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永祥: 究竟是「圖書館」還是「藏書館」 ——發生在蘇州圖書館古籍部的故事

漆永祥: 究竟是「圖書館」還是「藏書館」?——發生在蘇州圖書館古籍部的故事 時間:2005年3月9日 作者:漆永祥(北京大學中文系) 來源:學術批評網

圖書館,按今人的解釋,就是搜集、整理、收藏各種圖書、期刊資料和音像製品,供讀者閱覽的機構。然而在我們國內的一些圖書館,卻仍然未擺脫古代一些私家藏書樓的惡習,把館藏品尤其是善本古籍當成一己之私物,嚴鎖深藏,設置障礙,使讀者難以得一閱,成為真正的「藏書館」。筆者半年來在蘇州圖書館古籍部的遭遇,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我在這裡將這件事情奇奇怪怪的來龍去脈敘述如下,請讀者朋友們天斷,蘇圖的這種做法是不是「武大郎開店」?是不是一種「霸王」行為?同時,也請大家來感受蘇圖在一個普通讀者面前擺出的所謂「尊嚴」。 一 筆者研究清乾嘉時期學者江藩與他的名著《漢學師承記》十有餘年,從事《漢學師承記校箋》課題的研究,也有了八年抗戰的歷史。《漢學師承記》一書,纂成於嘉慶後期,因此對嘉道及以後從事漢學的學者未能撰傳,於是後來陸續有好事者對該書進行續補與注釋的工作。我多年來舟車南北,勤訪通人,出入各大圖書館,孜孜矻矻,終於搜訪到了清人何秋濤、趙之謙、張星鑒、謝章鋌以及民國間梅毓、曹允源等人續纂此書的史料,可惜的是他們有的未纂成書,有的只存一篇序跋,唯有趙之謙的《漢學師承續記》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殘稿本三冊,謝章鋌的《漢學師承記注》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殘稿一冊而已。但筆者卻無意中在去年九月間讀到《蘇州圖書館藏善本圖錄(經部)》,該書著錄清季廣東新會人曾文玉纂有《國朝漢學師承續記》8卷《國朝經師經義續總目》1卷,全書4冊,完整地保存在蘇州圖書館。 這一信息幾乎讓我興奮莫名,以至無法平靜。我覺得上天真是開了她那閉合太久的瞎眼,知道我這麼多年來不停地追蹤蒐覓,終於給了我以最大的回報和安慰,使我在課題即將結項時,能夠掌握到對我來說是如此重要的史料。我當即決定:前往蘇圖,希望將此書複製或者鈔錄出來,與趙書(已經為筆者整理髮表)、謝書一起刊佈於世。因為這幾種書不僅對於我的課題研究,而且對清代學術的研究尤其是目前正在從事的《清史》人物傳記的編纂,都將起到很好的參考作用。 二 我的心早已飛到了蘇州,可是我從來沒有去過蘇州圖書館,也沒有熟人在那裡工作,如果冒昧前往,恐怕不妥,最好還是事先聯繫一下為好。於是,我就在網上搜索到了該館的電話號碼,接著便迫不亟待地打電話。我在電話中先簡單地說明了我目前正在進行《漢學師承記》及其續纂諸書的研究,然後說從貴館《圖錄》中發現了曾文玉此書,非常非常非常想複製或者鈔錄全書,並且拍攝幾張書影。接電話的先生自我介紹說他叫孫中旺,是善本部的負責人,而且說我整理髮表的趙之謙書他已經看到,總體感覺曾書價值沒有趙書大。我說價值大小是另一個問題,目前如何以儘快的方式讓曾書整理刊布,以供學界研究是我最關心的事兒。他說館方對善本書尤其是像曾書這樣的孤本,有嚴格的規定,就是不允許拍照,不允許複製,不允許鈔錄。我聽了之後一愣,接著又問那通過什麼樣的方式我可以得到此書,比如說收取底本費之類是否可行?對方說我們不在乎錢,但可以用合作的方式來解決,而且說要向館長申請,但館長現在出差不在館裡。我說請您向貴館館長轉達我的意向,希望得到領導的大力支持。當時正值國慶節前,我說我在節後再打電話。 可憐的我,在全國人民「七天樂」的時候,卻為一部書稿而鎮日不安,毫無樂趣可言。好不容易捱過節日,到了十月中旬,我又打電話給孫先生,他說館長已經知道了。當然電話中說的話要多些,但總體起來無外乎還是:不許拍照,不許複製,不許鈔錄!我說那上次您說合作的方式該如何進行?孫先生說我們可以自己整理髮表,我說你們整理那就不存在「合作」二字,但對我來說更歡迎你們自己整理,既方便又準確,但是我希望是最近,越快越好,因為我的課題快要結項,我亟需看到此書。