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劉勰的文學創作審美境界論──兼論《養氣》篇的主旨

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問題,是古代文論的一個重要問題。它主要是指文學創作過程中創作主體的精神境界,即作家應以怎樣的心態進行創作、文學創作應該在怎樣的狀態下進行。一般說來,中國古人崇尚文道自然,追求文學創作率性自然的審美境界。從創作動機的發生到藝術意象的營構、從主體性靈的發抒到創作技藝的運用,都要求做到自然而發、自然而成,反對那種苦心竭慮、刻意雕琢的創作。縱觀古代文論史,可以看到,這個問題在劉勰的《文心雕龍》中得到較早也較深刻的論述。但是,長期以來,在《文心雕龍》研究中,這個問題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以至被其他問題的研究所取代。這主要表現在對《文心雕龍·養氣篇》的理解上。我們以為,劉勰在《養氣》篇主要論述的就是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問題。本文將以《養氣》篇為主,兼及《文心雕龍》其他有關篇章,探討劉勰對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問題的認識。

關於《養氣》篇的主旨,前人多有論述。清紀昀在評該篇「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時說:「此非惟養氣,實亦涵養文機。《神思》篇虛靜之說,可以參觀。」[1]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云:「此篇之作,所以補《神思》篇之未備,而求文思常利之術也。」[2]時人論「養氣」,多承此見,認為劉勰論「養氣」,目的在於求得精神「虛靜」,以「陶鈞文思」(《神思》)。這些觀點準確地把握到劉勰的「養氣」論與「神思」說的內在聯繫,確實很有見地。但是,僅僅把《養氣》篇的主旨歸結為「涵養文機」,「以求文思常利之術」,認為《養氣》篇是「補《神思》之未備」,未免忽視了「養氣」論與「虛靜」說的區別,從而也取消了《養氣》篇的獨立性。《文心雕龍》是一部「體大慮周」的著作,很難想像劉勰會將《養氣》篇僅僅視為《神思》篇的補論而獨立成篇。

論者所以將《養氣》篇的主旨限定為「求文思常利之術」,大概是根據《養氣》篇:「且夫思有利鈍,時有通塞。沐則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黷」這段話,下文承此提出「養氣」的方法。但從全文來看,這只是劉勰主張「養氣」的理由之一。而且,這段話意在指出,在文思蹇塞不通、「神之方昏」之際,不可勉強而為,否則將「再三愈黷」,越想越糊塗。下文的「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正是對此意的很好說明。由此可見,劉勰論「養氣」,雖與「陶鈞文思」有關,但重點不在這裡。

我們以為,要探索《養氣》篇的主旨,必須弄清劉勰主張「養氣」的根據。從全篇來看,劉勰主張「養氣」,理由如下:一是所謂「性情之數」。《養氣》篇云:「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慮言辭,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鑽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此性情之數也。」文學創作是「心慮言辭」的精神活動過程,「吐納英華、莫非情性」(《體性》)。因此,作家創作要掌握「性情之數」,作到「率志委和」,不可「鑽礪過分」,否則不僅不能「理融而情暢」,而且將導致「神疲而氣衰」的後果,身心同受傷害。其二是「器分有限」。「若夫器分有限,智用無涯。或慚鳧企鶴,瀝辭鐫思。於是精氣內銷,有似尾閭之波;神志外傷,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之盛疾,亦可推矣。」鳧脛短而鶴脛長,皆出本性自然,若因短而續,因長而斷,則有違本性。劉勰指出,作家「器分有限」,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創作應當發自本性自然,不可「慚鳧企鶴」、「瀝辭鐫思」、「牽課才外」,這樣不僅創作難有成就,且將有傷性害身之患。其三是「學業」與為文不同。「夫學業在勤,故有錐股自厲;志於文也,則申寫郁滯,故宜從容率情,優柔適會。若銷鑠精膽,蹙迫和氣,秉牘以驅齡,灑翰以伐性,豈聖賢之素心,會文之直理哉!」從這裡可以看出,劉勰已認識到了治學與文章寫作、乃至文學創作的差異。治學須當勤勉,不妨竭慮苦思,而文學創作則是抒寫作家郁滯於胸的審美情感,因而需遵循「會文之直理」,即「從容率情,優柔適會」。再有一點,即前文所述的「思有利鈍,時有通塞」。這幾點是劉勰提出為文「養氣」的主要理論根據。

