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春秋016|齊桓公尊王攘夷救邢衛,許穆夫人百世流芳賦載馳
當「南蠻」楚國在楚成王熊頵和令尹子文的領導下,迅速恢復生氣之時,遼闊北方大地上,齊桓公姜小白正在致力於平服北方的戎狄。
首當其衝者,是山戎。
山戎即北戎,早在齊僖公姜祿甫的時代,他們就曾侵入鄭國和齊國。其所居之地,當在今日河北省東北部、遼寧西部以及內蒙古東緣。
公元前664年,山戎入侵北燕(姬姓之國,都薊,在今北京市)。燕國弱小,無力抵擋,派使者南入齊國求救。對於雄心勃勃的齊桓公姜小白而言,燕國使者的到來不僅沒有讓他感到麻煩,反而還從心底生出了一絲興奮。毫無疑問,這是展示霸主權威的絕佳機會。
三年前,即公元前667年,姜小白曾在齊都臨淄接見周惠王姬閬派來的使者召伯姬廖。召伯帶來的信息令齊國歡欣鼓舞——天子賜姜小白為侯伯,即諸侯之長,並命他率兵討伐衛國,因為衛國曾於公元前678年攻入洛邑,趕走姬閬,試圖立王子姬頹為王。於是,公元前666年春,姜小白奉王命率軍伐衛,大敗衛師,取賂而還。
山東臨淄桓公台遺址
這次伐衛,姜小白已經充分展示了霸主的權威,但這畢竟是處理華夏世界的內部矛盾,有如兄長打小弟,打服了也就行了。救燕伐山戎則大為不同,因為它要解決的是敵我矛盾,事關重大。
公元前663年,姜小白親率大軍,北上數百里,深入燕國境內。山戎敗走,齊軍一直追擊到孤竹(在今河北省盧龍縣、灤縣一帶)方才罷手。
禍患已除,燕庄公感激涕零,送姜小白返國。可能燕庄公急於表達感激之情,也可能兩位國君相談甚歡,不知不覺間,幾百里已經過去,送別者竟然進入了齊國境內。按照周禮,除非是送天子,否則諸侯相送不出國境,出境則為無禮。姜小白不願使燕國落下無禮的名聲,於是將燕庄公所到之齊國疆土,盡數送給燕庄公,並囑其好生修復燕國先公之政,納貢於周天子,一如西周初年。
能做到這一步,姜小白可謂仁至義盡,「尊王攘夷」的事業至此已經深入人心。他對所謂「禮」的謹慎呵護、委曲求全,恐怕連周惠王姬閬都會趕到吃驚,更不必說那些諸侯了。當然,姜小白這麼做,很可能出自管仲的建議。
即便如此,最講「禮」的魯國還是從姜小白身上翻找出了不合「禮」之處。返國之後,姜小白派人給魯國送去一些抓獲的山戎俘虜,即所謂「獻戎捷」;魯國人認為「戎捷」只能獻給天子,送給諸侯即為無禮。
不過,這個小細節絲毫無損姜小白的名聲,而姜小白也無暇顧及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在「尊王攘夷」的偉大征程中,救燕伐戎僅僅只是序幕,更大的挑戰還在後面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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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著他去征服,要麼,被征服。
兇猛的赤狄軍隊湧入邢國(姬姓小國,在今河北省邢台市西南),是在公元前662年冬天。北方盛寒,大地蕭瑟。
赤狄是北方狄人的一支,其根據地主要在今日的山西省中北部。由於西南方遭遇晉國遏制,所以赤狄更多向東南方發展。他們的活動範圍很廣,黃河流域的許多地方,包括今天河南北部、河北南部以及山東西部,都曾經留下赤狄的足跡。實力弱小的邢國,恰好地處赤狄進入中原的要衝,受到攻擊在所難免。
邢國遭遇到的危險,可能遠甚於燕國,所以齊國收到的告急文書都是單簡,邢國甚至無暇連簡為策。姜小白剛剛經歷了一次長途遠征,又值天氣寒冷,表現出了一絲懈怠。管仲催促他說:戎狄有如豺狼,貪得無厭;諸侯都是親戚,不可棄之不顧;而安逸享樂則無異毒藥,不可貪戀;趕快發兵吧!