對方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只是又吱唔了兩句,說將全書供我複製或者鈔錄,有點兒有點兒……。我放下電話後想,他如果把話說全了,應該是「有點兒心疼」或者「有點兒捨不得」吧。 恰好在此後不久,一位南方大學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有事來北京,我向他說了此事,並且請老先生出面幫忙,先生說你不要著急,等我回去就聯繫。而稍後又通過一位熱心前輩的幫助,蘇州某大學的一位校領導主動說能幫上忙,可以與蘇圖方面疏通。我當時真是高興極了,心想這真可謂是「雙保險」!然而,大概過了個把月的時間,兩邊幾乎同時傳來消息,也得到了同樣的結果。結果就是比我自己打問的要略好些,蘇圖方面答應:書可以看,也可以拍一二張書影,但全部複製或者鈔錄,仍然堅不允許。「雙保險」失靈,讓我才覺得此事遠非我想像的那樣簡單。蘇州學術界的一位朋友說:要不他先去把書借出來,幫我將大致內容記錄一下,可以了解此書的梗概。我說:打住吧兄弟!現在無論任何人去看此書,只要提到「曾文玉」三字,蘇圖都會高度警覺,將此書與漆某人聯繫在一起。你去萬一弄崩了,以後你還得到那裡看書,你如何得罪得起他們呢! 三 這樣托來倒去就到了年底,這部書簡直讓我難得安寧。越是看不到,就越想看!我想直接去蘇圖碰碰運氣,但一想到又是「春運」又是春節,就只好蟄伏在家,耐心等待。好不容易過了春節,我想蘇圖方面大概還是耽心聲名全無的我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傢伙,於是我就寫了一封長信給孫中旺先生與館領導。我說我研究與追尋《漢學師承記》多年,國內研究此書的成果不能令人滿意,但日本學者近藤光男教授卻研究此書數十年,取得了令我們國人汗顏的成就。可以欣慰的是,我所得新材料比近藤先生還多,可以在他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所以非常希望得到貴館的理解與幫助,我又列舉了一系列這些年來我從國圖、上海圖書館、北大圖書館及其他地方得到的稿本、鈔本、書札等前人從未注意到的有關江藩的史料多種。我說如果能得到貴館所藏曾文玉此書,對我而言就太完美了。我在信的最後說:  就貴館之情形而言,不同意全部複製,我完全理解,因為無論稿本、鈔本,存世僅一部,其珍貴可想而知。上述國圖所藏之趙氏《續記》、江氏《乙丙集》以及上圖《伴月樓詩鈔》等,亦是如此,我亦是部分複製,其他全部迻錄鈔校。如蒙貴館能同意部分複製(比如三分之一),或者全部鈔錄,我亦無意見,將在春間請假往貴館鈔出,至於手續費用等,一切皆按貴館常例,由我支付,非常希望得到貴館的助益。倘蒙應允複製或鈔錄,請問是如何收費標準?我何時前往貴館較為方便?凡此等等,萬望先生與貴館領導相商,無論貴館如何辦理,皆請近期內在百忙之中賜示為盼!   因為貴館為國立公共圖書館,非私人藏書家,故特提此要求。且國圖、上圖、北大所藏有關諸書,亦皆為海內外孤本,與貴館相同。學術乃天下之公器,古人著書,其目的在於刊板行世,化身千億,為世所讀。因諸種原因,或散佚無存,或蒙塵插架,原是萬不得已之事。倘曾氏之書蒙貴館襄助,整理刊布,則不僅為曾氏之幸,亦為學林之幸。想如此善舉,貴館當能應允,亦我所深願焉! 我之所以寫此信,是想給蘇圖方面傳達這樣一些信息:第一,我是一個認真嚴肅的讀書人,而不是江湖騙子。第二,我亟切亟切亟亟切地想得到此書,以供研究與整理之用。第三,既然國圖、上圖、北大圖以及其他圖書館與文物部門,我可以複製或者鈔錄,而且也是海內孤本,那貴館似乎也應該如此。第四,貴館是國立公共圖書館,你沒有理由不讓我前往鈔書。 此信發出後,我就覺得似乎不妙,但仍存了一點兒念想。在我等了將近兩周後,孫中旺主任終於賜了回信(電子郵件),對方顯然也明白了我的「春秋」筆法。但如果說我的去札是極其恭敬之外,略有點兒提醒他們的話,對方的回信則不僅將我的一丁點兒念想完全掐死,而且隔著千山萬水,在我臉上搧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四 孫中旺先生的回信,不愧是來自文獻故里,堪稱一篇絕妙的小品文。