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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淺說

《紅樓夢》淺說

一、產生

1、 時代社會背景

《紅樓夢》產生的時代,處在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個「盛世」——康乾盛世,天下承平日久,社會經濟繁榮,所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另一方面又是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個王朝盛極而衰的轉折時期,體制內「捉襟見肘」,體制外「山雨欲來」,所謂「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2、 小說發展源流

長篇章回體小說已臻成熟(《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個人獨立創作漸成風氣(《金瓶梅》)。小說的內容由記述歷史演變、英雄傳奇、神魔世界轉向記述家庭生活、個人際遇、世間百態,創作的風格也由表現理想主義、浪漫主義轉向表現自然主義、寫實主義。

在古代中國,小說及其作者是被排斥在主流文化和主流社會之外的。而《紅樓夢》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這一現狀,使小說從民間躋身廟堂,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的又一座巔峰。

3、 作者與創作

一般認為作者是曹雪芹(1715-1763),一個身世特殊、經歷坎坷、生性孤傲、言行叛逆而又多才多藝的沒落貴族子弟。曾祖母做過康熙的乳母,祖父曹寅做過康熙的伴讀。康熙當政後,曹家「世沐皇恩」,曾祖父曹璽、祖父曹寅以及曹寅的兩個兒子曹顒、曹頫(據說是曹雪芹的父親)先後任江寧織造達60餘年,康熙六下江南,就有四次以曹家——江寧織造府為行宮。曹寅深得康熙信任,而且很有文才,曾主持編集《全唐詩》《佩文韻府》,有《楝亭詩鈔》傳世。直到雍正繼位,曹頫受皇室內部鬥爭牽連,被革職抄家,曹雪芹遂隨父母回北京,時年約13歲。乾隆初年,曹頫曾有一次短暫復出,任內務府員外郎,後又因禍徹底敗落。

據說,曹雪芹少年時曾在內務府的官學讀書,舉為貢生,青年時曾在專為宗室子弟開辦的「宗學」任過「筆帖式」(類似後來的「文書」),因此結識了一批家道敗落的貴族青年,並與他們詩文相交。家道敗落後,他只能靠自己作畫或別人接濟度日,好友敦誠《寄懷曹雪芹》詩里稱「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敦誠《贈曹雪芹》詩里還有「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衡門僻巷愁今雨,廢館頹樓夢舊家」 的句子,這些為我們勾勒了曹雪芹當年的生活狀態。

關於曹雪芹的相貌,《棗窗閑筆》的作者裕瑞說:「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遊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

關於《紅樓夢》的寫作,「脂研齋」說,作者是在其舊作《風月寶鑒》的基礎上「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寫成《石頭記》初稿,以手稿本或手抄本的形式在親朋好友中小範圍傳閱。有極少數至親好友知道並參與了他的創作過程。因曹雪芹「書未成,淚盡而逝」,原稿僅存前八十回,現在見到的後四十回,據說是高鶚(約1758-約1815)續寫或補寫的。

二、流傳

早期(乾隆初年)以手稿本或手抄本形式在親朋好友中小範圍傳閱,逐漸在貴族文人圈子裡面爭相傳抄、品評。因書中有「脂研齋」「畸笏叟」等人的評點、批註,形成所謂「脂評本」系統。

至乾隆末年,《紅樓夢》在士大夫、讀書人乃至市民百姓中間廣為流傳,但只有前八十回。於是,書商程偉元會同文人高鶚,佯稱「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並排印發行,風行全國,形成所謂「程高本」系統。

今天,一般讀者見到的就是以「程高本」一百二十回為底本,前八十回參照「脂評本」稍作訂正的版本。

三、解讀

1、 脂評及評點派紅學

最早見到手稿,並在一定程度上參與寫作的是「脂研齋」「畸笏叟」。他們是曹家從榮華到衰敗的親歷者,他們是作者親友中的同輩或長者。他們以批註的形式佐證文中內容,感慨當年人事,評點寫作用意,提出修改意見。對書中一些情節的背景、對前八十回以後的部分內容以及對作者寫作時的良苦用心,讀者透過「脂評」都能有所了解和領悟。