公元前661年初,齊軍救邢,赤狄隨即退走。
赤狄的撤退是暫時的,不久之後,他們又會捲土重來,而且勢頭愈發兇猛。
公元前660年冬天,赤狄再次南下,兵鋒直指邢國南方的鄰居衛國。
當此時,衛懿公姬赤正在專心致志伺候自己養的那些鶴。他把那群長腿長頸看起來優雅無比的鶴們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讓它們食珍饈美味,乘華麗軒車,待遇堪比卿大夫。
姬赤是衛惠公姬朔的兒子,他於公元前669年即位。姬赤很不幸,從即位到死亡都不得人心,只因為他的父親姬朔曾經讒殺衛太子姬伋。在群臣和百姓都不服的情況下,姬赤不知籠絡人心,卻一心扎在鶴群中,兩耳不聞窗外事,於是衛人又平添一份怨恨。
當赤狄入侵的消息傳來,姬赤慌忙整軍抵抗,不料一部分士兵竟然拒絕出戰:您領著鶴去打仗吧,它們有官位,我們沒有!
《左傳·閔公二年》書影,關於衛懿公好鶴的記載
衛國的抵抗在一片混亂中開始,這預示了一個不祥的結局。在熒澤(其地不詳,當在黃河之北)地方,衛國軍隊遭遇慘敗,赤狄乘勢攻入衛國都城,一舉滅了衛國。姬赤被殺,那些被他奉若珍寶的鶴們也不知去向,是跑了,還是被人吃了,姬赤在九泉之下永遠無法得知。赤狄不依不饒,縱兵追擊向南逃亡的衛人,一直追到黃河邊上。瘋狂的赤狄似乎不滿足於滅掉衛國,他們甚至想消滅所有衛人。如果不是宋桓公子御說率軍及時趕到,或許那極其慘烈的一幕將成為現實。
夜半時分,宋軍將殘餘的衛國遺民渡過黃河,一清點,男女老幼僅餘七百三十人。再加上共、滕(共、滕此時皆屬衛邑)之民,勉強湊足五千人,暫時寄居於曹邑(衛地,在今河南省滑縣西南),立姬赤堂兄姬申為君,是為衛戴公。
衛人為何立姬申為君?此事說來話長,雖然插在這裡略顯羅嗦,但也不得不說。
公元前700年,衛惠公姬朔和母親宣姜構陷太子姬伋之後,少年即位,不過十四五歲的年齡。此時,宣姜的父親齊僖公姜祿甫做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決定:令已故太子姬伋的弟弟姬頑與宣姜發生關係——說起來,宣姜是姬頑的庶母。此等醜事古人稱之為「烝」,即下淫上也。姜祿甫這麼做,或許是為了讓宣姜多多生育子嗣,以此保證宣姜在衛國的地位,畢竟姬朔年少,還不到生兒育女的年齡——姬朔後來生了個兒子,就是衛懿公姬赤。
雖然姬頑不願這麼干,但在姜祿甫的威壓之下,終於和宣姜成其好事,一口氣生了兩男三女,長子姬申,即後來的衛戴公;次子姬燬,即後來的衛文公;長女日後嫁給了齊桓公姜小白,後世稱之為齊子;次女嫁到宋國,做了宋桓公子御說的夫人;小女嫁至許國,成為許穆公姜新臣的夫人。
衛國這個巨大的醜聞,長久盤旋在衛人心頭,讓他們深以為恥,但也多了一份茶餘飯後的談資。衛人羞於啟齒,於是訴諸含蓄隱晦的歌謠。《詩經·鄘風》中至少有兩首詩與此事相關,第一首題為《牆有茨》:
牆有茨,不可掃也。
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牆有茨,不可襄也。
中冓之言,不可詳也。
所可詳也,言之長也。
