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裝睡的人有多難 | 電影
《不能說的夏天》劇照
文_李思磐
《不能說的夏天》是在中國院線很難看到的電影,因為這是一個關於普通人—而非超級英雄—在真實的社會結構中尋求正義的故事。沒有大動作大場面,只有辯論、爭吵、黯然神傷、各懷心事、無言以對。
教授辦公室里的性侵
故事在一層層的倫理困境中展開:崇拜李教授的研究生白慧華被教授強暴了,但是,她沒有舉報聲張,並且繼續與他發生性關係,直到她無意識地、血淋淋地自殘,被學校心理輔導的陳老師和精神科醫生診斷為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陳找來幫忙的公益律師朋友,卻正好是李教授的妻子林律師。在林拂袖而去之後,陳決定找回自己絕交多年的女子高中手帕交—成功而多少有些市儈的方律師,讓她幫助白在法律上討還公道—起訴教授性侵。這是一個看起來沒有受害者也缺乏證據的案子,白處在複雜而危險的心理狀態中,她的問題是:「我們為什麼要告他?」「我不知道是不是愛上李教授了……」
事情那麼快就發生了。白試圖脫離控制狂母親,她的新校園生活剛剛展開。在成為李教授指導的學校樂團黑管樂手之後,她去應聘他辦公室的助理。他先是一如既往地嚴肅,責備她遲到了對應聘不利,白怯生生地點點頭;可是之後他邀請她共進午餐,儘管他的另一個助理,白的師姐,在樂團一心希望鶴立雞群的利亞,似乎在跟他鬧一點小彆扭,氣氛有些奇怪,可是跟老師單獨交流顯然也是白慧華期待中的事。
這是白第一次有機會與教授獨處。那一段長鏡頭裡,交響樂在播放—作為樂團的指揮和指導老師,李教授指導學生的環境理當如此。前面白還像所有不那麼熟悉又對老師好奇,還希望跟他套套近乎的學生一樣,在談論書架上鏡框里老師的家人;老師一邊若無其事像與客寒暄一般地回答,一邊微微地在向她靠近。鏡頭精確地窺視著他們—白感覺到社交距離的逾越,她盡量往書架上擠,縮小自己的佔據的空間;不過—很快,老師開始親吻她。之後,是凌亂事發之時。
加害人和被害人的詭異共生
是的,白慧華從未想過舉報李教授,有了這個不能說,也難以消化的秘密,只能尋找自己的解決方案。但教授有他的善後手段,也許同樣是輕車熟路的。在訓斥和解散了樂團的排練之後,在空曠的排練廳里,這個他如王者一樣發號施令和操控樂團學生情緒起伏的場所,寥寥數語之後,再一個長鏡頭,白慧華孤獨、不知所措的表情。我相信加害人李教授會出現在她的右後方,他總是不疾不徐,從容不迫,他的西服果然出現在那裡,在這個秘密里只有加害人和被害人雙方。那一片衣角是白慧華惟一能夠倚靠的,她和其他的性騷擾性侵害受害者沒有什麼兩樣。淡化,把這個事故想像成另外一個故事,這是她可以做的,這也是文化中有無數劇本的。連暴力強姦的受害者都可能把嫁給強姦者當作自救的文化中,她的解決方案—「不知道是不是愛上了李教授」,還有什麼不能理解呢?
導演省略了白此後多次「自願」與教授在辦公室發生性關係的事實。製作方的解釋是:「我們為什麼要渲染她的身體遭遇了什麼?重點是她的心裡遭遇了怎樣的磨難。」
導演用很多的閑筆,這個殘忍和複雜的故事,穿插在台東壯闊的風景之中。林濤洶湧的山野,太平洋和海岸山脈之間的鐵路,事情就像它本來的樣子,彷彿沒有發生。
不反抗是否等於同意?
直到白慧華拒絕了她本來喜歡的人,陽光男孩木宏的親近(也許暗示她認為自己要忠於對李教授這個「愛人」;或者,是她認為自己已然被「玷污」而無法正常與木宏戀愛),而這一舉動激發的心理危機導致她的無意識自殘。王老師把冷心腸的方律師召喚到台東,影片的主題慢慢地浮現:如果第一次被性侵卻沒有「合理地」反抗,並且在之後多次配合對方的要求,那麼這是不是性侵害?或者是雙方合意的性行為?事情的核心是,沒有反抗是否等於同意?
