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好人是在防禦內心的恐怖——《人物》雜誌專訪(上)
那種大好人,他是討好整個社會的,像雷鋒,這種「好人」不多,但是討好身邊人的「好人」比比皆是。 文|劉德潤 廣州武志紅心理諮詢中心舉辦的「好人學習小組」,學員們圍坐一圈,武志紅先生端坐中間。這裡,導師和學生、心理學者和寫字樓白領,共同的苦惱是:人太「好」。他們總是不自覺地捕捉身邊人的需求,盡量去照顧對方。討好得很辛苦,難免有怨氣。落了個「好人」的名聲,卻並不覺得與誰真正親近。對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一類人,武志紅有一個專用名稱—「中國好人」。他們產生於中國這個獨特的文化場,也需要在這個場里破局。 人物PORTRAIT = P 武志紅 = W P:採訪你之前,剛和一個朋友聊起「中國好人」,他的第一反應是中國好人快絕種了。 W:那是他不了解。其實「中國好人」它有一個含義,就是那種大好人,他是討好整個社會的,像雷鋒,這種「好人」不多,但是討好身邊人的「好人」比比皆是。 P:那這樣的「好人」是什麼樣的?請給「中國好人」一個定義。 W:舉個例子。我們家阿姨有一天看到我頭上兩根白頭髮,結果阿姨立馬找鑷子去了。我說阿姨我需要你幫我看看,我不需要你幫我拔白頭髮。但是她沒聽見,把那個鑷子拿過來了。當她準備拔的時候,我說阿姨我只希望你看看有幾根,我不希望你幫我拔頭髮。這時候她覺得很驚訝,有被嚇到了的感覺,然後她才明白我的意思是什麼。這就是「中國好人」。 她以別人的感受為中心,圍著別人的感受轉。她自以為知道別人的感受是什麼,給對方做好事,但是這個時候又看不到對方的拒絕,看不到那個界線。對方又必須給她面子,如果不滿足她、不給她面子,她就覺得受傷了。而且再接下來,如果她為你做了好事,你還得認可她,你還得知道你欠了她的,就這樣一環扣一環,所以讓人很不舒服。 P:這樣的「好人」在中國很普遍嗎? W:我覺得是一個普遍的存在,男人佔60%—70%,女人比例少一點,但是也不低。我原先通過做諮詢首先體會到我是「好人」,而後發現很多來訪者比我嚴重很多。假如我有10分,那麼他們就是三四十分,甚至100分。 P:為什麼這麼普遍? W:(我也是)後來看了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才明白,在中國,正常人都是「好人」。孔子說:「人者仁也!」孫隆基解讀這句話,就是你怎樣才能成為一個「人」呢?(首先)要做到仁義的「仁」。「仁」就相當於,一個人只有在「二元」關係里才能確認自己是存在的,而且這種確認一定要建立在(「仁」,也就是)我對別人好上。所以孫隆基說做「好人」就是中國哲學,無處不在。 中國沒有一個人是單獨的自我的,中國人的存在都普遍建立在關係里。所謂的壞人一般都是因為在關係里絕望了,才會有反社會的傾向。比如說我經常討好媽媽,媽媽還不認可我,我怎麼辦?我就做個壞蛋。所有的孩子儘可能的都是試著討好自己的父母,當他發現討好不了的時候才變成壞人。
犀利哥孤獨流浪的時候,渾身散發著魅力;當回到人群時,他變成一個軟塌塌的好人。 P:討好,是一種很不舒服的狀態,為什麼還要討好呢? W:因為「好人」從來沒有學習過在自己的立場上、在自己的感覺上和別人交往,不習慣。說得更深一些,我的自我是建立在你認可我、你承認我是個好人上。如果沒有人認可我,我的自我就不存在了。說得嚴重一點叫自體瓦解、自我破碎,所以我的存在有賴於別人的認可。或者說我是不是個好人有賴於別人對我說好,如果別人不對我這麼說我就覺得非常茫然,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中國人講人品,品就是三個口,眾人都說你是個好人,你就有了人品。 