牆有茨,不可束也。
中冓之言,不可讀也。
所可讀也,言之辱也。
所謂「茨」就是蒺藜,一種帶刺的蔓生植物,會爬牆,它在詩中的作用照例是「起興」。這首詩大意是說:牆上爬滿了蒺藜,但是難以清除,它們就像宮裡那些醜事,令人厭惡,但又說不出口。
另一首詩題曰《鶉之奔奔》:
鶉之奔奔,鵲之強強。
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鵲之強強,鶉之奔奔。
人之無良,我以為君。
「鶉」是鵪鶉,「鵲」指山鵲,二者都是生性好動的鳥。這首詩的意思不如上一首那麼直觀,但歷來多認為它是諷刺諷刺宣姜與姬頑通姦之事,說他們鶉鵲不如。
河南淇縣,春秋時代衛國故地
無論衛人如何不齒,生米已成熟飯,五個孩子降臨人世,註定要歷經紅塵的劫難。
公元前660年,衛懿公姬赤死於赤狄之手,有資格繼承君位的也只有姬申和姬燬了。而姬燬早在赤狄入侵衛國之前,就因衛國政治混亂躲到了齊國,所以姬申毫無障礙地成為衛國之君。
衛人雖然有了新的國君,但他們面臨的危險並未消除,黃河北岸,赤狄依然虎視眈眈,而曹邑終非長久容身之所。劫後餘生的衛國該走向何方?
此處要轉引《詩經·鄘風》中的另外一首詩《載馳》了。這首詩十分重要,不僅因為它回答了「衛國向何處去」這個難題,還因為它是中國文學史上有明確記載的第一位女詩人的作品。這位女詩人,正是衛戴公姬申的妹妹許穆夫人。
載馳載驅,歸唁衛候。
驅馬悠悠,言至於漕。
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視爾不臧,我思不遠。
既不我嘉,不能旋濟。
視爾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
女子善懷,亦各有行。
許人憂之,眾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
控於大邦,誰因誰極。
大夫君子,無我有尤。
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許國(在今河南省許昌市東)是姜姓之國,地處鄭國與蔡國之間,由於國力微弱,曾長期遭受鄭國欺壓。不知許穆夫人於何年何月嫁至許國,也不知她在許國曾經度過怎樣的歲月,但許國人應該感謝她,因為她為這個神色黯淡、備受欺凌的小國帶來了一抹亮色。或許,這一抹亮色十分微弱,無法為許國帶來任何實際利益,但後人在想起許國時,首先想到的一定會是許穆夫人和她這首《載馳》。
「載馳」,就是快馬加鞭地趕路。獲悉衛國遭受大難的消息之後,許穆夫人心急如焚地趕往衛國的曹邑。但是許國的大夫們認為她如此拋頭露面不合適,所以跋山涉水追趕她,想把她勸回去。
在這首詩里,許穆夫人語氣悲傷而又激烈:我趕回衛國慰問親人,你們卻前來阻撓,真讓我傷心啊;可是即便你們不同意我去,我也不會回頭;我雖身為女子,但我有自己的主張;你們這些所謂的大人君子,胸中沒有半點計謀,卻跑來責難我,不是太幼稚、太輕狂了嗎?你們別以為我的想法荒唐,告訴你們吧,就算你們百般思量,也不如我考慮得周詳!
