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的升遷之路(三)
當值官答:「回大人,下官也是聽其他官員這麼講的,至於犯的什麼案子,想必也快有旨了。」
這時,編修官邵懿辰走進來,一見曾國藩便打了個愣,道:「下官天天來找大人商量公
事,大人如何才來辦公?」
曾國藩道:「奉上頭旨意,到內務府公幹了幾天。——莫不是翰林院有了什麼大事不成?」
邵懿辰道:「說出來你也許不信,詹事府少詹事齊大人昨天被撤任了。齊大人不知犯了何事,剛才宮裡來人把齊大人押到宗人府去了。——昨天說降三級使用,罰六個月的薪俸,照今天看來,可能是一撤到底了。聽掌院文大人說,能不能保住腦袋,尚在兩可之間呢。——敢則齊大人和安格的事有關?」
曾國藩一邊沉思一邊道:「誰能說得准呢?」
午後,又從宮裡傳來消息,刑部滿、漢尚書,都察院的一名滿左都御史,大理寺的滿、漢寺卿,均被革職處分。
這一來,滿朝上下開始不安,連京師教堂里的夷人,也詫異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這是大清最高層的獄案審理機構,時人慣稱三法司,是蒼生最最怕的衙門。像都察院的都老爺們,除了皇上、王爺不敢彈劾,還有不敢彈劾的人嗎?
一天把三法司的掌印幾乎全部換掉,大清開國以來尚屬首次,連許多王爺、皇親都莫名其妙了。
轉天,又一件驚天動地的事發生了:顧郡王被削去封號,並舉家由大內侍衛們護送到盛京原籍定居養老,無旨不準進京。
這日,唐鑒先生遊學到京,有人在長沙會館貼出了海報。
曾國藩忙翻出已校正完的《學案小識》,又約了邵懿辰、梅曾亮幾個翰林同寅,一齊到會館看望唐先生。國子監學正劉傳瑩也一同前往。
曾國藩一見唐鑒,忙施了弟子進見之禮,慌得那鏡海先生邊扶邊道:「滌生已是海內公認的大學者,快不要折老夫的壽了。」
禮畢,賓主均落座,會館茶房奉上茶來。
曾國藩看那唐鑒,離京不到一年的光景,精神還是那樣的矍鑠,胸前的一大蓬鬍子愈發雪白,只是面色較在京時紅黑許多,想是勞頓之故。
曾國藩會了份子,就在會館的飯廳開了桌酒席,陪那唐夫子吃飯。
邵懿辰當先說道:「唐大人知道嗎,得知您老人家進京,在下倒嚇了一跳呢。」
唐鑒一口酒剛剛進嘴裡尚未下咽,聽了這話,就那麼含著,愣在那裡聽下文。曾國藩、劉傳瑩一見,也都放下筷子。
邵懿辰卻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菜,才接著道:「京師里現在人心慌慌,人人自危,誰都不知道,頭上的烏紗明天還在否,大人此來——。」
劉傳瑩介面道:「唐大人是在假的人,不要說上頭撤了幾名大員,就是砍殺若干王爺,又與唐大人有何相干呢?」
唐鑒忙把酒咽下道:「京師怎麼出了這麼大的事?這又是為的哪般?」
邵懿辰就選著已知道的說了說,究竟為的哪般卻道不出來。
邵懿辰這時又道:「在下話沒說完,就被你們把話題搶過去,真真可氣!」
曾國藩笑道:「你儘管說就是了,在座的幾位誰又能捂起耳朵不聽呢?」
唐鑒先是一愣,馬上就笑了起來,劉傳瑩更是笑得連說肚子痛。
邵懿辰鄭重其事地說道:「你們幾位不可胡亂笑,在下可是說正事呢。你們想啊,唐大人是公認的海內第一名士,能和幾位撤任的大員沒有交往?比方說,往來書信、字畫、名帖等等,難保沒有具上唐大人的雅稱。」
「這個——」唐鑒認真思索了許久,「老夫還真一時想不起來。」
曾國藩道:「我們還是談些好話題吧,不要吃飯不像吃飯,議事不像議事。」
眾人的話頭這才轉過,七嘴八舌地談起各地掌故來。
唐鑒這頓酒到底沒有吃開心。
送走曾國藩等人後,唐鑒連夜起草了一份摺子,離京前,交由自己的一位同寅轉呈皇上。然後,便帶上自己的書稿,起程去浙江寧波會一個丁艱的朋友去了。
唐鑒先在摺子里談了離京一年來的所見所聞,尤其重申了禁煙和強國之道,最後才提到安格一事,並委婉地勸聖上,大動朝臣,有傷國體,殺一儆百,起到震懾作用即可。
曾國藩聽到此事,很替唐鑒捏一把汗。
這時,署理刑部的是祁藻,都察院署印的是杜受田,穆彰阿以大學士之尊暫時管理大理寺。稟承皇上旨意,三法司又重新審理了李純剛私藏禁書一案。為體現三法司的公正,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大員都參加了旁審。審理的結果自然與原供詞大相徑庭。李純剛根本就不曾私藏過什麼禁書,而這本書的來歷,李純剛也摸不著頭腦。而這案子的關鍵,又必須把這部書的來歷弄個明白,於是又從監里提出安格。哪知那安格自知死路一條,任你用幾十種刑具,只是做死了的人,一聲也不吭。祁藻沒有辦法,只好又把保定知府從獄中提出。哪知這知府更加狡猾,把整個過程,統統推到安格的身上,成局外人的模樣。
三法司會審一時陷於僵局,把個祁藻愁得坐立不安。
又拖了幾日,還是老謀深算的杜受田提議,禁書由文亮受安格指派,利用去李家搜檢的時候,趁人不備,偷偷拿出來交給公差,然後再說成是從李純剛的一個竹簍子里翻到的,云云。只有這樣,嫁禍於人才能成立,文亮一介相公,稍一用刑,讓他做什麼證都能如願。
一句話提醒夢中人,祁藻大喜,立時提文亮上堂。
文亮到了大堂之上,起先還百般抵賴,聲稱搜檢李家是知府所為,自己何曾露面?——逼得祁大司寇無奈之下,再次對那文亮動刑,文亮於是才照他們說的招了。
李純剛及妻小當堂釋放,回直隸准到知府衙門領回財產;替他喊冤的鄉紳們除釋放之外,又每人賞紋銀十兩,以資鼓勵。安格、文亮均是斬刑。知府的四品頂戴是早已摘了的,這時又加了個流放黑龍江寧古塔屯邊墾荒,著守邊軍營嚴加看管。安格的家人儘管也有罪,但卻沒有再斬殺一個男子,多是流放邊疆,女子也都判了配披甲人為奴。只有安格娘子——以前的公主,皇上格外賞恩,著已削去封號的老郡王領回,嫁人守節,任其自便,朝廷不再干預。那山公主罰得最重最冤,戴枷到承德大欄牧場為牛羊供食,據說不久即咬舌自盡。
寧夏方面因路途遙遠,尚不得消息。
京師是漸漸地安定了。
——據工部侍郎匡正奏稱:
著即日起,革去曾國藩翰林院侍講學士一職,降四級處分,授翰林院檢討。欽此。
眨眼,京師文廟的翻建工作,提到道光帝的議事日程。
文廟也稱聖廟或先師廟,裡面供奉的是孔子以下的歷朝歷代大賢。該廟建於大清入關的第二年,是清王朝籠絡、收買天下士子的產物。該廟在乾隆中期翻修過一回,如今已是近百年過去,再不修繕,眼看著要倒塌了。
皇家做事從來都是雷厲風行,很快,一套翻建文廟的管理班子組建起來。
欽定總監理為工部右侍郎匡正匡大人。匡正正當壯年,意氣風發,官居二品。該員五十歲的年紀,三十幾歲的樣子,正像旭日東升,是工部最年輕的滿侍郎,人也會保養,一直白胖白胖。他的父親,就是已故軍機大臣匡源匡宰輔。說起匡源,那可是叫得響的人物。不僅媚上有術,撈錢亦有術,連他的出身都是一路階梯一路金,加上祖上積得的軍功,連自視甚高的穆障阿都要避著他,別人自不在話下了。他的小孫子出生剛滿月,便用錢給預捐了個四品道。一個吃奶的孩子,竟也是四品頂戴,弄得奶媽每當餵奶時都要先說一句:「奴才叩見大人,奴才給大人餵奶了,大人聽話。」
這種不倫不類的事匡府還有很多,有些,連小兒都知道。
匡正是如何做官的,也就不必細說了。
第一副總監理為翰林院掌院學士文慶文大人,也是白胖白胖的一名二品官員。
第二副總監理竟然欽命曾國藩擔任。
滿朝文武有些不解,曾國藩也糊塗。
文廟翻建屬於土木建築,由工部侍郎任主角順理成章;又因這文廟是文人朝拜的處所,裡面供奉著孔子以後的十幾位大賢,第一副總監理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擔任亦無疑義;但這第二副總監理落到從四品官員曾國藩的頭上,就有些讓人費解了。曾國藩會做的是八股,鑽研的是理學,於土木建築是遠不搭界的。儘管這第二副總監理是中層管理人士,上有第一副總監理,下有十幾位辦事官員,但曾國藩仍把這項差事的責任看得有天般大。他連夜上折,不敢接任。摺子由文慶代奏,四品以下官員是沒有單獨奏事資格的。
道光欽命曾國藩擔任這件差事,是穆彰阿舉薦的結果,原是有照應在裡面的。皇家的土木建築、河工水利,歷來都是肥缺。接到這樣的肥美差事而力辭不幹的,還就曾國藩一個。穆彰阿很有些氣惱。
道光帝在御花園的前書房召見了他。
禮畢,道光帝問:「曾國藩哪,文廟翻建是國家的大事情,一絲一毫都不容大意的。朕讓你署副總監理這件事,是朕親自決定的。——難道朕信任你錯了?」
曾國藩低頭答:「回皇上的話,微臣不敢。但微臣於土石運籌一竅不通,又沒習過算學,這麼重要的事情,讓臣這樣的門外漢充數,怎麼能行呢?——微臣從不敢拿皇上交辦的事情當兒戲,這樣的大事一旦出現差錯,臣是不敢想後果的。——請皇上收回成命,另委能員辦理此事,臣謝皇上了。」
道光帝想了想,道:「曾國藩哪,你說得固然有些道理,朕不怪你。——朕要告訴你幾句話,希望你聽明白。做我大清國的官員,凡事都要學、要懂、要會才對。戶部的官員不僅要懂戶部的事,還要懂禮部、兵部、工部、刑部、吏部的事情。曾國藩哪,你雖位在翰林院,你認為把翰林院的差事干好,就是好官員了嗎?
——我大清的官員,要上馬能殺敵,下馬能治國才對。歷朝歷代的名臣哪個不是萬能手呢?——朕就不治你的罪了,望你把朕交辦的事情辦好。你下去吧。」
道光的一席話,把曾國藩說得誠惶誠恐,汗流浹背。他心悅誠服地說著「臣知錯了」,一邊躬身退出來。
當天,曾國藩便信步來到工部值事房,向當值的郎中借了《築物法》、《石拱橋樑法》、《算學》、《土石計演算法》等書籍。
回府之後,他飯後破例沒有檢查舉子們的日課,也沒有寫《過隙影》,只是和爹打了聲招呼,又和玉英象徵性地閑談了兩句,便把一個人關進書房,秉燭讀起這些書來。他這才發現,學問一事絕非八股、詩賦一種。土木建築,認真研究起來,也費神得很。
他自此以後更加忙了。
他決定除土木建築外,還要系統地鑽研一下軍事、政治、外交以及關乎百姓生計的農情、商情、水利。聰明不過是勤奮,他自此才信這句俗語絕非妄談。
他走進京城,不就是要做一名千古流芳的好官員嗎?他決定按道光教導的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他的書房從此命名「求缺齋」,意義不言自明。
轉日,文慶帶著曾國藩、編修官黃子壽及欽命的監工等十幾人來到工部見匡侍郎領命。工部早已騰出一間閑房充「文廟翻建臨時辦事處」,匡侍郎已帶著工部的一干人,等候多時。只等一、二副總監來到,便議事、派事。
「文大人、曾大人、黃翰林,」匡正乾咳了兩聲,像模像樣地主持會議,「聖上把修繕、擴建文廟這宗大事情交給我等,本部堂是有些惶恐的,只能依仗各位大人齊心協力把事情辦好,才不負聖上的信賴。」
文慶道:「這宗事情,只能是匡大人咋辦,我等依著辦就是,又能有何話說?——匡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曾國藩、黃子壽也道:「文大人說得是,下官等儘力辦就是。」
文慶,字孔修,鑲紅旗人,費莫氏,翰林院掌院學士兼署內閣學士,是道光二年的進士,也是個祖上有軍功沒人敢惹的人物。
當下,匡正聽了文慶的一番話,就同文慶拉了拉手,又對曾國藩等道:「諸位稍候片刻,本部堂和文大人計議一下再分派職事。」就同文慶走進工部的密室。
出來以後,文慶滿面笑容,帶著曾國藩等回到翰林院。
文慶把曾國藩單獨召進翰林院掌院學士辦事房。
「滌生啊,」文慶一反官套,拉著曾國藩的手坐下,「難得匡侍郎這般信任我等,這預算一事就有勞你費心了。——下去後,你和匡大人派來的官員一起,預算一下用料及所需銀兩等,務必精細,不妨多走幾家商行。——然後呈給我,再由我呈給匡侍郎,由匡侍郎呈給上頭。只待上頭髮話,就可開工了。——不過此事萬不可泄露於人,以防奸商趁機哄抬物價,使皇家蒙受糜銀之冤。——切記切記!」
曾國藩畢恭畢敬地回答:「下官記住了,下官一定盡心儘力。」
當晚,曾國藩為了辦事方便,便移住工部臨時議事房。
第二天一早,他先和工部專管測地的郎中甘熙丈量了一下要擴建的部分,又把要修繕的部位一一記錄在案;先大概估計了一下用料,無非漢白玉幾多、沙石土方几多、洋灰幾多等等。辦完了這些,他就換上便服,單雇了一乘小轎,到在京的各大商號諮詢價目。又找了買辦,問准了洋灰、洋鋼材的最低賣價。確信無疑後,便動手一款一款地寫條陳。條陳細緻到京師的商號誰家公允,洋行的洋灰、洋鋼哪家最低,買辦是何許人,姓甚名誰的程度。最後,便是計算出所費銀兩數字,計:六千一百八十二兩材料銀,外加三百一十八兩折耗。費銀總數為:六千五百兩。僱工、用工是單賞的,曾國藩沒有計算在內,這項開支由工部直接核算。
條陳整整十大頁八行紙。費時五天。
曾國藩回到翰林院,把條陳鄭重其事地呈給文大人。
文慶接過條陳,又望了一眼焦頭爛額的曾國藩,心底確實對這個漢學士湧現出無限的敬意。看過條陳後,他更認定:曾國藩是個能辦大事的人,決非其他漢官可比。
當時的曾國藩也確實尊重、看重文慶。
滿人重武輕文。朝中的滿員,一部分靠武學進身,一部分靠軍功進身,還有一部分靠的則是祖蔭。而文慶的祖上儘管也是軍功不凡,封侯封伯,但文慶偏偏是考取的功名,這樣的進身就自然而然有分量了。曾國藩最重讀書人,看文慶也自然高出其他滿官一眼。
「滌生啊,真是辛苦了。等上頭髮下話來,還得你日夜監工呢!」文慶收下條陳,又勉勵了曾國藩兩句,便端茶送客。
曾國藩深施一禮退出,回到工部臨時議事房,等開工的消息。
文慶打發走曾國藩後,便把那條陳反覆看過,愈發佩服曾國藩的精細和辦事認真。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拿出筆,把那條陳細細地改上幾筆,然後,又親自動手謄寫了一份,這才送到工部匡侍郎的手中。文慶改過的這份條陳,費銀總數為六萬五千兩。文慶是個老京師,凡事都給自己留一步。按曾國藩所核的數字往上報,一旦出現漏報,銀子接續不上,自己如何跟上面解釋?
文廟的修繕和擴建,正式破土。
曾國藩整整一個月沒有回府。他除了在工地監工,還要每日向文慶和匡正彙報工程的進展情況,而各地招來的能工巧匠,甚或遇到些刁難,也需要他親自出面排解。——他自己也深知,有些事他是大可不必親自做的,可他還是願意做。
一天午後,黃子壽勸他:「曾大人,您老大可不必天天來工地,凡事由下官等稟告不就行了?——您看文大人和匡大人,工匠們何曾見過他們二老的影子?都知道有了事故找曾大人,哪裡會想到曾大人的上頭還有兩位老大人呢?」
曾國藩苦笑一聲:「黃翰林,你哪裡知道本官的苦衷!你難道沒覺出,本官現任的差事,是無功有過的嗎?」
黃子壽有些吃驚,問:「大人這話怎麼講?下官倒糊塗了。」
曾國藩拍了拍黃子壽的肩頭道:「老同年哪,這宗事順利起來,得重賞的是匡大人文大人,兩位老人家是主事官,理當頭獎;若有個事故出來,兩位老人家也只能擔個失察的責任,頂多罰上一二個月的俸祿,二品大員的府上哪在乎這一二個月的俸祿呢?——其實和沒罰一樣,走個過場罷了。而本官呢,降級使用那是輕的,革職永不敘用,隨便一個什麼罰名都不過分哪!——你是個頭腦聰明的翰林公,怎麼這事糊塗了?」
黃子壽嘆一口氣:「大人考慮得深遠,下官終生只能望背了!」
曾國藩苦笑一聲:「本官自從點了翰林,無一日不誠惶誠恐。——幾時才能放開膽子做一二件自己得意的事?」說罷,自顧搖頭,作有苦難言狀。
文廟終於修繕擴建完工了,工部右侍郎匡大人的頂戴依然一塵不染,倒是愈發亮了,翰林院掌院學士文大人的臉色還是從前那般紅潤溢彩,好像比從前更滋潤了,但身為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講學士曾國藩,卻整整瘦了一圈。慶幸得是,這期間癬疾沒有大的發作,儘管每晚也癢,但只要撓出血,就能睡個安穩的覺;當然,按著成都「怡興堂」的方子配製的膏藥是一時也不敢間斷的。
道光帝在勤政殿興高采烈地召見了負責文廟修繕擴建的匡正、文慶、曾國藩、黃子壽等十幾名副監理以上官員。
禮畢,道光帝開言道:「文廟乃我大清學子心中的聖塔,是萬代基業,儘管耗銀三十萬兩,也是用在當務。」言畢,當場頒獎。
御賞匡正黃馬褂一件,白銀一千兩,交由吏部敘優;御賞文慶鼻煙壺一個、扳指一個,白銀八百兩,交由吏部敘優;御賞曾國藩竹扇一柄,上面有道光親題的「涼矣」二字,白銀五百兩,交吏部敘優;黃子壽等以下官員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封賞。真箇是人人有份,個個敘優。儘管當時有大半個中國受災,戶部存銀有限,但道光還是硬擠出一部分銀兩,來重賞這班有功大臣。
跪謝出來,曾國藩拉了拉黃子壽的手,問老同年:「本官最近耳沉得很,皇上說這次修繕文廟耗費多少銀子來著?」
黃子壽笑著伸出三個指頭,道:「區區三十萬兩嘛!」
曾國藩打了個愣怔,沒有言語,心下卻是大大地詫異了——敢則自己對土木建築還是八竅通了七竅,只差一竅未通?
他沒有回翰林院,而是徑奔文廟。管理文廟的官員已與他很熟,當下也不阻擋,任他圍著修繕過的堂舍和新建的房屋看了又看。
用料還是自己預算中的用料,不僅未增,倒有減省,漢白玉也沒有多購進一塊,洋灰的數量也基本吻合,莫不是洋人把洋鋼的價格暗中提上來了——好像也不能相差到五十倍上。他怕自己記憶有誤,又趕到翰林院公事房,從案頭找出預算的原始條陳,又細看一遍,精精確確,連耗銀都算在內,共是六千五百兩,那是一絲也不會差的。
曾國藩袖上這條陳,徑直來找文大人。他怕以後一旦上頭認真起來,自己脫不了干係。
曾國藩到值事房,讓通稟一聲,說侍講學士曾國藩要見文大人。當值官一會兒來傳話,說文大人有請。曾國藩就由人領著,來見文慶。
文慶一見曾國藩走進來,先就一把逮住曾國藩的手,不讓曾國藩施禮。曾國藩掙了掙,沒有掙脫,只得罷了。
文慶先喊一聲「來——」,便由當值屬下捧著茶進來,文慶道:「滌生請用茶,這是用隔年的泉水泡的毛尖,台灣送過來的。」
見當值下屬退出去,曾國藩才道:「下官來見大人,是因為文廟預算的事——」
文慶搶過話頭道:「提起文廟,勞苦功高的還是你呀。——我已經擬好了摺子,瞧准機會就遞上去,本官準備保舉老弟頂詹事府少詹事的缺。」
曾國藩馬上深施一禮道:「謝大人栽培!——文廟預算與實際耗銀。」
文慶笑道:「文廟已經移交給禮部了,匡侍郎承辦的事情想是不會錯的,老弟就不要過問此事了。何況,這宗事你我唱的原本就是配角,能辦到這種程度,已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了。老弟,這是皇家擴建文廟,比不得咱們蓋宗祠。——咱們買雞子一兩銀子能買一筐,宮裡買雞子卻是一兩銀子一個的。老弟這回該明白了吧?」
曾國藩回到府邸,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百姓們一兩銀子買一筐的雞子,到了皇上那兒就要一兩銀子一個呢?」
曾國藩翻來覆去半夜不得入睡,幾次起床把那建築類的書籍看過,卻尋不出一丁點的答案。恍恍惚惚地剛要睡著,卻又見周升從門外跑來,嘴裡連連說著:「大人接旨,大人接旨。」他急忙坐起身,聽曹公公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齊相奏稱,為修繕文廟事,查第二副總監、翰林院侍講學士曾國藩知贓不舉,同流合污,盜取國家庫銀——」曹公公剛念到這裡,就見周升不知從哪裡拿出把明晃晃的刀子,對著曹公公當胸一刺道:「我家大人為著你們這滿人江山嘔心瀝血,上頭卻處處不把他當人。——不反怎的!