P:真正的好人,而非中國式「好人」,是什麼樣子? W:比如華盛頓,最經典的例子。我們以為華盛頓在做好事,但是人家只是忠於自己的內心,我就是想回家過過家庭生活。可能他也考慮到權力的問題,但他並沒有只是為了權力犧牲自己,因為他知道家庭生活對他來說更重要。所以一個真正的好人,是我對自己好。因為我對我自己好,我才有能力也可以對你好。因為我的自我很完善,所以我可以惠及別人。 P:可美國也存在中國式「好人」。 W:有。一般出現這種中國式「好人」,大家會對他進行報道,但是都把他當另類來對待。王小波寫過一個美國「好人」,那種口吻在我感覺,美國人都覺得這個人太特殊了,別人並沒有把他當朋友來對待。 在新教文化的國家中,比如美國、英國和加拿大,人家並不接受一個人對他進行道德綁架。比方說如果我們家阿姨在美國,他對自己美國的僱主這樣做,僱主肯定直接對她憤怒了。我們家阿姨,給我倒杯水我都很憤怒。因為我知道自己想喝什麼,我要倒什麼茶葉,你別按照自己的想法給我倒水。當阿姨這麼做的時候,阿姨有個感覺:我對你這麼好,你要承認我是個好人,而且你要對我怎麼怎麼樣,其實這是一種道德綁架。 P:那王小波呢? W:他有自我,他在中國是另類。有3個中國學者對我影響比較大,當然是當代的,王小波、劉小楓,還有孫隆基。我覺得他們3個都是很清晰地知道:人要做自己是最重要的。王小波沒有這麼多理論,但是他的小說雜文都在講這個。 P:一個中國式「好人」,最初是怎麼來的? W:母嬰關係。比方說嬰兒想跟媽媽建立關係的時候,他發現他不能以自己的本來面目跟媽媽建立關係。 要以本來面目和媽媽建立關係,一定有一個前提,媽媽能夠看見他,媽媽能夠允許他的活力、尊重他的活力,也就是尊重他的感受,這樣嬰兒的自我就是圍繞著自己的感覺構建的,這就是我們說的「真自我」。 但是中國的媽媽普遍沒有這個能力,也通常沒有這個意願去尊重孩子的感受,都是讓孩子圍著她的感覺轉。或者都不是媽媽讓孩子,而是只要孩子想親近媽媽,他能做的方式,就是對媽媽察言觀色,去揣摩媽媽的意思,滿足媽媽的情感需求,這時候反而能和媽媽建立一定的情感聯繫。這樣一來,就構成他對媽媽好,他才存在。這就是「人者仁也」最初的那個東西。一個孩子必須對媽媽好,他才能在媽媽那兒得到一定的確認,他才是存在的。
孤獨的嬰兒,會有可怕的不存在感。(畫的作者:張曉剛) P:這樣看來,「中國好人」其實是失去自我的人。因為自我不存在,所以只能圍繞別人的感受打轉。但是西方的好人如華盛頓,則首先以自我感受為重。把自己安頓好了,才去對別人好,這是為什麼? W: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在西方有所謂的超越界,就是上帝、神。可能主流文化中,只有中國是純世俗文化,在其他各種各樣的文化里都有神或上帝存在。在基督教文明中,你要通過神父找到上帝,這個時候就出現中世紀的黑暗。後來文藝復興,每個人可以自己通過看《聖經》來找到上帝。所以,每個人的內心有一個通道,當你自己內心的通道通了,你就可以和上帝對話了。你忠於自己才能看見上帝。而中國人說,你只有把「自我」泯滅了,你才(是個)「好人」,這是最大的區別。 為什麼說媽媽和嬰兒的心靈感應可以拯救一個嬰兒呢?當媽媽和嬰兒有心靈感應的時候,這個通道就開了,其實這就是神性。所以我自己覺得,人家可能是先有好媽媽,所以才能集體發展出找上帝這麼一種哲學來。而我們就是從舜的時候,就能看得出來,我們就沒有好媽媽,結果我們的文化就在這個層面。 P:西方人是,我可以被上帝看到。中國人卻是,我只有對別人好,也就是「仁」,我才會被看到。但是,首先,我們需要被自己的媽媽看到。 W:西方一句話叫「你存在,所以我存在」,這個「你」就是指上帝。