此時,北方空曠的原野上,麥田碧綠,一派生機。
許國大夫未能阻擋住許穆夫人的車輛,她到達曹邑,把自己的「主張」告訴了自己的哥哥衛戴公姬申——「控於大邦,誰因誰極」:去向公正的大國齊國求援吧,齊國是可以依賴的。
許穆夫人從此不在歷史中露面,但一首《載馳》,已使她百世流芳。
《左傳》關於許穆夫人的記載
與齊桓公姜小白活在同一個時代,對於衛戴公姬申而言,無疑是幸運的。
公元前660年,姜小白派公子姜無虧率戰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趕赴衛國,幫助姬申戍守曹邑。姜無虧就是宣姜長女齊子為姜小白生的兒子。考慮到衛國經此大難之後,幾乎一無所有,姜小白特意贈送姬申駕車的馬匹、祭服、製作門窗的各種材料以及牛、羊、豬、雞、狗各三百。此外,姬申的夫人還被贈以魚皮裝飾的車子,以及三十匹上等錦緞。
顯然,這些都是權宜之計,只為幫助衛國活下去,恢復最基本的秩序。以後該怎麼辦,姜小白或許已經有了通盤的考慮,只不過需要時間去完成。但就在此時,又有壞消息傳來:赤狄再次侵入邢國。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也是姜小白一生中最忙碌的一段時光。
公元前659年春,姜小白組織齊、宋、曹三國聯軍救邢,然而為時已晚,聯軍尚未到達,邢國已經崩潰。山河猶在,國已破碎,赤狄數度蹂躪之後的邢國已經不堪居住。聯軍在驅逐赤狄之後,收納邢國遺民,把邢國的器物財貨裝上車,向東遷徙至夷儀(在今山東省聊城市西)。遷徙途中,秩序井然,所有財物無一丟失。是年夏天,三國聯軍又幫助邢國在夷儀築城,作為邢國的國都。姜小白還贈送邢國戰車百乘、士卒千人。
第二年,衛國也享受到了同樣待遇。在衛國的楚丘(在今河南省鶴壁市滑縣東),姜小白率諸侯又築了一座城,作為衛國的國都。只是衛戴公姬申沒有機會看到這個嶄新的國都了,他在曹邑做國君不足一年即辭世而去,他的弟弟姬燬嗣位,是為衛文公。
救燕、救邢、存衛是姜小白一生中最為人稱道的幾件事情,也是他霸主生涯的第一個高潮。在狄人肆虐,華夏生靈塗炭的緊要關頭,他表現出了一個真正霸主的手腕、氣度和慷慨。手腕或許不難表現,鄭莊公姬寤生在這方面就不比姜小白遜色,但在氣度和慷慨方面,姬寤生必須在姜小白面前低下他高傲的腦袋。無論站在任何角度,使用任何華麗的言辭,表揚此時的姜小白,他都當得起。而邢、衛兩國的反應無疑是對姜小白的至高獎賞——「邢遷如歸,衛國忘亡」。邢國避難遷都,好像回到了舊日的國土,衛國也忘記了自己曾經滅亡。
但是,恰恰因為姜小白在這三件事上表現得過於完美,因而令人產生懷疑:一個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環境里崛起的君主,經歷了血腥的權力爭鬥,看慣了諸侯的爾虞我詐,如何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在這裡任何猜測都是無效的,能夠理解姜小白的只有齊相管仲。
姜小白實踐的是管仲的政治理想,前面早已提及,這個政治理想就是稱霸。為了實現這一理想,管仲為姜小白制定了「尊王攘夷」的基本策略,這是一個總的指導方針,它可以確保姜小白通向霸主的路途是合於禮的,在那個時代,合禮即合法。可是僅僅合法不能保證霸位安穩,它還需要其他東西的支撐,比如強大的綜合國力和信義,這些姜小白都已展示給了諸侯。但是管仲認為這些還不夠。數年之後,管仲曾經說過一段有名的話,其核心是「崇德以服諸侯」,即以德服人。
救燕、救邢、存衛,姜小白把自己「德」的方面展現無疑。
他是政治家,不是慈善家,更不是上帝,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自己的核心利益服務。這是政治的題中應有之義。只不過,他擁有管仲這樣的奇才輔佐,因而手腕遠比其他政治家高明。當「禮」、「信」、「德」這些虛幻的概念與戰車猛卒結合在一起時,以強權為本質的霸主寶座就被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
令人不解的是,在救邢存衛的過程中,魯國作為齊國的重要盟國,卻始終不曾現身。幾次關鍵戰役,魯國未發一兵一卒,只在公元前658年為衛國築楚丘時前往參加,而且還遲到了。難道魯國有心叛盟么?
魯國沒這個膽量。
它不來,是因為它太忙了,忙得死傷無數,國人共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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