先送你去見康熙,再進宮送那道光去見乾隆!」
曾國藩大叫一聲:「周升不得胡來!」
急睜眼看時,哪有什麼傳旨的曹公公,更不見什麼造反的周升。
原來卻是南柯一夢。
他披上衣服下床,想給道光上份摺子,連同自己擬就的原始條陳一起遞上去,卻忽然想到這樣的摺子文慶怎麼能替自己上奏呢。按大清律例,四品以下的官員是沒有資格單獨奏事的,有條陳或摺子須由二品以上的上憲代奏,外官則由督、撫代奏,沒人敢破此例。
他反覆思索,又聯想到剛才的夢境,忽然有所啟發,何不轉呈給都察院由都老爺們代奏呢?真是一點小思路驚醒夢中人。他毫不猶豫地拿起筆在八行紙上刷刷點點地寫起來。
第二天一早,他先到公事房處理了一下公務,然後就袖上昨晚寫就的摺子和原始條陳——已是密封在一個大信封里了——直奔都察院而去。
到了都察院公事房,當值的門房是不認識他的,但卻認得他的頂戴,就照例地詢問大人到此何干。曾國藩從袖中拿出信封遞過去: 「煩請將此信轉交當值御史大人。」
那時的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及左、右副都御史採取的是每日輪流當值制。儘管都察院是三法司之一,但左、右都御史及左、右副都御史一職卻沒幾個是專職的,大多由大學士,各部、院尚書或侍郎及外省督、撫兼任。所以,有的大學士既是某部的尚書,又兼著左或右都御史,而侍郎們大多兼的是左或右副都御史。這就出現有的官員一天要到幾個衙門裡去當差的事情。
離開都察院,曾國藩的心情霎時開朗起來,彷彿完成了一件使命,又好似成就了一番大事業,身輕體健了許多。
一連三天,翰林院平靜得死水一般。曾國藩倒有些奇怪。
這時,國華、國潢因為要參加縣學年考,準備和父親曾麟書一同離開京師。曾國藩把誥命軸子專打了個包讓爹帶回去,掛在黃金堂里,又在京師為湘鄉族親好友買了諸多禮物,專雇了車子,又為爹雇了頂小轎。打點齊備,又親自護送出京。
望著父親與弟弟們遠去了,才迴轉,心情竟幾日不得開朗。
這一日,曾國藩一走進公事房,就發現當值的官員正在交頭接耳地談論著什麼,一見他走進,就打住不說。更讓他奇怪的是,往日下屬們向他請安的程序今日也沒有了。正不明就裡,忽然看到案面上放著一張吏部的咨文,就急忙拿起觀看,正是寫給他的。文曰:「奉皇上旨意,據工部侍郎匡正奏稱:曾國藩居京以來,一貫以結交滿大臣為恥,尤其修繕文廟期間,更是專權跋扈,不把上憲長官放在眼裡,自命不凡,自以為是。著即日起,革去翰林院侍講學士一職,降四級處分,授翰林院檢討……」
曾國藩把那咨文拿在手裡,一言不發,靜靜地收拾了一下案面上屬於自己的用具,用一個筐子盛著,走出詹事府公事房,向檢討公事房走去。
檢討公事房裡走出編修官黃子壽、檢討陳公源,他們想必已看到吏部的咨文了。
侍讀學士趙楫從右首向曾國藩走過來,想必是檢查庶吉士們的課業歸來,一見曾國藩,遠遠地便道:「曾檢討,你且慢行一步,本官有話說。」
曾國藩趕忙站住,深施一禮:「下官見過趙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趙楫板著臉道:「你遺下的掌印缺,文大人暫讓本官署理。——你一會兒就同本官接交一下吧。」他有意不說交接而說接交。
曾國藩答應一聲「下官知道」,就同黃子壽、陳公源昂然走進檢討公事房。
一進公事房,黃子壽先沖趙楫的背影唾了一口:「呸!小人得勢!」
陳公源也不屑地說道:「一隻好犬!」
回到府里,曾國藩讓歐陽氏把身上的四品補服、頭上的四品頂戴收起來,讓周升從舊竹箱里翻出從七品的頂戴,又連夜給轎夫算了工錢,聲稱自己已是七品芝麻官,用不起轎夫了,把轎夫說得哭將起來。
其中一個名叫苟四的,先扶轎,後又抬轎,當先說道:「大人,我們哥幾個是跟定您老了。從今往後,哥幾個不要您老一文的工錢,只賞口飯吃就行。——如果您老辭官回鄉,哥幾個就跟著您老種田去。」
另外三個馬上附和:「就是苟四哥這話,就是苟四哥這話,大人隨便賞些零用錢就中,哥幾個絕不挑剔。」
曾國藩想了想道:「你們既然這麼說,本官也沒有理由強迫你們離開。——那就麻煩你們把轎呢換一下,或者再蓋上一層花呢布也使得。——你們就專侍候少奶奶吧,我是不能坐轎了。工錢還照舊,有時免不了要晚給幾天。」
轎夫們答應一聲「是」,歡天喜地地到下房去了。
管家唐軒不待曾國藩講話,搶先說道:「大人,唐軒也和苟四哥幾個是一樣的,小的是註定要跟大人一輩子的。」
曾國藩沒有言語,獨自一個踱進內室,卻見歐陽玉英正懷抱著滿女手摟著兒子紀澤,在默默地落淚,另外兩個女兒想是被奶媽領到別處去玩了。
一見曾國藩走進來,歐陽氏忙推開紀澤,擦乾眼淚,安排黑妮通知廚下擺飯,又和曾國藩嘮了幾句閑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曾國藩知道歐陽氏是為自己擔心,也就沒有多說什麼,只問了問紀澤的功課,就出了內室,向後堂走去。
在曾府學習的舉子們很快便知道老師被降職的事,有些人便開始陸陸續續離開曾家,另投師門了,最後,只剩下李鴻章一個,另一個郭嵩燾儘管也沒另投師門,但他已是早早搬出去住了的。
曾國藩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卻對這李鴻章和郭嵩燾格外地看重了。
因為支出大,吃飯的人又一個不少,曾國藩的收入又開始大打折扣,曾府上下的生活很快便陷入了窘迫的境地。
曾國藩怕玉英疑心,臉上照常掛著笑,心裡卻盤算著,從哪家錢莊能借出錢來。
玉英不想讓夫君過分為難,便背著曾國藩,偷偷讓黑妮打點行裝,準備回湘。
刑部郎中李文安從鴻章的口中得知曾家的窘境,當先送到曾府五百兩銀子——說是為曾國藩加的束,其實李鴻章的束是早就交過了的——無非是為曾家解燃眉之急找的借口而已。黃子壽因無家小在京,支出比較少,又因為寫得一手好字,求字的人無論貴賤是都要奉上潤格的,所以也給曾國藩二百兩銀子,並讓曾國藩打了借據,言明有利息的,其實是怕曾國藩
不好意思收這銀兩才故意這麼做的。
曾國藩又開始步行去翰林院辦公事了,頭幾天還有人指指點點,做新聞傳播。不幾日,也就恢復了平靜。
一日,掌院學士文慶單獨把曾國藩召進自己的密室。
文慶道:「滌生啊,聽說你這次出缺,是匡侍郎上的摺子。你如何惹上了這個人物?穆中堂也是要讓他的呀?」
曾國藩思索許久才道:「回大人話,下官實在沒有惹匡大人的地方。」送走曾國藩,文慶不由自言自語:「可不是活見鬼了?憑空里竟然冒出來這麼個摺子——真是!」
一日午後,曾國藩去給穆彰阿請安,穆彰阿也對他說道:「滌生啊,那匡正的頂子正好,祖上又是立過大功的人,以後還須小心才是。」
曾國藩諾諾連聲,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總不會是送到都察院的摺子送到匡正手裡了吧?
其實問題恰恰出在這裡。
那日,到都察院當值的御史恰恰是個專職的左都御史,既不兼軍機大臣,也不掛大學士的名頭。這御史姓勞名仁,軍功出身,正黃旗人,因和蒙古僧王爺有些姻親,就連其他王爺也不放在眼裡了。左都御史是從一品,收入原本和各部院尚書、軍機大臣們是大抵相等的。但因他支出太大,又離不了那口煙,又不像軍機大臣、部院尚書們能收幾個弟子得些束,偏偏和地方督撫們又合不來,沒有人給他進貢,日子就愈過愈窮了。他偏偏愈窮愈急,總想仗著老硬的職分抓人把柄,每月總有他的幾份彈劾摺子遞上去,又總是聞風而奏,大多不實,道光也開始厭煩他了。所幸尚無大辮子被人抓住,御史任上被他坐了七八年,已坐壞了三把木椅子。
因為那勞仁是慣上摺子的,一班官員就稱他為勞頓,叫白了就成了「惱人」,最後連道光也稱他為「惱大人」了。他卻始終茫然,還以為皇上在和他開玩笑。
「惱大人」也並非一意要和京官們過不去,想藉機弄幾個錢使才是真的。
這勞總憲因幾次摺子都遭到道光的申飭,弄得有些窮急,便越發地不得主意。這日剛要進公事房,不想當值的差官正捧了一封信要遞進去,勞仁就隨手接過,進到裡面一看,不禁大喜過望,認定自己財運到了。就把曾國藩的條陳先放過一邊,獨袖了那摺子,徑奔工部辦事房而來。
工部的大小官員一見勞仁御史雄赳赳氣昂昂地到來,一個個都屏住呼吸爭著見禮,惟恐一不小心上了他的黑名單。他卻一概不理,獨挽了匡正的手,走進密室。
匡正是兼著左副都御史銜的,只用平行禮和他見過,便回座。
勞御史望著匡侍郎那發光的額頭,不無譏諷地說道:「看匡大人亮亮的額頭,想必又發了大財吧?」
匡正哈哈大笑道:「總憲大人真能講笑話,像你我這樣的窮京官,外面排場挺大,其實一年能有多大的進項?下官倒成日指望勞大人提攜呢?」
勞仁卻忽然把面孔一板:「匡大人哪,本憲此來是有公事乾的。」說著便奉上曾國藩的摺子,接著道:「想你我都是靠祖宗的軍功熬到這步田地,所以先來會你一會。你把這個摺子先看一下,至於確與不確,待本憲把參折遞上去以後,上頭是會查實的。」
匡正把摺子看完,已是嚇出一頭冷汗,勞仁來此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
匡正心中暗道:「看來是要破費幾個的了。」口裡卻道:「多謝大人的關照。不過這曾國藩也太捕風捉影了些。統統算起來,下官也只是吃了幾口煙而已。大人明察秋毫,恐怕也不會相信的。」
勞仁一本正經地說道:「本憲自然明察秋毫。聽匡侍郎的口氣,曾國藩定是誣陷了?」見匡正仍然不急不躁的樣子,就發急道:「本憲也不管誣陷不誣陷,只管奏上去,你和上頭分辯去吧!」說著站起身要走,分明是氣急敗壞。
匡正急忙攔住道:「總憲大人如何性急到這般程度?咱們的交情豈是一個漢人能挑撥的?——你祖父與我祖父,那是一個頭磕在沙土地上的,別人比得了嗎?」
勞仁一聽這話才道:「我老哥如不念這些,還需往這裡走一趟嗎?你我同為京官,我是真的窮京官,可你老弟算嗎?大學士的排場能有你老弟擺得大嗎?——老哥這些年的光景是越來越不行了,你們這些做弟弟的,再不關照我一下,讓我怎麼辦呢?尤其是近一二年,老哥因為身子骨弱,吃了幾口煙,整日里就靠著這口煙頂著才能做些事情,一刻也離不開的。吃煙又最費銀子,隨便五六十口,就需一兩銀子。」
勞仁喋喋不休地講這些話時,匡正卻把曾國藩的摺子翻過來覆過去地看個不停,其實是在暗暗思謀著化解的主意;勞仁講到身子骨弱的時候,他猛然看到下屬剛為他磨好的一盒子墨在那裡。於是計上心來,有意把摺子放在案面上,把墨盒慢慢拿過來;先用眼看了又看,忽然用力往那摺子上一頓,大叫一聲:「來!」
一名屬官推門而入,應聲「」。
匡正就指著那墨罵道:「不成才的東西,這研的是什麼墨!一塊一塊的,還不洗凈了重新細細地研一盒來!——總不成這樣的事也要本部堂手把手地教你。」
那墨已是把摺子濺得「滿臉花」,又淌得四周滿是。那屬官被罵得著急,想儘快脫窘,就用那摺子托起那「墨老大」,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勞仁正講得神采飛揚,猛然見那摺子被進來的屬官捧在手裡,上面分明託了一盒子墨,正往外告退,就「哎呀」一聲大叫,伸手奮力往回一奪;屬官受這一嚇,早放了手,墨盒就歪著掉到地上,濺了勞仁御史兩靴子的墨點。再看那摺子,黑乎乎的一團,已是無法辨清的了。
勞仁氣得揚起手就要打那屬官的頭,口裡罵道:「狗東西,你也敢作賤本憲!反了反了!」
匡正也連連喊著「這還了得」,又連連向勞仁賠禮,替那不長眼珠的屬官講人情。
那屬官早已跪倒,一邊叫著「下官該死」,一邊連連磕頭,真真嚇壞了。
匡正計謀得逞,口裡卻狠歹歹道:「還不給本部堂滾出去,你是想把總憲大人氣死咋的!」
屬官諾諾稱是,連滾帶爬地退出門去。
好一會兒,勞仁的口氣才平靜下來。
匡正道:「下官明天讓那廝賠大人一雙新靴子,也算讓他長個記性。」
勞仁道:「也只說說罷了,誰又當真要他賠?本憲走後你也該說說他才是。——老哥是不能再說什麼了,我這趟過來是想要老弟一個實話——」
匡正知道,勞仁這是明著要錢了,所幸曾國藩的摺子已不能再用,但也需拿出幾文堵堵他的臭嘴。
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道:「下官就跟大人打開窗子說亮話吧,這次修文廟,下官的確多撈了千兒八百兩的銀子,下官情願孝敬大人吃煙。誰讓大人是下官的老哥呢?做弟弟的孝敬給老哥幾口煙吃原也是應該的。」
勞御史險些沒氣得蹦起來。他臉色頓變,氣乎乎地站起身,邊走邊道:「算我白來!——本憲時下還不短這千兒八百兩銀子使用!皇家的都察院敢則真是吃素的!
」
匡正搶先一把拖住勞仁,笑著道:「總憲大人有話也該說出來,大家好商量,何必動不動就走呢?——大人是誰?跺跺腳京城是要動的!」
勞仁這才止住步,只好拉下老臉道:「老弟,這碼子事,沒有萬兒八千兩銀子,是封不實老哥的嘴的。老哥這張嘴,比不得那些小京官,值個什麼數,老弟心裡應該清楚。我這個人活到這把年紀,是斷不會訛人的,從來都是公事公辦。老弟,你還年輕,撈大錢的日子還多得是。不像老哥我,日暮途窮,混一日少一日。
」
匡正只好道:「下官回去讓管家先給府上送上一千兩的銀票,餘下的九千兩,給老弟幾天寬限,備齊了一發送過去,如何?」
勞仁這才長出了一口氣道:「這才是個說話的樣子。——老哥回去恭候了。」
當晚,勞御史便收到匡府管家送來的一千兩銀票,管家告訴勞仁,餘下的匡大人備齊了一發送來,把個勞仁樂得心花怒放。
那知就在第二天,匡正就上了個參折,力參曾國藩。匡正已經暗下決心,拼著全身力氣,也要把漢官曾國藩參倒。曾國藩不倒,他匡正永無寧日。
不幾日,聖旨下,曾國藩落了個降職處分,匡正的心這才安了;至於答應勞仁的九千兩銀子,再不提起——他原本就沒打算用一萬兩銀子買勞仁的那張臭嘴。勞仁的能耐,欺得了別人,休想欺他匡正。
匡大人的想法是:曾國藩的摺子是已經被污濺過的,你勞仁又不是聖恩正隆,你把事情說得再實誠還不是聞風而奏!——你勞仁在皇上那裡都成了「惱人」,我還怕你個!勞仁御史卻急得火星亂竄,一連找過匡正三次。
頭兩次匡正還和他應酬,又是讓人斟茶又是談天,還拉了好幾個郎中作陪。第三次乾脆就避而不見,任你千呼萬喚,只推說公事忙,堅決不出來。
勞仁沒想到匡正竟然跟他賴賬,後又見官報,得知曾國藩被開缺降職了,更是氣得不行,人前背後大罵匡正王八蛋。但終於咽不下這口氣。你想,御史原本就是吃監察這碗飯的,聞風都可起奏,如今有了把柄在手,曾國藩的條陳又寫得那般分明,他豈可白白丟過?狗急尚且跳牆,勞仁自然也顧及不了許多。
勞仁很快便將彈劾匡正的摺子一筆一畫寫好,又把曾國藩的條陳夾上,作為依據,想都沒想就遞進去;時間已是曾國藩降職兩個月以後了。
這日,京師無風,萬里無雲,一個十分難得的好天氣。
一個六十幾歲的老者,一身商人打扮,帶著四個隨從,都是短打扮的那種,悠哉游哉地踱進城東的一家百貨商號。見有生意,老掌柜急忙從櫃檯里迎將出來,兩手一抱拳,熟人般說:「爺,您老可有一段時間沒來敝號了。——最近都拿的哪家貨?」又回頭喊夥計:「爺來了還不泡茶!這樣慢待爺,生意還咋做!」
老者先在這家商號的貨架上環視了一周,眼光便定在漢白玉上,於是靜靜地問:「這可是正宗雲南漢白玉?多少錢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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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不言語,只管用眼睛瞧那漢白玉。
「一百八十兩?」老掌柜自己降價。
老者仍不語。
「一百五十兩!——再不能少了!」老掌柜咬了咬牙,隨後又補充道,「上次翰林院修文廟,用的就是敝號的漢白玉喲。——小老兒敢說,質量能超過敝號的沒有,滿京城您打聽,誰不知道咱的貨是最好的!——您老還不信?」
老掌柜退回到櫃檯里,喪氣地呷了一口茶,再不言語。
老者一言不發地走出商號,又前呼後擁地向另一家商號走去。
這個老者不是別人,正是喬裝打扮後的當今天子道光帝。而那四名跟班,其中一位就是肅順。道光念他功夫好,儘管分在奕身邊使用,但應急的時候,還是要傳他過來。
又過了十幾日,曾國藩的身子因為染了秋氣,皮癬又有發作,病到在公事房不能久坐的程度,已是很嚴重的了。於是就依老例,向侍讀學士趙楫請假,想在家裡躺幾天。那趙楫一聽這話,頓時便把眼睛睜圓開來,申斥道:「曾國藩,你才被降職幾日就要請假?——你這樣子分明是瞧本官不起!——你請假,本官不準,你找文大人好了!文大人昨日與本官打麻雀的時候,還一再誇獎你是大清官員的榜樣呢,怎麼不禁誇呢?」
曾國藩無緣無故地挨了一頓搶白,口裡連說了幾個「大人教訓的是」,便怏怏地退出來,不知如何是好。
趙楫也是漢官,進身比曾國藩早一年,就因為老父親進京曾國藩沒有到場,四川鄉試偏偏又做了曾國藩的副主考,一直耿耿於懷。人前人後,沒少講「曾國藩是靠著穆中堂的柱子爬上來的,曾國藩就是一條滿人貴族的狗」這樣的話。為避嫌,不是穆彰阿著人來請,曾國藩都不大敢登穆府的大門了。
所以,曾國藩降職以來,一有機會,他就要訓斥幾句。黃子壽、梅曾亮幾次要同趙楫理論,都被曾國藩攔住了。文慶是賞識曾國藩的,見趙楫處處壓制曾國藩,幾次想說上幾句公道話,後見曾國藩沒事人一般,加之曾、趙同為漢人,自己一個滿人,又何必多此一舉呢,也就把這念頭丟開了。
趙楫依然我行我素,專和曾國藩作對,和其他官員到蠻處得來。
曾國藩請假不成,只好硬咬著牙回到公事房,卻突然發現案上擺著一份剛剛送到的吏部咨文:「奉聖諭,據都察院左都御史勞仁奏稱:工部侍郎匡正,利用文廟修繕一節,大肆侵吞庫銀。經查實,著即刻革去匡正工部侍郎職分,降三級調奉天府使用。所吞庫銀,悉數歸還,財產抄一半入庫,罰薪三年。又諭:翰林院掌院學士文慶,對匡正侵吞庫銀一事隱匿不報,著由吏部申飭,並停俸三個月,以儆效尤。」
曾國藩讀完這份咨文,病痛頓時減退。
轉日,又一份吏部咨文下到各部院:「奉聖諭,據前工部侍郎匡正奏稱:翰林院侍講學士曾國藩居京以來,一貫以結交滿大臣為恥,尤其修繕文廟期間,更是專權跋扈、辦事糊塗云云。經查實,實系妄奏。著即日起,曾國藩開脫所有處分,升授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
曾國藩立時成了正四品京官,成了侍讀學士趙楫的頂頭上司。
當日午後,翰林院四品以下官員都來叩見,獨趙楫請假。
曾國藩告假一月,住進了報國寺。
按大清官制,大理寺少卿可以配戈什哈侍候,翰林院專撥了一名戈什哈侍候在曾國藩左右。
報國寺因為地處京師,每年都有大批的官員來此小住休養,閑房子有的是。小和尚是識得曾國藩的,選了個乾淨的房子開了鎖,跟來的戈什哈就打掃房子往裡搬行李。
曾國藩略歇了歇,就讓小和尚前面引路去會方丈。
方丈此時正和人談得火熱,曾國藩路過窗下時,覺著屋裡客人的笑聲有些耳熟,及至走到屋裡和方丈打問訊時,卻一下子愣在那裡。你道這和方丈談得火熱的人是誰?就是他的鄉試同年,湘陰舉子左宗棠。
左宗棠,字季高,小曾國藩一歲,平生最喜的是與讀書人談論兵書戰策。一部《三國》被他讀到滾瓜爛熟,諸葛孔明的一部《將苑》,更讓他如醉如痴,隨你點出哪章哪節,都能對答如流,彷彿己作的一般。湖南舉子見他愛讀兵書勝過八股,就戲稱他為「今亮」,他也就真把「今亮」做了自己的號,專找制印名家刻了一方印,為人題匾作聯時都要蓋上「今亮」的印記,自稱當今諸葛亮也。
當下曾國藩一見左宗棠,先大喝一聲:「好你個左季高!」然後才道:「幾時到的?」
左宗棠一見曾國藩,也不施禮,就大著嗓門道:「滌生,伯父、伯母可好?我是要學你參加明年會試的,給祖宗掙個大功名。哪知一進這皇城,又是頭暈又是發燒,這個樣子我怎麼能去府上呢?只能先來老神仙處逍遙幾日,然後再去請教三五股。哎!滌生啊,我一進京就在客棧里知曉你已由四品官降為七品官,究竟是為哪般事體?我看這大清的皇上也實在夠難侍候的了,何必非吃這碗飯不可呢?