在《紅樓夢》流傳過程中,清代不少文人採用傳統的小說評點、批註方法,對小說進行分析鑒賞,形成最早的紅學研究流派。

2、索隱派紅學(影射說、政治說)

民國初年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稱,整部《紅樓夢》就是「清世祖與董鄂妃的故事」,「情僧」隱指順治帝,董鄂妃就是當年的秦淮名妓董小宛。蔡元培《石頭記索隱》認為《紅樓夢》是「清康熙朝政治小說」,「書中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

3、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解脫說、懺悔說)

王國維是借用西方美學觀點來研究《紅樓夢》的第一人。他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思想是宣傳「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王氏的研究不但終結了以評點派、索隱派為代表的「舊紅學」,而且開啟了以考證派為代表的「新紅學」。

4、考證派紅學(自傳說)

1921年胡適發表《紅樓夢考證》,對以前的紅學研究提出尖銳批評,成為新紅學與舊紅學的分野。1922年俞平伯寫出《紅樓夢辨》,依據前八十回原文及脂評著重「斥偽返本」,研究作者「真事隱去」「假語村言」的筆法,較好地恢復了原作的本來面目。例如,他認為《紅樓夢》的結局應該是賈家敗落,子弟流散,而寶玉經歷「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極度貧寒,走投無路之下才「懸崖撒手」,遁入空門的。而後四十回中寶玉中舉,黛玉勸寶玉讀八股,賈家「沐皇恩」、「延世澤」、「蘭桂齊芳」等情節,「全然不脫那些小說團圓迷的窠臼,大謬於作者的本意」。同時,他也認為《紅樓夢》是「作者的自傳」,是為「感嘆身世」、「情場懺悔」而作的,對後來的研究者影響很大。

5、現代紅學

5·1「小人物」的紅學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在讀大學生李希凡、藍翎運用「唯物主義」的觀點分析研究《紅樓夢》,強調作品的反封建主義傾向,批判當時「紅學」權威俞平伯的「唯心主義」觀點,受到毛澤東的讚賞和支持。

5·2學者文人的研究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考證家世、史實),繼承和發展了新紅學的成果。

蔣和森《紅樓夢論稿》、劉夢溪《紅樓夢新論》、王崑崙《紅樓夢人物論》、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註》等(側重藝術形象分析),更加註重以文學藝術為本體的研究和發掘。

周縱策、余英時、潘重規等海外學者的研究。

王蒙《王蒙活說紅樓夢》、劉心武《劉心武揭秘紅樓夢》(文化人讀《紅》的心得)。

6、個人的解讀

6·1主題思想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西諺「一千個讀者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哪一個才是最接近作者本意的「哈姆雷特」?讀《紅樓夢》亦如此。魯迅說過:《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紅樓夢》首先是一出人生命運的悲劇,包括了家族悲劇、愛情與婚姻悲劇、生命悲劇三個不同層面。其次,它是一組個人情感的輓歌,詠嘆了人物所遭遇到的愛情、人性的美好、苦痛與毀滅。再次,它也是一幅世俗風情的長卷,描繪了當時社會從王公貴族到販夫走卒,從宮幃閨閣到市井村野的日常生活範式和狀態。

推原作者寫作的本意,《紅樓夢》與其說是「自傳」,不如說是「自悟」,與其說是「解脫」,不如說是「緬懷」。

作者對紅塵往事、大千世界的深切感悟盡在「太虛幻境」的那兩副對聯之中,即「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前一聯可以說是老莊自然辯證法的「生活版」,後一聯則是曹雪芹個人對生命本質的獨到的創見和詮釋。從另一個角度,作者通過《紅樓夢》曲子的引子道出了自己寫作的初衷和動機:「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其實,小說的本質之一就是「夢」——英雄夢、功名夢、幸福夢、未來夢。弗洛伊德釋「夢」為個人在現實生活中被壓抑的慾念——難於言表的、意識以下的、非常嚮往或特別恐懼的。因此,我們可以把《紅樓夢》看作曹雪芹內心世界的剖白——對於生活、對於生命。

