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知識獲得解放 與卡爾·波普爾的談話

與卡爾·波普爾的談話


         Conversation with Karl Popper 馬吉「Bryan Magee」:卡爾·波普爾1902年出生於維也納,在那裡生活到三十餘 歲。他從不是維也納學派〔Vienna Cir- cle]的會員,因為他儘管也具有他們的大部 分興趣,卻不同意他們的學說。幾乎可以說,他的第一本書,Logik derForschung—— 字面的意思是「探究的邏輯」——就是反對維也納學派的。遺憾的是,儘管它於1934年 秋季出版,然而直至四分之一世紀後才有了英譯本(書名為《科學發現的邏輯》[ TheLogic of Scientific Dinscovery])。我不禁感到,如果此書早些在這裡問世, 英國整個一代人的哲學也許就是另一番樣子了。 波普爾於1937年離開維也納,在紐西蘭度過戰爭歲月。正是在那裡他用英語寫成了 最先使他在講英語的世界真正馳名的兩卷本著作《開放社會及其敵人》[The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這是對贊成民主、反對極權主義——也反對民主的主 要哲學對手,尤其是柏拉圖——的主張的給人深刻印象的雄辯有力的陳述。小一些的著 作,《歷史決定論的貧困》[The Povertyof Historicism」,論述的是理論社會科學 的方法,它最初作為一系列文章與《開放社會》同時發表,可看作該書的姊妹篇。同樣, 波普爾最近出版的著作,《猜想與反駁》[Conjectures andRefutations〕,可看作他 最初的和基本的著作《科學發現的邏輯》的姊妹篇。波普爾自從1945年以來一直是英國 國民,在倫敦經濟學院[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任教,最近作為邏輯與科學方法 教授退休。馬吉:卡爾先生,我從上一次談話中了解到,您認為當哲學家是需要為之辯 護的事情。為什麼?波普爾:是的,我不能說我為被稱作哲學家而感到驕傲。馬吉:這 樣說很怪。您為什麼這樣說?波普爾:在漫長的哲學史中,我為之感到羞愧的哲學辯論 比我為之感到驕傲的哲學辯論要多得多。馬吉:但是您顯然認為,當一名哲學家即使不 令人驕傲,也是值得的。波普爾:我認為我可以提出一種理由——有些像為哲學的存在 而作的辯護,或者何以存在思考哲學的需要的理由。馬吉:那是什麼?波普爾:那就是, 人人都具有某種哲學:我們大家、你、我和每一個人。無論知道與否,我們都認為許多 事情是理所當然的。這些不加批評的假設常常具有哲學特點。有時它們是正確的,但我 們這些哲學更經常是錯誤的。我們是對是錯,只有對我們不加批評地認為理所當然的哲 學進行批評性檢驗才能弄清。我認為,這種批評性檢驗就是哲學的任務及其存在的理由。 馬吉:關於需要進行批評性檢驗的末加批評的哲學信條,您會舉出什麼當代的例子呢? 波普爾:我想到的那種很有影響的哲學是這樣一種觀點,當社會上發生某種「壞的」事 情,某種我們討厭的事情,例如戰爭、貧困、失業時,那麼它一定是某種壞的意圖、某 種陰險企圖的結果:有人「故意」這樣做;當然,有人從中獲益。我把這種哲學假設稱 為社會陰謀理論。它是可以批評的;我認為,可以表明它是錯誤的:社會上發生的許多 事情是我們的行動的非故意的、未預見到的結果。 社會陰謀理論是產生了批評性審查的需要的那許多未加批評的哲學之一。我認為, 它們構成了當哲學家的一種理由。這些錯誤的哲學很有影響,應當有人討論它們、批評 它們。馬吉:您能再舉些例子嗎?波普爾:這樣的例子很多。一種很有害的哲學可用下 面的話來系統闡述:「一個人的見解總是由他的經濟或政治利益所決定的。」