江幫助了盧芹齋開始他的古董商貿。

1908年,盧在巴黎開了一家自己的公司,1911年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每年夏天8月,他都會坐火車穿越俄國回中國尋找古董貨源。不尋常的是,1914年,當盧坐火車來中國後,戰火燒到了俄羅斯,沒有火車能夠載他回歐洲,所以他坐船繞道美國紐約再回巴黎。

此前,他對美國一無所知。1915年,他看到了紐約是一座繁華的城市,許多富豪在那裡聚集,許多畫廊在那裡興起,紐約活力四射,他深信此地可以掙到更多的錢。1915年,他在紐約建立了畫廊,從此他在紐約和巴黎都擁有了畫廊。紐約的畫廊確實掙了大筆的錢,由此,巴黎的畫廊在1926年變成了陳列中國古董的門面即為「中國塔」,他非常自豪,為此花費錢財無數,難以置信的是他建成的是一幢中國風格的建築,可見他為自己是個中國人自豪。此刻他非常成功:「我可以向世界宣告,中國人在藝術世界裡非常成功。」這是第一次中國商人在西方世界的亮相,「中國塔」裡的每件東西都來自中國,這裡也成為中國古董的中轉站,東西從中國運抵後,被分配到世界各地,紐約、倫敦等。

盧芹齋在接待客戶

20世紀,錢在西方,文物在東方,現在相反

澎湃新聞:在盧芹齋的時代,錢在西方,文物在東方,現在情況相反,是不是近些年文物迴流的原因?

羅拉:事實確實如此。很久之前,很多藝術品在中國,錢在西方歐洲和美國,然後,一點點藝術品到了西方,19世紀末,20世紀初……現在相反,財富在中國,最近幾年,我可以看到中國人希望能夠把流失海外的中國藝術品運回中國。所以在我每天的工作中,我們都能看到中國藝術品在世界各地的交易,香港、倫敦都是如此。從2000年開始,中國人到達了市場,他們對於購買藝術品十分感興趣,政府也願意並幫助人們,所以他們更樂於回購藝術品,因為這些在海外的藝術品有些十分重要,重要的程度要超過國內的留存。

澎湃新聞:盧於1957年去世,此時中國國門已經關上,對於之後到來的革命的火焰,他還來不及感知,他在去世前依然覺得自己的全球商貿行為是保護了中國的藝術品?

羅拉:盧芹齋和國民黨的關係非常緊密,他給國民黨軍隊錢財,以便從中國運出古董,國民黨軍隊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是一樁與當時政府的交易。盧不是一個政治家,他是一個商人,商人尋找一切機會掙錢,所以他從中國運出東西的路,都是拜「關係」所賜。但他在國內所有的東西都是用錢買來的,而不是偷的,這裡有很大區別。因為人們說盧芹齋用很低的價格在中國收購古董,然後到西方以非常高的價格出手。到中國來尋找貨源,他是用「買」,而不是偷,當地的中國人願意把東西賣給他。他作為當時非常重要的商人,人們總是第一個選擇他來做買賣,因為都知道他有錢,手裡還有西方買家,他總是能夠在國際貿易中提供最好的東西。

1948年,他有一筆此生最大的買賣欲通過船運到紐約,滿載著非常重要的中國古董,數量在3000件以上。1948年的上海,中國國內政治氣氛異常緊張,有人去當時的政府部門告發了盧。政府忽然出現了,沒收了船上所有的東西,盧芹齋此番「翻船」損失巨大,所有在盧芹齋上海北京分支機搆裡的工作人員,幾乎穿越整個中國大逃亡。那真的很恐怖,他們紛紛逃亡,逃到香港、青海,一旦被捕就會被處決。經歷了1948年的損失之後,盧芹齋明白,自己已經不可能再回到中國。「現在我的生意就完了,如果我回國他們會殺了我。」此時他已年逾七旬,老了也病了,所以這是一個機會退休,他想,「我的生意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了,我不能再出售東西了。我越來越老,身體越來越不好,我可以停止了。」