6·2人物形象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曾評價:「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賈寶玉:一塊「通靈」的石頭,一個遊走在「幻」與「真」、「夢」與「醒」之間的「新新人類」形象。他承載著家族振興的希望,卻又無心「修齊治平」,厭惡仕途經濟;他性情乖張倍受非議,卻又聰穎乖巧招人喜歡;他是一個天資聰穎、英俊瀟洒的貴族少年,卻又整天混在女兒堆里;他痴心追求自由與愛情,卻又「愛博而心勞」;他高高在上、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卻又無微不至地關愛別人、體恤下人。他是家族的叛逆、主流社會中的另類,他是本真善良的「俗人」,他是痴情泛愛的「情種」。

說他「另類」,主要是指他的思想異端或「前衛」。寶玉最驚世駭俗的名言就是「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他的「叛逆」不是正面挑戰現存體制和秩序,而是竭力逃避家族的使命和自己的責任。一定意義上說,這也是一種頹廢。他的思想言行並沒有直接衝撞或冒犯誰,但卻從最根本的人生觀、價值觀上面背棄了主流,顛覆了傳統。作為臣民而視功名仕途為敝屣,何以言「忠」?作為子弟而不能守成持家,何以言「孝」?

生在那個功利世俗的環境里,他的人生理想竟是「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

所以書中有《西江月》二詞,以當時主流社會的視角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然而,用現代人的眼光審視,寶玉形象所蘊含的人文主義特質是應該重視和肯定的。他厭惡傳統禮教的束縛,秉持率真的天性,嚮往自由的生活;他具有深切而廣泛的悲憫情懷,儘力體貼和幫助身邊那些不幸的人們;他對美有獨到的感受和見地,在世俗生活虛偽、呆板、冷漠的背面,他發現了美的存在並將其價值推崇到極致。

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三種古典美的典範:一個晶瑩剔透,詩意而靈動;一個端莊華麗,理性而穩重;一個英豪洒脫,憨直而俊逸。身處其間的賈寶玉,有時也真是「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

黛玉的容貌裊娜娉婷,性格率真純凈,書中把她比擬為「芙蓉」——「風露清愁」(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下同)。她寄人籬下,無依無傍,生活中任性多疑,敏感脆弱。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絳珠仙草」,孤標自傲,塵世難容。在情感世界裡,唯一的知己是那個「愛博而心勞」的寶玉,唯一的幫襯是那個可稱作「義僕」的丫頭紫鵑。黛玉淚盡而逝,纏綿凄艷的愛情就化作了一縷詩魂,縈繞在讀者心中。

寶釵的容貌端麗豐腴,性格溫柔敦厚而又聰明乖巧,書中把她比擬為「牡丹」——「艷冠群芳」。這是一個封建社會標準的「淑女」,她的行為舉止博得賈府上上下下一致的稱許,又有薛、王兩大家族勢力作後盾,在愛情的角力中佔盡優勢。那隻象徵富貴長壽的金項圈,上面刻有「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個字,與通靈玉上面刻的「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正相對應(連寶玉見了也說:「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金玉良緣」最終擊毀「木石前盟」,這並不是釵黛個人資質才情或行為舉措有什麼優劣短長,那是客觀環境選擇和外部力量干預的結果。

湘雲是介於釵黛之間的第三種美。如果說黛玉的美在於率真、痴情和機敏,寶釵的美在於溫柔、深情和乖巧,那湘雲的美則在於憨直、熱情和豪爽。書中把她比擬為「海棠」——「香夢沉酣」。她對人對事從不計較,也不深究;既沒有刻意的追求,也沒有特別的禁忌;能雅能俗,正所謂「也宜牆角也宜盆」。據脂評及部分紅學家的研究推斷,作者原來的創作構想中,潦倒後晚年的寶玉竟還有一段與湘雲的「白首雙星」的生活經歷。姑且不論這一說法是否成立,我們可以假設:寶玉真娶了黛玉,一定會活得很累;長期面對寶釵,一定會很無趣;假若與湘云為伴,會不會別是一番情境呢?