這常常被 人以下面的方式僅僅應用於他的對手:「倘若你不與我持同樣的觀點,那麼你一定受到 某些陰險的經濟動機的支配。」這種哲學十分糟糕的是,接受了它,就不可能進行認真 的討論。它導致對弄清事物的真理的興趣的敗壞。因為人們不再問這樣的問題:「這件 事情的真理是什麼?」而僅僅問:「你的動機是什麼?」這顯然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一種類似的哲學也很有害,當前極具影響,可系統闡述如下:「只是在基本原則上 意見一致的人們之間,理性討論才是可能的。」接受這種觀點的人們也會認為,對基本 問題的理性討論是不可能的。有時,下述一種斷言為這種哲學進行辯護:「首先,只有 我們接受一種廣泛的共同的假定框架,才可望在理性討論中取得一致。」這種哲學聽上 去似乎十分有理和合理,但具有可怕的後果。因為它把人類分裂為群落——文化群落— —在它們之間不可能進行討論,而只有戰爭。這不僅是一種拙劣的哲學,而且我認為是 一種錯誤的哲學——一種可以駁倒的哲學,儘管不是我在幾分鐘內即可駁倒的哲學。但 是我認為,它的存在和它的巨大影響是當哲學家的理由之一。馬吉:那麼您的觀點就是: 在我們都持有哲學理論並對它們起作用的意義上,我們都在當哲學家。但是,通常我們 並未意識到我們在做的是不加批評地承認一種理論是正確的。波普爾:是的。馬吉:您 說,這些理論有些是正確的,而有些不僅錯誤而且有害。您說哲學的真正任務是批評地 檢驗我們常常不自覺的哲學偏見,並在需要糾正之處糾正它們。波普爾:正是如此。順 便說一下,我不認為糾正專業哲學家們的言論的需要是哲學存在的充分理由。馬吉:這 與穆爾[Moore」的觀點恰恰相反。他曾說,世界本身並不向他提出使他想從哲學觀點 思考的問題——只是其他哲學家所說的難以接受的話才使他成為哲學家。波普爾:我認 為這導致了有些像哲學近親繁殖的事物。它會造成哲學的專門化,仿照現代科學的模式。 現在我認為可以提出強有力的理由反對科學中這種過於時髦的專門化;而反對哲學中的 專門化的理由更強有力。馬吉:您提到現代科學——我推測您在這方面有一些訓練,對 吧?波普爾:是的。我確實在數學和物理學的領域開始自己的研究,我最初的教員職務 就是這些學科的中學教員。但我從不是一名專家,我總是致力於令我最感興趣的東西。 在物理學方面我只是業餘愛好者,決不是專家。我為取得數學教師資格而撰寫的論文是 論幾何公理的,後來我便致力於概率論的公理化。馬吉:那是您的研究領域的中心嗎? 波普爾:這很難說。也許我可以說我的研究集中在科學的方法上,尤其是物理學的方法 上;或者用更時髦的字眼來說,科學哲學。但是,還有許多其他事物令我感興趣。馬吉: 您第一部著作《科學發現的邏輯》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波普爾:我認為,中心思想是, 鑒於愛因斯坦的新的引力理論,對科學的作用和對科學知識的本質的所有較早的描述都 是錯誤的。馬吉:如何錯誤呢?波普爾:普遍持有的觀點是,科學或者科學知識是一種 特別可靠或者很確定的知識;還有,它是觀察與實驗的結果。觀察與實驗使我們作出一 種假設。它再三受到檢查和檢驗後,就被承認為確定的、被證明了的科學理論。簡言之, 這是公認的觀點。我看到,由於愛因斯坦對牛頓的理論——人們曾提出並接受的最成功、 最重要的理論——的挑戰,它已站不住腳了。馬吉:是什麼使您給予牛頓的理論那種獨 特的地位?波普爾:牛頓使我們第一次對我們所生活的宇宙有所了解。我們第一次有充 分的理由認為我們有了正確理論。因為牛頓的理論允許我們對種種新的結果做出最詳細 的預言——例如對開普勒的定律的背離——這些預言經得起最嚴格的檢驗。這個理論最 偉大的成功當然是海王星的發現:它把失敗的威脅轉變為勝利。馬吉:您能說得再詳細 些嗎?