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李澤厚:儒學深層結構

  我有抄舊作的習慣,雖有愧疚之感,尚未見人深責。我的理由以前也說過,那就是與其編新詞談舊貨,不如直接擺舊貨再求售,亦所謂「家有敝帚,享之千金」者也。

  我1996年發表的《初擬儒學深層結構說》,似仍可參考。所謂深層,也就是講自覺和不自覺的個體情理結構。大抄數千字如下:

  我的興趣……主要是想探索一下兩千多年來已融化在中國人的思想、意識、風俗、習慣、行為中的孔子。看看他給中國人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迹,給我們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帶來了些什麼長處和弱點。這個孔子倒是活生生的,就在你、我、他以及中國人的觀念中間。……

  因之,即使廣大農民並不讀孔子的書,甚至不知孔子其人,但沉浸和積澱在他們的行為規範、觀念模式、思維方法、情感態度等意識和無意識底層的,主要仍是孔子和儒家的東西,而不是道家、法家或佛教。當然這些東西也有,但大半已被吸收、包含、融解在儒家中了。這也就是我今天要談的儒學深層結構說。

  因之,所謂儒學的「表層」結構,指的便是孔門學說和自秦、漢以來的儒家政教體系、典章制度、倫理綱常、生活秩序、意識形態,等等。它表現為社會文化現象,基本是一種理性形態的價值結構或知識/權力系統。

  所謂「深層」結構,則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生活態度、思想定勢、情感取向;它們並不能純是理性的,而毋寧是一種包含著情緒、慾望,卻與理性相交繞糾纏的複合物,基本上是以情—理為主幹的感性形態的個體心理結構。

  這個所謂「情理結構」的複合物,是慾望、情感與理性(理知)處在某種結構的複雜關係中。它不只是由理性、理知去控制、主宰、引導、支配情慾,如希臘哲學所主張;而更重要的是所謂「理」中有「情」,「情」中有「理」,即理性、理知與情感的交融、滲透、貫通、統一。

  我認為,這就是由儒學所建造的中國文化心理結構的重要特徵之一。它不只是一種理論學說,而已成為某種實踐的現實存在。

  這個所謂「深層結構」,也並非我的新發現。其實它老生常談,即人們常講的「國民性」「民族精神」「文化傳統」,等等,只是沒有標出「文化心理結構」的詞語,沒有重視表、深層的複雜關係及結構罷了。

  當然,所謂「深層」「表層」的區分並不容易。第一,「深層」是由「表層」經歷長久的時間過程積澱而來,其中包括自覺的文化教育(如古代的「教化」政策)和不自覺的風俗習慣。中介既複雜多樣,自覺不自覺也交錯糾纏,從而很難一刀兩斷,截然劃開。第二,「深層」既然包含無意識和情感,也就很難用概念語言作準確表達。它與「表層」的區分只能大體點明一下。

  那麼,什麼是這個「深層結構」的基本特徵呢?

  我以前論述過的「樂感文化」和「實用理性」仍然是很重要的兩點。它們既是呈現於表層的文化特徵,也是構成深層的心理特點。講這兩點歸結起來,就是我近來常講的「一個世界(人生)」的觀念。這就是儒學以及中國文化(包括道、法、陰陽等家)所積澱而成的情理深層結構的主要特徵,即不管意識到或沒意識到、自覺或非自覺,這種「一個世界」觀始終是作為基礎的心理結構性的存在。

  儒學(以及中國文化)以此而與其他文化心理如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等相區分。自孔夫子「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不語怪力亂神」開始,以儒學為主幹(道家也如此,暫略)的中國文化並未否定神(上帝鬼神)的存在,只是認為不能論證它而把它存放在滲透理性的情感狀態中:「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

  儒學之所以既不是純思辨的哲學推斷,也不是純情感的信仰態度;它之所以具有宗教性的道德功能,又有尊重經驗的理性態度,都在於這種情理互滲交融的文化心理的建構。

  儒學不斷發展著這種「一個世界」的基本觀念,以此際人生為目標,不力求來世的幸福,不希冀純靈的拯救。而所謂「此際人生」又不指一己個人,而是指群體——自家庭、國家以至「天下」(人類)。對相信菩薩、鬼神的平民百姓,那個神靈世界、上帝、鬼神也仍然是這個世界—人生的一個部分。它是為了這個世界、人生而存在的。人們為了自己的生活安寧、消災祛病、求子祈福而燒香拜佛,請神卜卦。