我早知道這個答案。從7月到10月,跟進了廈大考古導師吳某的性騷擾案,在電影中,我看到的就是這個案子的重演。吳某對女學生,跟片中的李教授一樣,並不挑人,只要是強烈地希望在他掌控的領域裡有所成就的學生,他就有機會單獨接近,將對方一舉擒獲—獵人對獵物是不需要徵求同意的。
人們不能理解的是,寒蟬為何會噤聲。在看過影片之後兩天,我參加了一個為校園性騷擾為主題的電視談話節目。一些嘉賓對廈門大學受害人進行了無窮遞進的追問:成年人了,難道不知道反抗嗎?為什麼第一次之後不舉報,是不是不自己太貪心? 既然已經發生性關係了,事情的性質已經變化,不就是失敗的性交易嗎?既然現在調查的結果出來了,為什麼不使用法律的武器,與侵害者對簿公堂?而另一面,他們對加害人的作為,卻僅僅加以「男人天性」、「狂狷」的判斷,給予包容。在影片中,白承受的就是這樣的輿論壓力。性被社會構造成男主控女服從的模式,這個模式是不平等的結果,但也會繼續生產新的不平等。沉默等於同意嗎?廈大案中舉報導師的女孩也跟白一樣,不止一次地發生性關係,但是她和白一樣,身心都發生很大問題,她找老師傾訴,找心理諮詢,找系領導投訴,沒有任何改變。
男性無法消化的弱
李教授,就像傳說中頗有偶像魅力的那些師長一樣(在人成長的過程中,這樣的師長不止一個),「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我們不會有機會學習抵抗他的不當行為,因為從未假設他會有不當行為。
戴立忍的表演,如此有感染力地代言了一種男性的類型。在燈光聚焦之下,李教授像所有校園男神一樣,光彩奪目,中年沉澱的男人味兒,煞有介事的憂鬱和嚴厲。除了教師身份給他的評鑒權力,他的影響力也是難以抵擋的,樂團排練的氛圍,年輕樂手們熱切的目光,都表明他的臧否能夠左右大家的自我認同和同儕地位。
熠熠生輝的偶像李教授有自己的失意和脆弱。在一個男人必須強的文化中,他們往往無法消化自己的弱,所以他們會把失敗化為攻擊性,以傷害他人來重建自己的男性氣質。「每個人都在逃,差別只是自己知不知道而已。」
影片並不僅僅是性侵案的「法庭劇」,貌似小清新的影像,卻有很大的野心,關於何謂正義的探討,隱藏在人物的人生伏筆中。
李教授的妻子林律師,她為丈夫(習慣性地)性侵女學生辯護,並不像人們理解的僅僅是傳統婦女的親親相隱和保護家庭。她曾經是決定家庭走向的人,政黨輪替之際決定到原住民地區來繼續公益律師的工作,這是她的繼續革命。而李,為她的路線偏離了「雞犬升天」的前途。他們有共同的回憶和默契,他們相互是珍惜的,林對他懷抱負疚。
在林這裡,正義在公私之間撕扯得最嚴重。儘管她一直很克制,可謂靜水深流,但是作為在性上被背叛的妻子,她仍然忍不住借法庭質證之機,表達自己的憤怒—對丈夫和她心目中不甘心的「小三」。作為原住民環保運動領袖,她認為利用原住民的經濟弱勢,犧牲其生態利益的征地開發,不是「公平交易」而是掠奪,那麼,她的丈夫利用學生在年齡、經驗、資源和權力關係中的弱勢,發生貌似「你情我願」的性關係,又意味著什麼呢?作為法律人,她高揚無罪推定原則,然而作為弱勢群體的捍衛者,她又明白在教師性侵的個案中,這個原則的運作脈絡不同。這也許是她願意和解,並最終放棄上訴的原因。最後林的出路,是成為亡夫的贖罪人,對多個受害人一一作出賠償。
悲者的注視
李教授的死,被設置在這樣的一個日常場景之下—作為妻子的好丈夫,兒子開明的父親,他跪在土地上照料花園,突然,心臟病襲擊了他。他在失聲的掙扎中,仰望家中的窗口,妻兒如常的、溫暖的生活。他的頭慢慢地垂向土壤,旁邊是他培育的盛開的鳶尾花,他曾拿著這花束去看望了被自己傷害的女孩,這花也讓妻子覺察到了他寡人有疾的重演。
這是我喜歡的一個情節,鏡頭給加害人悲憫的注視。儘管,他們通常即便遭到懲罰,也不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我認為這正是他們遭遇了詛咒的明證。男性需要拯救,但咎責受害者、為加害人張目的輿論,往往把他們推離拯救之途。
電影中,導演的批判是理解的詮釋而不是聲討。沒有執法的上帝,人們在法、理、情的困擾中,艱難地尋找自己的答案,回到初心。這些微小而堅持的努力,屬於卑微的人類;希望這部電影,能「喚醒那些裝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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