波普爾:對天王星的觀察表明與由牛頓的理論得出的預言有某些輕微的不符。後 來英國的亞當斯[Adams]和法國的勒威耶[Leverrier]指出,這些明顯的不符能夠以存 在一顆尚未觀察到的外行星的設想為根據而得到說明。兩人都計算了這顆未知行星的位 置,它旋即被柏林的伽勒「Galle]發現。我認為這是人類曾取得的智力成就的最驚人、 最令人信服的成功,儘管必須承認自那以來類似的成功預言已不鮮見。無論如何,在這 次偉大的成功之後,很少有人懷疑牛頓理論的正確性。通常的觀點是,它是通過以觀察 為基礎的歸納推理而確立的。但現在愛因斯坦提出了一種競爭的理論。關於這種新理論 的優點,人們當時的看法大相徑庭,現在仍然不同:一些物理學家由於種種原因仍然堅 持牛頓的理論。馬吉:您贊成哪一種?波普爾:我認為愛因斯坦的理論勝過牛頓的理論; 但這確實不是我的要點。馬吉:哪個是……?波普爾:那就是,可宣稱其支持牛頓理論 的所有觀察證據,也可以宣稱其支持愛因斯坦的迥然不同的理論。這確定地表明,當我 們認為可以說牛頓的理論是根據證據確立的或通過歸納證明的時,我們完全是錯誤的。 它進一步表明沒有任何理論可宣稱是通過歸納確立的。因為在理論與觀察證據之間,不 會有比我們就牛頓的理論而言所擁有的更令人難忘的一致了。倘若連這都不能通過歸納 確立理論,那麼顯然無論什麼都做不到這一點。馬吉:那就是您放棄歸納理論的原因嗎? 波普爾:是的,在根本上,邏輯情境極其簡單。無論多少對白天鵝的觀察都不能確立所 有天鵝皆為白色的理論:對黑天鵝的第一次觀察就可以駁倒它。由於牛頓理論十分詳細 預告的非常精細的量度,對這種理論的觀察上的支持當然令人難忘得多。但是第一次真 正的不符就可以駁倒它。馬吉:當然,這樣的不符確實出現了——與水星有關,除非我 說錯了。波普爾:是的,但是這種不符極小,也許可以(如迪克[Dicke」所指出的) 在牛頓的理論之內加以解釋。我的觀點不是牛頓的理論已被駁倒,或者它明確地被愛因 斯坦的理論所取代;而是由於愛因斯坦提出了他的競爭的理論,我們了解到,甚至最偉 大的預言性成功,甚至最嚴格的檢驗,也不能通過歸納確立一種理論。這意味著我們的 科學觀的決定性的改變;它意味著我們對科學知識的看法是錯誤的;科學理論總是假設 的;甚至對最確定的科學理論來說,也總有可能被更好的理論所取代。我們所能說的只 是,更好的理論必須包含任何成功的、久經考驗的先前理論作為近似理論。這樣它也會 解釋它所取代的先前理論何以成功的原因。馬吉:那麼,您可以概括一下您得出的新的 科學觀嗎?波普爾:首先,不可把任何一種科學理論看作明確地確立或被證明了的。其 次,科學的確定性(或蓋然性)隨反覆的觀察或實驗的數量而增加的觀點有根本性的錯 誤。相反,觀察與實驗所起的作用僅僅是檢驗的作用而已。這些檢驗越是嚴格,就越是 重要。例如,海王星的發現曾是極嚴格的檢驗。然而它並不確立牛頓的理論。這一切使 我把對理論的科學檢驗描述為對那種理論的嘗試性反駁。一種理論只要經得起檢驗—— 只要抵禦住我們駁倒它的嘗試,就是成功的。倘若它被駁倒,就產生了對一種新的說明 性理論的需要,這種新理論必須既解釋先前理論的成功,又說明它的不成功。馬吉:如 果我們不能發現被駁倒的先前理論的令人滿意的繼承理論,會出現什麼情況呢?波普爾: 那樣,我們當然會繼續使用舊的被駁倒的理論,直至發現了更好的理論為止;但在使用 它時應當心中有數,這種理論有些錯誤。會有一個未決的問題,我們應當事先知道一種 新理論要被看作對這個未決問題的令人感興趣的解決辦法所必須滿足的最低條件。馬吉: 當然,您是用解決問題的邏輯「the logic of problem- solving」與傳統經驗哲學進 行偉大的決裂。現在我可以扼要重述這一點嗎?從培根[Bacon]起,關於知識進步方 式的正統觀點是這樣的,科學家們通過觀察與實驗積累數據,直至某些普遍特徵開始顯 現出來,他們根據這些普遍特徵做出假設。