《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寶釵、黛玉)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湘雲)

《紅樓夢》十二支曲詞: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寶玉眼中的寶釵)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寶玉心中的黛玉)

【樂中悲】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湘雲)

王熙鳳、李紈、秦可卿:賈家的孫媳和重孫媳。三人中有兩個長期管家,另一個也曾一度管家。這是處於「末世」光景的封建大家族內「婦道」的三個樣本。

王熙鳳出生貴族世家,俊俏風騷,精明能幹,管理偌大一座榮國府,處事利落,有殺伐決斷,可謂「巾幗不讓鬚眉」——在治家理財、奉上馭下、交際應酬等各個方面,賈家的所有男人包括她的丈夫都相形見絀。然而她沒有愛情,除了「毒設相思局」之外,「情場」上她「屢戰屢敗」;最後連婚姻也歸於失敗。她過人的聰明和旺盛的精力全都投向追逐權力與金錢方面,心思狠毒貪婪,手段幹練潑辣,終於「機關算盡」「反算了卿卿性命」。

李紈出生書香門第,恪守禮教,心如止水,形同槁木。短暫的婚姻生活猶如「化石」,凝固在遙遠的歲月,個人的情感世界早已塵封。即使按照當時的傳統規範,她的命運也是「殘缺不全」的——未能「相夫」,只能「教子」,一生謹守婦道也不過是「枉與他人作笑談」。

秦可卿出生寒門, 因為天生麗質,「幸運」地進入了這個「詩禮簪纓之家」。然而「天生尤物」——美艷成為了罪惡,秦可卿的命運不就是「人肉筵席」上被吃的命運嗎?尤為可悲的是,在傳統觀念和主流社會看來,這個美麗女子的毀滅完全是咎由自取!

《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王熙鳳)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李紈)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秦可卿)

《紅樓夢》十二支曲詞: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王熙鳳)

【晚韶華】鏡里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銹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李紈)  【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秦可卿)

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賈家的命運各異的四位姑娘。無論是被命運選擇,還是對命運作出自己的選擇,她們都無一例外的踏上了命運的悲途。

元春身為嫡長孫女,才貌超群,她的人生悲劇在於榮寵至極而又不幸至極。作為貴族女子能「一朝選在君王側」,是讓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殊榮!可在曹雪芹筆下,我們讀到的卻是無盡的哀怨與悲涼。青春、韶華葬送在宮幃深處,親情、人性阻隔於珠簾之外。我們不禁會問:這是元春們想要的生活嗎?

迎春生性懦弱,是個「木頭人兒」,應該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弱女子形象。她的婚姻悲劇在於欺凌並最終逼死她的,竟是曾得到賈家援引提攜的「中山狼」!若不是家道敗落失去庇護,怎會「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

探春是《紅樓夢》中敢於挑戰權勢與命運的極少數奇女子中的一位。她不甘心處於庶出的弱勢地位,努力想展現自己的精明能幹。代理家政期間,她有魄力有主張,也有果決強悍的執行力,風頭蓋過了名義上的「一把手」李紈,就連工於心計的寶釵也相形見絀。特別是抄檢大觀園一節,一貫爭強好勝的王熙鳳也收斂自己,順水推舟,陪笑臉任支遣,而探春卻公然挑戰權威:「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 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對於家族未來命運,她還是最清醒最關切最沉痛的一人:「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脂評里也稱讚她「看得透,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可惜「生於末世運偏消」,遠嫁他鄉,骨肉拋閃。這既是她個人的命運,也是家族的命運。脂評里不無感慨地說:「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