為了使讀者不失去一次難得的欣賞佳作的機會,也為了保持原文的風格,我先將此信全文一個標點也不少地迻錄如下: 尊敬的漆先生: 大札收悉。知先生在《漢學師承記》研究領域已經取得部分成就,足以和東洋人相頡抗,本館同仁頗為欣慰,望先生再接再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繼續為吾輩大陸學人爭光。 關於先生所提出的複製或全抄《漢學師承續記》願望,很遺憾不能為先生實現,因為本館規定所有善本書一律不許複製或全抄,制度一經頒布,無論學者丐者,賢與不屑,都應該一視同仁,無條件遵守,這也是本館尊嚴所在。國圖、上圖諸館關於善本規定之嚴格在業界頗負盛名,若其如此輕易破例,視規章如兒戲,實不足為本館楷模。 本館為地市級公共圖書館,面對的讀者層次千差萬別,所定製度,僅為更好保護善本書而已,非有任何經濟目的。其他圖書館大多有償調閱善本古籍,而本館均為無償。本館為公益性事業單位,從不屑於以所藏牟利。 先生所言的「學術乃天下之公器」,本館一直謹遵勿廢。數年來本館一直致力於館藏古籍的整理和刊布,為《續修四庫全書》、《四庫存目叢書》等大型古籍整理工程提供了百餘部底本,參加了國家圖書館發起的文獻縮微工作,為地級市圖書館中唯一。另外還花巨資編纂了《館藏善本書提要》諸書,在館藏古籍的整理和刊布方面可謂不遺餘力。當然這也是本館基礎業務及基本使命所在,也不用動輒以嘉惠天下學者為言。 近期事務繁多,故未能及時回復先生,深感抱歉,望先生海涵。 謹致春安 孫中旺敬上 2005年2月28日 我的信是寫給「蘇州市圖書館善本部孫先生並煩轉貴館領導鑒閱」,因此我就將此信看作是蘇圖方面對我的回答,而不是孫先生的個人行為。既然是一篇妙文,本著「奇文相與析」的態度,我們解讀一下蘇圖這封大札的寓意:    第一,因為我們「所有善本書一律不許複製或全抄」,而且是「無論學者丐者,賢與不屑,都應該一視同仁,無條件遵守,這也是本館尊嚴所在」。所以別拿你是北京大學的人,就給我們說事兒,你即便是亟需,也照樣沒門兒。 第二,國圖、上圖等將古書複製給學者,或者讓學人鈔錄,「視規章如兒戲,實不足為本館楷模」,應該樹為反面典型。 第三,我們面對的讀者,有大雅典範,也有地痞流氓。你是天神地鬼,還是魑魅魍魎,不好甄別,所以我們把書藏起來,是「為更好保護善本書而已」,免得被你糟蹋。 第四,因為我們「非有任何經濟目的」,「從不屑於以所藏牟利」,所以你提所謂「底本費」與「收費標準」,簡直是玷污了本館名節,罪莫大焉! 第五,我們「一直致力於館藏古籍的整理和刊布」,且為他人提供了那麼多的底本,此足見我們的大公無私,胸懷天下,所以你少拿「學術乃天下之公器」來唬人。 第六,我們藏書豐富,「為地級市圖書館中唯一」,因此見多識廣,不要以為你比「東洋人」(我覺得像某些對中國不友好的日本人說「支那人」的感覺)多見到幾種書,就誇自己有能耐。 第七,我們「花巨資編纂了《館藏善本書提要》諸書」,但我們卻「不用動輒以嘉惠天下學者為言」。此種高風亮節,天下所無,也堪稱「唯一」! 賞析至此,我們不禁在倒吸一口涼氣的同時,要扼腕感慨蘇州圖書館古籍部――好威風、好霸道、好「高尚」的「尊嚴」! 五 我在受了一記耳光之後,在「敬獲命矣」的「唯唯喏喏」中,實實在在地領略到了蘇圖善本部的厲害。然而我從孫主任的妙文中,同樣也讀出了其他的信息。試質問如下: 第一,既然貴館「制度一經頒布」,那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動這些善本,何以又「為《續修四庫全書》、《四庫存目叢書》等大型古籍整理工程提供了百餘部底本」。《續書》與《存目》是國家項目,而我的課題也是教育部文科重點研究基地項目。為什麼不一視同仁?難道貴館對讀者也有等級與層次之分?厚彼而薄此?這豈不是在自毀「尊嚴」、自摑其面么? 第二,既然貴館為了保護善本,因此嚴鐍高鎖,深納不出,那此百餘部底本不是複製掃描,難道是貴館通過發功或默念的形式憑空將它們烙印在紙上? 第三,既然貴館「從不屑於以所藏牟利」。那麼敢問一句,貴館提供的此百餘部底本,莫非一個子兒都沒收? 第四,既然國圖、上圖為「視規章如兒戲」的反面典型,那麼國圖、上圖等大大小小的圖書館,是不是也應該將善本書悉數鎖起,蒙塵插架,以利更好地「保護」? 