——倒不如你開缺,我也不考這三五股了,我們兄弟合開個書院,你專講三五股,我專講兵書戰策,豈不是好?」
「阿彌陀佛!」一真長老笑著打斷左宗棠的話,「曾大人進到禪房,前後只說了兩句話,可左孝廉,卻已經一口氣說了幾十句了。——剛才聽季高說大人被降了職,該不是與人有了什麼過節了吧?大人才高,我三湘的子弟,以後還要靠大人提攜呢。——左三官人,老衲說的可是實情?」
左宗棠不服道:「太平盛世自然是滌生的天地,要是趕上烽火連三月,哼!可就說不准誰是人傑了!滌生,季高不是戲言吧?」
「當然!」曾國藩笑道,「左老三乃我三湘中出了名的諸葛孔明,怕將來連在下也要投到麾下吃口飯哩!」
三個人就哈哈大笑起來,左孔明竟然著老臉硬不肯紅一下。
當夜,一真長老在禪房擺了桌製作精細的素席。三個人又暢談了半夜。
第二天,曾國藩讓一真長老給換了間大一點的房子,他和左宗棠住在一起,飲食、起居、談話,果然方便了許多。
左宗棠原本就不是個拘謹的人,魚也吃得,肉也吃得,素豆腐也吃得。曾國藩為了款待今亮,每日三餐都要打發跟來的差官進城買一些新鮮的魚、新殺的豬羊肉,偷偷在房裡背著一真長老煮了給左宗棠吃。一真心知肚明,也不說破。
左宗棠每日和曾國藩談論最多的話題還是兵書戰策,空閑下來便到寺院的一棵老松下去舞一回劍,說是太極劍法,創於張三丰的。曾國藩知道這左老三於武學是一竅不通的,就跟著去看了一次,卻哪裡是什麼張三丰劍法,倒像是左三豐的套路,也就笑了一笑,再不去看了。
一次,左宗棠也弄了篇八股文章請曾國藩評點。曾國藩細細看了一遍,文理倒是通的,卻和八股的體例不大相合。八股是代聖人立言的,左宗棠這篇卻是代他自己立言:先說科舉原本是為了選拔人才,拘於一種文體,優秀人才如何才能脫穎而出?論說得相當刻薄,最後的結論是「八股誤國」。
曾國藩把筆飽蘸了墨,很想寫上幾句殺殺這左大狂人的傲氣,卻又無從評起,最後還是放下筆,不著一字。
但曾國藩已知道,明年的會試,這左今亮是無望登榜的了。想他之所學,天文地理,說得透徹,兵書戰策,論得精闢,這樣的一個全才,偏偏不能把八股文字弄到滾瓜爛熟;已經連續進京三次會試,均名落孫山,牢騷於是也就越發地盛。
這次進京,左宗棠發誓似地對曾國藩發牢騷,如果明年再超不過孫山,他這一生是再不會進京會什麼試了,也就絕了入仕的念頭。
曾國藩對今亮的話不置一詞,但心裡是非常地清楚:左老三靠科舉入仕,今生怕是無望的了。卻又不好說出。——想起在長沙嶽麓書院的時候,曾國藩與左宗棠的意見也常常相左;曾國藩的少言寡語與木訥倒常使氣盛的左宗棠多數的時候無法囂張,竟致常常理虧。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人於是處得較融洽。其他舉子則對老左的狂態不屑一顧,有人乾脆叫他左瘋子。
湖南學政劉向基曾評論曾國藩說:「曾滌生能容得左宗棠,必是三湘數一數二的人物!」
其實,時人還是不了解左宗棠。左宗棠是一個天底下心胸最為豁達之人,敢說敢做,再光明不過。這一點,曾國藩心裡最是清楚。
曾國藩點翰林前,左宗棠最喜歡沖曾國藩發牢騷,評點曾國藩做事的是是非非。
外界總認為左宗棠瞧不起曾國藩。這一點只有左宗棠自己知道,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曾國藩,只是不說出來罷了。
曾國藩點翰林後,很多同窗都在左宗棠的面前提起來,為的是羞臊左老三。左宗棠卻絲毫沒有羞赧之色,反道:「曾滌生這個人,任何事情都弄不明白,獨八股文寫得好,八股寫得好自然就能點翰林。——但點了翰林就是出息嗎?」
別人駁他:「照左孝廉講,點了翰林尚不算出息,成天發牢騷的人算出息了?」
左宗棠愣了半晌,臉才忽然一紅道:「豎子不足與論,只有滌生才和我談得來。
」
那人卻不依不饒:「孝廉和曾翰林談得來,曾翰林以後卻沒時間聽孝廉高論了;點了翰林就要做官,做官的人忙得很哩!」
這也是左宗棠一次又一次進京會試的原因。
曾國藩假滿,便和左宗棠出寺歸府。
當晚,便有翰林院侍講、侍讀學士以下官員來看曾國藩。趙楫也打發了管傢具帖問候。
曾國藩鄭重地把左宗棠介紹給大家認識。左宗棠至此才知道,曾國藩已是四品京堂了。內心愈發佩服這個人的高尚情懷和博大胸襟。他開始為有這樣一位同鄉而感到自豪了。
周升獻上茶來,眾人歸座談話。
左宗棠先還有些拘謹,但經過交談,思路漸漸暢通,也就高談闊論起來。那些翰林們倒聽得入迷,很晚才散。
曾國藩讓紀澤稱左宗棠為世叔,讓下人們稱呼左爺,李鴻章、郭嵩燾也都用晚輩禮節見過。
曾國藩讓周升單給左宗棠打掃了一間屋子居住。得知李鴻章和郭嵩燾也是應試的舉子,左宗棠執意要和李鴻章住在一起,說是切磋八股方便。曾國藩卻怕左老三把李鴻章的筆給拐帶慢了,堅持把他倆分開。
先頭幾天,李鴻章還能聽左宗棠發議論,講用兵用人,後來越聽越與功名、八股不著邊際,索性連陪也不陪他了,只顧忙自己的功課,閑下來,便教紀澤幾句「之乎者也」。
看看年關將近,京師開始忙碌起來,曾國藩忙得有時一連幾天不能回來,就把這家全盤託了左宗棠照料。
年關,既是官員交心走門路的時節,又是京官們的關口。有的官員是長年靠借債過活的,一到年關,要賬的就逼上門來,躲也躲不及。
曾國藩的日子原本就不寬裕,是一份靠薪俸、一份靠弟子的束脩、一份靠借債,再無別的進項。一到年關,自然也就有幾個錢莊管收賬的夥計拿著單據過來催討。
左宗棠一見錢莊的借具,很是嚇了一跳。他萬沒想到的是,曾國藩做到四品京堂還要靠借債度日!
左宗棠深受感動,就忙寫了封家信,差了曾府的一個下人,騎了快馬,回湖南湘陰的左府去取五千兩銀子來,而手裡現有的銀子,都替曾國藩還了舊賬,雖不甚多,也有四五百兩。
曾國藩早已忙得頭暈腦漲,是無暇顧及這些的,隨左宗棠在府里怎麼做,從不過問。直到這時,李鴻章才不得不對左宗棠另眼相看了,心裡也存下了「曾左交厚」這樣的念頭。
過了年關,管家唐軒照例把一年的收支大賬送曾國藩看。曾國藩這才知道,左宗棠不僅為他堵了陳年的老窟窿,又從自家拿過來五千兩的銀子,心下就有些不忍。
他把左宗棠叫進書房來,動情地道:「季高,無論你拿多少錢,也該同在下商量一下;須知你左季高的銀子,也是老祖宗一文一文積下來的,並不是大風刮來的。」
左宗棠哈哈大笑道:「好你個曾滌生,得了便宜還要得理!你老哥以為我這五千兩銀子白給了你不成?——那是我借給你的。我何時要用,你須何時還我。滌生,說句正經話,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官場中的一個『廉』字。當官的擁有了這個字,才能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我就做不到。——你老哥幾年光景做到四品京堂這個份上尚且靠借債度日,就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官了。這儘管與你的膽子小性格懦弱有關聯,但也確實包含了一個『廉』字。——這錢不借給你又借給誰呢!——俗話說,官多大膽多大,可你官大卻不見膽大,真是學也學不來!」
一番話,說得曾國藩目瞪口呆。
是年會試,道光欽命曾國藩為出題大臣與閱卷大臣,閱卷大臣領班為大學士穆彰阿,副領班為柏。
左宗棠得到這個消息,竟半晌無語。一個人在曾國藩的書房裡發了半晌呆,終於長嘆了一口氣道:「罷罷罷,滌生閱卷,今亮今歲進身無望矣!」
會試的頭一天,趁李鴻章收拾考籃的當口,左宗棠一個人收拾一下行李用品,叫了一輛車子,悄悄出京回湘去了。
左宗棠為什麼一聽到欽命曾國藩為閱卷大臣的消息便不再下場了呢?因為左宗棠太了解曾國藩的性格了。於私事上,無論怎樣馬虎,他是斷不追究的,但於公事、文章上,他是一絲一毫也不許差的。如果換了別的什麼大臣閱卷,他左老三的文章或許還能矇混過關,在曾國藩的眼裡,是斷斷混不過去了,所謂知己二字,原說的也是這個理兒。
會試一眨眼即過,說著話就到揭皇榜的日子,曾國藩門下的十大弟子均榜上有名。名次較前的為李鴻章排名第五、郭嵩燾排名十二、李宗義排名在二十七。然後又是殿試。依老例,道光帝當場欽點李鴻章等前五名是科進士為翰林院庶吉士。
其他的進士們留京的留京、外放的外放,皆大歡喜。
會試是大清國舉子們的大事,不僅百姓看重,朝廷也是格外地重視,光閱卷大臣就欽命了十二位,加上領班大臣、副領班大臣,有時竟達二十幾人之多。進場舉人的考卷要經過二十幾位大臣看後才能定奪,是難以作弊的。曾國藩的十位弟子不僅全部考中,而且名次都較前,這種情形不僅以前沒有過,就是以後也再沒出現過。一時全國盛傳。
曾國藩的文名,再次大震。
不久,經曾國藩親自校正、標題、釋義的《四書五經》,在他門下十弟子的協助下,在全國範圍內刻版發行。曾國藩此時可謂春風得意,一順百順。
會試過去不久,衡州歐陽凝祉打發人來到曾府,稱老太太思念女兒及外孫心切,特來接大小姐回家小住。
曾國藩不敢怠慢,急忙給玉英打點行裝,雇了轎子,轉天便親自護送到城關,與玉英依依惜別。
又過了三個月的安穩日子,不料一封訃告從家鄉傳了過來:祖母王太恭人已於上月十八日因患水腫不幸仙逝了,壽八十。曾國藩這日恰巧在府,一得此信,立時昏厥在地。家人一陣忙亂。
蘇醒後,又大哭了一場,這才讓下人布置靈堂,購置了孝布,全府上下皆著孝服;又連夜起草了《請假守靈》折,由文慶轉呈了上去。按大清律例和丁艱制度,官員的祖父母亡故是不用丁憂的,但卻可以請假在家守孝,時間不等。
但此次,道光皇帝卻一反常規,不僅賞了曾國藩四個月的假,還恩准回籍奔喪,又破天荒特別為王太恭人親筆寫了「賢德永存」四字,還鈐了御印,由曹公公親自送到曾府。
曾國藩大受感動,帶著全府上下人等,一連叩了九個頭才被曹公公扶起。
他不敢耽擱,匆匆和文慶打了聲招呼,就帶了周升及兩名戈什哈,踏上回鄉的路。
翰林院同僚們的輓聯、挽幛早在當天就送過來了,文慶也寫了「成仙得道」四字,這些包了好大一包。
曾國藩的一生信條:只收墨跡不收銀兩。連恩師穆中堂送來的五百兩銀子,也由家人送回,決不破例。穆彰阿無奈也只好改寫了一大幅挽幛,曾國藩才收下。
曾國藩一行人在路上不敢耽擱,加之曾國藩歸鄉心切,真是能趕十里路決不只走五里路,半月光景,便已進入湖南地面。
一進入湖南,曾國藩先就大吃一驚了:這還是魂牽夢繞的故鄉嗎?
儘管他心裡清楚,頭一年的湖南旱情特重,晚秋季節又生蝗蟲。聽家鄉進京會試的舉子們講,大批的蝗蟲遮天蔽日,落到哪裡,哪裡的莊稼便霎時不見。有的縣份,連民房都給壓塌。國庫一年當中三次下發賑災銀兩,又從四川調進大批的糧食解困,撫院的告急文書這才緩下來。
所過州縣的商行、店鋪也都大半關著,分明是有貨無人買的緣故。人們臉上都顯現著焦慮和不安,行色匆匆,不知是忙著投親還是靠友,全沒了他在家鄉時的繁華和寧靜。
美麗的湖南,在中年曾國藩的眼中是大打折扣了。
這能是湖南嗎?這難道真是湖南?
問路人,都說是湖南,而且被告知,前行八十里,即是長沙。
曾國藩的心是愈發地沉重了。
白楊坪,湘鄉縣荷葉塘都北角的一個偏僻冷落、荒涼貧窮、不過二百戶左右的一個村落,坐落在湘鄉、衡陽、衡山三縣的交界之處;但見高矮不齊的一大片草房零零星星散作一片,街不成街,路不成路,蝗蟲啃光莖葉的莊稼田隨處可見。
白楊坪的西南角,卻有一個輝煌的高大建築在半雲端聳立著,給人一種鶴立雞群之感,與周圍環境極不協調;但見高大建築的門楣上,鑲嵌著一塊烏黑厚重的木製牌坊,三個塗金的大字在日光下熠熠閃亮,近了才看清,原來是「進士第」。
「進士第」後邊的一片房屋還有些整齊的模樣,當中兩扇釘鼓朱漆安著鐵環的大木門,左右各吊著兩盞白紗燈籠,一串長長的歲頭紙被吹得嘩嘩作響,煞是凄涼。
不用問,在湘鄉百里方圓能有這等輝煌氣勢的人家,一定是湘鄉縣首戶曾家了。
曾家正辦大喪,方圓百里便聞哀聲。
一蓬白鬍須的曾星岡——曾家的老太爺,拄著根蛇頭的壽星拐杖,腰杆子拔得挺直,站在自家的院落中間,頭頂遮著傘樣的枯死的老槐樹的杈,兩眼定定地望著半開半閉的大門,一動不動。從接到長孫子城告假奔喪的信,他便天天如此,一天不落過。
幾個僕人遠遠地跟在身後,不敢勸,不敢問,也不敢近前。老爺曾麟書已吩咐過,隨老太爺怎麼樣,都不要管。
國藩的父親麟書,一身重孝,帶著子、侄及幾大房的女人,則日夜守候在黃金堂王太恭人的靈前。國藩的叔父驥雲,也是上下素白,帶著一名管家,往來迎候奔喪的族親好友。麟書和驥雲的頭已磕得烏雲密布,意識恍惚。南五舅領著幾個丫環婆子,在給王太恭人做靈幡、疊紙錢、扎牛馬,忙得腳不拾閑。
黃金堂布置得端莊肅穆,靈柩安在中間,壽頭正對著門的位置。壽木上方懸著長孫子城為她掙來的誥命軸子,下方一個斗大的奠字。壽木左邊陳列著當地知府衙門專差送來的挽幛、輓聯,知府署任劉向東的墨跡放在首位。壽木右邊一字擺著湘鄉縣衙門以及縣學敬獻的功德牌和悼念幛子,知縣張也的墨跡打頭。靈柩的四周點滿胳膊粗的大蜡燭,噼啪噼啪地燃著芯子,致使案板上蠟淚橫流。拜靈的人不間斷地往裡走,一跪一起,把靈前的長明燈帶得忽明忽暗。
王太恭人來人間逗留了八十個春秋,嫁到曾家苦也確實吃了幾日,福也享得幾日,正思量著活她個一百零一歲,不期竟得了水腫症。那病來得土遙咸松磣佑秩醯還溉眨闥撞喚恕S趾牧誦┨歟芍幸泊酉嫦縝氳匠ど常炊家⊥罰較亂┮咽遣荒艹緣牧恕K一共緩浚鱟帕窖壑煌ǔぷ喻朧欏4蠹抑撈聳竅肟此鎰幼映且謊郟幟睦鋨斕玫僥兀坑終牧艘蝗眨跆司駝飧鮁誘鱟盼奚竦牧窖鄄桓市牡厝チ恕?/p>
曾星岡當時正歪在藤椅里悠閑。聞報,不驚不悲亦不喜,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她該走了」,便自顧閉目養神去,再不肯踏出屋門半步,任外面如何嚎哭、超度,權當與己無干。但是,當京里做官的孫子——子城回信說皇上已准假許他奔喪正在往回趕時,老祖宗就再也不肯呆在屋內了,每日就守著枯樹望著大門盼孫歸。
他要做曾家第一個看見子城孫兒走進大門的人。
冥冥中,彷彿是王太恭人在說,又好像是一個不相干人的聲音告訴他,他能實現這個願望。他苦熬了一輩子,硬是供出一個翰林公做了京官,這樣的願望都實現了,還有什麼願望不可以實現呢?!
「老祖宗,不孝孫男子城來晚了!」
隨著大門一開,一聲歇斯底里的痛哭,曾國藩一身重孝撲倒在祖父的腳下。
周升及兩名伴差也一起跪倒,口裡說著:「奴才們給老祖宗請安了!」
曾星岡先是一愣,當俯下身子看清來人就是長孫子城時,全身猛地一抖,再難把持,伸開雙手一把抱住孫兒的頭,原本乾澀的眼眶裡,忽地閃出了多年不見的淚花。
「寬一,是寬一!」曾星岡因為太激動,只會說這一句話。
「奴才們叩見大少爺!」十幾個下人從靈堂里跑出來,一起跪倒在地。他們朝思暮盼做京官的大少爺終於回來了!
滿身素裹的國潢、國華、國荃、國葆聞聲,也從黃金堂里走出。當他們發現確是大哥後才一齊叫著「大哥可回來了」,飛跑了過來,眼裡都出現了淚花。
曾國藩一步一頭,一直磕進黃金堂。
眾人扶著曾星岡,也跟著走進去。
黃金堂霎時哀聲動地。
道光帝所賜並加蓋御印的「賢德永存」四個大字在黃金堂的上方升起來了,下面是大學士穆彰阿及十幾名在京的大小官員送的挽幛、輓聯。
望著這格外的天恩,連一貫矜持的老太爺星岡公都把持不住了,黃金堂的氣氛也陡然肅穆起來。
星岡公顫巍巍地訥訥自語:「老東西,我曾家積了什麼陰德,有了這樣的光輝。
天恩!天恩哪!」
說完,竟喜得流下淚來。
當晚,曾國藩讓人把床支在黃金堂,要為祖母守靈。
話一出口,不僅父母親不準,國潢哥幾個也是堅決阻攔。
麟書道:「寬一呀,不是爹不讓你盡孝,爹也知道祖母疼你,實在是你的身子不許呀。黃金堂又潮濕,又不幹凈,不行啊!」
大姐國蘭也道:「大弟呀,你就那麼幾天的假,鬧出點兒毛病,可怎麼向皇上交代呀?」
曾國藩邊流淚邊道:「在京里做官是盡忠,回到家裡就是盡孝啊!——祖母疼我一回,我再不守她老人家幾日,你讓我如何再做人哪!」
國潢、國華、國荃、國葆見大哥如此,只好趕緊讓人把床移過來。麟書、驥雲哥倆已是早守在這裡的了,這時就一齊搬回到內室,把位置讓出來。
頭半夜,麟書兩口子陪著兒子坐了一會兒,尤其是母親江太恭人,打著眼睛不好的旗號,緊偎著兒子,兩手握著兒子的手,一刻也不鬆開,曾麟書覺著這樣講話彆扭,拉了兩次沒有拉開,只好作罷。
星岡公這一夜也是一趟一趟地來黃金堂看視——一會兒問下人:「大少爺的褥子可夠厚?不成就多加條毯子吧。——黃金堂潮啊!」下人們就趕忙往黃金堂送毯子。
下人們抱著毯子還沒走到黃金堂,星岡公又一顫一顫地走過來了,還有幾步遠就問:「大少爺的被子可夠厚?不成再加一條被子吧。——毯子薄,黃金堂潮啊!
