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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葵:近代書林品藻錄(縝密)

縝密

縝密相對疏野,疏可走馬,密不容針。談論詩賦文章,若寫景狀物詞意相生,略無罅漏,便可稱縝密。前人論畫,沈粗文細,疏密各咸酸。吳倩庵嘗云:「倪雲林筆法最簡,寥寥數百筆可成一幀,但臨摹者,雖一兩千筆,仍覺有未到處;黃鶴山樵筆法繁複,一畫之成,假定為萬筆,學之者不到四千筆,已覺其多。」是知作畫疏野固難,縝密亦非易事。若評價書法,疏野蕭散,獨行特立於法度之外,尤見高品,而縝密則非佳語。看似邃密無漏,而拘泥法度,妙趣蕩然無存矣。

陶濬宣(1846-1915)

  晚來一度流行之新魏書,揆其淵源,實濫觴於會稽陶心雲。而晚清民國書家招致謗議最多者,亦無如陶心雲。馬彝初《石屋余瀋》云:「近世吾浙有趙撝叔、陶心雲,皆能書魏碑,然撝叔尚知筆法,所作尚活,心雲全是死筆。」馬宗霍《書林藻鑒》云:「心雲寫北魏亦有時名,然法鄭文公碑與龍門造像,未能得筆,徒具匡廓,刻板痴重,絕無意致,宜蒙匠手之誚。」沙孟海亦稱陶「一味板滯,水平不高」。平心論之,清張廉卿以降,趙撝叔、李芍農、陶心雲皆欲使魏體正書規範化,此最屬焚琴煮鶴之舉。四人差別其實只在五十步與百步之間,或許因為撝叔、芍農皆是名士,廉卿躋身縉紳行列,故論者只歸罪心雲一人,可謂偏見。

陶濬宣書王君墓志銘

陶濬宣楷書對聯

  楷書字體萌芽於魏晉,完善成熟則在隋唐。此二百餘年間,南北割據,兩地楷書發展各有軌跡,少相影響也。南朝王右軍父子創造新體,羊薄以降,一脈相傳,始終是南地書法主流。至於王興之夫婦墓誌、爨寶子、爨龍顏,所用右軍變法以前舊體,帶濃厚隸意之楷書,一俟新體地位確立,南人便不再以茲體為意矣。北朝則頗有不同,孝文皇帝雖戀慕中原文明,竭力仿效,然剽悍本色不曾掩蓋,故二王一路書風縱傳到北地,其不受重視也屬必然。北地所流行者,依然是前述之寶子、龍顏一類書體及其變格。中原文明以規矩劃一、方正對稱為美,而北人審美觀念必不如此。龍門造像、邙山墓誌固不乏屬於貴胄者,刻工雖佳,蒼莽依舊,乃知北人以粗獷不齊為美也,此亦北地楷書之主要風格。張廉卿、趙撝叔、李芍農、陶心雲輩,欲將勢本參差之北碑整齊之,也如為混沌鑿口鼻,不智之至也。

贊曰:

淵源龍門伊闕,旁究天柱雲峰。

囫圇楊大眼,活剝始平公。

新魏書體,板滯疲癃。

陶濬宣跋刁遵墓誌

陸恢(1851-1920)

  陸廉夫早歲參吳愙齋幕。愙齋長於書法,廉夫勤於繪事,相互琢磨,彼此受益。吳撫湘時所作山水,大半由陸捉刀。光緒乙未愙齋解官返鄉,廉夫隨焉,以藝文餘暇課愙齋文孫吳湖帆,故倩庵書畫實由廉夫發矇。1920年廉夫病中風卒,倩庵題其絕筆扇面云:「廉夫陸先生名恢,江蘇吳江人。初受學於劉子和德六為花卉,穠艷輕清,工逸兼長;繼從陶詒孫燾為山水,早著出藍之譽。庚寅得先尚書公招,壬辰從幕之湘。游嶽麓,有紀游圖七卷,登衡山,有紀游圖八卷。尺幅山水,雲煙腕底,蓋先生平生之巨制也。丙申客張氏補園,丁酉客吳興龐氏虛齋。嗣以年老辭歸,卜居於河沿街,築破佛庵,以筆耕為娛晚計。庚申六月,先生古稀正壽,余往祝嘏,猶見笑談興高,精神矍鑠。中秋後以是扇乞畫,許以重陽後為約。孰知九月十二之晚驟病中風,十三日竟作故人。是扇圖稿已成,惟未設色耳。先生與吾家友朋,淵源亦云深矣,留此絕筆,永結墨緣,可不寶之。」

