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祝福你們找到不世俗的山林
1971年生於北京。詩人、作家,古器物愛好者。出版有長篇小說《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歡喜》、《萬物生長》、《北京,北京》、《不二》、《女神一號》,隨筆集《活著活著就老了》、詩集《馮唐詩百首》等。曾獲評《人民文學》雜誌「未來20大家」榜首,第四屆「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年度青年作家等。 |
羊城晚報記者何晶
作家馮唐,今年44歲,身型筆挺,不老。
馮唐原名張海鵬,聰明,從小就是學霸,毫不費力地從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博士畢業,隨後托福考滿分,赴美念MBA,畢業後,只花了六年時間成為麥肯錫全球董事合伙人,掙錢的同時寫小說、也寫詩。看馮唐的文字,總以為他走的是高冷路線,生活中他卻非常謙和,待人周到,無論和誰見面,一米八的身型都稍稍躬身向前。他的真人比他的小說更有意思。
近日,馮唐以《文學和文學之外》為主題做客東莞莞城「文化周末大講壇」。兩小時的講座,馮唐分享了自己提筆寫作到今天的幾個階段:從認為文字是虛的,到開始寫小說;從第一次簽售只來了四個人,到成為「婦女之友」被成百上千粉絲圍堵;從《萬物生長》到《女神一號》。
講座結束後,馮唐接受了羊城晚報記者專訪。他說自己還會繼續有夢想,哪怕很小、很具體,哪怕實現不了,還是會有。他說自己還會繼續抱有詩意,哪怕被嘲笑,哪怕再寫不出之前自我感覺還不錯的詩。他說還會再繼續享受自己的身體,堅持鍛煉和跑步,哪怕不能保持原來的身材,至少保持原來的體重。
活著活著,馮唐更年輕了。
A
關鍵詞:學霸
「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
27歲去美國念書之前,馮唐還叫張海鵬,日子過得懵懵懂懂。那時他的身體還不夠強壯,打架總輸,籃球場上也搶不著球,慢慢地就不愛出門,「因禍得福」地在家讀了好多大部頭,《全唐詩》、《魯迅全集》、《資治通鑒》等等。當青春期的少年出現了身體萌動,張海鵬心中開始有了困惑,「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又是怎麼回事?我開始想有表達,也第一次有了那種男生想追求卓越的衝動。既然打架打不過別人,寫東西總能比別人牛吧?」
17歲,張海鵬寫了人生第一部小說,十三萬字左右,投稿寄給《中學生文藝》雜誌。三個月後,雜誌社倒閉了,投稿沒有下文。大概由於從小就是學霸,成績永遠班裡第一,家人雖然平常從不管張海鵬做什麼,但在高考前還是和他來了一次長談。「家裡人說,古今中外已經出現過這麼多傑出的作家,那麼多名著擺在書店,這門手藝已經太擁擠了,我如果再往裡鑽,這一輩子都過不好。」於是他去念了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八年後拿下醫學博士學位,「小時候還是覺得文字是假的,不真實」。
讀醫期間,他幾乎忘掉了寫作,但還保持著閱讀習慣,每天下午五點多吃過晚飯就去課室自習。「我不屑於當學霸了,每天看一個半小時專業書,看半小時閑書,就這麼交叉著看下來。」再後來,大學期間一位非常熱愛文藝的女友跟張海鵬說,「你如果寫篇小說發表在《收穫》或者《人民文學》,以後咱倆吵架時你只要拿出來在我眼前晃晃,我保證就不跟你吵了。」於是他開始寫,小說沒寫完,女友跟別人跑了,但他收穫了這個中篇小說——《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
B
關鍵詞:從商
還是希望用文字打敗時間
1998年,婦科腫瘤專業博士學位到手,張海鵬看過了太多生死,也發現這並非自己所好,於是去美國念了兩年MBA。直到今天他還津津樂道自己托福考滿分的故事,「我跟三個不同的女同學打賭,如果我考了滿分她就得請我吃飯,於是我就這樣被請了三頓。」他申請了三所商學院:全美排名第一的沃頓(Wharton)、排名前十的杜克(Duke)、排名二十的埃默里(Emory)。三所大學都發來Offer,他選了Emory,因為那裡可以免去他的學費。
張海鵬家境普通,父母都是北京汽車製造廠的普通技術員,靠幾百塊死工資養大三個孩子。在美國的日子特別窮,他去打暑期工,一方面感嘆生活無聊,另一方面內心依舊腫脹。「人生到底怎麼回事,還是沒太想明白。就像歌詞里說的,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為什麼突然想起你,心裡還是那麼痛。」前塵往事浮上心頭,他開始寫《萬物生長》,白天打工,晚上寫。「世道變壞是從諷刺文藝青年開始的,文藝青年不該是個貶義詞。文藝在我最煩躁的時候救了我。我經常說自己是詩人,別人看我就像看精神病一樣的,但那個時候為了防止自己得精神病,我把文藝拿了起來。」
2000年,張海鵬MBA畢業,進入麥肯錫諮詢公司。江湖上流傳著他那篇《在江湖上混要養成的10個好習慣》——及時、近俗、學習、動筆、強身、愛好、常備、執行、服從、收放。「如果你們說,這些習慣太俗,想仰天大笑出門去,這些世俗習慣完全可以不理。內心之外,我祝福你們找到不世俗的山林、不用裝修的岩洞、不搞政府關係的和尚和不愛財的姑娘。」