然後試圖通過進一步的觀察和實驗來證實這 些假設。如果嘗試成功,這種假設就被確認為定律——瞧,另一個自然的奧秘被揭開了。 這種通過由觀察的實例進行歸納而得出定律的宣稱,其過程就是所謂的歸納法。您對這 個問題的觀點是完全不同的。您宣布沒有歸納法之物這一驚人的學說。您說,這種觀念 並不描述科學家的實際所為,它也不是他們的所為的理論基礎。波普爾:是的,我的觀 點過去不同於此,現在也不同於此。按照我的觀點,動物和人生來就具有許多直覺知識 ——對種種境況做出反應的許多方式,許多期待。新生兒期待被人喂哺和照料。他的期 待,他的先天的假設知識,可能落空。若是這樣,他就會死亡,除非他設法以某種方式 解決自己的問題。我們的先天知識可能落空的事實表明,甚至這種先天知識也僅僅是假 設的。而且,按照我的觀點,我們不是通過觀察,或者通過聯想,而是通過試圖解決問 題來學習的。每當我們的猜想或者期待失敗,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我們試圖通過修改我 們的猜想來解決我們的問題。這些新的嘗試性的猜想是我們的風向試探氣球——我們的 嘗試性解決辦法。解決辦法、新的行為、新的猜想、新的理論可能奏效,或者也許失敗。 因此,我們是通過試錯法「trial and error]來學習的;更確切地說,通過嘗試性解 決辦法,通過淘汰它們,如果它們結果是錯誤的話。如H.S.詹寧斯[H.S Jennings] 於1910年所表明的那樣,甚至阿米巴也使用這種方法。馬吉:但是——如您本人在某處 曾指出的那樣——它被阿米巴使用時和被愛因斯坦使用時並不完全相同。波普爾:你說 得十分正確:有一種很重要的區別。是這樣的。在近代科學出現前的水平上,我們討厭 我們也許是錯誤的這種觀念。因此,只要可能,就固執地堅持我們的猜想。在科學的水 平上,我們有意地尋找我們的錯誤,尋找我們的差錯。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們自覺 地進行批評以便發現我們的差錯。因此,在近代科學出現前的水平上,我們自己常常因 我們的錯誤理論而被毀滅,被消滅;我們因我們的錯誤理論而滅亡。在科學的水平上, 我們有意地試圖淘汰我們的錯誤理論——我們試圖讓我們的錯誤理論代替我們消亡。這 是淘汰錯誤式的批評方法。它是科學的方法。它以我們能夠批評地看待我們的理論為前 提——把它們看作我們自身之外的事物。它們不再是我們的主觀信念——它們是我們的 客觀猜想。 因此,科學的概貌就是:我們選擇某個有趣的問題。我們提出一種大膽的理論作為 嘗試性解決辦法。我們盡最大努力批評這種理論,這意味著我們試圖駁倒它。如果成功 地駁倒了它,那麼我們就試圖提出一種新的理論,我們又會對它進行批評;如此等等。 這樣,即使我們沒有成功地提出一種令人滿意的理論,也會了解到許多東西:會了解到 關於這個問題的一些情況,我們將知道它的困難所在。全部過程可用下面的話概括:大 膽的猜想,被包括嚴格檢驗在內的嚴格批評所控制。批評是嘗試性的反駁,檢驗也是如 此。馬吉:觀察與實驗只是作為第二個步驟起作用?波普爾:按照我的觀點,觀察與實 驗實質上是檢驗我們理論的方式。因此可以認為它們屬於對理論的批評性討論。馬吉: 從您的觀點看,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從不真正知道任何東西——只有不同程度的 不確定性……波普爾:「知識」與「確定性」有種種不同的意義。有很嚴格的意義上的 「我知道」,可以這樣描述:「我知道」意味著,「我相信,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 即,我不可能是錯誤的。」