」
下人們有問必答,並不厭煩。大家知道,老祖宗平時不大言談,現在這麼絮叨,是高興哩。
國荃、國葆兩個卻背著大哥,早把周升央求進書房,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使用了各種手段,軟逼著周升打開包袱,取出曾國藩的四品朝服,青金石暗藍頂戴,擠著看。
國荃道:「像大哥這樣,也不枉一世人了!」眼神里的羨慕,再高明的畫師,亦畫不出。
國保也道:「大哥才三十幾歲,就做到四品官,全湖南也沒幾個呢!」
國荃自言自語道:「我都二十二了,尚未入縣學,咳!」
第二天,得知曾國藩回籍奔喪,縣衙馬上便撥出十幾名衙役捕快來為曾家守大門。曾麟書見國藩一刻也不離開黃金堂,一天的三餐也是吃在這裡,便沒有把衙役守大門的事告訴他。他認為,兒子作為皇上身邊的四品京堂回籍奔喪,地方上的衙門是理當出些力的,更何況曾家年年上交的漕糧地丁總是全縣之首。一人得道,雞犬尚且升天,何況當了京官呢!但周升卻馬上把這件事稟告給了曾國藩。
臨末,周升補充道:「想地方上原也是一番好意,依奴才看來,大人就權當不知道吧。——就算皇上知道了,因為大人不知道,又能怎樣呢?」
曾國藩略一沉吟,說:「周升啊,拿我的帖子,去見他們的首領,告訴他們幾位,本官不是公差,是回籍奔喪的,恕本官熱孝在身不能和他們見禮。轉告他們,按大清律例,奔喪是不能擾官的,大清國無此先例。轉告張明府,待本官孝滿,再去拜訪他,去吧。」
曾國藩到家的第三天,湖南著名的風水先生「趙鐵眼」帶著曾國藩父子,在二十四鄉的八斗沖轉悠了一整天,才終於選定了一塊吉地,按著羅盤指出的方位插上了竹籤。轉天,曾家便開始著人打墓。
曾國藩原本對地仙一說持懷疑態度,但鄉俗不能違,自己沒甚話說,當天就議定了下葬的日子。曾家的親戚已到了五百幾十位了,王太恭人的娘家也來了二十多人。整個荷葉塘都住滿了。
出殯的那天,羅澤南、劉蓉等曾國藩的一班老友早早便趕到曾家幫忙張羅。曾家自然又是一番的呼天搶地,細節不言自明。府衙和縣衙都派了人參加,幾百號人熱熱鬧鬧,吹吹打打,一直把王太恭人風風光光地送進吉地。
曾國藩因為扶柩前行,已是哭得昏天黑地,自然顧及不到這些,等發現時,衙門來的人已然坐到席面上推杯換盞了。
曾國藩私底下把國潢、國華好頓埋怨,直到麟書把過錯攬到自己頭上才罷休。
打發走親戚鄰居,曾國藩依老例,決定閉門謝客三天,和家人好好敘一敘,第四天,再去拜會族親好友、當地的鄉紳,以為答謝。
但湘鄉縣正堂張縣令張也在第二天便持著片子來拜會了。
「下官叩見曾大人。」張縣令一揖到地,畢恭畢敬。
曾國藩趕忙還了一禮,便扶起他來,道:「張明府多禮了。——本官受皇恩回籍奔喪,連連擾動地方父母,深以為歉。原本想等過完頭七再到縣衙拜謝,縣太爺倒搶先一步了,真讓本官汗顏!——周升快給張父母獻茶。」
歸座畢,張縣令道:「曾大人,您老到家,下官原該一步不落侍候在左右的,怎奈公務纏繞,一直不得脫身,下官特來向大人請罪。」
曾國藩道:「明府大人快不要這麼說。家祖母大喪,已擾動官府,本官深以為歉,張明府不上奏朝廷已是曾門大幸,何敢有他念哉!」
張也笑道:「大人尚未進府,穆中堂的八百里快騎已經先到了衙門。穆中堂再三交代下官,一定要侍候好大人。穆中堂的身子骨還好吧?」
曾國藩一愣,道:「恩師雖事繁,身體尚好。本官替恩師謝過了。」
張也道:「只要中堂大人身體好,下官就心安了!——想起十年前,下官在典史任上蒙撫院抬舉進京引見時,穆中堂只一句話,便把下官由未入流而遞補成正八品的縣丞缺份,連進四級。回來後,不僅同僚吃愣,撫院也驚訝。沒有穆中堂,哪有下官的今天!」
張也字和真,一榜出身,做過一任衡州府首縣錢穀典史,很是撈了一些銀子,把撫院弄得極端高看他。先是給了他一個吏部敘優,然後又保舉進京過班引見,回來便重用。張也到京後,卻不忙著到吏部,而是先忙著找關係四處拜師,比引見還忙。拜來拜去,就拜到了穆彰阿的頭上。穆彰阿當時還不是首揆,但已很有權勢,而且正以大學士之位管吏部。張也已是打聽清楚,穆彰阿最愛欣賞的是古玩,最愛玩弄的是女子,所以第一次進穆府,就給穆彰阿送了花十萬兩銀子才弄到手的一對古瓶,壓倒穆彰阿半室的藏品。引見歸來,張也不久就被撫院放了湘鄉縣知縣的署任,一年後即放了實缺,已在湘鄉縣穩如泰山般地做了兩任的縣太爺,現在正在第三任的任上。湖南走馬燈似地連換巡撫,布政使、按察使,也決沒有干到兩任的,但張也誰都奈何他不得。儘管湘鄉百里人稱張也為「張三尺」,意思是把地皮刮掉三尺,但他總有辦法讓巡撫不敢撤任。湘鄉縣歸衡山府管轄,知府換來換去他來我走,但張也卻穩坐不動。現在的知府署任是兩榜出身的劉向東,是曾國藩的同年,也奈何張也不得。
這張也不僅精明,膽子也大,再歉收的年景,只見他加租,從未見他減息。漕糧地丁上頭,最最仔細不過,無人敢糊弄他。尤其是災荒年,不管國庫撥下來多少賑災銀子,他都悉數收下;餓死人的年景,他也只是拿出十分之一或者更少些的銀子象徵性地建幾座粥鍋,卻又十天半月地熬一次粥,那粥又稀得見到底,每人還半碗不到。災情越重,百姓受苦越深,獨他喜煞。這些,曾國藩早就有所耳聞,父親和弟弟們的信中也多次提到衙門累累給曾家加賦增稅,美其名曰:全縣首戶要做出表率云云。而災荒年又從沒有給百姓救濟過一兩銀子。
據說,張也對曾家還是頗多照顧的。有的鄉紳,為了抗捐,竟有被打了板子的,告都無處告。
縣學生劉蓉、羅澤南也多次給曾國藩寫信言及張也的醜行。
曾國藩對張也已是蓄了老大一個厭惡在心裡頭的,只是奈何他不得。
又閑談了幾句,見曾國藩面上訕訕的,張也只好起身告辭,意猶未盡的樣子,彷彿有話沒有說出。
曾國藩禮節性地拱拱手,也沒有送,眼望著張也出門登轎去了。
曾國藩重新坐下,無可奈何地喝一口茶,國潢卻領著劉蓉、羅澤南走進來。
劉蓉和羅澤南都是縣學生,與曾國藩同都同甲,是一起長大的光腚娃娃。曾國藩進京前,常與左宗棠,羅、劉二位在一起切磋學問,被人稱做四君子。
羅澤南字仲岳號羅山,比曾國藩大一歲。劉蓉字孟容號霞仙,比曾國藩小五歲。
羅澤南是四君子中的老大。
曾國藩一見羅、劉二位,急忙站起身。
羅澤南卻搶前一步見禮,笑著說道:「滌生,我和孟容早就來了,一直在國潢的書房裡喝茶。——張也不走,老哥都不敢見你了。」
曾國藩呸一口道:「這是曾家,又不是縣衙,怕他怎的?」
劉蓉道:「我等不是怕他,是不想讓他污了臉面!」
下人捧出茶來,幾個人重新落座。
國潢忽然道:「大哥,你在京里,又總見皇上,就不能奏他張也幾本?——張也這幾年,可把湘鄉糟蹋慘了!羅大哥有一回都看不過了,寫了個狀子遞到府里,哪知知府衙門收都沒敢收!——聽說,張也年年都打發人往京里送銀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曾國藩介面道:「我還忘了問,劉向東是幾時放的知府?」
劉蓉道:「時間不長,好像半年前的事。聽說,你這個同年,這幾年在湖南可不太得意。這個署任,還是撫院看他可憐,有心照顧他的!」
羅澤南道:「滌生啊,劉向東是個好人哪!你該去看看他才對。——季高要在,早把你一頂轎子抬到知府衙門了!」
曾國藩忙問國潢:「羅山不說我倒忘了。——沒著人通知季高嗎?」
國潢道:「怎敢不知會他。——家人說是出外訪友了,肯定沒回來,要不早蹽來了!全湖南都知道你們倆最好,不知會別人,敢不知會他?——你們四個到一起,那叫四君子呢!」
國潢話沒說完,羅澤南與劉蓉已哈哈大笑起來。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說,我應該到知府衙門去會會向東,可我是奔喪回籍。按大清律例,奔喪回籍是不準驚動地方的,想那劉太守也能體諒我的苦衷。
」
「行了!」劉蓉擺擺手,道,「快不要提什麼大清律例!——前年,你們曾家的老親家、南庄的蕭家,就因為絕產沒交上漕糧,讓衙門給關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令尊大人出面,受的罪就更大了!」
曾國藩忙問國潢道:「可是真的?前年朝廷沒收湖南的漕糧啊!還給三湘撥了三百萬擔的紅薯和五十萬兩白銀呢!——爹寫信怎麼沒有說?」
國潢長嘆一口氣道:「因為我家的漕糧地丁是免了的,何況你每次來信都叮囑爹,凡是官府定的事情,不讓爹出面,怕遭非議。」語氣里明顯透著不滿。
羅澤南這時道:「滌生,不是我說你,就因為你當這個破京官,不光國潢哥幾個不能伸腰,連我們這幾個窮秀才也跟著受氣!總怕帶累你跟著落個縱容族親好友欺壓地方的名聲。沒你這個京官,他張也還真有些忌憚。我們幾個真告到京里,我就不信皇上就信他穆彰阿一個!」
劉蓉道:「行了,大翰林難得回來一次,我們還是說點好聽的吧。滌生啊,張也是鬧得太不像樣了,我怕劉向東跟著受牽累呀!——要麼讓你這個同年離開,要麼想個策略,把張也扳下來。」
大家正談得興起,國荃這時走進來道:「時候不早了,羅相公和劉相公都在這歇吧。睡處已經收拾好了。」
羅、劉二位這才想起曾國藩已經忙累了好多天,從進家就沒有好好地歇過一晚,於是趕緊起身告退,約好明天再來。
曾國藩送到「進士第」方止住腳步,又再三叮嚀,不可失約。
兩個人匆匆而去。
進了大門,曾國藩直接進了祖父的卧房,見父親和二叔都在這裡。
曾星岡一見長孫進來,忙一把扯到自己的身邊坐下,口口聲聲說:「這幾日可把寬一累壞了,今晚得早點歇。」手卻只是不放。
曾國藩知道祖父不想讓自己離開,就道:「老祖宗,寬一今晚不回卧房了,就在這歇了。」
曾星岡口裡說著「那哪成,回來這幾日還沒和紀澤娘幾個說說話呢」,卻已經下床張羅著給孫子支床拿鋪蓋了。
曾麟書道:「爹,寬一今晚想陪您,就讓他陪您吧。和紀澤娘啥時辰都能說話。
」
星岡公樂得眉開眼笑。
曾國藩當夜宿在祖父的房裡。爺倆足足講了大半夜話。
第二天,曾國藩剛用過早飯,一頂藍呢大轎便停在曾家的門前。
曾國藩剛走出書房,就見劉向東身著便服,邁著四方步,一個人迎面走過來。
曾國藩跨前挽住劉向東的手,也顧不得施禮,幾步便擁進書房。
進了書房,劉向東把手拚命掙出來,先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這才深施一禮道:「下官給曾大人請安。下官見過曾大人。下官看望來遲,望大人恕罪!」
曾國藩愣了許久才道:「本京堂面前站著的可是出身兩榜的劉向東?」
劉向東施禮答道:「正是下官。」
曾國藩急道:「既是劉向東,如何連你的同年曾滌生都不認識了?」
劉向東嚴肅地回答:「曾滌生是滿朝皆知的四品京堂,下官只是一名五品署府。
下官不敢放肆,請大人見諒!」
曾國藩邊笑邊對著劉向東的肩頭拍了一掌道:「你快給我變回庶吉士時的劉向東!你只准叫我滌生,不準稱我大人,否則我就讓人把你轟出門去!」
劉向東被拍得愣了愣,道:「大人敢拍下官的肩頭,下官卻不敢拍大人的肩頭。
只要大人不怪罪下官,下官一切聽命就是了, 何必非要往外轟下官呢?」
曾國藩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讓人放了座泡了茶,自己捧了一本書看起來,不再理他。
劉向東一個人坐著,臉一陣白,一陣紅,囁嚅了許久,才道出一句:「滌生,我早該來看你,可我怕傳到撫院那裡,落個勾結京官的壞名聲。滌生,你還生我的氣嗎?」
曾國藩放下書,用手指著劉向東的鼻子道:「向東啊向東,你當的可是朝廷的命官哪。——幾年不見,你變得都快讓我認不出來了!」
劉向東長嘆一口氣道:「滌生啊,不要說你,有時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是誰了!滌生啊,這幾年,我熬得苦啊!」說著說著竟落下淚來。
劉向東籍隸湖北,是曾國藩的會試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做過庶吉士。期滿引見被分發到湖南後,署過一任知縣,一任州同,然後就再不得缺。儘管已是正五品同知銜,幾年下來還是窮得叮噹響。兒子已經老大,卻單獨請不起先生,只能到十里開外的一個私館和人伙著讀書。前任藩台挺同情他,有心調劑他個缺份救濟救濟他,他又一兩銀子都拿不出,而前任撫院又是最認錢的 。多虧新來的撫院也是湖北人,而且和他還是一個縣的。接印之後,一見他這個樣子,便存了同鄉憐同鄉的念頭。碰巧,衡山府知府進京過班引見。撫院當下便知會藩台,讓他去署理衡山府這個缺份,總算給了他口飯吃。劉向東做官還算清廉,只是膽子有些小,到衡山已近半年,雖沒對百姓做出過什麼大好事,但也沒有讓人唾罵的劣跡,官聲尚可。
最近聽說,他的同鄉撫院要調別省去做巡撫。新撫院來後還不知他這署府做得成做不成,他已經擔驚受怕了好些天。
聽完劉向東的敘述,曾國藩沉默了許久才道:「想不到在地方上做官這樣難!」
劉向東道:「我大清歷來官多缺少,就是京師,候補的官員還少嗎?——滌生啊,我不是嫉妒你,像你這樣一帆風順的官員少啊!——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沒有好缺份,你就甭想撈銀子。沒有銀子,你就不能有憲恩。反過來說,沒有憲恩,你又怎麼能有好缺份呢?咋做都難哪!」
曾國藩忽然道:「向東,張也這官做得倒是挺滋潤哪。——在湖南怕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劉向東搶著道:「湖南有幾個張也呀?——出道就是錢穀典史,一任下來,五十萬兩的出息呀!湖南幾任的巡撫,哪任不是千里為官只為錢哪!張也大把地往外甩銀子,憲恩怎能不好啊。——一省沒有幾個像張也這樣的官,巡撫靠啥呀?所以說,像張也這樣的官,不管那個省,不管朝里有沒有靠山,都是一等一的好官!
」
劉向東滔滔不絕地大講官經,把個曾國藩聽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醒過神來。
曾國藩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沖外面喊:「告訴廚下,午間豆腐飯擺在書房。我要和知府大人好好敘一敘。」
曾國藩明著是留劉向東吃飯,實是告訴家人,知府大人來了。
湖南鄉間把居喪期間的招待飯稱做豆腐飯或白飯。
果然不久,麟書帶著國潢哥幾個依次進書房與劉向東見禮。
劉向東與曾麟書原本是認識的。劉向東剛分發湖南時,曾特意向撫院告假到湘鄉看望過曾麟書。
麟書一走進來,向東一眼便認出來,急忙離座問安。
曾國藩把國潢、國華、國荃、國葆依次介紹給向東認識。
禮過,大家剛剛坐下,羅澤南同著劉蓉又走進來。曾國藩又是一番介紹。
羅澤南向劉向東抱拳施禮道:「學生昨日還同滌生談論府台大人來著,想不到今日就會著了!可不是天遂人願!」
劉向東道:「本府一到衡山,便聽人說三湘有三亮。今亮左孝廉與我早就交厚。
今日一見餘下的兩亮,果然也是人中上品!」
羅澤南笑道:「府台大人敢則從來都是正話反說嗎?——鄉間俚語,左孝廉當真,我和孟容是不敢當真的。——府台大人呀,說點正經事,聽說您老就要被撤任了?」
劉向東臉色劇變,忙問:「兄台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曾國藩也道:「羅山,這種事開不得玩笑的!——劉明府膽子小,可別嚇著!」
劉蓉道:「府台大人這任是早晚要撤的。你想,放任自己的屬官胡作非為,這任能長久嗎?」
一聽這話,劉向東的一顆心雖然放進肚裡,臉上卻有些掛不住。曾國藩無論怎麼樣,他都不敢反駁,但羅澤南和劉蓉僅是一名鄉間的秀才,從出身到功名,劉向東都壓著他們一頭。以縣學生之身敢這樣和一名現任知府講話的,當時的大清還就羅澤南、劉蓉二人。
劉向東的臉上開始不是顏色,顯然在思慮是發作還是容忍。
曾國藩趕緊道:「向東,羅山和孟容這樣講話習慣了,他們也是為的你好。不是我壓著,他們兩個早就進京告張也去了!向東啊,你這個知府早晚要斷送在張也的手裡!」
劉向東掙起脖子道:「滌生啊,我何曾不知道啊!——我在長沙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張也呀!你們知道我的前任是怎麼開缺的嗎?就是因為給撫院上了道參張也殘害地方搜刮百姓的摺子,便被撫院明著保舉進京引見,實際就是給撤任了!都從京里回來快三個月了,現在還在省裡頭做他的候補道呢!有這件事照著,誰還敢打姓張的主意呀!——你讓我參張也,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嗎?」
曾國藩見劉向東說得唾沫橫飛,不由打斷話頭道:「向東啊,你這個兩榜出身的人怎麼忘了一句話呢?——物極必反!他張也才只是個七品的前程,與和珅比差得太遠了。張也真有那一天,你可不僅僅是撤任那麼 簡單了!開缺永不敘用,革職流放三千里,隨便哪一條,都能毀掉你一生啊!」
曾麟書悄悄地走出去,一會兒又走進來,道:「劉府台想已餓壞了。——書房太小,我讓人把飯擺在堂屋了。滌生啊,請府台大人和兩位相公移駕吧。」
劉向東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
飯後,劉向東打道回衙。曾國藩等人送到村頭方回。
回來後,又喝了兩杯茶,曾國藩便讓羅澤南和劉蓉陪著,帶上兩名隨差及周升,走著去南庄看望幾家老親故友,順便也散散心。
時間已近年底,如果不是遭災,應該是鄉下正辦年貨的時節。曾國藩走在路上,見滿目蕭條,人們都靠著樹桿三三兩兩地站著,有的蹲在自家的屋檐下吸著紙煙,百無聊賴的樣子。一見曾國藩和羅澤南、劉蓉等人走過來,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轉過身來打招呼,眼裡透著的是哀苦和無可奈何。
羅澤南小聲道:「狗官張也,全然不知道組織自救,百姓們不是閑瘋就是餓瘋!
」
幾個人一路走一路說進了南庄,曾國藩指著打頭的一排房子道:「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應該是許家的大宅院。」
劉蓉道:「滌生記得不錯。一年前,這確是許大官人的大宅院。不過現在,已經換主兒了。」
曾國藩一怔,不由問:「這是為何?——許家在湘鄉五代為紳,我縣的第一名秀才,就是出在許家呀!因為宅基地,我曾家還和許家打過一場官司呢!」
羅澤南笑道:「許家是再不會和曾家打官司了。——自打湘鄉城關有了第一家煙館,許家的老太爺便吃上了,後來就全家齊上陣,不上幾年就吃進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地賣光了,就賣閨女。賣完閨女,又賣婆娘。婆娘也賣光了,只好賣宅院。最近聽說,爺幾個賃了城關
的一 處小土屋,還是成天抽大煙,眼見是等著歸西了。」
曾國藩問:「湘鄉也有煙館嗎?誰人開的?」
劉蓉憤然而答:「除了張也,誰有那麼大財力!已經開了三年,聽說,一年有上百萬的進項呢!」
曾國藩兩眼望定許家大院,久久不語,心卻早已經飛到了兩廣、飛到了四川。
回來的路上,曾國藩堅決地對羅澤南和劉蓉道:「不日我就要返京,我走後,你們二位就去知府衙門找劉向東,把張也的種種不端都件件查明,逼著他向撫院奏報。你們要把成敗利害跟我那同年講清,明告訴他,他不奏報撫院,你們就聯絡鄉紳進京告御狀。想扳倒張也,只有知府衙門奏參才名正言順。不扳倒張也,湘鄉百姓永難脫困!——如果季高回來,你們和他一齊去。季高和他較熟,說起話來也直接些。」
當日回到家中,曾國藩便讓周升帶著隨差收拾一下行裝,又看了看弟弟們的功課,該勉勵的勉勵,該改正的改正;當晚,又把「錫麒齋」的先生請到書房,當著國潢幾個的面,謙卑地恭維了先生兩句。第二日,又同著家人去八斗沖祭奠一番,這才起程返京。
走的那天,十里八鄉的族親好友都趕到荷葉塘,站得滿路都是人。
曾國藩先到老太爺的房裡磕了三個響頭,又沖著母親和叔父跪下叩頭。
出了大門,玉英手牽著紀澤懷抱著滿女,前後擁著大女二女三女,淚水漣漣地對夫君左叮嚀右囑咐,彷彿夫君上了轎子從此便不再回來。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
母親江太恭人怕長子難過,硬著心腸沒有出來送,卻一個人躲進卧房哭得連連昏厥。
曾麟書、曾國潢、羅澤南、劉蓉等四人,直把曾國藩送到長沙方回。
曾國藩返京沒有讓衙門的人知道,等張也得著消息趕到荷葉塘時,曾國藩已是離去多時了。
曾國藩打發走父親等四人,便在長沙耽擱兩天,拜訪了幾位在湖南候補的同年,又到城西的翰寶齋走了一趟,想順路看望一下恩師齊師傅。
到了翰寶齋,卻已是物是人非。問柜上的小夥計得知,齊師傅已將店鋪盤出三年,早已不經營古玩,據說在香港灣(又說在南洋)搞茶葉生意。曾國藩感嘆了一回。
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麼還戴四品的頂戴?朝服朝靴也不對,這怎麼能行呢?——老弟應該懂得,四品官進我都察院來見本官是要單腿跪地請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著四品頂戴來見本官卻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禮節,這讓外人看見,成何體統呢?
進了京城,曾國藩急忙去翰林院銷假。從文慶的口中得知,道光帝偶感風寒,已病多日了,幾名大學士輪流在宮中當值,滿朝文武都正焦慮呢!