平均每周工作八十個小時,忙得四腳朝天,張海鵬還是寫完了《萬物生長》,給自己起名為馮唐,希望「用文字打敗時間」。
C
關鍵詞:自戀
做到最好之後的必然選擇
馮唐把《萬物生長》拿給幾位老師看,其中包括如今的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李敬澤對他說:「馮唐,你記住一點,不要聽評論家任何的建議,按自己的想法寫下去就好。」「從這個角度上來講,今天我不可治癒的自戀,很大原因是因為他。」幽默的馮唐不忘在現場這樣自辯與自嘲。小說出版後,他心中得意,下了飛機拖著行李箱直奔三聯書店。新書被豎著擺放在靠近廁所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裡,沒有包裝,沒有宣傳。本以為會大賣特賣的馮唐不免失落,灰溜溜坐上計程車回家了,因為神不守舍,手機還丟在了車上。
最近,長篇小說《女神一號》出版,馮唐又去了三聯書店。這一次,書名排在暢銷榜首位。「13年過去了,真好,大家沒體會過那種感覺。我不是在講成功學,我的成功不能複製,我只是在袒露一個心胸非常狹窄的作家的小心思。當時那樣羞愧難當,於是就忙著掙錢去了,去理解世界,理解生命。但同時還是覺得自己內心的腫脹沒有消除,勝負心也被激發出來了,感覺自己寫得並不差,只是沒有做宣傳,總想著要爭口氣。」
《不二》某種程度上也是他在勝負心激發下的產物。2008年,馮唐已經成為麥肯錫全球董事合伙人,雖然錢越掙越多,還是感覺心裡空蕩蕩。「臨近四十歲開始有一種早中年危機,主要特徵是發現自己開始對一些事兒提不起興趣。作為醫學專業畢業的選手來說,我意識到自己的激素水平可能要開始往下走,於是我趕在40歲前送給自己一份生日禮物,寫作《不二》,探討一下情色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馮唐說,在協和學醫期間,總被老教授們反覆教導,「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在特定的領域內吸取儘可能多的知識、練就最高妙的技能、對於每個病人小心謹慎殫精竭慮,然後才可以霸氣地說,病人和死亡之間,我是最後一關。
在他看來,寫作也一樣。「任何寫作者觀察人性最好的媒介就是他/她自身,描寫人性擇字鍊句唯一的工具就是他/她的心智,在表象的世界和創造之間,我是最後一層窗紙。任何對自身不敏感的作者,任何不讓自身在寫作中真實飛舞的作者,任何只能用別人的視角和別人的語言方式寫作的作者,都寫不出真正偉大的作品。其他手藝也是一樣,能做到實事求是的自戀其實是自信和自尊。任何領域做到最好之後,人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斷,只能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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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夢想
要去生活,不要去當作家
從麥肯錫全球董事合伙人到華潤醫療CEO,再到全身而退成為自由人,馮唐如今不再隸屬於任何單位。但他也還做醫療投資,只不過把工作時間控制在每周40小時以內。「辭職也是因為各種人為不可控因素,讓我充分認識到世事無常。後來我就想,我今年44歲了,就像足球賽45分鐘上半場,我的上半場已經過去了。有一天,我在家裡整理紙質書,忽然一下覺得被巨大的無可奈何籠罩:很有可能我想看的書,這輩子註定是看不完了。更不用說,我想多花些時間陪伴的人,這輩子可能註定不夠時間給他們。這就存在一個問題:下半場怎麼過?」
剩下的時間,他讀更多的書,寫更多的小說。原本的長篇小說計劃正在陸續著手完成。「在這個時代,我想不應該去想三年後的事情。但我還想再勤奮一點,做完這一圈宣傳,之後的時間可能就不出來露面了。」
曾有年輕讀者問馮唐,特別想當作家,有沒有好建議。馮唐說,要去生活,不要去當作家。他認為,寫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商業寫作,另一種是純文學寫作。「從事商業寫作寫出來的東西,它是商品。生產商品並不丟人,針對不同的受眾開發文化產品給他們,在合理的法律法規下掙合理的利潤,我覺得也特別好。如果是從事這類寫作,完全可以針對別人想看的去寫,不需要體驗生活。另一種是我理解的傳統純文學寫作,作者其實是一個受體接觸信息。就像我自己,我經歷、我理解、我表達,我甚至跟出版商說,如果不解決某個困擾我的問題,我就不寫。這些年的這幾部小說,也差不多都是跟著我自己的經歷和境遇走出來的。」
馮唐說,「我的書不是很好讀,也沒有特別的故事,有時候有一點乾乾的黑幽默。之所以能成為暢銷書,大概是很多我的讀者,他們遇到的問題,我也經歷過。他們沒法通過其他方式解決,那正好有個小說家,在小說里也是這麼想的。我把那些之前也沒有琢磨清楚的東西想通了寫出來,在這個意義上,我會一直去經歷,去理解,去表達。」
對話
羊城晚報:《女神一號》是你的第六部長篇,你曾說欠老天十部長篇已經寫了六個,接下來的四部有打算了嗎?