第五,既然貴館「編纂了《館藏善本書提要》諸書」,那按我們凡人的看法,其目的就是為了給讀者提供信息,告知讀者本館有某某書,可以前來查閱甚至複製與鈔錄,而且在曾文玉此書的《提要》中,孫先生們也說「後之研核是學者當有助云乎哉」(140頁)。可是,今天果有學者想前來「研核」,卻又生生攔住,那莫非編纂此書僅僅是為了炫耀貴館藏書之富,以暈乎我們這些沒有見過幾冊善本書的下里巴人乎哉? 第六,既然花了納稅人的「巨資」,你就往好了編,別糟賤了百姓的血汗錢啊!可是請大家看看蘇圖的「巨著」。就曾文玉此書而言,孫先生們竟然水平高到不知道《漢學師承記》這部名著的作者是「江藩」,而硬給說成是「江沅」(140頁)。不知江沅(1767-1838)是江藩(1761-1830)的老師江聲(1721-1799)的孫子,二人不僅不是一人,還岔著輩份呢。這部「巨資」打造的「巨制」,此類笑話不少,讀者自可參尋。如此《提要》,誤導讀者,可謂不淺。所以孫先生說他們「不用動輒以嘉惠天下學者為言」,這句話倒有點兒自知之明的味道在裡頭,我看你們還真受不起「以嘉惠天下學者為言」這樣的高評。 六 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蘇圖方面會如此傲慢又霸道地拒絕一位渴望從他們館中鈔錄一部稿本以用來研究的學人。因為我從朋友給我發的電子郵件中,得知孫中旺先生也是一位愛書的人,請看孫先生的另一篇鴻文,在這篇題為《我的圖書館情緣》的大作中,孫先生說道: 畢業的時候,沒有經過任何猶豫,我早早選擇了圖書館作為自己的歸宿,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自己喜歡讀書,喜歡和讀書人在一起。……   工作以來,我一直服務於古籍部,所以特別喜歡線裝書,尤其是看到好版本的書,更是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興奮。…… 工作之餘,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在高高的書架中徘徊,隨手翻翻可以摸到的書,即使和自己的研究方向無關,但是看看這些書也很有踏實的感覺。如果無意中發現了一本自己很喜歡的書,就象不期而遇到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激動而快樂。徜徉在書的海洋中,和古往今來許許多多高尚的人物對話,確實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有人說一個人最大的幸福就是自己的愛好和工作能夠合而為一,從這方面來講自己真的是幸福的,對於一個喜歡讀書的人來說,還有什麼會比坐擁書城更加幸福呢?…… 讀到此處,用前哲的話來說,我真是有點兒「出離憤怒了」!!如果我不是一個學人,不是一個為人師表的教師。行文至此,我真有點兒忍不住想用粗口甚至粗手! 原來這些善本並不是只有空氣可以看得到,只有塵埃可以摸得到,而是能「隨手翻翻可以摸到的書,即使和自己的研究方向無關」;原來孫先生也「特別喜歡線裝書,尤其是看到好版本的書,更是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興奮。」「就象不期而遇到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激動而快樂」;原來孫先生也感覺到讀善本書「確實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原來孫先生也「喜歡讀書」,且因為「坐擁書城」而「更加幸福」。如此愛書的孫先生們,按理也應該能理解與體味到另一位同樣的愛書人,而且想看的書是「和自己的研究方向有關」的愛書人的心情,可是卻遭到他們冷血般的堅拒與無情的奚落!讀了孫先生的妙文,我只能聯想到兩個全中國人都知道的詞兒:「枕中秘」與「武大郎」!古代的一些藏書家,搜羅到一部善本,就藏在枕頭下,只供自己把玩,直到最後人亡書亡,及身而散;而武大郎開店,總覺得自己的麵餅最大,一副自得自大的樣子。但這些藏書家是自己花錢買的,他當然可以私秘而不示人;武大郎的店也是他自個兒開的,我們也不能過多的說他什麼。