當你提出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從不知道時,你是正確的:總是 有錯誤的可能。但是我認為這是無價值的,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主觀意義上的知識與客 觀意義上的知識的區分。馬吉:或許您最好解釋一下這個區分。波普爾:主觀意義上的 知識由以某些方式行動的、或者相信某些事物的、或者說某些話的傾向構成。我的知識 由我的傾向構成,你的知識由你的傾向構成。客觀意義上的知識由口頭的或寫出的或印 出的陳述構成——在某些場合例如在科學刊物中出現的陳述或理論。牛頓的理論或者愛 因斯坦的理論就是客觀意義上的知識的例子。牛頓寫下他的理論或討論它,這種傾向是 主觀或個人意義上的知識的例子。他一旦用語言系統闡述他的思想並寫下它們,也有客 觀意義上的知識。這兩種知識都是不確定的,或者猜想的或者假設的。馬吉:但是,在 我頭腦中的知識與寫下的同樣的知識之間在邏輯狀況上真的有那麼嚴重的差異嗎?波普 爾:是的。用語言表達我們的思想,或者更好一些,把它們寫下來,是大不相同的。因 為這樣它們就成為可批評的了。在這之前,它們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我們也許有懷疑。 但是我們不能以批評一個用語言系統闡述的命題,或者更好一些,寫下的報告那樣的方 式批評它們。因此,「知識」至少有一種重要的意義——「提交批評的用語言系統闡述 的理論」的意義。這就是我所稱的「客觀意義上的知識」。科學知識就屬於這種知識。 儲存在我們的圖書館而不是我們的頭腦中的正是這種知識。馬吉:您認為儲存在圖書館 中的知識比儲存在我們頭腦中的知識更重要?波普爾:從各種觀點看,甚至從我們個人 對知識的喜愛的高度主觀性的觀點看,那要重要得多。因為我們所喜愛的是理論本身。 假定你或我提出一種新的思想,這是一種很愉快的經歷;那麼就有了它與客觀的舊的思 想的客觀關係,與我們用我們的新思想加以解決的問題的關係;這種關係構成了這種喜 愛的一個主要的部分。當然,如果不首先掌握一些現存的客觀理論,一些客觀的問題情 境——換言之,沒有研究過科學書籍或刊物,我們決不會做出發現;而那一切都意味著 客觀意義上的知識。而且,我們的喜愛的一個主要部分正在於這樣的事實,如一句名言 所說,我們做出了「對知識的貢獻」。我們就像幫助建造大廈的工人,就像建造大教堂 的工人。我們的貢獻是對客觀意義上的知識的增長的貢獻,對於我們的喜愛來說,這的 確是關係重大的。馬吉:我想回到確定性與不確定性的問題上來。當您談到知識的增長 時,您的真正意思是僅僅假設或猜想的系統的增長——儘管無疑是嚴格批評和嚴格檢驗 過的猜想的系統,我這樣說對嗎?波普爾:是的。我們的一切理論都是猜想。馬吉:增 長就是由於批評的結果而出現的了?波普爾:通過嚴格的、富於想像的批評,它幫助我 們揭露新的問題,並通過大膽的、富於想像的猜測,它幫助我們提出新的、革命的理論, 作為對這些問題的嘗試性解決辦法。馬吉:但是,如果我們從不真正地知道任何事情, 那麼我們批評的根據是什麼呢?我們根據什麼接受一些假設而摒棄另一些假設?波普爾: 我們對各種不同的競爭的理論進行的批評性討論提供了依據。在這些討論中,我們試圖 從它們的對或錯的觀點評價這些理論。更確切地說,我們試圖通過探問它們中哪一個似 乎最接近真理來比較它們。馬吉:但是如果沒有確定性,沒有知識,您說的「真理」意 味著什麼?波普爾:與事實相符。即使你不能決定理論是否確實與事實相符,我們也知 道它與事實相符意味著什麼。馬吉:對於您所說的接近或近似真理,您使用了「貌似真 實」[verisimilitude]這個字眼,對吧?波普爾:是的。我們在討論中所試圖做的是 弄清競爭的理論中哪一個最貌似真實。