曾國藩趕忙進宮,但道光帝這一天卻沒有召見一名大臣,只召見了幾名王爺、國公。
曾國藩怏怏地回到府邸。
黃子壽、陳公源、陳源袞與劉傳瑩已等候多時了,翰林院庶吉士李鴻章恰巧也來看望恩師。曾國藩讓廚下備了幾個素菜,留同僚、門生用飯。
席間,曾國藩自然問起道光帝的病來。
黃子壽道:「還不是讓他們自己人氣的!」
曾國藩問:「這話怎麼講?——文大人怎麼沒有說起?」
劉傳瑩冷笑道:「你以為文慶就是什麼好東西嗎?——你以為他就那麼乾淨?無非不像其他人那麼貪罷了!」
曾國藩道:「諸位說了半天,還是不破題,皇上怎麼說病就病了?」
李鴻章道:「回恩師的話,學生聽說皇上這次龍體欠安,跟山東水泊梁山的事有關,不知確也不確。」
曾國藩道:「本官會試的那年,就聽說有拳匪在山東的梁山出沒。好像這些年一直就沒安靜過。——敢則又大鬧了?」
黃子壽道:「何止是大鬧。——聽說鬧得巡撫衙門連派了三次撫標兵,剿了幾次都剿不完。那幾天告急的文書像雪片似地往京里飛。皇上只得派了徐提督,又調了鄰近兩省的綠營,單委了徐提督為欽差大臣,統帶三省的兵,據說這才把那聚伙兒的梁山強盜殺得大敗,斬首千餘呢。——奇怪的是,捷報傳來不久,皇上就氣病了。打了勝仗皇上反倒病了,你說奇也不奇?」
曾國藩道:「果然有些奇。讓本官更奇的是,典試四川時,本人走的就是山東。
如果有大團的拳匪,怎麼那麼安靜?本人又怎麼沒有遇上一個?聽諸位講那會剿的情形,那拳匪好似一夜間長出來似的。——奇奇!果然奇!」
又談了一會兒,因劉傳瑩近幾日身體不適,飯後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府了。
走出很遠,曾國藩還隱隱聽到劉傳瑩那沉重的咳嗽聲。
第二天晚飯後,曾國藩被道光帝召進寢宮。
曾國藩跪爬到道光帝的近前,見道光帝半躺在龍榻上,兩眼深陷,一陣陣的咳嗽。太監們往來端茶送水,曹公公在輕輕為道光捶肩頭。一見皇上滿臉的病容,曾國藩強忍淚水,顫聲請安。
「曾國藩哪,起來同朕講話吧。」道光帝顯得有氣無力。
曾國藩跪著答道:「臣有罪!——皇上龍體欠安,臣本該隨侍在側——」
道光帝輕輕地擺了擺手,喘息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曾國藩哪,你走這一趟湖南,沒有什麼稀奇的事嗎?」
曾國藩低頭回答:「回皇上話,臣此次出京、回京都很太平。」
道光介面道:「太平?——山東險些出大亂子啊!朕調了三省的旗營會剿。平息倒是平息了,萬民摺子也飛過來了,控徐角借征剿之名亂殺無辜,朕已命把那徐角押解來京了。——咳!」道光帝長嘆了一口氣,喘息了許久才道:「曾國藩哪,朕四十三歲登基親政,至今已六旬有五了。朕一直以主敬、存誠、勤學、改過八個字來約束自己,儘力打破滿、漢大臣之間的等級差別。滿大臣的摺子我可以壓一天批,漢大臣的摺子我是儘力當天批發的。曾國藩哪,你是個漢大臣,希望你能體察朕的苦心。」道光停下來喝了一口熱茶,平息了一下,接著說:「當官以不要錢為本,你這話朕揣摩了許久,大概就是你跟朕講過的廉字功,也就是不貪吧。但這樣還不行,還要敢任事,凡事往大處看,替大清想。大清是滿人的大清,也是漢人的大清啊。節儉、認真的火候朕不如你,許多大臣都不如你,這也是你遭嫉的根由。——好了,你剛回京,也要好好歇歇,朕也累了。朕精神好一些,還要和你談。——你跪安吧。」
曾國藩滿腹心思地回到府邸,飯後,便把自己關進書房,閉目靜思起來。
從道光帝的氣色來看,怕是難以維持多久了,臉無光、眼無神、周身疲倦、咳痰見紅,這是末弩之兆。這固然是道光帝操勞所致,但也與天災人禍有大關聯。道光帝也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和一個漢官談了許多不該談的事。——道光帝想要幹什麼呢?大清是以武力進駐平定中原的,皇宮內的王爺們,是絕不會向漢大臣吐露心聲的,是堅決防範漢人的
。尤其是平定三藩之後,漢人就更加不得勢。可道光帝為什麼和自己講這些呢?莫不是病入膏肓糊塗了不成?
他真的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他睜開眼睛,找出安魂香,燃上一支,又盤腿坐在炕上。
有一點毋庸置疑,道光帝確是把自己當成了身邊的大臣。這固然與穆彰阿的舉薦有關聯,同時也隱隱露出道光對滿人失望,重心在漸漸向漢人移動的苗頭。滿人治漢,是努爾哈赤寫在「玉牒」上的祖諭,非有大魄力的皇帝是不可改動的。道光能向一個四品的漢大臣吐露自己的心跡,也正好說明皇帝身邊乏人。一想到這層,曾國藩又隱隱地感到不安。透過皇上話的表面而看實質,道光帝是希望自己能在朝臣中真正做一個既廉潔又敢任事的好官員,影響一代甚或幾代官員,把大清王朝延續下去。這既有公心又有私心。公心即是為國,私心則是為了皇室一脈的興旺。
曾國藩想得頭痛肢麻,他走下炕,想再續一支香,這時,周升悄悄走進來:「大人,已經三更天了,您老歇吧。」
「哦——,」曾國藩自言自語,「三更天了,是該歇了。」
第二天,曾國藩剛剛起床,周升便急急忙忙地闖進來道:「大人,小的剛得的信兒,陳源袞翰林的內人沒了!」
「什麼?」曾國藩打了個愣,「你是說易安人沒了?」
周升道:「是,陳府管家剛走,陳翰林想讓大人過去一趟。」
曾國藩邊更衣邊對周升道:「趕緊備轎。」
周升一愣,小聲問一句:「不吃早飯了?」
曾國藩道:「陳翰林京里沒親人,不定忙亂成什麼樣呢。——我得趕緊去!」
曾國藩趕到陳府,陳源袞正坐在客廳獨自落淚。一見曾國藩走進來,只叫得一聲「滌生」,便說不出話來。
管家忙接過曾國藩脫下的衣服,邊道:「我家奶奶昨日生產,找了三四個接生婆子都不濟事。折騰到午後,小少爺算是降生了,但奶奶卻沒了!」
「小少爺呢?」曾國藩問。
陳源袞道:「一直哭,丫環抱著哄呢。生下來就沒了娘,咳!」
管家道:「小少爺是餓得喲,任啥都不吃。這可怎麼好,總不能——」
曾國藩急道:「馬上著人去找奶媽呀,孩子得吃奶呀!」
一句話提醒了陳源袞,當下也顧不得多想,急忙跑出去,著人去找奶媽。
陳源袞,湖南茶陵人,是曾國藩上一科的進士,時任翰林院檢討。娶妻易氏,封贈安人。易安人生頭胎,卻就落了難,怎不叫陳源袞悲痛。
一會兒,劉傳瑩、邵懿辰、陳公源等人相繼來到,曾國藩就指揮大家為易安人安靈。
陳源袞的住處是租賃來的,東家怕晦氣,不準停靈。曾國藩又讓周升拿了帖子去城外的關帝廟聯絡,總算成功,易安人的靈柩就暫停在關帝廟。奶媽找到後,小公子也停了哭聲。
不久,曾國藩見陳源袞整日鬱鬱寡歡,辦差也打不起精神,便讓陳源袞辭了下人退了房子和奶媽一起搬到曾府。陳源袞和奶媽各住一間房子,一日三餐卻吃在一處。陳源袞每日和曾國藩談些國事,下下圍棋,心情漸漸好轉。
曾府自打多了陳源袞父子,日子倒過得比平常快了許多。
兩個月後,陳源袞丁父憂離京回籍,只剩下了兒子一個在曾家寄養。陳源袞臨別為兒子取名遠澤。
曾國藩為陳家老爺書寫了挽幛、輓聯,都打到包袱里,由陳源袞一併帶回。易安人的靈柩也由關帝廟取出,專雇了人護送。
曾國藩帶著公差一路護送陳源袞及易安人的靈柩出京。
眼望著陳源袞扶柩前行,曾國藩的淚水模糊了雙眼。他知道,他在京城從此少了一位摯友,而京師則少了一位直官。
陳源袞是京師有名的直筒子,翰林院骨鯁之士。就為他這個脾氣,很多京官是不大與他往來的,而他本人也深知自己的那張破嘴是得罪過許多人的,是許多京官所不能見容的,於是早就存了辭官的念頭,只是苦於沒有機會。他的念頭和曾國藩談過了多次,曾國藩是深知其內中苦楚的,雖也勸過幾次,但終於知道陳源袞其人於官場是不相宜的,終究是要離去的。就拿這次出京來說,除曾國藩、黃子壽、邵懿辰等幾個同僚外,侍郎以上官員連挽幛都不曾送一個。而曾國藩回籍奔喪,連皇上都賞了挽幛,大臣們就更不用說了。這固然與曾國藩的學問聲望有關,但同時也與皇上的賞識、穆彰阿的提拔有直接的原因;尤其是曾國藩在生活上節儉寡慾,在公事上嚴格要求自己,克己奉公、言行一致,這些更讓人敬服。京里有多少嘴上是一套詞,做起來又是一套曲的官員呢——怕數也數不清!最為可笑的當數以監察公正面目設置的都老爺們,明著是監察,做的事卻是今天巡夜查嫖官,明天休假吃花酒。這都是大清國連皇上都知道的極其尷尬的事情。
陳源袞的這次丁父憂,曾國藩知道他是必要退出官場的了,就在送走陳源袞的第二天,給善化的唐鑒先生寫了一封信。信中拜求唐先生,望唐先生轉求長沙嶽麓書院的山長,希望在嶽麓書院或長沙書院,能給陳翰林謀一教席。教書育人雖非陳源袞所長,但他畢竟是兩榜出身,功底還是有的。曾國藩深知,唐鑒是奉行中庸的,雖對陳源袞素抱成見,但對曾國藩還算欽佩有加。曾國藩的成名是與唐鑒的頌揚大有聯繫的。
相信,曾國藩的面子唐老先生不會駁。
正在道光帝龍體未愈,滿朝憂慮的當口,大清國又發生了一件入關以來從未有過的大事情:帝陵右側的陪陵,也就是放有孝穆皇后靈柩的東陵寶華峪,竟然出現了齊膝深的黑水。這是東陵值事官在偶然的一次視察中發現的。所幸孝穆皇后貴人自有天佑,靈柩恰高出平地三尺許,不曾進水,但陪葬在前後左右的八大侍女,原本是喝了水銀坐化的,卻都被泡成豐乳肥臀,成了一片爛泥,不見了人模樣。
清朝祖制,新皇上登基之日起,即須建造寢陵。皇帝可以好好地活著,但皇陵是要早早建成後等著的。皇帝活著時的寢宮,駕鶴西歸後的陵園地,是皇室的兩件大事情。道光帝親政時已四十有三,已是一個城府很深、節儉有名的人了。這源於他目睹了乾隆朝的奢華和嘉慶爺的捉襟見肘。如果不是因乾隆爺喜歡擺闊,和又何致斂成巨貪呢?道光帝親政自然把廉字列為一等一重要的大事,又把康熙朝于成龍的事迹著人刻成石牌立在宮內,是決意要扭轉乾隆朝的奢華,做一個好皇上了。
建陵伊始,大學士英和與祁藻為迎合新皇帝凡事節儉的口味,竟大膽地向皇上提出,皇上的寢陵,不妨效仿漢文帝,也來個薄葬。摺子遞上去,果然深得道光帝的嘉許,立即准奏,同時欽命二位大學士為新皇陵建造的全權辦理大臣,又召集軍機處辦事大臣,各部院尚書、侍郎,議定出建造皇陵所費銀兩數——原定一千萬兩白銀,道光帝限定在三百萬兩之內。主要設施自然沒有動,但一些觀瞻用的附屬建築,該減的減,該砍的砍,是真真的薄葬了。
英和與祁藻倒也雷厲風行,接旨的當天,就帶著人馬及工部郎中甘熙去勘察吉地。甘熙是專攻風水學的,是道光年間比較著名的勘輿大師;凡京城的樓堂館舍,均要該員用羅盤一一勘察後,才可動工,概莫能免。
甘大人拿著羅盤,隨著英、祁二位大學士整整在城外折騰了二十幾天,才終於把吉地位置定下來。之後,就畫了圖形,一一用文字標明,呈給皇上。道光帝當時一心想薄葬,見圖形簡單,設施又還符合御前大臣的會議精神,沒有想太多就批了下來。
哪知英和是摸透了道光帝脾氣的人,只要薄葬,道光帝是定喜歡的了。就和祁藻商量,須要放出些手段,來個真的薄葬,才不負皇上的苦心和照應。三百萬兩的銀子從戶部撥出來,他們兩個只拿出二百萬兩支用,餘下的一百萬兩,每人落了五十萬兩,還私下發牢騷,說偌大的肥缺,生生讓「良心」二字給弄糟踏了。二百萬兩的皇陵,從監理、監工以下開始層層剝皮,落到實處,是已經一百萬兩都不到的了。工頭沒辦法,買了磚,買了瓦,就買不起大理石了,幾位工頭聚在一起協商解決的辦法。有道是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主意還真想到一個,就是用砂土黃泥拌了洋白灰打成方塊晒乾,然後再塗上一層石灰膏子,名曰合成大理石。一排排地砌上去,不用手摳,還真和大理石一模一樣。把個英和與祁藻喜得連誇工頭們能幹,立馬就答應,名字一定要上到保單上。私下裡,英和與祁藻卻有些後悔,早知大理石不用銀子,多弄個四五十萬,皇陵不是照樣建成嗎?英和罵自己太心慈手軟,天生受窮的命;祁藻躲進自己的府里,連連抽自己的耳光。祁藻給自己下的定語是:太忠於大清了。
折騰了半年,皇陵(帝陵)與陪陵(皇后陵)均落成。
道光帝帶著軍機大臣及各部尚書,在英和與祁藻的陪同下,開始驗收皇陵、陪陵。一處處地看過去,但見紅磚的紅磚,綠瓦的綠瓦,大理石的大理石,一排排一幢幢煞是好看。道光帝當時就發感慨:「儉是強國之本哪!」
回到宮裡,對英和與祁藻連連誇獎能幹,又是敘優,又是賞黃馬褂穿。那幾日,英、祁二位確是興奮不已,既撈了銀子,又得了個為國家節儉的好名聲。這樣的好事情,可遇不可求啊!
孝穆皇后先一步升天,自然要送進陪陵安寢。陪陵在帝陵的右側,是帝陵的一個分系建築。皇后入寢的頭幾年,正趕上直隸大旱,京師三年不見一滴雨水,土地龜裂、樹木枯死,幾乎顆粒無收。多虧其他省份年景還好,京師才算沒有餓死人。這三年的大旱,愁壞了皇上,愁壞了百官,單單樂壞一個英和、喜煞一個祁藻。你道為了哪般?原來,所建成的皇陵、陪陵幾乎清一色的合成大理石,最怕的是雨,最懼的是潮。只有地下水枯乾牆面不受潮濕,才看出堅耐結實。你想這三年下來,地面都曬到龜裂,地下哪還有多餘的水分?可不是成全人嗎?
守皇陵的值事官員原本在皇陵的地面建築中有住處及值事房的,但因這些人參與了建陵,所以沒有一個敢當真進去的,卻在百步開外背風處蓋了間簡易房,隔三差五地回皇陵辦一回差,在地下轉一轉,就可每月領俸祿。
陪陵積水彷彿是一夜間出現的事情,慌得值事官連股險郟┦τ謔薔禿潿鵠礎?/p>
道光帝正在病中,看到摺子,先嚇出一身冷汗。是時,全國正在大鬧山賊馬匪,每天都有這方面的摺子進京,他真怕祖宗的基業在自己手裡畫上句號。道光帝馬上召集王、大臣們會商遷陵事宜。王、大臣們到後,曹公公先把守陵官的摺子為王、大臣們讀上一遍。祁藻聽得是頭皮發麻,渾身冒汗,懷裡彷彿揣著六七隻兔子。英和則眨著綠豆眼睛,拚命想著解困的主意。曹公公話音剛落,他便搶先一步跪倒在地,朗聲奏道:「奴才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這話一出口,滿朝文武愣的愣,驚的驚,全摸門不著。
道光帝強壓著一腔怒火問道:「英和,朕有何喜呀?」
英和面不改色心不跳,跪前一步道:「皇上想啊,寶華峪本是山地,打井都不會滲出水來。如今憑空在萬歲爺的皇陵發出水,雖是陪陵滲水,可不正好說明皇上就要大安了?——皇上大安,不是喜又是什麼?」
道光帝被英和說得糊塗了好半天,細細一想才回過神來,火氣不由得小下去,介面道:「是啊,朕也為這件事想了一天。列祖列宗們的陵寢從沒有這種事發生,怎麼輪到朕就百事不順呢?難道真像英和說的,朕還能多活幾年?祖宗們暫時還不想要朕?」
見皇上忽然間精神煥發,王、大臣們一起跪倒唱頌歌,英、祁二人的聲音最響亮:「皇上聖明,皇上說的一點不錯,皇上現在不就大安了?恭喜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穆彰阿呀。」道光帝點將了。
「臣在。」穆彰阿跪前一步。
「英和年紀大了,不堪繁劇,這次遷陵,朕想委託你來辦吧。——選好地址以後,把圖本繪好,還以薄葬為主,從節儉上下功夫,朕親自定奪。現在抓緊給皇后建造一個臨時的寢陵,儘快把梓宮移出。皇后被水浸泡無論怎麼講,都不會是國家之福吧?」
「皇上聖明!」一班王、大臣繼續唱頌歌。
這一天,英和與祁藻尤其興高采烈。
轉天,又一道聖諭下發到翰林院:「著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曾國藩從即日起協助軍機處領班大臣、文淵閣大學士穆彰阿辦理遷移陪陵事宜。望該大臣克儉奉公,盡心辦事,不負眾望。欽此。」
曾國藩再次忙碌起來。
儘管穆彰阿是辦事大臣,但他因不太懂陰陽之術,加之體胖笨重,只是象徵性地做一些指揮工作。具體的工作,全部推給曾國藩,真箇是要人給人,要物有物,很有些一呼百應的勢頭。
曾國藩帶著甘熙等工部的勘輿專家們,在寶華峪東側一里路的砂土岡上,先蓋了間坐南朝北的木板房,然後在房中間挖了個大大的地穴,周圍砌了紅磚,又抹了洋灰,刷了金黃粉。——又由穆彰阿奏明皇上,恭請皇上驗視、御准。皇上因在病中,身子骨不敢勞動,驗看一項只好由鄭親王端華代勞,陪同大員是穆彰阿、曾國藩、甘熙等。因是皇后的臨時吉地,王爺們到了這裡,只是圍著地穴看了兩眼,又問了曾國藩和甘熙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就算通過,很有些馬馬虎虎。穆相爺於是就安排移動皇后梓宮的事宜。
道光帝為這事專召開了一次御前會議,把皇后移靈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九日。
到了這一天,穆彰阿親自指揮,各殿閣大學士、軍機處大臣,各部院尚書、侍郎都分派了差事,又調撥了五百名駐京綠營兵,專為進陪陵抬梓宮用的。皇家無小事。
曾國藩這一天也早早地起來,來到軍機處候著穆彰阿。及至穆彰阿邁步走進來,候著的
人就都過來見禮,然後便開始向寶華峪進發。
五百名綠營兵由一名提督領著,已先一步來到寶華峪。
這一天的天氣卻不十分好,夜裡先下了一陣大雨,天亮雖有些見小,卻呼啦啦颳起東南風,移陵大臣們都被淋得落湯雞一般。有人就偷著在心裡犯疑:為皇后移陵怕不是犯著什麼了吧?