陸恢 隸書對聯、臨隋青州舍利塔下銘

  陸廉夫生未逢時,繪事初規模王石谷,覽古今名跡既多,遂能上溯宋元。書法亦佳,用意漢隸隋碑,取勢南北之間。參與海上題襟館,諸賢相互鼓吹,乃得於滬上畫壇立足。其所以卒後聲名漸晦,別有原因。吳倩庵固然受惠於廉夫,前引題記尚稱允當,而平昔見廉夫遺作多添筆增飾,並於題跋中暗下貶語,以顯示己之高明也。如題仿松雪青綠云:「惟當日因生楮澀於青綠設色,不無有難應心手處。」題仿范華原云:「惟因生宣黏筆,烘染略松,未免遜觀。」題仿黃鶴山樵云:「讀者有嫌其非最晚之作,不無疏漏處,聳余為之加墨潤色,以為古今人合作,前人所未有之雅興。」嗚呼,廉夫所教非人,可發一嘆。

贊曰:

當日愙齋座上,筆墨最擅勝場。

金針傳付豈輕易,慚愧一番火熱腸。

顯隱聲名真有定,憑誰問冷暖炎涼。

伊立勛(1856-1941)

  鄭谷口出始可以言隸書,唐宋不足觀也,遑論元明。米元章、趙子昂、祝枝山輩可稱高才,涉筆作隸,不過爾爾,此時代局限也。谷口以後,朱竹垞、金壽門、桂未谷、鄧完白、伊墨卿、陳曼生、何子貞、趙撝叔,於八分之體皆各擅勝場。沙孟海編《中國書法史圖錄》論清代隸書有云:「鄭簠作隸有飛宕之致,自成風格,但服古未深;朱、桂功力深厚而少逸氣;鄧石如筆力矯健,結體則去人不遠,卻不如其篆;伊秉綬總結諸家長處,出之以凝重,體態萬千,世推清代第一;趙之謙、何紹基皆翩翩欲仙,運筆之法不同,而各有專勝,亦是隸中妙品。」隸書諸家中,伊墨卿大字參用顏法,故得有「愈大愈壯」之譽。墨卿以翰墨傳家,若子若孫皆有書名,晚年手作書秘訣三十二字付子侄云:「方正、奇肆、恣縱、更易、減省、虛實、肥瘦,毫端變幻,出乎腕下,應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

伊立勛臨四體屏

  墨卿子梅石,書摹乃父,楊惺吾《學書邇言》云:「幾與父埓而為其父所掩。」立勛字峻齋,或說為墨卿孫,或說為曾孫。按墨卿生乾隆十九年(1754),長峻齋百歲有奇,恐以曾孫之說為是。峻齋曾知無錫縣,鼎革後鬻字滬瀆,無論識與不識,無潤不書。亦能作各體書,掃葉山房匯印所臨天一閣石鼓文、長垣本華山碑、北宋拓多寶塔及孫過庭書譜,功力不弱。峻齋挾乃祖威名,頗以隸書自矜,然於墨卿拙厚秘訣全無體會,風格類錢梅溪,一味妍媚,不求古雅,遂成惡札。《品藻錄》本條原擬用青山農,又不欲與《點將錄》重複太多,乃棄黃而取伊。論成就及影響伊固不及黃,畢竟聖人一脈,勉強入錄,閱者其諒之。

贊曰:

一味追求妍媚,精神積弱未充。

慚愧汀洲太守,迷失拙厚家風。

伊立勛書貞節坊碑

褚德彝(1871-1942)