馮唐:《女神一號》也就是《素女經》人性三部曲的第一部。新長篇是第二部,叫《圓覺經》,講乾隆和三世章嘉活佛的故事,講宗教和政治下的人性,如何解決權力的問題。我也想寫寫顧城殺妻的故事,如何處理人心中的惡。
羊城晚報:在網路上搜索你的名字,跟在後邊的是小說《不二》,說明最多人關心這本書,這部小說達到你對自己的期許了嗎?
馮唐:我對寫作的態度是有變化的,寫到今天,有時是好勝心逼的。一開始我說「用文字打敗時間」,其實無非是勵志,希望寫不朽的文章。可是人類才存在了多少年?歷史才多少年?怎麼可能跟時間抗衡。我想表達的是我不想只寫現在,只寫當下讀者想看的東西,我想寫真正困擾我內心的。我相信直面這種困擾寫的文章,能影響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在歷史的長河裡,你能留下幾個字或者名字,是非常非常小概率的事,這是殘酷的現實。但並不能因為成不了蘇東坡、屈原,我們就不去讀書,不去寫作。我們要珍惜讀書寫作帶來的快樂,在很煩的時候給以拯救和安慰,雖然看上去毫無用處。
經過最近一兩年的變化,我發現哪怕老天給你很多眷顧,你對這個世界能改變的東西也不多,所以要相對順其自然,包括寫作。我已經有了寫作的習慣和野心,也寫了那麼多,接下來應該讓自己變成一瓶葡萄酒,諸多因素讓你沉澱發酵成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有時候人力是勝不了天的,這是關於《不二》我想說的關於寫作觀的變化。
還有關於《不二》的一件事,因為經常在天上飛,有一次飛機特別顛,氧氣面罩都已經掉下來了,小孩和幾個女生開始哭。當時天是黑的,在那個關頭我就想了三件事。首先是我的父母會不會受不了,後來想想爸媽的心理承受力應該沒問題;第二是我還有點兒古玉和瓷器,沒人知道密碼。再一想,這些東西也有它自己的命運,萬一哪天有人打開了,也很好;第三就是我已經寫出了《不二》,莫名其妙已經賣了四五年,還在繼續賣,我把自己最想表達的都扔進去了,而且當時好多我羨慕的作家,也是在40多歲就去世了,我也沒什麼遺憾。想完這三件事兒我就開心地睡了,不管接下來的事。
羊城晚報:你對李玉改編自你小說的同名電影《萬物生長》滿意嗎?
馮唐:我只是賣出了小說《萬物生長》的電影版權,其餘一概沒插手,他們拍攝和做宣傳發行的過程,我基本還在美國。現在我手頭上寫完了一部劇本,是電影版的《舌尖上的中國》,和紀錄片沒有太大關係,主要講美食和愛情的,目前正在找導演。
我發現特別在中國,電影已經差不多沒有文藝片的空間了,哪怕你做到極致。因為院線制度,電影只能是商品,你只能拼商品做得漂亮不漂亮,它不是藝術,商品的屬性愈來愈重。現在電影只能分兩類,一類是掙錢的,一類是賠錢的。電影平均觀眾年齡二十多歲,觀影重鎮是三四線城市。而文學可以選擇繼續堅守,我不去迎合這群人,哪怕只有兩三個讀者。如果凡事都去迎合,那這個世界只能越來越糟。
羊城晚報:學醫對你的寫作有何幫助?
馮唐:有點像一個人的素描功底特別好,那畫油畫、水彩也會更上手。我知道人體的各種結構,那寫小說描述起來也會更生動一點。比如說我可能會寫男生把手放在女生的「臀部神經」上,如果你不了解,也許就會說是他把手放在女生的「屁股」上。學醫為我提供了素描功底。
另一點是幫我建立生死觀,20歲左右就看了很多生死、病痛,對我理解什麼是重要的、可貴的,什麼是虛幻的,比較有幫助。我不會拚命爭什麼名利,如果為了名利付出太多,甚至失去讀書的興趣和自由,我覺得是有大問題的。在協和醫院你會看到很多名人,很有錢或者很有權,但該流哈喇子還是照流,該大小便失禁還是失禁。現在回想起來,開心是你拿起一本書看看,是你坐在馬路邊上,天氣不錯時喝一瓶啤酒,不貴,但快樂是真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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