從這個觀點看,我們的討論有時包含了喜歡競爭 的理論中的一些而不喜歡另一些的良好的理由。但是這充其量不過是我們可以用這種合 理辯護的方式表達對一種理論的偏愛。倘若明天有人提出另一種理論,那麼種種理論間 競爭的形勢就會改變,我們的偏愛也會隨之改變。馬吉:這就是為什麼您曾說,對某種 理論是正確的這種信念我們永遠也不能證明其正確;不過對一種理論的偏愛勝過另一種 理論我們有時能夠證明其正確。波普爾:正是如此。哲學家們通常試圖證明一種理論正 確,或證明我們對一種理論的信仰正確。這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幸運,我們能證明一 種偏愛正確;例如我已表明我們為什麼能證明對愛因斯坦引力理論的偏愛正確,即使我 們無視水星運動的證據。馬吉:此時詢問一下如何證明它正確,是否離題?波普爾:首 先,我們能夠表明,對於可用牛頓的理論解決的每一個問題來說,也可以從愛因斯坦的 理論那裡獲得一種至少同樣精確的解決辦法。這可以由下面的話來表達,即愛因斯坦理 論的信息含量和經驗含量至少和牛頓理論的同樣大。然後我們可以進一步表明,愛因斯 坦理論的含量超過牛頓理論的含量,因為它容許我們提出並解決牛頓理論不能解決的光 在引力場中的發射與傳播的問題。我已表明,愛因斯坦理論的這種更大的經驗含量意味 著它比牛頓的理論更經得住檢驗,因此也能更好地得到證實。最終我們可以表明實際上 它更好地得到證實,即使我們忽略水星的例子。但是,由於我們的批評性比較是從是否 更接近真理的觀點進行的,我們可以把結果概括為表明愛因斯坦的理論目前似乎比牛頓 的理論更接近真理。馬吉:您說的「目前」我想是指「按照討論的目前狀況」?波普爾: 是的。馬吉:「討論的目前狀況」這種觀念難道沒有引入一種相對主義的成分嗎?波普 爾:沒有。它確實引入了一種歷史成分,但沒有引入一種相對主義成分。每個明確地系 統闡述的命題或理論都或者正確或者錯誤:沒有第三種可能。但是一種錯誤理論可以比 另一種更接近真理。而且,一種正確的理論可以比另一種包含更多的真理:如我所稱呼 的那樣,它的「真理含量」可以更大。馬吉:請舉個例子。波普爾:讓我們假設現在是 差三分十二點,那麼現在是差五分十二點的陳述完全是錯誤的;但是,比起現在是差十 分十二點的陳述或現在是十二點過十分的陳述來,它都更接近真理。而且,現在是差五 分十二點的錯誤陳述比像「現在是十一點和一點之間」這樣的模糊的正確陳述真理含量 要大。即,由此可得出更大的一類正確陳述。馬吉:您怎麼畢生主要關心科學和科學知 識,而不是其他種類的知識呢?波普爾:偉大的科學家們和他們的理論的革命性,給我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外,科學不過是以鮮明的形式表示的常識而已。好挑剔是常識的 一部分。將我們的常識性觀點提交批評是常識的一部分;科學不過是這種批評的結果。 馬吉:現在您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什麼是科學?」您所提出的科學與非科學的劃分方 法構成了您對哲學的最重要的貢獻之一。波普爾:我建議這樣說,如果我們可以說我們 應把哪種事件接受為對它的反駁,一種理論就屬於經驗科學「empiricalscience」。換 言之,如果一種理論原則上是可反駁的,它就屬於科學。不能與任何可能的或可想像的 事件衝突的理論,按照這種觀點,就排除在科學之外。馬吉:讓我們弄清這一點——您 沒有說科學以外的事物必然是錯誤的,也不那樣無意義。波普爾:是的。我們不能認為 科學就是真理,因為我們認為牛頓和愛因斯坦的理論都屬於科學,但是它們不會都是正 確的,它們很可能都是錯誤的。但是它們都是可檢驗的,這意味著倘若它們不能經受檢 驗,就被駁倒了。因此我把可檢驗性或可反駁性看作科學性的標準。