  由於儒家的「一個世界」觀,人們便重視人際關係、人世情感,感傷於生死無常,人生若寄,把生的意義寄託和歸宿在人間,「於有限中寓無限」,「即入世而求超脫」。由於「一個世界」,人們更注意自強不息,韌性奮鬥,「知其不可而為之」,「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由於「一個世界」,儒學賦予自然、宇宙以巨大的情感性的肯定色彩:「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天行健」,「厚德載物」……用這種充滿積極情感的「哲學」來支持人的生存,從而人才能與「天地參」,以共同構成「本體」。此即我所謂的「樂感文化」。

  由於「一個世界」,思維方式更重實際效用,輕遐思、玄思,重兼容並包(有用、有理便接受),輕情感狂熱(不執著於某一情緒、信仰或理念),此即我所謂的「實用理性」。至於這個「一個世界(人生)」的來由,當然並非始自孔子,而是源遠流長,可能與遠古黃河流域自然環境優越(較諸巴比倫以及埃及、希臘),人對「天地」產生親近、感恩、敬重而非恐懼、害怕從而疏離的基本情緒有關。

  這一點,好些人(如牟宗三)也都指出過。不過我以為更重要的是中國遠古巫術傳統的緣故。巫術是人去主動地強制神靈,而非被動地祈禱神靈。中國巫術的過早理性化,結合了兵家和道家,而後形成了獨特的巫史文化,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古史和思想史課題,另文再論。

  由於是「一個世界」,便缺乏猶太—基督教所宣講的「怕」,缺乏無限追求的浮士德精神。也由於「一個世界」,中國產生了牢固的「倫理、政治、宗教三合一」的政教體制和文化傳統;「天人合一」成了公私合一,很難出現真正的個性和個體。

  

  於是,一方面是打著「天理」招牌的權力/知識系統的絕對統治,另方面則是一盤散沙式的苟安偷生和自私自利。總之,由於「一個世界」的情理結構使情感與理知沒有清楚劃分,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混為一體,也就開不出現代的科學與民主。

  今天的工作似乎在於:要明確意識到這個問題。要明確意識它,需要進一步了解儒學在表層是如何來構造這種情理結構的。儒學向以人性為根本,講倫理、政治、宗教或統攝或歸結為人性問題。不管是「禮」是「仁」,是孟是荀,人性問題始終乃關鍵所在。人性與個體的感性心理直接關聯,由此才可能產生情理結構的建造。

  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於女安乎?……女安,則為之。」孟、荀都大講人禽之辯,端在人性。因此不管是「性善」(人有先驗的善端)、「性惡」(自然動物性),都強調教育,以使人性復歸(孟)或獲得人性(荀)。

  而所謂教育,也就是要求將理性滲入情感,使人的動物性情慾轉換為「人性」情感。例如,在動物界,母愛是一種生物本能。儒學雖以這種生物本能的感性為前提,卻強調它的「人化」性質,即強調不但母親而且父親也應該愛子女(父慈)。

  更重要的,它強調必須是雙向的愛,即子女更應該愛父母(子孝)。儒學強調這種愛不能只是外在的禮儀秩序或制度規範,而更應該是內在情感態度的培育。

  孔子說:「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儒學以人性的情感心理作為出發點,以這種雙向的親子之愛以及兄弟(家庭成員)之愛作為軸心和基礎,來建構社會的一切,由倫理而政治(「邇之事父,遠之事君」等)和宗教(三年之喪、祖先崇拜等)。

  從而,所謂「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就完全不是某種純粹理性的哲學的思辨,也不是某種實踐理性的道德規範,而是在營造某種感性心理的情理結構。各種宗教都著力建立自己的情感結構。它們常常以一個超越的神本體作為信仰的對象和情感的依託;或以理性獨立自足,絕對無誤,通過理知便足以論證神的存在(如本體論、宇宙論、目的論等證明);或恰好相反,強調「正因為荒謬,所以我相信」,排斥理性,直接訴諸情感。這裡這些情理關係和結構便頗不同於儒學。儒學把依託和歸宿不建築在神或理性(真理)之上,而建築在情理交融的人性本身之中。

  因之,不強調理性與感性、靈與肉、彼岸與此岸的對立和衝突,而是要求由感性肉體負載著的心理本身,成為形上追求的對象,即追求感性血肉本身積澱的完成和圓滿。所謂「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即此之謂也。