惜春從小失去母愛,父親沉迷煉丹求道,哥哥一味浪蕩淫佚,作為寧府的孫女託身於榮府,個中處境和體驗自然不同於其他姊妹。在家族敗落過程中,她冷眼旁觀,無所作為,最後遁入空門。這也是當時沒落貴族女子悲劇人生的一種無奈選擇。

《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元春)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迎春)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探春)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卧青燈古佛旁。(惜春)

《紅樓夢》十二支曲詞: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元春)  【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盪悠悠。(迎春)  【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探春)

【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惜春)

晴雯、襲人:對此二人,前人有精當的評點:「晴為黛副,襲為釵影。」

晴雯的確是黛玉形象的副本:身材裊娜,模樣俊俏;要強好勝,聰明伶俐;任情任性,敢愛敢恨。晴雯遭讒被逐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眉眼生得好像林妹妹」,王夫人一看就生氣,擔心「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但是,晴雯又不是黛玉的簡單的翻版。作為下人,晴雯更少了一些禮教的束縛,情感更加外露,言行更具「野性」。她尖刻地譏誚說走了嘴的襲人:「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她嚴酷地責罰偷鐲子的墜兒,「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在蒙冤受屈之後在生命垂危之際,她大膽地表白了自己的心聲:「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並且,還「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並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所以,曹雪芹用了兩個字形容晴雯,一個是「俏」,一個是「勇」。

襲人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形象。她柔順勤謹,忠於職分。對寶玉的淘氣、「下流毛病」,襲人竭力規箴、遮掩;對王夫人的心病、隱痛,她也竭誠建言、舒解,一心指望寶玉能走上「仕途經濟」的正軌,從而好讓自己獲得想要的地位和名分。她對上忠心耿耿,對下寬厚隨和,各個方面、各色人等都拿捏恰當、應付裕如。但是,她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努力最後都成了「空雲」和「枉自」。恰如寶釵,得到了人卻得不到心,擁有了婚姻(對襲人來說是名分)卻失去了幸福——這命運該是多麼不可捉摸,這人生該是多麼凄楚悲涼啊!

《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判詞: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晴雯)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襲人)

平兒、鴛鴦、紫鵑:曹雪芹對她們的形容分別是「俏」「烈」「慧」。

平兒在賈府丫頭中幾乎算是一個「完人」。她的俏麗自不必說,寶玉為能有一次替平兒「理妝」的機會而「喜出望外」。她的聰明才幹不在王熙鳳、探春之下,例如發現並處理賈璉私藏女人頭髮時的機智,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兩邊應付的自如,處理蝦須鐲、茯苓霜事件時的分寸,等等。與晴雯比,她更寬厚;與襲人比,她不矯情;與鴛鴦比,她少了暴烈;與紫鵑比,她更有親和力。她是鳳姐的助手,卻從不「助紂為虐」。她聽說賈雨村幫助賈赦掠取石獃子的古扇並弄得石獃子家破人亡,恨得罵賈雨村「餓不死的野雜種」。她同情弱者的不幸遭遇,罵那些故意刁難尤二姐的丫頭「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別太過逾了,『牆倒眾人推』。」尤二姐吞金自盡,她「不禁大哭」,沒頭沒腦地罵了一句「沒人心的」。平兒身上最具人格魅力的是同情心和善良。

鴛鴦是賈母房中的大丫頭。她雖屬賈府裡面的「家生女兒」(家奴生的女子),但卻生就一副傲骨,性情十分剛烈。身邊姐妹如平兒、襲人等,都在努力爭取得到「二主子」身份,她卻毅然拒絕了同樣的機會。面對邢夫人的勸誘、賈赦的淫威,她不為所動:「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她對來作「說客」的嫂子說:「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她從一個丫頭的立場,看透了人生命運,並告誡平兒、襲人:「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 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 她對世事的清醒冷峻不在探春之下,而她性情的剛烈則遠遠超出晴雯之上。  紫鵑本是賈母房中的丫頭,後來撥給黛玉使喚。紫鵑與黛玉構成了一種超越主僕身份而近乎閨中密友的關係。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一節,她主動為黛玉去試探寶玉,引起一場喜劇性的風波。在黛玉病危的時刻,紫鵑冷峻地拒絕了要她去伺候寶玉和寶釵成婚的安排,更像是在盡一個朋友的義務。紫鵑身上體現了作者讚歎的另一種基於相知和恩義的「情愛」。