馬吉:維也納學派 會員,實際上所有邏輯實證主義者,都斷言任何科學以外的陳述都確實是無意義的,確 實是胡言。您從不同意這種觀點。波普爾:是的,我從不同意。在我看來,不可反駁的 陳述不屬於經驗科學,但這並不使它無意義。我們的許多科學理論就是從不可檢驗的、 近代科學出現之前的理論發展而來的。人們可以把牛頓理論的歷史一直追溯到阿那克西 曼德「Anaximander]和赫西奧德[Hesiod〕,而古代原子論直至約1905年以前是不可 檢驗的。實際上,大部分科學理論都出自近代科學出現前的講故事。我倒認為稱這些故 事為「無意義」是令人誤解的……但是似乎我對關於無意義的實證主義哲學的批評被人 們十分廣泛地接受了。馬吉:實際上您從未十分關心意義的問題,對吧?您也沒有認為 語言本身是十分重要的。在大部分哲學以一種方式或另一種方式傾向於語言研究的時間 和地方,這就更值得注意了。是什麼使您採取了您所採取的態度?波普爾:我認為你並 沒有正確領會我的態度。確實,我對關於無意義的問題不感興趣;而且我對關於詞語意 義的討論感到厭煩。有時自稱為語言哲學家[Philosophers of language]或語言學哲 學家「linguistic Philosophers」的人也確實對恰恰引不起我的興趣的關於意義的這 些問題感興趣。但是如果你認為我不把語言看作是重要的,那就十分錯誤了。只要想一 想我說的關於客觀知識的話。我認為沒有什麼事物像語言一樣重要:我有一種理論,按 照這種理論,是語言使我們成為人,人類的意識——自我意識——是語言的結果。我對 於從哲學觀點探討詞語意義不感興趣,部分是由於我認為甚至動物也能學會詞語的意義。 但是人類語言始於描述性使用句子,或者以不那樣枯燥的方式來說;它始於講故事。馬 吉:實際上我沒有錯誤領會您的態度,不過我可能對自己的意思表達得很糟。我想說明 的是您對詞語意義的分析不感興趣。您能解釋一下原因嗎?波普爾:可以。對詞語及其 意義的焦慮是哲學中最古老的消遣之一。柏拉圖反覆提到智者普羅迪科斯[the Sophist Prodicus」對區分詞語的不同意義感興趣,因此對這種區分的需要(被斯文· 蘭納夫[SvendRanulf)稱作「普羅迪科斯原則」[Principleof Prodicus]。公元前 420年,這個原則是新穎的、重要的,但是現在我們一些人也許得到了這樣一個教訓。 還有一些更有趣的問題,甚至在這個領域。馬吉:例如?波普爾:認識到詞語是用來系 統闡述理論的,對詞語及其意義,尤其是對定義的任何特殊興趣,會導致空泛的冗詞贅 語。我宣告定義的空泛已有三十年了,我反駁了若要準確就須界定我們的術語這種迷信。 我尤其在社會和政治哲學的領域中試圖反對這種迷信的影響,但是毫無效果。政治哲學 家們繼續連篇累牘地撰寫文章比較種種定義。例如,在最近出版的一本論極權主義的書 中,對大約十四條「極權主義」的定義進行了比較和對照,歸於我的一條也在其中,盡 管在一條腳註中我遭到指責,「因為波普爾從未明確地為極權主義下過定義」。作者未 能注意到,就在他援引的那本書中,我反對了追求定義的精確性所導致的空洞的冗詞贅 語。馬吉:不了解您的工作的人們認為您的政治哲學與您的科學哲學關係不大,這是可 以原諒的。但實際上您所做的工作本質上是把您的自然科學的觀點擴展到社會科學—— 難道不是這樣嗎?換言之,您在這兩個顯然不同的領域中的哲學完全是一致的。波普爾: 您也許說有許多共同的觀念。例如,在政治中和其他方面,我們總是犯錯誤,但是我們 可以試圖從錯誤中學習。樂於從錯誤中學習,並提防錯誤,我稱之為理性的態度。它總 是與極權主義相對立。在政治領域,從你的錯誤中學習的方法是基於對政府採取的行動 進行自由批評和討論的方法。馬吉:您為民主下的定義就是以這而不是以多數人統治為 基礎的觀念。波普爾:我絲毫不想為民主下定義。