但蘇州圖書館是國立的公共圖書館,他們沒有任何權力拒絕我前往鈔書。鈔書是中國書籍傳播史上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有許多經典都是通過傳鈔留下來的。在過去,書商手頭有了好書,學者無力購置,但可以借觀然後鈔錄,甚至在上面題跋。清修《四庫全書》完成後,乾隆帝命鈔成數份,分藏各地,尤其是照顧到南方江浙一帶為文人彙集之地,特命分藏江南之書,寒畯士子們可以到館中鈔閱(因為那時沒有複製技術)。這些古往今來的書林故事,孫中旺先生們並不是不知,但其做法竟不如古時一介書商。孫先生們自己可以「坐擁書城」而任情翻閱這些善本,得到了極大的「享受」與「尊嚴」,卻嚴拒讀者複製與鈔錄,豈不怪哉!即便有所謂的「規定」,我們認為那隻能是真正的「霸王條款」! 七 我是一介書生,遊覽過的名山大川很少。但無論是在國外還是在國內,每到一地,我首先去光顧的就是當地的圖書館與書店。大家都知道,在美國的圖書館,中文古籍是可以隨手在架上任讀者抽閱的,如果他們館中沒有,館方會花錢通過館際互借的方式借到你想看的書,他們認為讀者想看而本館沒有,這才是有失「本館尊嚴」。我在日本的皇家圖書館宮內廳書陵部、東京大學、早稻田大學、京都大學、韓國漢城學大學奎章閣、新加坡國立圖書館、寶島台灣的中央圖書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文哲所圖書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等大館中,也像孫中旺先生一樣,「隨手翻翻」過、甚至在某些館中複製或鈔錄過這些館藏的善本古籍,其中不乏宋元珍籍,工作人員總是很快找到你想要的書,然後微笑著輕輕的離去,當你提出複製某一部分時,也總是很快地得到你想要的複製件,也不用付很高的複製費。在這些圖書館中,我的確感受到了我做為讀者的尊嚴,而這些館中的工作人員似乎也沒有因為複製書給我,而失去了他們的尊嚴。 即使在國內,除上述國圖、上圖、北大圖外,我也到過很多著名的圖書館,也從來沒有遭到像蘇圖這樣拒絕我鈔書的事情發生。我在十幾年來,向國內外的學者、圖書館、文物部門寫過數十通的信札,向他們請教或者求助,其中的絕大部分都熱情地回信,包括提供給我資料。尤其讓我感佩的是,80多歲高齡的近藤光男先生,因身體的原因,不能親自寫信,遂命他人代為回信給我,並提供我所需的材料。安徽旌德縣縣誌辦公室,無償贈送給我《江氏宗譜》5大冊。這如果在孫中旺先生們看來,肯定是不僅無有尊嚴,而且是顏面掃地,甚至應該繩之以法了。 我想在國內,凡是與古籍收藏單位打過交道的人,都或多或少地遇到過像蘇州圖書館古籍部這樣的藏書單位,遇到過像孫中旺先生這樣蠻橫無理的負責人。無論你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還是稚氣未脫的小青年,無論你是坐車、騎車還是走路,無論你是從萬里、千里還是咫尺,無論你是億萬富翁還是身無分文,當我們身上帶著一大摞像身份證、工作證、借書證、介紹信、項目合同書等一系列足以證明我們是學者而不是劫匪的東西,就差再帶上戶口本或者在臉上刻字,然後去到某些圖書館看書的時候,我們總是會一路嘀咕:我帶的手續齊全嗎?他們會讓我看嗎?我能看原書嗎?我能看到多少?能讓我複製嗎?能讓我鈔錄嗎?會收我很高很高以至於天價的所謂「底本費」嗎?我們總是心懷惴惴地前往,又常常兩手空空的返回。當我們小心翼翼甚至低三下四地向孫中旺先生請求之時,孫中旺先生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與至高的尊嚴,而我們做為一個學人、一個讀者、一個共和國公民、一個納稅人,卻得不到一星半點的尊嚴。我不知道,在信息如此發達的二十一世紀,在社會飛速發展的中國,為什麼有的部門竟還是如此僵化與滯後,這種現象是在進步還是在退步!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放心地、無所顧慮地、不用軌彎轉角地前往各地圖書館,查閱、複製與鈔錄所需要的古籍,獲得我們應有的權利,受到應有的尊重,得到應得的尊嚴!