心理學家後來按照研究進行劃分,這個「你」就是媽媽,或者是另外一個人。做心理諮詢的價值就在於,心理醫生能夠看見來訪者的存在,所以來訪者就存在。 嬰兒對媽媽是有感知能力的,但是媽媽對嬰兒卻不一定能夠感知。如果媽媽也有,這時候就形成一種呼應,就成了:你存在,我也存在;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這是最深的存在感。比較淺一點的存在感是:我一笑,媽媽高興,媽媽喜悅。這時候我發現,原來我笑,媽媽是喜歡的,這時候我就知道我是受歡迎的,我是有價值的。其實當你說我是有價值的,這個已經是比較低一級了。 我們老說有存在感的人有一個特點:能夠承受孤獨。因為他心裡住著一個愛的人,他找到了存在感。這個愛的人,最初的、也容易的是:愛他的媽媽。這樣一來,這個人就天然獲得了存在感。有些人通過艱苦的努力,可能找到一個神、上帝或者找到了自我的存在感,這個就需要一個很長的歷程。 P:那「中國好人」其實就是沒有存在感的人,而這又由中國式媽媽看不見他們的存在造成。那麼,是我們的文化造成了中國式媽媽的普遍存在,還是中國式媽媽集體造成了中國的「好人」文化? W:我也不知道,這個沒有辦法做考證,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但是我看中國歷史,我會覺得我們的歷史一開始就和西方不一樣,那個味道不一樣。比方說古希臘的三大悲劇之一《俄狄浦斯王》,最終的結局是,俄狄浦斯王殺了自己的父親。雖然最後承擔了罪責,把自己的雙眼弄瞎。 中國文化中舜的故事,他的父親、母親和弟弟怎麼百般地折磨他,他都是用一種逆來順受的方式去對待,就是父親可以殺死兒子。只是因為他運氣好,有神在保佑他,結果沒被殺死,最後堯被他感動,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這樣他就成了中國聖人。 還有一個故事,像古希臘文明中的「三百勇士」,在溫泉關抵抗波斯大軍幾十萬人,對抗那麼多天。這個故事最讓我感動的是斯巴達國王。一個國王竟然帶領300人去抗擊,而且身先士卒。這個人首先味道就不一樣。更不一樣的是,他在出發前對自己的妻子說:我這一去有去無回,我希望你過得好,你找個人嫁了吧。中國文化中,出發前肯定要先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殺了,而且我們的帝王通常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帝王一般不允許他去衝鋒陷陣的。而且斯巴達國王,他和他妻子之間,真的是有愛情的味道的,我們的文化中很少能見到這種感覺。一開始,我們的味道就很不一樣。 所以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但是現在看,我們可以說中國文化的結構出了問題。做「好人」的文化或者做「好人」的哲學,或者整個中國文化都是在否定人的活力。就是你不能發出你的慾望、你的需求以及你自己的聲音,你一定要表達「我為了你」的慾望,而且最好還不是慾望,是「我為了別人好,我為了整個民族,為了大義」,而不能說是為了自己。但是這些所謂的慾望、需求和聲音,都是一個人活力最基本的表達,當我們否定了這個之後,人就剩下一個空架子了,人的活力就沒有了。
中國好人,軟塌塌的外表,只是一個空架子,內心則是荒涼與恐怖。(畫作作者:岳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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