此外,也並非多數人統治:任何一個 政黨都可能在選舉中獲勝,不是我也不是你進行統治。但是我應當解釋一下,我區分兩 種政體。對於一種政體,我們可以不流血就擺脫它,對於另一種,我們不流血就不能擺 脫,也許根本不能擺脫。我建議稱第一種為民主,稱第二種為專制。但任何事物都不取 決於詞語。然而,重要的是這一點。如果一個國家擁有不使用暴力就可以改換政體的制 度,而一批人因未使用暴力而沒有成功就試圖使用暴力,那麼無論他們想的或打算的是 什麼,他們的行動都是建立一個由暴力維持、不用暴力就無法擺脫的政體的嘗試,換言 之,他們在嘗試建立專制。儘管這顯而易見,人們通常卻沒有想得這樣遠。馬吉:為什 么您有如此之多的政治哲學採取了對烏托邦思想進行攻擊的形式?波普爾:在我們的社 會生活中,有許多東西都是殘酷、醜陋、愚蠢、不公的:總有許多改進的餘地。人們一 直夢想著更美好的世界,這些夢想有些引起了社會改革。但是,如我在《開放社會》中 所表明的那樣,對完美社會的夢想是危險的。清教徒們希望建立一個完美的社會,羅伯 斯庇爾〔Robespierre〕亦然。他們所得到的不是人間天堂而是暴力專制的地獄。馬吉: 您被忽略的政治哲學中的發現有一些已由別人獨立地重新發現。例如吉拉斯「Djilas」, 在充當共產主義世界的頭面人物之一後,在他的新的傑作《新階級》[The New Class] 中提出了一些思想,而這些思想您早在他之前就已在《開放社會》中發表。此外,他最 新的著作《不完美的社會》[The UnperfectSociety]詳細揭示了這句話的意義:社會可 以是完美的這種觀念是共產主義者犯的基本的錯誤。波普爾:我認為你關於吉拉斯的話 是正確的:他通過多年遭受痛苦和監禁得出了別人通過批評性思考得出的一些觀點。不 知何故,我覺得他的結果更感人,更寶貴。馬吉:但是現在我們在看到正是您攻擊的那 些作者和學說在年輕知識分子中顯著地復甦:黑格爾、心理分析、存在主義。您對此作 何解釋?波普爾:一直存在尋找點金石的傾向——尋找某個醫治我們一切罪惡的良方。 目前形勢幾乎不是新的——除去討論的合理性可悲地衰退之外。這部分是由於急躁,部 分是由於談論過多和沒有任何結果的感覺。因此與對手爭論不再時髦。人們不再試圖弄 清對手的論點有何錯誤。人們全盤接受某種給人深刻印象的理論。這是一種可以理解的 傾向,但是,如果它成為青年知識分子的特徵,那就是可悲的傾向了。它表明了理性標 准和理性責任心的衰退。這種反理性主義未加考慮的例子是目前的無政府主義時尚。誠 然,我們應當反對官僚政治的增長和國家權力的增長。但是,有些人,他們一定認識到 在國際層次上無政府狀態意味著原子戰爭,然而卻又能相信我們在國家層次上可以有無 政府狀態,而不會捲入原子戰爭,在我看來,這是不可理解的。馬吉:儘管您已有許多 年未出版過書籍,您卻持續不斷地發表了一系列文章、論文、講演等等。您最近關心的 一些問題是什麼?波普爾:我一直在研究許多課題:研究我所稱的「第三世界」的理論, 這個詞是指人類心靈產物的客觀世界。它包括客觀知識——科學問題、理論和討論的世 界——而且也包括客觀藝術作品的世界。我的另一個而且有關的興趣方向是進化理論; 這兩個領域之間的聯繫是人類語言的理論,特別是從生物學觀點來看。這進一步導致我 對身心關係的問題的一些思想。馬吉:這些問題很龐雜。您現在究竟在致力於什麼?波 普爾:我在致力於對我的批評者的答覆。馬吉:為《在世哲學家文庫》[Library of Living Philosophers]中即將出版的專論您的工作的一卷嗎?波普爾:是的。 ------------------   素心學苑 收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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