盧芹齋是個商人,商人的目標就是錢,所以錢是一件重要的事。但他對自己中國人的身份十分自豪,他希望西方世界能夠瞭解中國文化,所以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去教育西方世界的人如何看待中國藝術,瞭解中國文化、中國歷史,向他們展示什麼是中國文化中的精華——那些中國藝術品。那就是為什麼他做博物館,他希望有人來博物館看中國藝術品,觀眾在博物館裡可以看到玉器、青銅器、雕塑。在他之前,西方人買中國藝術品就是買一些中國風味的工藝品,所以他說自己是締造了真正的中國藝術品在西方的交易市場。

雖然他大部分時間在西方世界,但他依然是中國人,他對中國的歷史文化非常自豪,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做更多介紹,讓人看到並對中國藝術品給予保護,他在死前反反復複強調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保護這些藝術品,這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

澎湃新聞:你說過,在拍賣市場上,如果有C.T.LOO字樣出現的文物,價格就會高一些,這意味著盧芹齋的誠信,還是品位?

羅拉:每個人都知道,盧芹齋擁有最好的中國藝術品,有東西經過他的手,意味著最好的品質,所以今天,在拍賣行,如果有C.T.LOO字樣,就是盧在某一階段擁有過它,那就意味著盧芹齋的品味。那就像拍賣市場上出現的畢卡索作品,如果來自康維勒,那就意味著非常巨大的價值。

澎湃新聞:在盧的貿易中,書畫好像較之青銅器、雕塑等等類別要少一些,這和他的知識結構有關嗎?

羅拉:一個人不會對每一件事都非常精通,必須有一些專長,盧不懂畫,所以在他參與的書畫交易中,有很多很多贗品。盧芹齋絲毫不懂書畫,而他的小女兒收藏了很多畫。他有四個女兒,他原本希望每個女兒都嫁給中國人,但是事與願違,每個女兒都嫁給了法國人,沒有一個願意嫁給中國人。他希望能有一個兒子繼承他的事業,但是他只有女婿,於是他希望他的女婿能夠繼承事業,至少是幫助他,他希望有個中國人能夠懂中國文化、中國藝術,並與他的女兒結婚,但是他最後很失望,這件事沒有發生。

他的小女兒最後徵求父親的意見,能不能嫁給一個法國人時,盧芹齋哀歎「哦,又是法國人……」。但是在那一刻,他發現這個法國人在繪畫方面是專家,所以他答應了這門親事。盧通過小女婿在北京買書畫,確實,在那段時間裡,盧芹齋買了好些書畫,但是沒多久,女兒女婿離婚了。從此,他沒辦法再從女婿那裡得到畫。所以,他開始自己挑選書畫作品,於是,他在這方面損失了許多錢,因為他不懂畫,他用很貴的價格買了很多假畫,然後他把這些假畫賣給了別人,但是他自己並不知道。所以,在一些博物館,他們檢查藏品時,發現來自盧芹齋的畫居然是假的,於是人們明白過來,買盧芹齋的畫,必須非常小心地檢查一下,如果是在1945年之前的,那時候盧的小女婿還在為他看畫,那就還行,在1945年之後,要倍加小心。

書畫太難了。美國有博物館裡來自盧的書畫作品最後被證實為贗品,但是這些贗品是在盧去世後才被證實的,所以,我相信如果有人回到他這裡告訴他這些可能是假的,他會立刻收回這些東西。他不希望有任何損害他形象的事情發生,他希望自己在古董貿易界的形象是完美的。

他不知道他也賣了假畫

澎湃新聞:你認為盧芹齋的所作所為,可以視為全球化市場的開端嗎?