  這也就是情本體的儒學傳統,因之無論是對外在人文(包括外在倫理規範)的追求,或者是對內在人性(包括個體道德心理及行為)的塑建,都並不離此「一個世界」。「一個世界」使日常生活中的人間情感關係,成為不可或缺的人生存在的真實本體。

  前面所講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在這「一個世界」中的人間情愛,與「愛上帝和上帝的聖愛」(兩個世界)為背景的人間情感,是否仍有些不同,很值得研究。

  前者的人間情感本身可以是本體,後者則不然,本體必須是上帝,即使上帝就在人間。這也就是當年我講《紅樓夢》與《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不同,基督徒拯救靈魂與儒家士大夫救民水火的不同。

  港台新儒家和大陸新儒教宣講者都沒有著重注意到,這個千百年來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一個世界」中的情理結構,它作為本體的現實存在和強大力量的重要性。這個重關係、重人情的情理結構系統,便可以作為今日的傳統宗教性道德和美德倫理,在人慾橫流的市場價值中起解毒和糾偏作用。

  孤獨、吸毒、流浪、性放縱、沉溺於虛幻世界的年輕人,在偶一為之的個體浪漫之後,可以猛回頭來在人世現實中去求得真正的心靈快樂。

  中國社會至今仍然是人情味相對濃厚,人際交往相當頻繁,人際關係比較稠密,訪親探友、禮尚往來的風俗習慣仍在延續。雖然這與中國人口多、聚居密有關,但「一個世界」「情本體」傳統仍然是其心靈底色。

  在政治哲學上,1999年《說儒法互用》文也曾提出重情感的「屈法伸情」「原心論罪」「重視行權」「必也無訟」,其實還可以加上「戴罪立功」「將功贖罪」,而不只是就事論事,按律議處。

  與此有關聯的一點,與許多學人一樣,我也曾將中國傳統的「安身立命」,與基督教的「終極關懷」相提並論,混為一談,其實錯誤。當然,基督教有許多不同的教派和理論,保羅·田立克(Paul Tillich)的「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未必為卡爾·巴特(Karl Barth)「全然異者」(the wholly other)所接受,儘管基督教某些教義和教派強調上帝就在這個世界裡,與人同受苦難,以消除靈肉、身心、天人兩個世界的割裂。

  但對創造和主宰這個世界的超驗的、非物質性的力量和最終實在的信仰和崇拜情感,卻仍然是各教派理論的主流。

  基督教的上帝仍然不同於中國的「天」,從而,「終極關懷」與中國的「安身立命」也仍然不同。從情感說,後者是以橫向關係的人間情愛為最後的皈依,前者仍然是以縱向的人與上帝的愛為最終本體。

  基督教以拯救靈魂為使命,中國士大夫以懷萬民憂樂、開萬世太平為擔當。得志與民同樂,不得志或退隱山林,或傳授門徒,或寄情文藝,超脫執著,安身立命。而經常還是「身在江湖,心懷魏闕」:「關心莫過朝中事,袖手難為壁上觀」(李銳詩)。

  此外,按照基督教原罪說,各種苦難和受難並非因為個體的不道德行為和心理所導致,生存的有限性本身就是罪的表現,與道德與否可以全無關係,所以無辜者受苦難,具有一種本體論的意義。無辜受難而追求救贖,卻並不可能得到,於是基督教以聖愛來超越遵循道德也無辜受難的福德兩違,泯滅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世俗期望,以超越道德和倫理而歸屬於神。

  這的確令人震撼,而感受到其崇高偉大,但這卻並不符合中國傳統。有如歷史本體論所引愛因斯坦的話說,「我不相信個體的不朽,我認為倫理學只是對人的關懷,並無超人類的權威立於其後」。

  中國傳統執著於「一個世界」中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歷史論評,將福德統一、將「歷史與倫理二律背反」統一於人類未來世代中而非神的懷抱。人類學歷史本體論也強調,只有愛能使虛無消失,但這個愛並不脫離世俗生活和自然世界、山水草木,歷史進入形上便將個體生存的缺失性、暫時性、有限性,安息在歷史世代前行的道德又超道德的崇高心境中。

  真所謂:無可奈何人活著,似曾相識愛歸來;四大皆空還得活,知其不可而為之。如斯而已,豈有他哉。甚至不是去追求三不朽,因為它們一萬年也如塵土,於是只有愛此人生愛此世界,感傷、了悟、珍惜、眷戀,超脫而又執著地度此一生。此或將被猛烈抨擊,更無所謂也。

(節選自《倫理學補註》,原載於《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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