因為在我看來,這種尊嚴是雙向的、互利的、平等的、有利於學術發展的,而不是單向的、自利的、不平等的、阻礙學術發展的,甚至是由一方踐踏另一方而獲得其高高在上的所謂「尊嚴」! 八 我還記得2002年的冬天,在上海崇源藝術品拍賣有限公司召開的「趙之謙《論學叢札》研討會」上,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柳曾符教授當場感慨地說:趙之謙(1829-1884)雖然沒有完成他的《漢學師承續記》,這是一件很讓人遺憾的事。但殘稿本在他逝世之後一百多年,由漆先生整理髮表。而原由羅振玉先生收藏的趙氏與胡培系討論《續記》編纂的三十九通書札,也由崇源公司從國外征回拍賣,公諸於世,趙之謙今年真是「交了大運」。我也開玩笑說:趙之謙在給胡培系的信中稱「要待知己,極少,須一二百年」!這話真讓他說中了,在座的各位先生,都應該是趙氏百餘年後的知己! 相對於趙之謙而言,曾文玉是幸運的,因為他的《漢學師承續記》不僅是完稿,而且完整地保存到了今天。然而曾氏更是不幸的,因為他的這部心血之作,不知何故流落到了蘇州圖書館,可惜所藏非地,所主非人,使我們無法成為曾氏的知己!我不禁要問:莫非曾氏的知己,還要再等上一二百年,或者是更長的時間?或者這部書稿永遠也難見天日?直至澌滅無存?我更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中國學林與圖書館界的恥辱! 最後,做為一個酷愛古籍的人,我也向狂傲的孫中旺先生進一言:正如我信中所說,古人著書,由於各種原因未能刊刻,得到其稿而視為珍秘,深藏不出,這是違背作者本意,也違背學術道德的事,任何一位作者,都希望自己的著述為世人閱讀。同時,保護古籍的最好方式,就是將此書整理髮表,讓其化身億萬,才不致於湮沒於世。因為古籍是脆弱易碎的紙張,不是堅硬難損的金銀,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拍著胸脯說他手頭的一部孤本可以保存千年萬年,這樣慘痛的教訓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蘇州在明清時期是人文淵藪、文獻故里。即清中葉至民國期間,我們隨便列舉,就有像惠棟、江聲、余蕭客、黃丕烈、顧廣圻、袁廷檮、潘祖蔭、王欣夫、顧廷龍這樣的大學者與大藏書家。孫中旺先生們應該明白,正是這些可敬的先賢們,用他們畢生的精力來收藏與刊刻書籍,才有了蘇州圖書館的「地級市圖書館中唯一」的風光。孫中旺先生們應該做的,是將先輩們的業績與風範發揚光大,這樣才不致於辱沒先賢的名聲與蘇州這塊山清水秀、地傑人靈的寶地。如果仍是以武大郎開店的方式,來維護其所謂的「尊嚴」,那我敢肯定地說,你們將永遠也得不到應有的尊嚴! 我現在將我的E-mail地址及通信地址都注在文後,我熱切地期望從事古籍整理與研究的朋友、法學界的朋友以及有和我同樣遭遇的朋友,將你們的感受與想法能告訴我,我想收集這方面的事例,想聽聽朋友們的看法,我想受到如此待遇的也絕不僅我一人,這樣的事例也絕不僅此一例。同時也期望大家都來關注與討論以下問題: 其一,像蘇州圖書館古籍部這樣的「霸王」行為,我們可不可以起訴他們? 其二,古籍與文物收藏機構收取的各種過高的費用,到底合不合法? 其三,即便收費,總得有個對比度,有個說法,能不能漫天要價? 其四,善本古籍的複製與收費,各館做法不一,能不能有個可行的統一法則? 其五,古籍與文物收藏單位,常常設置種種障礙,使讀者無法看到想看東西,這樣做合不合理,合不合法,是不是一種侵權行為? 其六,做為讀者,我們到底有何權利?又如何保護我們的權利? 其七,到底如何做,才是對古籍真正的保護?等等。 作者E-mail:65396@pku.edu.cn 通訊地址:100871北京大學中文系 (感謝李萬生先生推薦) 學術批評網(www.acriticism.com)首發2005年3月9日http://www.acriticism.com/article.asp?Newsid=6157&type=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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