羅拉:盧芹齋冒著很大的風險——要知道在他之前西方對於中國藝術品的認識還停留在瓷器和唐三彩的階段,一個粉彩花瓶價值三萬舊法郎,而盧的一塊古玉只賣六十舊法郎,因此他是冒很大的風險。他必須去教育他潛在的買家,教他們認識所買的東西,來建立這個市場。他是第一個認識到、體驗全球化的人,因為他是第一個以歐洲為基礎,去中國挑選藝術品,在紐約、巴黎、中國之間旅行。在他之前,沒有人這麼做過,他是第一個為國際貿易打開了門的人。在他之前,古董商只是在當地找貨,他是第一個瞭解到貨在中國,但錢在西方,必須到貨源地去找東西並拿到有錢的地方去賣,因此他很快地在中國的北京和上海開設分號,有專人在全中國各地找東西,跟他聯絡,為他保留東西,他則每年到中國一兩次看貨、取貨、訂貨,拿到西方去賣,並瞭解中國境內最新行情。他的活動範疇涵蓋美國、歐洲、中國。

澎湃新聞:在西方,很多人把盧芹齋視作「英雄」,在中國,由於販賣文物,一部人視之為「賊」,你覺得從一個藝術品保護的角度來看,盧芹齋到底是怎樣一個角色?如果從一個藝術品交易的角度來看,又對盧芹齋怎麼評價?

羅拉:在中國,盧的形象是個罪犯,在西方,盧的形象是個英雄。是他讓西方發現真正的中國藝術,亦即:在中國為中國人所創造的中國藝術。

其實這個問題非常複雜,單純黑或者白的描述遠遠不夠,你必須知道,這和希臘和埃及文物的問題不同。所以我希望做的是,我的書出版後,可以為人們回望「盧芹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提供更多的資訊。

在中國,一年又一年,很多人重複這個觀點,他是個賊、罪犯,是非常壞的人,但是我想我們應該打開辯論的空間,不要僅僅用好和壞的標準來評判,我們可以用更詳細和複雜的標準來劃分。

雖然我沒有機會與他面對面,但是我堅信,在他的心中的某些地方,他真的願意把有關中國文化歷史的知識帶入到西方視野。你知道,藝術是一條最好、最容易瞭解一個國家的途徑。他確信,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藝術去瞭解。所以我相信,某些時刻他是確信的,通過藝術他可以告訴西方,什麼才是真正的中國藝術文化。他在西方締造了真正的「中國口味」,這非常重要。我去波士頓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吉美博物館,我總是在內心默默地對他表示感謝,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根本沒有機會看到珍藏的中國藝術品。

所以,當你進到大英博物館,你可以看到那裡矗立著一個最高的雕塑,5米高的佛像,那是通過盧芹齋才到英國的。他出售一些古董給博物館,同時捐贈一些古董給博物館。捐贈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盧有朋友在這家博物館任職,或者古董作為一件給博物館的禮物,他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夠被人們提起。他去芝加哥博物館時就會觀察,這家博物館還缺了哪些中國藝術品的收藏,他會根據這家博物館的需要而捐贈。每逢有人找到他提出需要幫助的要求,他總是答應得很爽快,為來者提供錢,或者牽線搭橋,他從不說不,他覺得自己受助於人,他也要幫助別人。中國人、西方人,無一例外。他希望博物館的收藏能夠完善,在巴黎,吉美博物館,在倫敦,大英博物館,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幾乎所有西方的博物館都接受過他的捐贈。

澎湃新聞:在你的書裡,盧的人脈遍及西方各大美術館,館長和策展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作為一個中國人,這在當時是十分困難的。

羅拉:在盧芹齋的時代,他並非唯一經營中國藝術品的古董商。他最大的對手是紐約的山中定次郎(TeijiroYamanaka)。盧芹齋剛開始在法國創業時,巴黎也已經有其他亞洲藝術古玩店如MarcelBing、 ThéodoreCulty、Wannieck等等,盧芹齋的所有好朋友幾乎都是各大美術館的館長、負責人、策展人。這在一開始非常困難,你可以想像,他是最早一個出現在西方藝術界的中國面孔。所以當他第一次到美國,他希望能夠賣東西給館長會非常艱辛。我讀過一些信,信裡寫道,剛開始,那些館長們讓他長時間地等候,他就在接待處一直等著等著等著,直到有人來接待他。與這些館長們相遇,成為朋友,然後進入他們的圈子,非常困難,但是盧進入了,他的所有朋友都是這一行裡的頂尖人物。

他不是學者,要讓這些大學者們重視他,他看很多書,他非常有智慧,沒有人能夠像他這樣。他還有過一個目錄,記錄了各大博物館的重要館藏,這是當時非常重要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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