賈敬、賈赦、賈政:賈府的三個兒子,貴族家庭里男人的三種樣本。

賈敬是寧國府的次子,「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鍊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一心想作神仙。」於國於家應該算是一個「廢物」。

賈赦是榮國府的長子,襲了官卻沒見他上過一天班辦過一件公事。不知什麼原因,賈母不喜歡他,把家政交給他弟弟和弟媳。於是,他整天耽於淫樂,為把鴛鴦搞到手不惜冒犯自己的母親,當遭到斷然拒絕時,竟惱羞成怒,聲言:「我要他不來,以後誰敢收他?……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他不僅好色而且貪財,為了一把古扇,他串通賈雨村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賈家的被抄、敗落,跟賈赦、王熙鳳等人的作惡有直接關係。

賈政在賈家成年男人中幾乎是唯一的「正人君子」。他靠祖蔭得官,不僅勤於公務,而且力圖中興家業光耀門楣。在對兒子寶玉的管教要求上面,他顯然不同於賈母的嬌寵放縱和王夫人的心疼愛憐。「寶玉挨打」一節,通過錯綜複雜、波瀾起伏的矛盾衝突,表現了賈政所有努力的失敗,揭示了他所代表的主流社會正統力量「無力回天」的悲劇主題。

甄士隱、賈雨村:作者設計的兩個具有隱喻意味的人物,一甄一賈,亦真亦幻。有意思的是,故事開頭二人分道揚鑣:一個迭遭厄運,遂看破紅塵,毅然出世;一個金榜題名,雖宦海浮沉,矢志功名。一出一入,對照鮮明,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兩種基本的人生價值取向。待到故事結尾二人又殊途同歸:因「婪索」而被罷免的賈雨村與逍遙於塵世之外的甄士隱,在「急流津覺迷渡口」不期而遇。高鶚的續書在一些細節上還是頗費心思的,全書結尾就巧妙地設計了「甄士隱去(真事隱去)」「賈雨村言(假語村言)」的情節。

6·3情節線索

虛擬線索 :用「石頭通靈」與「絳珠還淚」兩個相對獨立而又彼此交織的神話貫串全書。

甄士隱「詳解太虛情」一節講:「寶玉,即寶玉也。」通靈玉就是賈寶玉,賈寶玉就是通靈玉,這大概是從「庄生夢蝶」得到的啟示。「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這也許是曹雪芹對「人生如夢」的體驗與闡釋。生命最大的謎也許就是「我是誰」以及「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石頭記》試圖作出自己的解答。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一節記述了「絳珠還淚」的神話故事——「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以及後來絳珠草所言「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這有個算是作者的一個創造。在中國傳統文化裡面,「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永恆的主題」,但「授之以甘露,還之以眼淚」的構思卻十分新穎奇絕。

敘事線索:寶、黛、釵之間的愛情、婚姻悲劇與賈家的衰敗離散悲劇,構成小說一主一副兩條敘事線索,且與「石頭通靈」與 「絳珠還淚」的虛擬線索並行不悖。

小說前五回可以算是全書內容的總綱、人物故事的藍本,值得重視。

6·4典型環境

賈府:家族運勢由盛而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內部矛盾逐漸顯露,當家的與賦閑的,主子與主子,主子與奴僕,奴僕與奴僕「雞爭鵝鬥」,「一個個好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大觀園:一個理想與現實交織、矛盾、衝突的場。看似寧靜優雅、詩情畫意,實則山雨欲來、危機四伏。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終於打破了它表面的寧靜和祥和,家族和個人的命運也逐漸走向衰敗與毀滅。

200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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