  褚松窗精通歐、趙學問,清末參端午橋幕,午橋亦金石名家,相與切磋,眼界益闊,入民國又得張逖先遺藏,所蓄尤豐,滬上碑估往往待其一言而定真贗。松窗遺著大多不傳,清王蘭泉《金石粹編》最稱巨著,過錄碑文遇不識者輒用方框代之,松窗乃就聞見所及,依框廓而加以填補,日久一部《萃編》塗乙皆滿。待松窗捐館,家人不知寶貴,廉直售與收買舊貨者,馬公愚聞訊往訪,求索無及矣,事載鄭逸翁《近代野乘》。曩校釋龍門藥方,聞松窗有《龍門古藥方考證》二卷,遍求未得,後輾轉獲觀穗中醫大學博物館所藏舊拓,系松窗售與中山宋大仁,復由大仁捐贈該校者,有褚松窗、丁福保、范行准、宋大仁題識,褚跋凡兩段,考據藥方來歷殊有見地。壬午跋有云:「余於光緒庚子年據日人康賴所錄《龍門百一方》,因撰考證為二卷,其中訂正王述庵之異同偽謬者約五百餘字,一時承學之士皆目為見所未見,余極思付之影印,庶可公諸同好耳。」由此跋知,松窗校補《金石萃編》乃實有其事,至於《龍門古藥方考證》雖作於庚子(1900),迄壬午(1942)都未獲刊布,松窗即以是年卒,稿本存亡不可問矣。

褚德彝 跋大觀帖、題漢三老碑

  金石家書法大抵拘滯者多,放逸者罕。趙德甫不聞有書名,歐陽永叔傳《集古錄》墨跡數行,整飭有之,風韻不足。其後若翁覃溪、羅叔蘊輩,刻板尤甚。個中緣由緲不可知。松窗作字,亦嫌縝密太過而少情趣。鄭逸翁云:「作書一筆一畫必有所本,為人書寫篆隸墓誌碑記,若遇未見古碑之字,必留空格,待考得錄入,雖千數百字,亦少遺誤,否則必重行書寫。」此真大煞風景者。

贊曰:

恣情食古,歐趙有傳。

辨岣嶁妙補蘭泉。

碑帖同周旋,形神宛然,老成少清妍。

褚德彝臨夏承碑

康殷(1926-1999)

  大康才藝多門,書畫篆刻而外,尚能穎拓,尤喜治許學,恆以揭示初文奧秘為樂。自謂:「予年來所事,以探索古文字為主,次及古璽印之蒐編,而以書刻為餘事,偶一為之而已,繪事又其餘矣。」其小學著作有《古文字形發微》、《古文字學新論》、《文字源流淺說》、《說文部首銓釋》,合刊為《康氏古文字雜著》四種。胡適之條曾論及學問家不必言藝術,因其理智往往戰勝激情,藝術之「煙士披里純」消弭在邏輯思考中,作品必然淡而寡味。同樣理由,藝術家作考據學問,則不免以玄想代替實證,忽視陳例,妄加牽連,亦為人所詬病。大康古文字學研究頗不見容於學術界,著作出版未久,即有某君作《評康殷文字學》專書駁難,至於其間是非曲直,則非本題所欲討論者。

康殷臨張猛龍碑

  大康能作篆隸真行各體,氣味頗與陶心雲相近,乃有將書法工藝美術化之趨勢。治印習缶翁一路,又得力於古璽印,尚能朴茂,北地印人中少見者。茲節錄印稿自序,以窺見作者意趣所在:「二十甫過,南走羊城,醉心繪事文物,仍不能忘情於古籀刀石,時從容庚、商承祚、錢瘦鐵諸前輩游,多有所聞,輒蒙謬許。卅余歲回京,發憤搜集古璽印拓,綴輯《印典》,收譜百家,羅列印拓四萬,眼界大開,豁然有悟,超脫趙、吳藩籬,直師古人,刻亦略進,時獲激賞於方家散木前輩,且頻以創派相勵,愧不敢從也。」於時下藝林良莠混雜,「嗤妍顛倒,美醜無憑」,更有感嘆云:「五十年來徘徊印林,坎壇顛躓,空負馳騁之心,駑駘遲鈍,遂絕攀登之望。血凝朱泥,魂消素紙,方寸之地,皓首無功,可勝嘆哉。」

贊曰:

詮次璽節泥封,別裁五百四十。

窮求倉聖本源,感動鬼神夜泣。

玄言不免妄牽,新義究難成立。

康殷 魏碑對聯、《印典》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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