到了寶華峪,先由皇陵值事官打開陪陵門,穆彰阿帶著眾大臣一齊跪倒,先沖著門裡恭恭敬敬磕了九個頭。
穆彰阿拖了長腔說道:「請皇后娘娘安!奴才等非驚擾娘娘的駕。——奴才等奉皇上旨意,來為娘娘移寢。」
話畢,費力地爬起來,沖身後的提督揮了揮手。
五百綠營兵就走進墓室,著齊膝深的黑水,來抬皇后的梓宮,足弄了兩刻光景,梓宮才由一百人組成的杠子隊一步一步地移出地面。
大臣們便急忙分列在皇后梓宮的左右,全部做哀傷狀,扶著梓宮,一步步抬向砂土岡。
雨卻忽然緊起來。
杠子隊由一百名兵丁組成,共分三個班次輪流著抬。餘下的二百名尚在寶華峪,清理娘娘的陪葬品;提督斷後。
看看到了砂土岡,忽然一聲驚雷,在隊伍的頭頂炸響。
隊伍霎時一頓,還沒回過神兒,卻聽腦後轟隆隆一聲響,好似山崩地裂一般,大臣們急忙駐足回頭觀望,卻見寶華峪的皇陵已全部倒塌,成了平地。
穆彰阿一下子愣在那裡,好似木雕泥塑。英和與祁藻也臉色煞白,雙雙抖做一團。
曾國藩一見,知道座師亂了方寸,忙走過來拉了拉穆彰阿的衣角,小聲道:「中堂大人,還是把皇后娘娘安置妥當要緊,寶華峪的事情退一步再說不遲。」
穆彰阿這才醒覺,招呼著,把皇后娘娘的梓宮移進新建的房裡,慢慢下進地穴。
穆彰阿小聲嘀咕:「不是祖宗顯靈,今兒個險些要出大事!」
眾大臣也暗叫「僥倖」。
寶華峪皇陵塌陷,砸死兵丁九十,傷殘三十有二,提督大人被飛起的一根木樑砸個正著,折了一條腿。這件事被當地藝人演義成諸多故事,說得神乎其神。
其實,明眼人一眼就能洞穿真相:這場大禍首先罪在英和、祁藻的「合成大理石」,二則罪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這兩點才是根本。
這場變故發生的第二天,英和與祁藻同時告了病假。滿朝驚愕。道光帝以為二位股肱之臣被雨淋出了病,不僅賞了假,還賞了長白山人蔘。
人蔘送抵英、祁二府,英和嚎啕大哭,祁相立時昏厥。
新皇陵的勘察、設計由工部郎中甘熙負責,施工便是曾國藩的事了。
曾國藩雖然力求節約,還是花費了二百萬兩銀子才把新皇陵建成。
道光帝不相信曾國藩能用二百萬兩把這皇陵建成,就選了個好日子,由穆彰阿陪著,帶病到新皇陵驗察。
從皇陵回宮,道光帝的病情加重了。
他萬沒想到自己心目中老成謀國的英和與祁藻,竟然是個老成貪國、和之流的人物。
道光帝在寢宮內訥訥自語:「英和誤國,祁藻庸碌!——皆負朕!」
說歸說,道光帝倒沒有把兩個人怎麼樣。因為兩個人都告病假,又是老臣,病中是不好降旨處分的。
但祁藻卻把曾國藩恨個不了,幾次鼓動御史彈劾曾國藩,總因沒有憑據,加之有穆彰阿在前面護著,曾國藩又聖恩正隆,只能等等看。
這時,陳源袞打發人進京來接小公子。曾國藩讓隨身的戈什哈護送他們出城。
第二天,道光帝在寢宮召見了曾國藩;讓曾國藩頗感意外的是,病中的道光帝用了七天時間親筆為曾國藩書寫了幾張條幅,不僅落了聖款,還鈐了御印。
曾國藩從曹公公的手裡把這幾張條幅跪接在手,一時感動得淚流滿面,竟不能多說一個字。但道光卻不著一詞,只揮了揮手,便讓曾國藩退下。
按大清老例,只有宮內有大喜事,或該大臣有大功績的時節,皇上才會對該大臣賞上幾個字,還多是太監們代筆,無非蓋了御印而已。一個病中的皇上一次為一名四品官員用七天的時間寫上四張條幅,這在大清尚不多見,道光年間,更絕無僅有,只此一次。這種聖恩,說是百年一遇,絕不過分。
曾國藩回到府邸,在書房靜坐了許久,神智才漸漸清醒過來。曾國藩在京城是以持重、端莊、節儉而聞名的官員,遇到這種恩寵尚且幾近失常,其他官員是什麼樣子,是大抵可以想像的了。
第二天,他到琉璃廠附近的「榮寶齋」字畫店,請了裱畫高手「一手成」老師傅張殿甲進府,用黃綾精精細細地把這四張條幅裝裱起來;案子及用具是由「榮寶齋」移過來的。
張殿甲在曾府整整忙了七天,四張條幅才掛到早已打掃乾淨的正牆上。
曾國藩親自點上香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這才細細地看起來。
第一張條幅的上方是「主敬」兩個大字,下面寫的小字是:聖學之源,基於方寸。敬乃德基,先民有訓。
相在爾室,曰明曰旦。翼翼小心,毋怠毋玩。
衣冠必正,動作毋慢。操存省察,主一應萬。
造次於是,齋庄無遠。集木臨淵,是則是憲。
第二張條幅的上方是「存誠」兩個大字,下面寫的小字是:物與無妄,天地之心。不誠無物,奈何不欽。
誠無不動,惟天忱。可孚豚魚,可貫石金。
戒懼慎獨,毋愧影衾。鐘鼓聞外,鶴和在陰。
匆任智術,匆恃阻深。純一不已,理包古今。
第三張條幅的上方是「勤學」兩個大字,下面寫的小字是:飽食終日,宴安自居。迭遷寒暑,迅若隙駒。
胡不志學,以立身軀。氣志奮發,私慾滌除。
精研五典,愛惜三餘。優遊涵泳,漸積工夫。
寸陰是竟,匆憚勤劬。日就月將,斯聖之徒。
第四張條幅的上方是「改過」兩個大字,下面寫的小字是:人誰無過,患不自知。知而弗改,是謂自欺。 告我以過,是我良師。小人文過,以逞偏私。 縱慾成性,貽害無涯。日月之食,於明何虧? 從繩則正,增美釋回。不遠無悔,念茲在茲。 看到最後,曾國藩的雙眼再次被淚水模糊。這哪裡是簡單的四張條幅,這分明是四條高懸不落的鞭子、四把鋒利無比的鋼刀、四塊明晃晃的銅鏡!
曾國藩始而感激聖恩,繼爾渾身顫慄,終於,他兩肩沉重起來。
這不是聖恩,這分明是壓力,是一種額外加上的責任!他耳邊彷彿響起道光皇帝那有氣無力的聲音,那聲音好像就從牆上的四張條幅里發出來的:「曾國藩哪!
大清既是我滿人的大清,也是你們漢人的大清,治理好這個國家,朕有責任,你們漢人
也有責任哪!」
他不敢再看下去,慌忙退出來。
是夜,他癬疾發作,整整折騰了一夜。第二天,他告了病假,帶上隨身戈什哈去了報國寺。
孟秋的報國寺,一片蔥綠,又是紅葉正著色的季節,彷彿被點點的火光包裹著,綠里套著紅,層層圍起來,煞是好看。
曾國藩的轎子進山門的時候,正迎著一真長老往外送一老道。
曾國藩忙下轎施禮,搶先問候。
一真一見曾國藩,也忙停下來還禮,又對那老道道:「貴客臨門,恕老衲不再遠送,請道長一路走好!——阿彌陀佛。」
曾國藩看那道長,黝黑麵皮,著一身破道袍,七十開外的年紀,一看便知是個雲遊四方、比較邋遢的道士。
道士沒有理會一真,卻拿著一雙眼對曾國藩反覆觀瞧,邊看,口裡邊道:「可惜,可惜!——享大位,不得大壽也。」
這話出口,一真站上風頭沒在意,曾國藩在下風處卻聽得真真切切。
曾國藩見道士有些來歷,忙深施一禮道:「晚生見過道長。」
老道收起雙眼,沒有言語,也沒有還禮,只轉身沖一真抱了抱拳,便大步走下石階,很快遠去。曾國藩看得目瞪口呆。
曾國藩隨一真邊往寺里走,邊問:「不知是何方高人,走得恁快!好似飛毛腿一般,真箇了得。敢則是師傅的故友?」
一真笑道:「哪裡是什麼故友!還是十年前在揚州觀音寺見過一面。——他是華山碧雲觀的道士,都稱他邱道長,可他並不姓邱,是邱處機那一派的,老衲也還真不知道他姓什麼。——是特意來這裡找我的,讓老衲跟他去蒙古煉什麼金丹法,還說中原就要大亂。——老衲只當他瘋子一般。」
曾國藩道:「看他走路,倒真像武林宗師模樣,說不準真是邱處機徒孫什麼的,剛才在下聽他說什麼享大位不得大壽,不知說的什麼?」
一真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十年前這邱瘋子就是這個樣子,總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回更離譜兒,竟然說出天下大亂的話來,可見是愈發瘋了!——大人這次可是請的長假?」
「這回是短假,也就是三五天。」曾國藩答。
一真道:「可惜了!——大人要是長假,老衲就帶大人去五台山開開眼界,一個月總能趕回來。——這次偏偏又是短假!」
曾國藩問:「五台山可有什麼盛會?」
一真道:「說起來,倒還真算是百年難遇的盛會!天竺國得道的高僧為五台山贈舍利子,五台山文殊院向各地的寺院發了帖子。這還不算是盛會嗎?」
進到寺里,一真讓小和尚為曾國藩打掃了房間,就和曾國藩道一聲別,走出去打點自己行裝,當天便離開報國寺,到五台山的文殊院參加盛會去了。
曾國藩這次上山,是本想和一真好好地下幾天圍棋的,哪知來得不是時候。倒應了一句老話,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了。
午後,來報國寺進香的人開始多起來。曾國藩和戈什哈在大殿略轉了轉,甚覺無味,便回房了。
戈什哈為曾國藩沏了一杯自帶的君山毛尖茶,曾國藩便打開隨身帶的《說文解字》一書,一句一句看起來,心情開始一點一點地舒暢了。
入夜,小和尚為曾國藩送來四盤精緻的素菜,一盤大饅頭,整整齊齊地擺放到桌上,便請曾國藩用飯,說一真長老臨走吩咐,這頓不收錢。
曾國藩放下書,正待用飯,耳邊卻忽然傳來一陣陣的男女嬉笑聲。曾國藩不禁大奇,問擺飯的小和尚:「動問小師傅,這個時候,還有香客進香嗎?」
小和尚撇撇嘴道:「早關了山門了。」
曾國藩愈發奇怪,問:「這聲音——」
小和尚把一根指頭放到唇邊,噓了一聲道:「大人莫放高聲,這是個惹不起的主兒!——大人還是快些用飯吧。」
曾國藩正色道:「小師傅,佛門乃清凈之地,照理是不能留女客過溝摹9泄ǎ掠興鹿媯∫徽娉だ細嶄障律劍忝竊趺淳筒皇毓婢亓恕!竟倏梢萇弦還芰耍 ?/p>
小和尚笑著說道:「大人且莫動氣。壞我佛門規矩的這個主兒,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就算一真長老在寺里,也是要笑臉相迎,斷不敢說半個不字的。——大人還是用飯吧,小的也要去吃飯了。」說著就往外走。
曾國藩知道小和尚有難言之隱,就沒再說什麼,由他去了。
飯後,曾國藩循著嬉笑的聲音,一步步走過去,卻見大雄寶殿後面的一間屋子裡燈火輝煌,聲音正是從這裡的輝煌中發出,斷不會錯。
曾國藩想也沒想就直走過去。看看離那輝煌處十幾步遠的時候,卻猛見有兩名戈什哈在門口走來走去,分明在放哨。
曾國藩一愣,急忙隱身到一棵粗壯的老槐樹後,眯起眼睛向里看,卻什麼都看不見。曾國藩知道,出門能帶兩名戈什哈的,起碼是三品以上大員!——可這位大員是誰呢?為什麼偏要帶女人到寺里過夜呢?——朝中還有這麼膽大妄為的大員嗎?
曾國藩怏怏迴轉,疑團越來越大。
飯後,他讓戈什哈去叫擺飯的小和尚來收拾餐具,其實是想問個明白,否則,他今夜是斷難入睡的。
小和尚來後,起始還遮遮掩掩不肯講,說一真長老走前吩咐過,不該說的話不要隨便說,怕給寺里惹上禍端。
曾國藩就心平氣和地跟小和尚講佛家的規矩,講寺廟裡的規矩,講做官的規矩,有板有眼,不急不躁,直把小和尚聽得不耐煩了,這才有聲有色地小聲講起來。
你道那大員是誰呢?說出來沒有幾個人會相信的,他就是一貫以理學大師自居的、剛剛由光祿寺卿任上升授大理寺正卿的賈仁字存道的賈大人。
賈存道兩榜出身,是漢官裡面比較出色的一個,籍隸廣西,是廣西道賈朴開的四少爺。這賈大人不僅八股做得好,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楷書。曾國藩剛點翰林時,他正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給事中,曾國藩還跟著他學了一陣書法。後來,曾國藩結識了書法大家何紹基,這才不再打擾賈大人。但曾國藩的楷書里,還是多多少少有些賈書影子的。給事中職位不算高,是正四品銜,權力卻夠大。因為是專門稽察官員的官,很多小京官都有些怕他,加上他一貫在下屬面前板著面孔,配合都老爺巡夜時又在紅燈區打過幾名翰林的耳光,很是被皇上看重,京師沒有不知道他的。每次面見皇上,他都要有板有眼地講出幾條「官員吃花酒」的害處來,道光又總是誇他幾句。有的官員儘管背後說他是假道學,卻也奈何他不得。
曾國藩的同僚胡林翼,就挨過這賈大人的兩個耳光,也是白白打了。
當然,大員們吃花酒他賈仁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碰上了,還要趕過去道一聲辛苦,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全然不理睬肉麻二字。
李純剛私藏禁書一案,三法司統統作弊。道光帝一氣之下,三法司掌印大多撤換,賈仁於是由給事中任上連躍兩級被格升授大理寺正卿,成了堂堂正三品京堂。
這回,連大員們吃花酒也要迴避他了。
賈仁到大理寺上任的第一天就上了個一萬字的摺子,從官員吃花酒誤國寫起,一直寫到
後院起火。奏請皇上加大對官員吃花酒叫局子的打擊力度,說穿了,他就是要擴大大理寺的職權範圍。道光把摺子看了看,一句話沒說就壓下來了,得了個留中不發的下場。賈仁也頓時泄氣,加之又不再兼都察院副都御史一銜,自此也不再配合都察院巡夜了。
賈仁第一次來報國寺是上月十八的事,是穿了便衣帶了兩名女人進香的,一真長老陪著喝的茶,吃的素飯,午後便下了山,很有些偷偷摸摸。十天後,賈大人又帶了另外兩名女人進了山門。一頂綠呢大轎,兩個戈什哈扶轎,後面跟著兩頂花轎,是日落時分,香客已走得精光,當晚便沒有回去,一男二女就宿在現在的屋裡,又是唱又是笑,雖混鬧了半夜,聲音卻很低,好像怕人聽見,兩名戈什哈替換著守門。一真這次沒有陪他多說話,但也沒說別的什麼,卻在禪房裡打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賈仁等人沒和一真打招呼便早早出了山門,一真亦沒有送。
算這次,賈仁已來過三次,住了兩晚,每次帶的女人都面目不同,分明是叫的局子。第一次還沒有這麼聲張,第二次好像也存了禁忌,這次卻有些張狂了。唱的音量高,笑的聲音也大,全無顧忌。
曾國藩至此才明白,一貫喜靜的一真長老為什麼急著要到五台山參加盛會了。一真長老是惹不起,只能躲呀!
第二天,賈大人天不亮就下了山。曾國藩一直有早睡早起的習慣,賈仁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比較清楚,是隨來的戈什哈叫起山門值事僧開的門,值事僧們似乎有什麼不願,還被戈什哈踢了一腳。賈大人走後,山門吱嘎嘎地重又關閉,好像聽值事僧還嘟囔了一句什麼。因較遠,曾國藩沒有聽清。
若非親眼所見,曾國藩是絕不敢相信,道貌岸然的賈大人,竟能有此雞鳴狗盜的勾當。但又一想,曾國藩又有些氣憤:這飽讀詩書的賈大人膽子也太大了些!隨便到哪裡苟且不好,為什麼偏偏在佛門聖地呢?——褻瀆了神靈,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但曾國藩反過來再一想,也只有佛門聖地,才是最安全的所在。——都老爺們能到寺院里來巡夜嗎?他賈存道可是皇上倚重的道學先生啊,大清還要靠這樣的人整肅綱紀呢!——京師的歡樂場館他豈敢去!
曾國藩離開報國寺的時候,仍對賈大人的所為好笑不止。
到翰林院銷假的時候,曾國藩才從文慶的口中得知,大學士英和仙逝了。英和所遺大學士一缺,由協辦大學士、四川總督寶興遞補。翰林院侍講學士趙楫外放了廣西候補道,遇缺即補。趙楫所遺侍講學士一缺,由老翰林劉昆轉補。劉昆原任戶部郎中,也是個文名鼎盛的八股高手。劉昆所遺郎中一缺,由滿人官文轉補。
官文是武舉出身,祖有軍功,賞三品頂戴,屬大官位任小職的那種。
曾國藩銷假後的第三天,道光帝扶病帶著文武百官到天壇祭天祈福;第四天,便是三年一次的吏部京察。
京察,是吏部對京官的三年一次的政績考核,是很嚴格的。凡遇京察,官員都要開出履歷交到吏部,履歷的後面都要附上這三年的業績。吏部派官員對官員的業績逐一考察後寫出評語,然後再呈給皇上,皇上就召集王、大臣們開個綜合會議,對這些京官的升降拿出個結果。當然,最後把關的還是道光帝。一般的京察是要忙上三十幾天的,因為京察關係到官員的俸祿、養廉及升補降調,官員們是不敢怠慢的,是很看作一回事的。但歷屆的京察,維持原任的較多,降職的也不少,卻很少有提拔的。這是老例,極少打破。
但今年的京察過後,曾國藩卻由詹事府少詹事被破格升授為太常寺卿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連越兩級,成了正三品大員;轎呢不僅要由藍色換成綠色,護轎的人也可增加到兩個人,而且乘轎是需要配備引路官和兩名戈什哈的。按大清官制,一二三品大員轎前的引路官一般由正七品官員擔任,這些轎前轎後的人是不用官員自家掏腰包的,由朝廷按著品級撥給俸祿;由國庫撥給俸祿,卻為官員一人服務。戈什哈也是帶品級的侍衛,是隨時侍奉在官員身邊的公差。三品官和四品官儘管只差一品兩級,但享受的待遇卻有天壤之別。
令百官想不到的是,曾國藩從接旨日起,除身邊不得不增加兩名戈什哈做護衛外,轎前不僅沒有引路官,扶轎的人竟也省去,連轎呢也沒有換成綠色,仍乘藍轎。
他在這一天的《過隙影》中寫道:「君子慎獨,亦要慎行。」
曾國藩所任的太常寺卿是唐鑒所遺的缺份。唐鑒離京後一直在告假,道光帝為了尊敬這位理學大師,缺份也就一直空著。太常寺卿出缺,照理該由光祿寺卿或太僕寺卿升補。但光祿寺卿是福郡王舉薦的人,而太僕寺卿又因文廟一案挨了個小處分,兩個人都在道光帝的心裡被打了個差。
但曾國藩的升遷之快仍然超乎常人所料。連見多識廣的穆彰阿都在私下感嘆:「吾座下弟子萬千,無有超過曾滌生左右者!」
曾國藩一躍成為湖南籍京官之首,呈奏遞折也無須假上司之手,他已經有了單銜奏事的資格。而湘鄉的曾家,從曾星岡以下,是四代重慶。這種情況,在全國也少見。
曾國藩依例入宮具折謝恩。道光帝強打著精神,對其又是一番勉勵。
從宮裡出來,太常寺迎駕的官員已在宮外等候多時了。
到了太常寺,官員們全具了手本來見,曾國藩也只得和每位屬員都談上幾句話,簡單問了問公事,以示到任。
其實,太常寺是專為朝廷祭祀、祭典時執掌禮儀,同時兼管備辦祭器的,是禮部直屬的一個獨立部門。嘉慶以前,太常寺卿一直是滿、蒙人的專缺,是不準漢人擔任的,道光朝才有所改變。太常寺卿原本就不是繁差,更無多少公事可辦,除非年下或遇有皇家大婚才狠忙幾天。太常寺的官員,一年倒有八個月只是讀書寫字而已。太常寺雖也算做衙門,但卻是京城最養人的衙門。正所謂「要想胖進太常」。
到任的第一天,曾國藩只能做做樣子而已。詹事府的差事他還要交接一下,文慶那裡,他也要去拜一拜,還有穆中堂、潘中堂以及幾位協揆(指協辦大學士)那裡,他都要拜到。長沙會館已發了帖子,湖南籍的京官們湊了份子在會館給他擺的魚翅席,他也得去應酬一下。
太常寺除告假的官員外,幾乎都和新來的上司見了面。曾國藩決定先回詹事府把少詹事的差使向文慶交割一下。
正準備動身,都察院迎駕的官員恰巧到了。
曾國藩的轎子只好去了都察院。他深為自己因忙亂竟忘了還兼署著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
頭銜而懊悔不已。
照理,曾國藩應該先到都察院拜見左都御史及六科掌印給事中並和御史們見面,然後才能回本任太常寺。按大清官署排列,都察院是高於太常寺的。
所以,曾國藩一進都察院,先向左都御史勞仁勞總憲連連告罪。
勞仁好像忘了大清的體制,不僅沒有絲毫怪罪,還對曾國藩倍加勉勵了一番,又盛情邀請曾國藩去家裡吃酒。勞總憲這天說的話句句都跟真的一樣。
曾國藩知道勞仁回到家裡是一刻也離不開煙的,就一笑置之。
從勞總憲的辦事房出來,曾國藩又趕到賞二品頂戴,時任上書房師傅,也是剛剛升署副都御史的杜受田的房裡請安告罪,虛與應酬一番。杜受田雖也是署任,但因兼著上書房師傅的缺,又有一把年紀,在都察院也有一個單獨的辦事房,以示優厚老臣。
但杜受田卻板起臉孔把曾國藩從頭訓斥到腳。杜受田是二品頂戴,又是四皇子奕與六皇子奕的六大師傅之一。上書房師傅雖非高官大吏,但恩寵也有,從都察院單給他設了一間辦事房這點上就可看出。
曾國藩知道杜受田頂子正紅,本是要請安以後就退出的,哪知杜大人卻板起臉孔叫住了他。
「曾大人,你且慢走,老夫有幾句話要說。」杜受田冷著一張長臉一字一頓道,「四品京官禮制是可以將就的。但三品大員,衣著是斷斷馬虎不得的!——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麼還戴著四品的頂戴?朝服、朝靴也不對。這怎麼能行呢?——老弟應該懂得,四品官進我都察院來見本官是要單腿跪地請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著四品頂戴來見本官,卻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禮節,這讓外人看見,成何體統呢?——老弟素有清名,前途正好,望好自為之。——不要因為這些事情,而誤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幾句不軟不硬的話,直把那曾國藩說得滿臉通紅。辯又辯不得,講又講不明白,只能低著頭諾諾連聲,一口一個「大人教訓的是,下官知錯了」。
出來以後,值事官又引著曾國藩來到辦事房,這裡就是兼署的在京左右副都御史們輪流來辦公的地方。上書房師傅杜受田除外。
值事官指著一張紅木桌子和凳子道:「這是下官們為大人預備的,請大人坐一坐,看合不合適。如不中用,下官再置辦。」
曾國藩在凳子上略坐了坐,口裡說聲「好」,值事官就樂呵呵地拿過一張輪流辦事的表格過來,請曾國藩過目。
曾國藩接過來,發現是一張早就制好了的左副都御史以上官員帶隊巡夜的表格。
由六科掌印給事中排就。曾國藩見自己排在十二日的格里,就放下了。心裡卻記住了這個日子。
按大清官制,四五品官的頂戴為暗藍色,官服上繡的是八蟒五爪圖形,補服則繡的是雪雁;而三品官的頂戴則為亮藍色,發光的那種,官服繡的則是九蟒五爪圖形,補服則綉孔雀。曾國藩是得旨的當天就到王裁縫處訂做的官服和補服,半刻也沒耽擱。頂戴儘管由吏部下發,這也需要幾天的時間。——杜受田讓曾國藩升職的第二天就換頂戴、換官服,怎麼可能呢!
這實際是杜受田見曾國藩升職過速,由嫉妒所引發的不滿的一種發泄。這種不滿曾國藩是從不往心裡去的,對這種發泄,曾國藩只是一笑置之。
不過,曾國藩提升得也實在是太快了些。和他同科的進士中,有的還是翰林院編修,官位最高的也不過五品郎中而已。眼紅的,嫉妒的,又何止一個杜受田呢?
五天後,曾國藩三品官服著身,亮藍寶石頂戴換上,自然又是一番光景,雖然轎子仍是以前的藍呢轎,轎前沒有騎馬引路的官員和扶轎的侍從,轎的左右只是多跟了一名戈什哈,但坐轎人的心情卻是與前大不一樣了。按體制,四品以下的官員遇到綠呢大轎子,是要讓路的,否則綠呢轎前的戈什哈就可以衝上前去把那官員拉下轎來,或是把僬帳綻唇壞嚼舨堪次ブ坡鄞Α1環5墓僭筆嵌隙喜桓矣邪腖糠純溝摹T褪且蛭姓庵止娑ǎ偶岢植換喚文氐摹U庋煥矗還芩鈉芬韻碌墓僭庇齙剿慕巫尤貌蝗寐罰疾凰鬮ブ疲蛭說氖搶賭亟巍?/p>
太常寺卿是曾國藩的正印,照理他是要每天到這裡來辦公事的。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雖是曾國藩的兼職,每日不必去報到當差,但值日時是必須到場的。——這也不用官員自己記著,值日的頭一天都察院的當值官員會及時來通知的。
曾國藩到都察院值日的日期是十二日,照例,他十一日已接到通知。
十二日這天,他的轎子早早便來到都察院。六科掌印給事中帶著御史們都走出轅門迎接這位第一天來視事的都老爺。這一天,曾國藩是都察院里最高的視事官員。左都御史是照例可以不來視事的,只有遇到大事,左都御史才肯來坐上一坐。
曾國藩在這裡忙上一天,飯後要照例帶上大小御史們到京師的八大胡同轉上一轉,這一天的工作才算結束。
其實,都察院的巡夜是沿襲老例而來的。起始還真有效,對整飭吏治確曾起到端正官心的作用。但時間一長,這御史巡夜便成了有名無實的東西——飯後,八大胡同還沒有掌燈,都老爺的大轎子便抬過來了,就這樣子地巡上一圈,自然是什麼都不曾看到,道光帝得到的信息卻是「八大胡同再難見到官員」,於是大清的官員全部安分了!
曾國藩是早就看到這一個弊端的,也深知都老爺們這樣做是不想交惡過重,尤其多數都老爺都是兼職,認真起來,於己於人都不會有好處。——但礙於職分過低,加之沒有實據,所以就隱忍不發。但他整飭都察院的念頭卻是早就存了心裡的。
這一天的都察院,也同往常一樣,官員們先到飯廳用過了晚飯,便早早地戴了大帽子等著出發。料不到的是,曾大人這時卻犯了茶癮,足足把一壺茶喝了兩個時辰,這才把御史們召集過來。
曾國藩笑著說道:「讓各位久等了,各位現在就換便服,官服和頂戴就不要穿戴了。——各位的身邊不會沒有常服吧?」
這話和沒問一樣,所有官員的官服裡面都穿著便服,只要脫掉官服,剩下的自然就是便服。
曾國藩當先脫了官服,摘了頂戴。官員們誰也沒有言語,都紛紛把官服脫掉,只等曾國藩示下就好一起起轎去巡夜。
曾國藩卻道:「今夜要勞動各位的貴足了,咱們今夜走著去巡夜吧。——本官既兼了這頭銜,就不能空手拿這份俸祿,這是職分所在,沒有辦法,咱們走吧。」
大小御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勇氣駁一句。
五名當值的御史自然要去,曾國藩又叫上十名戈什哈,加上曾國藩原有的五個隨從,二
十一個人,都著常服,在濃濃的夜色里向八大胡同進發。
都察院離八大胡同不算太遠,也就二三里的路程,曾國藩等人還是走了半個時辰才到。
八大胡同早已是燈火輝煌的時節了。
這裡彷彿集聚了京城的所有熱鬧,門楣上方的紅燈籠是一個比一個掛得端莊,歌聲笑聲嬉鬧聲聲聲撞擊著人的耳鼓。好像一家賽似一家紅火。
曾國藩進京趕考點翰林的時候和幾個高中的進士們來這裡喝過一回酒,以後的幾年因一直忙於治學、治政,加之癬疾反覆發作,長相既不倜儻人又不風流,就再也沒有來過。現在的八大胡同,和那時比起來,顯然是規模大多了。
在一家最大的,字型大小叫「洞天源」的妓院前,曾國藩讓御史們帶著戈什哈守住前後門,自己則帶上三個隨從,當先從大門走進去。
當時京師歡樂場的規矩,頭半夜吃酒、叫局或打茶圍,後半夜才是留宿之事,那自然要另算銀子。
曾國藩等四人一在大廳露面,早有姑娘們笑盈盈地迎上來。
「幾位爺,怎麼這會兒才來?」姑娘們長相一般笑得卻都很甜,說起話來銀鈴一般。
曾國藩知道這是娼家拉客的一貫手段,便道:「在下是受朋友之約,不知可曾開席?麻煩姑娘頭前帶路——」
姑娘一愣神,鴇娘這時走過來,笑道:「一猜,這位爺就是戶部官大人請的貴客。——杏花,快領爺去找官大人,在桃花的房裡放席。」
曾國藩搖搖頭,道:「還有席嗎?」
鴇娘搶著道:「有啊!刑部的李大人、工部的季大人,都有席啊!您老莫不是赴李大人的宴?」見曾國藩不言語,馬上又改口:「——那一定是季大人的東!——杏花快帶爺去找季大人,季大人的席設在菊花的房裡。」
曾國藩就決定先從姓季的身上下手,便答道:「正是。——姑娘請帶路。」
被稱作杏花的姑娘極歡快地走在前面帶路,邊走邊跟曾國藩撒嬌,嘴裡甜甜地說:「老爺就叫奴家的局吧。——奴家從生下來就喜歡像老爺您這樣的呢!」
見曾國藩沒有言語,杏花便停下腳步,不肯再往前走,只用手往裡面一間掛著一枝菊花的房間指了指道:「季大人就在那房裡設席。」便嘟著嘴轉身離開,一臉的不高興。
曾國藩乾咳一聲,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到了門首,掀開帘子便走進去,舉目一看,卻原來是工部從五品員外郎滿人季橋在這裡設席作樂。席間一共坐有六個人,每人的旁邊都有一個姑娘斟酒夾菜,好像開席不久。
曾國藩看了又看,只認得一個季員外,另外五人,則眼生得很,又都著便服,不知是官是民。
曾國藩不敢唐突,只對季橋點一點頭,一個戈什哈便近前一步,小聲道:「季大人把官照交出來吧。——等小的動起手來,事情就鬧大了。」
季橋望了望曾國藩,一句話也沒講,便從貼身處把官照拿了出來,遞給戈什哈,禮也沒施一個。
曾國藩知道這是滿人一貫的習性,也不計較,便帶上戈什哈直奔標有桃花的房間,看看是戶部的哪位官員在此尋歡。
掀簾走進去,卻原來是賞三品頂戴的戶部郎中滿人官文官大人。
曾國藩先就一愣,他沒想到皇族的人也要來這種地方,尤其像官文,世襲的軍功,以侍衛晉身,是大可在府邸叫局取樂的,他怎麼——?再看席間的幾人,卻原來都認得,依次為:兵部郎中朱全太、兵部員外郎表中、國子監祭酒江依、翰林院侍讀鞏生。
官文幾個正談得高興,猛抬頭看見曾國藩走進來,官文先就把坐在腿上正大耍其嬌的姑娘一推,站起來忙施禮,口裡道:「曾大人來巡夜,老哥先向大人問安了。」
曾國藩忙道:「本官沒有穿官服,不沂芄俅筧說拇罄瘛!還畈鈦慘溝故欽嫻摹9俅筧四模賢飫鏌蛔竟倏刪頭噶四蚜耍 ?/p>
其他幾位官員這時也都站將起來,紅著臉不發一語,滿臉窘態。
官文連連道:「老哥該死,老哥該死!——老哥情願交出官照,聽候上頭髮落。
」說著就摸出官照遞過來。
曾國藩把官照接過來遞給戈什哈,口裡道:「本官這裡謝過官大人。——官大人出身名門,前途非一般官員可比,望大人好自為之。」
官文被說得諾諾連聲,汗流滿面。
戈什哈這時對另外幾人道:「幾位大人也把官照交給小的吧?」
這一夜,曾國藩共收繳官照十七張,收穫頗豐。
回到都察院後,他連夜把這十七名官員記錄在冊。至於如何處分這些官員,那就是吏部的事了。
回到府邸,已是半夜時分,敲門倒把周升嚇一跳。
第二天,他到太常寺便給道光上了個「都察院值日巡夜有名無實」折。有理有據地指出都察院歷年積弊,折中寫道:「我聖祖始設都察院,專為整肅官紀,是因事設院。我都察院官員自當勤勉奮進,斷不可枉費我聖祖之一片苦心。」折中對改變都察院目前的現狀提出了自己的設想。
這是曾國藩入京以來第一次單銜奏事,心中有說不出的愉悅。
三天後,吏部咨文到案:官文降一級在戶部留任,同席鞏生降二級並罰三個月的薪俸。餘下的十五人,有罰一個月薪俸的、有罰兩個月薪俸的,全部受了處分。
在違紀的這十七人當中,官文的頂戴最亮,處分卻最輕,這一是因為他是戶部的官員,二是沾了他是皇族的光,三是佔了品級大缺份小(三品官位任著五品官的職)的優勢,加之官文平時官聲的確不錯。
但鞏生的處分卻最重,不僅被降了二級還被罰了三個月的薪俸。鞏生雖是漢官,卻專門結交滿人貴族,對漢官則橫豎不放在眼裡,吏部的漢官們早就瞧他不起,一直在尋找機會整治他。翰林院的漢翰林們對他都嗤之以鼻。這一次,他平空受了這個處分,黃子壽先就樂個不得了。
第二天,曾國藩告了一天假,帶上兩名戈什哈去了報國寺。
一真長老已回來多日,一見曾國藩及隨帶的戈什哈,一真長老就知道曾國藩又升了官,自免不了一番寒暄,午間又擺了桌素席算是給曾國藩賀喜。
席間,一真先大談一路的風光和五台山文殊院的變化,哪知曾國藩是有備而來。
話題很快便談到賈仁叫局夜宿報國寺的事上。
一真自知躲不過,便道:「想那賈仁是滿京師都公認的道學先生,天下士子也是依了樣子把他做榜樣來學的,誰會料到他竟然糊塗到帶了局子背著自家娘子來我報國寺混鬧!——
老衲是惹他不起的,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曾國藩道:「晚生也知道他有些聖恩,京官們也都有些怕他。——可晚生就是不明白,像他這樣的朝廷重臣是大可在自己府里叫局吃酒的,哪裡又敢管!」
一真道:「大人糊塗了。賈大人是京官心目中的老虎,你可知他的夫人是什麼?
——是武松呢!你看他在外面道貌岸然不可一世的樣子,回到家裡連丫環都不敢正視一眼喲,他還敢叫局!——除非他不想活命了。」
幾句話,把曾國藩說得一口茶水噴到地面上。
一真又談了一會兒五台山盛會,曾國藩忽然道:「大師,晚生此來一非度假二非養病,是有一事相求的。——那賈大人如來進香,能否著人通知晚生一下?晚生想當面規勸賈大人幾句話。」
一真連連道:「大人萬萬不可如此!賈仁這件事非比尋常,受害的可能是老衲。
何況,賈仁不是一般官員,如果惱將起來,大人又如何收場呢?」
曾國藩笑道:「大師多慮了,晚生與賈大人同朝為官,晚生是以正言相勸,他如何能惱呢?何況這件事晚生也知道與大師干係太重,晚生想個法子把大師撇清就是了。」
傍晚,曾國藩的轎子離開報國寺,一真送到山門方回。
一進門,見自己的廳堂里有幾個人在高聲談話,曾國藩就問周升:「誰來了?」
周升垂手答道:「是左孝廉,來了一天了,幾個翰林老爺來訪大人,大人不在,就陪左相公拉話。」
曾國藩急忙走進廳堂,見左宗棠一身簇新的袍子,正大模大樣地和黃子壽、李鴻章、郭崇燾談論兵書戰策,左宗棠滿嘴唾液橫飛,顯然正在興頭上。
「哎呀,季高!」曾國藩不及更衣當先去拉左宗棠的手,「如何不讓周升去報國寺知會一聲,累你苦等!」
左宗棠先端詳一下曾國藩的頂戴,又看了看身上著的九蟒五爪官服,這才道:「怪不得家鄉事也不問了,原來是升了官了!——再不是以前的曾滌生了!」
翰林們一見左宗棠言語唐突,便都訕訕地起身告辭。
曾國藩知道左宗棠的爆豆子脾氣,也不怪他,只解嘲似地笑了笑。戈什哈走進來替他更衣,又沏了一壺一等的湘妃茶,這才退出去。
曾國藩坐下來,這才笑道:「季高啊,哪個又惹你了?」
左宗棠瞪起大眼睛道:「都是你惹的禍!」眼圈一紅:「把個好端端的知府大人給斷送了!——那劉向東是你的進士同年啊!無冤無仇,你害他作甚!」
曾國藩一愣:「劉向東咋了?」
左宗棠頓了頓足道:「讓那張也狗官害死了!」
「什麼?」曾國藩大吃一驚,「好好的,如何便把他害了!」
左宗棠長嘆一口氣,細細講起來。
曾國藩離鄉回京的第二天,左宗棠才訪友歸來,一見案上有曾家的訃告,知道老太君沒了,就急忙趕到湘鄉,還是晚了一步。只好由國華、國荃陪著,到老太君的墳上哭了一場。
當晚,左宗棠和羅澤南、劉蓉會在一處。三個人在酒桌上,羅澤南便把曾國藩臨走時說的話對左宗棠講了一遍,講不全的地方由劉蓉在旁邊補充,左宗棠也贊成這樣做。第二天,三個人便伙著到知府衙門去找劉向東。劉向東這日偏沒什麼公事可辦,正一個人坐在籤押房裡悶悶地想心事。
聞報,急忙把三個人迎進來。
禮畢升炕,當差的一名小廝捧了茶進來,擺好,又退出去。
不待左宗棠講話,劉向東道:「三位肯定是為張也的事而來,曾滌生是把我給纏上了!——其實,張也殘害百姓本府又何曾不想參他,若鬧到京里,不要說本府,就是穆中堂怕也脫不了干係!只是,沒有證據,你讓本府如何參起!——見過曾滌生,本府一直思量來著。」
左宗棠道:「只要府台大人有這句話就可以了,證據由我們搜集,隨便三五天,搜集十幾件很容易。」
劉向東這時又道:「請三位回去後務必小心行事,萬不要讓張也那廝知曉。參稟上去,就算撫院不準,我等也有迴旋餘地。——我這衙門裡也有張也的內線,為保得這事成功,我就不讓公差參與了。」
羅澤南道:「此事何須公差參與。——府台大人只要把張也的劣行具稟上去,總算能為自己洗刷些干係!就算我等進京告御狀,也與府台大人無關了。說不定,因為府台大人揭劣有功,皇上還能放個實缺呢!」
劉向東苦笑一聲,道:「做官難難做官,能保得隔三差五有個缺份就知足了!」
用過午飯,三個人離開知府衙門。左宗棠徑回湘陰,羅澤南和劉蓉轉回荷葉塘。
第二天,羅澤南便讓門下的十幾位弟子在湘鄉搜集張也的種種劣行和殘害百姓的證據。不出三天,便搜集到強買良家女子、賑銀不放卻私放高利貸、引誘富家子弟吸煙賭錢等六七件惡行。羅澤南挑緊要的一一寫上,又聯絡了十幾家鄉紳具了名,這才送進知府衙門。劉向東更不敢怠慢,急忙寫了參稟,連同羅澤南的控狀,著一名貼身的小廝,打著探親的旗號,連夜奔赴遠在長沙的巡撫衙門。真箇是神不知鬼不覺。
第五天,去長沙的小廝風塵僕僕地趕回來,言明已將密函親自遞到衙門文案師爺的手上,劉向東這才把一顆懸著的心落下來。從具稟和控狀到巡撫衙門的那一天算起,劉向東便日日盼夜夜盼,整整盼了一個月,望了一個月,巡撫衙門卻一丁點兒動靜都沒有。劉向東的一顆心再次提起來。
左宗棠這日到知府衙門來探動靜,正趕上劉向東和家人在內室用飯。劉向東一見左宗棠,急忙又讓廚下添了兩個葷菜。
左宗棠當下也不客氣,更衣升炕。劉家娘子及兩個半大孩子已用完飯,都隨娘進卧房去了,剩下向東、季高兩個也好放開嗓門兒說話。
酒至半酣,當班衙役忽然通報,說湘鄉縣張父母的管家在籤押房要見大人。
劉向東只好放下碗筷,和左宗棠說一句「季高啊,李師爺先陪你」,便走出去。
一會兒,胖胖圓圓的李師爺便走進來。一見左宗棠,卻是認識的,便施禮問安,然後就一屁股坐到炕上,拎起酒壺先給左宗棠斟滿,自己也斟了一杯。
李師爺一杯酒剛下肚,劉向東走進來,把個帖子往左宗棠面前一摔,道:「這個張也,真不知耍的什麼把戲!——沒理沒由的,明日要請我去吃什麼螃蟹!——我替羅相公給巡撫上的控狀,也不知什麼地方出了差錯,眼看著四十天過去了,竟一點反應都沒有!——咳!」劉向東當著師爺的面,沒敢把參稟的事露出來。
左宗棠沉思了一下,忽然放下酒杯道:「該不是張也聞到什麼風聲了吧?敢是要和你套
交情?」
李師爺道:「左孝廉哪,不要說東翁替人遞了個控狀,就算東翁親自參他,他也未必怕東翁。」
左宗棠一拍桌子道:「你明日就走一趟湘鄉,當到屬地視察,看他能把你怎樣!
——說不定,還是好消息呢!」
「好!」劉向東終於咬咬牙道,「我一個兩榜出身的人,不信他能吃了我!——本府明日就走一趟湘鄉!」語畢,張開大口喝乾酒杯里的酒。
左宗棠卻不再言語,劉向東的一句「兩榜出身」傷了他的自尊。
劉向東也馬上發覺失言,便用別的話岔開。
當晚,左宗棠宿在知府衙門的師爺房裡。
劉向東第二日午後便去了湘鄉,回來後也還是好好的。左宗棠當時就斷定,這張也肯定是怕了劉向東、在和劉向東拉交情了。劉向東也是這麼想的,哪知赴宴歸來的第二日,劉向東便上吐下泄,病勢來得極其兇猛。左宗棠請遍了長沙的名醫,都說是中毒的癥候,挨了七天,便撒手人寰。訃告發出去,張也是第一個奔喪的人。那張也在向東的靈前,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哭了個呼天搶地。左老三眼望著張也,氣得是三屍暴跳,七竅生煙,卻又奈何他不得。
最後,左宗棠忿忿道:「滌生,你說,這還有王法嗎?」從衣袋裡摸了半天,摸出幾張紙來,往曾國藩的面前一摔,接著說道:「這是本人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集的萬民摺子。劉向東死得冤呀!」一句話沒說完,豆大的淚珠兒奪眶而出。
曾國藩把萬民折接在手上,隨口叫一聲:「周升啊!」
門外答了聲「」,兩名戈什哈叫李保、劉橫的出現在門口。
曾國藩知道周升是專職的門人,看門之外的任何差事,都已和周升無關。
他對二人說,道:「你們兩個打掃出一間乾淨的房子,我要祭奠劉黃堂。告訴廚下,我要素食三天。你們兩個辦去吧。」
李保、劉橫兩個再次答應一聲「」,便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望著兩名戈什哈的背影,左宗棠卻長嘆一口氣道:「滌生啊,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玩這些虛套子。祭奠劉向東,向東就能升仙了?素食三天就報仇了?——你什麼時候不再這麼迂腐,大清國就有救了!」
見左宗棠毫無顧忌地大吵大嚷,曾國藩猛地瞪圓了三角眼,厲聲道:「左季高,這是曾府,請你自重!」
左宗棠正有一肚子氣無處發泄,一聽這話,嗷的一聲便蹦起來:「好你個曾滌生,官至三品了是不是?成了大清的棟樑了是不是?你以為你是誰?你這三品官都不如滿人的一條狗金貴!——早知你是這麼個廢物,我左季高帶著鄉紳來京控也不找你!」說完,拔腿就走。
曾國藩大吼一聲:「你給我站住!三品京堂的府邸豈是你這鄉間舉子說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喝茶,待本官祭奠完了劉黃堂再和你算賬!
」說完大步走出廳堂,把脾氣暴躁的左宗棠一人丟在客廳喘粗氣。
曾國藩來到門房小聲對周升道:「左相公想罵就罵,不要理他。記住,就是不准他走!——告訴李保、劉橫,給我看住他!」
說完,這才去祭奠劉向東。
左宗棠愣了半天,一個人自顧道:「人心難測,人心難測啊!」抬眼欲找他帶來的那份萬民折,卻哪裡有一絲蹤影?早被曾國藩隨手袖起來帶走了。左宗棠又是一番恨個不了。
他推門走出廳堂,想找曾國藩要回那份他花了一個月時間才集成的萬民簽字的摺子,卻見周升垂手在門邊站著。
他與周升是認識的,所以只點點頭,便道:「 煩你把你家老爺叫過來,我和他只講一句話,便再不煩他。」
周升笑道:「左老爺,我家老爺與您老是平生至交,我家老爺是讓張也那廝氣的才發的火!——我家老爺邊給劉大人上香邊哭哩!——您老還是回廳堂喝茶去吧。」
這時,李保、劉橫也笑著走過來,一邊勸一邊就一人架住一條胳膊,把左宗棠架回廳堂。
左宗棠掙了幾掙沒有掙開,也只好聽便了。
不大一會兒,廚下開始往廳堂擺飯,不僅有肉,還有魚,曾國藩也沉思著走進來。
家人退出去後,曾國藩道:「左老三,飯都擺上桌了你還不抓緊用!?——你進京敢則就是跟曾滌生賭氣來著不是?用完飯,我倆還得圍上三局呢!」
左宗棠恨恨地望一眼,沒有言語,氣顯然沒消。
曾國藩接著道:「季高啊,其實你說得對!——素食三天又能咋呢?劉向東實實是讓我害了!——先用飯,然後到書房好好計議一下。咳!」
左宗棠這才端起酒杯喝了口酒,沒等咽下早撲地一聲吐了出來。
左宗棠大叫道:「滌生啊,你這是打哪兒沽的酒啊!怎麼淡得跟白開水一樣啊!
——我左大官人千里迢迢來看你,你不能花點銀子備瓶女兒紅啊?」
曾國藩扒口飯道:「你還是將就喝一口吧。——你也不是第一次來,何曾見我備過酒?見你來了,周升肯去沽幾斤,少荃他們何曾喝過半滴酒?——在我這裡,除了飯就是八,九是不備的喲!」
「罷罷罷!」左宗棠端起飯碗,「左老三喝一回酒挨你一回訓,我也吃飯吧!」
飯後,兩個人在書房邊喝茶邊商量,計議了大半夜,才進卧房抵足而眠。
第二天,曾國藩將彈劾湘鄉縣正印張也殘害朝廷命官、橫行鄉里、欺上瞞下、盤剝百姓的摺子連同萬民折用都察院副都御史的名義呈上去。
當晚,道光帝便在寢宮召見了曾國藩。
禮畢,曾國藩抬起頭來打量卧榻上的皇上,見道光帝比上次召見時越發瘦了許多,所幸精神尚好,卧榻旁邊几案上的摺子,足有一尺厚。
一想到病成這個樣子的皇上還要處理軍政大事,曾國藩不由自主地眼圈一紅,兩行淚珠簌簌而下。他低下頭,不敢再看皇上。
「曾國藩哪,」道光帝手握著曾國藩早上呈的摺子,「你的摺子朕看了。朕召你來是想讓你去處理一下湖南的事情。張也橫行鄉里,湖南巡撫衙門竟隱匿不報。
看樣子,湖南的吏治已是敗壞到極點了。」
曾國藩急忙叩頭道:「稟皇上,臣可是籍隸湖南哪。」
道光帝苦笑一聲道:「朕又何曾不知你是湖南人,按我大清例律,湖南的事情你是應該迴避的。——可朕想了半天,還是讓你去吧,朕相信你能把湖南的事情辦好。——朕決定讓
官文和你一起去,算是監差吧,有事也好有個商量的人。祖宗的家法大清的例律也不能一成不變哪。就算個例外吧!曾國藩哪,朕這次給你臨機處置的權利。你下去吧,朕明天就讓軍機處擬旨發往湖廣總督衙門和湖南巡撫衙門,你和官文後天就出發。你跪安吧。」
監差官文何許人也?
官文字秀峰,王佳氏,滿洲正白旗人,比曾國藩整大十三歲。和肅順一樣,是滿人貴族中比較優秀的一位。官文由藍翎侍衛進身,現雖是戶部郎中,卻是正三品頂戴。官文久歷京師,以圓滑著稱,左右都能逢源,聖恩雖不是太盛,卻也無人敢惹。
當日回到府邸,左宗棠正一個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等得已是不耐煩,當下一見曾國藩的轎子進來,賽似憑空里掉下個可心的人兒來,也顧不得曾國藩還沒兩腳落地,劈頭便問:「可有眉目?」
曾國藩走下轎子,把頭搖了三搖,一聲不吭,快步進了書房。
左宗棠愣怔了許久,終於仰天長嘆一口氣道:「這大清是沒得救了!——罷罷罷,隨這些貪官污吏鬧騰吧,看他這江山還能挺多久!」一個人也不說話,低著個頭踱進廳堂,只管發獃。
李保這時悄悄走過來,笑著道:「左孝廉,大人請您老進書房裡用飯呢。」左宗棠坐著沒動,口裡卻道:「謝了!——讓他一個人受用吧,我吃不下!」
李保仍舊不急不惱,說道:「我家大人說,用完飯,還要收拾一下路上用的東西。——明日一早,大人還要去湖南查案呢!」
「什麼!」左宗棠霍地站起身,「這個曾滌生,他如何不早說!」
湖廣總督和湖南巡撫都沒有正任。湖南布政使裕泰署理湖南巡撫,湖廣總督暫由牛鑒護印,都是代理性質,不是實授。
先說裕泰的來歷。
裕泰,滿洲正紅旗人,由官學生考授內閣中書,旋升翰林院侍讀。嘉慶末,出京為四川成綿龍茂道。此後一直在四川、湖南、安徽等地做官。道光十一年,任盛京刑部侍郎,旋調工部兼管奉天府尹事。在奉天五年即調江西,從江西到湖南還不到一年,即授湖南布政使。湖南巡撫出缺,暫由他護理巡撫印。這一年他已是六十歲的人了,是有名的官油子。
牛鑒,甘肅武威人,字鏡堂,號雪樵,兩榜出身。道光二十一年,大清因禁煙一事與英吉利交火,大學士、兩廣總督琦善被革職,牛鑒便由浙江布政使任上一躍而坐上兩廣總督的高位,成了前線的總指揮官。哪知與英吉利兩次交手,竟然兩次失敗,被英吉利打得抱頭鼠竄。多虧他腿長身材小,逃跑的功夫了得,才算保住了老命。道光帝盛怒之下,將他由總督任上降到廣東布政使。但他畢竟是當過總督的人,湖廣總督出缺,便由他出面護印。
湖南名義上歸湖廣總督節制,但因兩個人都是在官場混久了的人,也都心裡知道道光帝不可能把實缺放到自己頭上,所以誰都不管誰,誰也不見誰,落得相安無事。裕泰崇道,牛鑒向佛。
裕泰崇道崇到入迷,自稱是邱處機一派,不僅會打道家的太極拳,而且還會煉丹術。他煉丹的規模比邱處機還大,單獨有一間煉丹房,常年養著幾十名姿色頗佳的處女,據說三十幾天就要換新的。明明是女兒身,他偏說是爐,每晚把他的那根五六寸長的東西在爐里進進出出,名曰燒火。這火在奉天侍郎任上燒,在江西任上燒,到了長沙的巡撫衙門還燒。燒了十幾年,狗屁丹也沒煉成一顆,倒煉出個綽號「裕老道」。
牛鑒尚佛更邪,總督衙門的鑒押房偏里單有一間做功課用的禪房,供糯蠖敲擲輾穡憑刻斐順苑梗褪峭忪坷鏌還蚰罹8系叫那楹茫隼春褪糲綠柑阜鶚攏縭糲掄饈辟韝嫘┕濾蔡創硬環⒈硪餳文闋鋈ァ8系叫那椴緩茫馱陟懇蛔煥咸歟白右裁壞眉桓觥:彼退齟潞擰岸擲鍘保膊荒鍘?/p>
曾國藩於第二日請了王命旗牌,帶著官文及二十名戈什哈,直奔湖北武昌而來。
左宗棠因為要會一個朋友,在京城又多耽擱了兩天,兩天後才離開曾府,一邊遊山玩水,一邊往湘陰迴轉。
按常理,曾國藩應該先到武昌拜見湖廣總督,然後再由總督加派專人陪著,赴長沙處理湖南的事情,總督是節制巡撫的,牛鑒沒有理由不配合。
進入湖北地面,曾國藩先就奇怪起來。照時間推算,軍機處下發的諭旨總督衙門是早該接到的了,可為什麼沒有見到接欽差的官員呢?——進了武昌城,仍沒有一個官員出迎,這回連素以圓滑著稱的官秀峰都沉不住氣了。
「大人,該不會是總督衙門沒有見到諭旨吧?」官文好奇地問。官文的頂子雖和曾國藩一般亮藍,但因是戶部郎中,加之出身武職,對兩榜出身的曾國藩一直很尊重,說話的語氣也謙卑。
曾國藩笑了笑,半晌才答:「官大人,怎麼可能呢?無論怎麼推算,聖旨都該走在咱們前頭。——官大人哪,咱們先到總督衙門看看再說吧。」
凡和滿人貴族講話,曾國藩都加著十二分小心,惟恐一個不慎,招來殺身之禍。
對肅順如此,對官文更是如此。官文比肅順多了好幾分的狡猾,曾國藩不敢掉以輕心。
官文沒有言語,搖了搖頭,有些後悔走這趟皇差。
一行人走近總督衙門,先看見兩名背著洋槍的督標親兵在轅門外走來走去。
曾國藩和官文落下雇來的轎子,先把幾名轎夫打發走。
曾國藩對官文道:「煩官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容本部堂先進到裡面打探一下動靜。」
官文點點頭道:「大人請便。如有不測,我等便殺將進去營救大人。」
曾國藩就帶上李保、劉橫大踏步往裡面闖。兩名哨兵彷彿見慣了這情景,也不阻止,也不問話,任著曾國藩和李保、劉橫走進去。
曾國藩一進大廳,見滿屋子的官員東一堆兒西一塊兒地在拉閑話,見曾國藩走進來,都冷冷地望一眼,還是照常談話,不驚也不怪。
曾國藩不禁發問:「制軍大人呢?」
一個候補道模樣的人翻了翻眼皮,道:「我來湖北都快一個月了,還沒見著制軍大人的模樣呢!你剛來就想見制軍?——你就天天來候著吧!我們也有個伴兒。"曾國藩抬眼望了望,見一個亮藍頂戴的人正坐在炕里打磕睡,估計不是按察使也是個三品的候補道,就走過去,問:「動問大人,咱們制軍大人呢?」
那人動也沒動隨口便道:「正做功課呢!——已經三十二天不見客了。」
曾國藩好奇地問:「那公事呢?」
那人一下子瞪大眼睛,打雷一般地吼道:「混賬東西,你問制軍去呀!」
曾國藩鬧了個沒臉。身邊的李保剛要發作,被曾國藩用眼色止住。
曾國藩走出官廳,會著正焦急的官文,把裡面的情形簡單說了一下,把個官文氣得連連罵道:「皇上剛病了幾天,下面就鬧成這個樣子,可不是反了嗎?曾大人,我們該怎麼辦呢?總不能這樣耗著吧?」
官文明知道該怎麼辦,卻就是不說,兩眼只管看著曾國藩。
曾國藩道:「看樣子,總督衙門確是沒有接到諭旨。——只好請出王命旗牌硬把制軍請出來了。」
「好!」官文用手撣了撣灰塵,「我和你一起進去。」回頭對一名戈什哈道:「讓總督衙門接旨!」
戈什哈就快步走進總督衙門,大聲宣布:「請湖廣總督衙門接旨!」
曾國藩和官文就雙手捧著王命旗牌走進官廳。
滿屋的人先是一愣,接著便齊刷刷地跪在地上,互相亂喊著:「臣等恭迎聖旨!
」
曾國藩把王命旗牌擺架在炕中間的案面上,先和官文帶著眾官員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這才升炕,高聲喝問:「來人哪,請制軍出來迎王命!」
外面便跑進兩名戈什哈,是護送曾國藩、官文來的兩位,直奔官廳後面的內室,一片聲地喊:「欽差曾大人、官大人到此,請制軍大人接旨!」
籤押房裡一下子跪出來五個人,四個人忙著去接旨,一個師爺模樣的人直奔旁邊的禪房。
不一會兒,胖頭圓腦的署督牛鑒這才一晃一晃地從禪房奔出來。
一進官廳,見炕上赫然擺著王命旗牌,旗牌的左右分坐著兩個滿臉怒容的人,就知道必是欽差無疑了,便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下去,先向王命請聖安,這才給欽差請安,口稱「接旨來遲」,然後就要爬起來。
曾國藩卻道:「牛制軍,你還不能起來,本差還有話說。」
牛鑒一愣,只好跪著。
曾國藩接著道:「制軍大人,本差要來湖北你不知道嗎?」
牛鑒道:「這個本部堂倒是知道。不過,因忙於佛事忘了,請兩位欽差大人恕罪。」總督是兼署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所以習慣上也稱部堂。
官文介面道:「欽差大人自然可以恕你的罪,就怕聖上不恕。」
牛鑒跪著一聲不吭,呼呼地喘粗氣。
曾國藩冷笑一聲道:「好個忙於佛事!那國家事呢?湖廣事呢?」
牛鑒不急不躁道:「國家事自有皇上打理,湖北的事當然有巡撫陶澍打理,至於湖南嘛,還有個裕泰呢。」
曾國藩正要駁他兩句,戈什哈進來稟告,湖北巡撫陶大人候見。
曾國藩只好說一聲請,陶澍就昂然走進來。
陶澍跨進門來,先沖著王命跪倒請聖安,又向欽差請安,口稱「接駕來遲」,這才侍立在一旁。
曾國藩、官文等人當夜就移住進湖北巡撫衙門。
湖廣總督出缺理應在湖南、湖北以及兩廣的巡撫當中挑出一個來護督印,為什麼陶澍身為湖北巡撫反沒有護督印,倒把牛鑒從廣東移調過來了呢?
陶澍是封疆大吏中的能員,官聲一直不錯。只因林則徐因禁煙獲罪,陶中丞為林則徐上了個辯解的摺子,惹惱了道光皇帝;沒拿他治罪,已算網開一面。這層細節,曾國藩和官文都比較清楚。
但為什麼曾國藩和官文不住督署而住撫署呢?不怕皇上怪罪嗎?這是因為,湖北巡撫衙門和湖廣總督衙門同在武昌,何況,欽差又有擇署辦公的權力;住進巡撫衙門,再辦理署督牛鑒,也比較合情理。
依著官文的意思,當時就想把牛鑒的頂戴摘掉,然後再向皇上請旨。但曾國藩經過和陶澍商量,決定還是先拜折請旨為上策。曾國藩把想法對官文一說,官文想想,也覺合理,便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曾國藩和官文聯合簽名的摺子便通過湖北巡撫衙門拜發。
吃飯的時候,曾國藩笑著對官文道:「官大人哪,本官現在想起來都好笑,大清的總督都像牛鑒這樣的當法,大清真快成一鍋粥了。像這樣的總督,砍頭都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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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與官文互相望了望,誰也沒有言語。但曾國藩並不相信陶澍的話。
十天後,聖諭送到湖北巡撫衙門。曾國藩、官文、陶澍等三人不敢耽擱,急忙捧著聖諭乘上大轎,徑奔總督衙門,向牛鑒宣旨。
牛鑒跪下接旨。
曾國藩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曾國藩與官文所奏,浙江布政使署湖廣總督牛鑒,自到任以來,不理政事,每日專以佛事為主業,致使湖廣政事荒廢,著實可恨可惱!著即刻革職,交吏部議處,一俟查明真相,再行懲處,決不寬待!所遺湖廣總督一缺,照曾國藩、官文所請,暫由湖北巡撫陶澍署理。欽此。」
牛鑒果然只得了個「回京交部議處」的處分,所遺督篆,倒是照曾國藩、官文所請,暫由陶澍護理。
牛鑒轉天便帶著彌勒佛及家人屬僚離開武昌,陶澍照例派了一隊親兵護送。
望著牛鑒的背影,老謀深算的官文輕聲罵出一句:「禍國殃民,穆堂可惡!」
曾國藩聽得真真切切,他不由全身一震。
陶澍接篆的當天,就向湖南提督楊芳發札,著楊芳一俟曾國藩、官文到湖南長沙後,即派兵保護,隨時聽從曾大人、官大人調遣;如曾大人、官大人在湖南境內有絲毫差遲,惟該提督是問。
這時,湖南巡撫衙門接欽差的官員到了,卻是湖南學政何昌路同著一名老道台。
何一見曾國藩與官文,趕忙搶前一步跪請聖安,然後就是一番寒暄。
兩個人廝讓著走進署督的籤押房,曾國藩又對何昌路行了晚輩進見之禮。
這何昌路也是個學界的名流,一直在京里苦熬,看看過了六十,才放了湖南學政。曾國藩跟他學過草書,所以有師生之分。
歇了個晌,曾國藩和官文便乘上何學政帶過來的黃呢轎子,開始向湖南進發;沿途都有地方官接送,倒也無可挑剔。
行近長沙不遠處,早見湖南提督楊芳騎著高頭大馬,帶了隊綠營兵,正在城外擺了陣式候駕。
曾國藩、官文的轎子一落地,先放三個響炮,楊芳這才滾鞍下馬跪倒在地,恭請聖安之後,又稱「接駕來遲」,都是自謙的話。
進了長沙城門,遠遠地便望見湖南布政使署湖南巡撫裕泰,帶著道、府、州、縣等大小長沙城的官員,正在城門邊候得不耐煩,一見欽差的轎影,便呼啦啦跪倒一片。
當夜,接風酒之後,曾國藩、官文等人宿在提督衙門。提督楊芳不僅和官文早就認識,而且相交較厚。楊芳知道官文是個不甘寂寞的人,所以當晚酒後,便給官文的卧房單安排了兩名戲子侍候。曾國藩早早歇下,只作不知。
第二天,楊芳把大堂讓給了欽差,自己情願挪到鑒押房辦事。又按著曾國藩、官文的意思,著人到按察使司衙門借了幾種刑具,又備了間臨時的牢房。看看收拾停當,這才在提督府門首貼了告示,開始辦案。
曾國藩傳訊的第一個人自然是張也。
中午時分,張也便進了提督府。一到大堂之上,先是對王命旗牌恭請聖安,然後是問候欽差辛苦。做完了這些,張也才把自己的履歷雙手呈上,口稱:「請二位大人過目。」
曾國藩照例讓戈什哈搬了座位讓張也坐下,便把履歷放在一邊,隨手把萬民折遞過去,說道:「請張明府先看一看究竟確也不確。——不要是污告吧?」
張也把那萬民摺子細細地看了一遍,忽然冷笑一聲道:「這些刁民,著實可惡!
——下官請府台大人去湘鄉縣衙飲酒是不假,但那是頭天晚上的事。如果下官酒里下毒,如何當時不發作,要挨到第二天發作?實實可笑了!——何況,我與劉大人同省為官,無仇無怨,我如何要害他?請二位大人明察。」
曾國藩冷冷地道:「察是自然要察,本差已著人去知府衙門為劉黃堂驗屍,相信明天就有結果。——我來問張大人一件事,萬民折上羅列了明府大人十幾條罪狀,其中第一條,說明府大人每月要從湘鄉買若干幼女,這可是實情?」
張也道:「回大人的話,這是實情,現在我室中還有十幾個女子養著。——難道這也犯法?」
曾國藩笑道:「收買貧家女子,尤其是大災之年,這是好心人做的事情,怎麼談得上犯不犯法呢。不過,本差所要問的是你買了這麼多的女子,又都不曾納為妾,都送到了哪裡去呢?」
張也哈哈大笑道:「上差是明知故問了。上差可曾知道下官每月要買上十幾名小女子,也是奉的公差呀?」
「公差?」官文不由好奇起來,「奉的哪家公差呢?」
張也道:「回大人話,下官奉的是巡撫大人的公差。」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張紙來,往上一遞,道:「這是下官這一年來辦差的明細,請二位大人過目。」
曾國藩暗道:「這張也看樣子是有備而來了。」就接著張也的話茬道:「敢問張明府,不知裕中丞為何每月要買這麼多的女子?」
張也起身答道:「回大人話,這個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曾國藩正要講話,忽然見被派往湘鄉的提督府守備項前匆匆走了進來,把一份令牌往案上一放道:「稟大人,卑職按二位大人的吩咐帶人在湘鄉縣各都各甲都掛了鳴冤牌,喊冤告狀的百姓共來了三十二個。還有一位,雖沒什麼冤情但也跟了來。這些人都在提督府外候著,請大人示下。」
官文望了曾國藩一眼,興奮地說道:「請他們全部上堂吧。」
「慢著!」曾國藩擺了擺手,問,「沒有冤情的那位是什麼人?」
項守備急忙壓低聲音道:「回大人話,是荷葉塘府上的令尊大人。令尊大人得知大人來湖南辦差,很是高興,想見大人一面,卑職便用轎子把老人家抬來了。」
官文不待項守備把話說完,便搶著對項守備道:「將曾大人的老令尊先送進卧房歇著,著人好生侍候,不準有絲毫差遲。下去吧。」
曾國藩卻道:「傳本差的話,欽差辦案期間,所有族親好友一律迴避。項守備,你下去後,立即著人將本差的父親送回荷葉塘,不得有誤!」
官文急道:「大人,你何必——」
曾國藩冷著臉沖項守備揮了揮手道:「下去吧。」
項守備答應一聲「」,怏怏地便退出去,很是沒趣。
張也這時站起身道:「大人如果沒什麼話要問,下官先行告退。」
曾國藩冷笑一聲道:「張明府,你已經知曉,本官已在湘鄉放了喊冤牌,已有三十幾人來到提督府。張明府就和本官一起聽聽他們有什麼冤屈吧。——張明府暫且委屈一下,往後坐一坐,本官和官大人要審案子。——傳喊冤的人上堂!」
三十幾人已口呼冤枉,呼啦啦跪倒一片。
曾國藩和官文對望了一下,正了正衣冠,又望了眼供在案頭的王命旗牌,忽然把驚堂木一拍道:「本官和官大人受皇上欽派,來湖南查案辦事,希望你們有一說一,不得信口胡說。有冤的本官自會與他作主,胡鬧的本官可以饒他,王命卻饒他不得!請你們逐個講述。」
說完,望了一眼旁邊坐著的文案,小聲道:「請仔細記錄,不得疏漏。」
第一個喊冤的是個年過半百的漢子,姓毛,鄉里人都稱他毛太公。毛太公有地三十畝,雇有一個長工,日子原本過得去。只因今年春季大旱,麥子普遍沒有長好,秋季偏偏又一夜間起了漫山遍野的蝗蟲,把三十畝的麥子吃得連麥秸都不剩。
毛太公早早的即向縣衙的朱典史報了絕產。哪知一上秋,地保仍然要收地丁銀,毛太公自然不依。地保當天就去了縣衙,第二天就來了兩個公差模樣的人,把毛太公鎖起來就帶走,根本不容辯解。到了縣衙,也沒過堂,便被莫名其妙地送進大牢,整整給關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有人來提,也不是要過堂,竟是來放他的。在路上毛太公還納悶,怎麼不問不審就放了呢?
跨進家門,見老太婆嗚嗚地在哭,正要動問,老太婆卻瘋了一般拿著個銀元砸過來,邊砸邊罵:「老不死的,你扛不了官司如何就賣女兒!」
毛太公一聽這話,霎時怔在那裡,連連反問:「我何曾賣過女兒?可有字據?」
老太婆就順懷裡甩過一張紙:「這不是!」
毛太公接過一看,還有自己的手印。這一氣非同小可,就坐也沒坐一下,徑直去找地保。——地保卻是收地丁銀還未回來。毛太公就又去了縣城,卻連女兒影兒都不見一個;擂鼓喊冤,縣太爺大堂倒是坐了, 卻把他打了一頓,判了個無理取鬧的罪名,你說冤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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