我們看到,劉勰在論述「養氣」的理由時,始終貫穿的基本思想,就是文學創作應該發之自然,「適分胸臆」,自然而成,不可刻意雕琢,竭情苦慮。這一點突出表現在劉勰強調文學創作要遵循「從容率情,優柔適會」這個「會文之直理」上。《養氣》篇的主旨就在於闡明這個「會文之直理」,以及如何在創作中體現它。而「會文之直理」又是「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這個「性情之數」的反映和表現。「率志委和」在文學創作過程中體現為一種率性而發、從容不迫、直接抒寫的自然自如的審美境界,亦即「從容率情,優柔適會」的審美境界。劉勰著《養氣》篇,立意正在於指出文學創作是作家審美情感的自然發抒,是作家創作才能自由發揮的過程。作家在創作過程中應該從容不迫地抒寫情感,優柔自適地抒懷命筆,只有這樣,文學創作才能做到「理融而情暢」,既不可因「慚鳧企鶴」而「瀝辭鐫思」、「牽課才外」,也不可在文思壅滯之際竭情苦思,「鑽礪過分」,這樣做是有違於「聖賢之素心,會文之直理」的。有些論者論「養氣」時喜歡引用《神思》篇「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認為《養氣》篇正是取此意而論如何「涵養文機」的問題。其實劉勰這段話是指出在文思滯塞不通之時,不可「勞情」、「苦慮」,與《養氣》篇「思有利鈍,時有通塞,……神之方昏,再三愈黷」用意相同,講的都是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問題。

那麼,文學創作如何才能達到「從容率情,優柔適會」的審美境界呢?《養氣》篇云:

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葯倦。常弄閑於才鋒,賈余於文勇,使刃發如新,湊理無滯。雖非胎息之邁術,斯亦衛氣之一方也。

這就是劉勰所主張的「養氣」的方法。「養氣」的關鍵在於「節宣」。「節宣」具體是指「清和其心,調暢其氣。」既然「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是文學創作的「性情之數」,那麼,劉勰論「養氣」的方法,也主要針對「率志委和」下功夫。志者,心者也。和者,氣之和也。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云:「養氣謂愛精自保,與《風骨》篇所云諸氣字不同。」[3]「養氣」之氣與《風骨》篇諸氣字關係如何暫且不論,但將「養氣」的內容僅僅限定為「愛精自保」,恐不合劉勰之意。劉勰在《養氣》篇總是將「氣」與「志」或「神」結合起來論述。如講到「性情之數」時說「鑽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又如「凡童少鑒淺而志盛,長艾識堅而氣衰。志盛者思銳以勝勞,氣衰者慮密以傷神。」這裡,「志」與「氣」明顯是互文,兩者相合即為「志氣」。這段話從個體生理學、心理學角度論述了「童少」與「長艾」在文學創作上的勞逸不同情況。「童少」者志氣盛旺,才思敏銳,可勝寫作之勞,「長艾」者志氣衰頹,思慮細密,有傷神之患。再如:「或慚鳧企鶴,瀝辭鐫思。於是精氣內銷,有似尾閭之波;神志外傷,同乎牛山之木。」「神志」與「精氣」對舉。「神志」即「志」,「精氣」即「氣」,兩者同在受損傷之列。《養氣》篇「贊」云:「玄神宜寶,素氣資養」。「玄神」即「神志」,「素氣」即「精氣」,兩者均需寶愛、保養。由此可見,「養氣」不僅包括保養「精氣」,還包括保養「神志」,可以說,「養氣」之氣指的應是「志氣」,包括生理、心理兩方面。

在古代生理、心理學中,「精氣」或稱「血氣」,指的是人的生理方面,而「神志」或稱「精神」,則屬於心理學範疇。古人認為,人的生命活動是生理的「精氣」、「血氣」與心理的「神志」相互聯繫、相互作用的過程。《淮南子·原道訓》指出:「今人所以眭然能視,?然能聽,形體能抗,而百節可屈伸,察能分黑白,視美醜,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至於「志」與「氣」的關係,《孟子·公孫丑》云:「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氣」為「志」的基礎,「志」乃「氣」的統帥。古人認為,理想的生命活動應該是「氣」與「志」即生理與心理的和諧統一。《淮南子·精神訓》以為,如果「耳目淫於聲色之樂」,就會使「五藏動搖而不定」,導致「血氣滔盪而不休」,引起「精神馳騁於外而不守」。這樣,即使「禍福之至,雖如丘山」,也「無由識之矣」。如果使「耳目精神玄達而無誘慕,氣志虛靜恬愉而省嗜欲」,就會達到「五藏定寧充盈而不泄,精神內守形骸而不外越」,即「志」與「氣」和諧統一的境界,人在這種身心和諧統一的境界中可以發揮無窮的作用。「精神盛而氣不散則理,理則均,均則通,通則神。神則以視無不見也,以聽無不聞也,以為無不成也。」這些看法對劉勰的「養氣」論無疑是有影響的。

如前所述,劉勰在《養氣》篇總是將「氣」與「志」結合起來論述,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劉勰所謂的「性情之數」、「聖賢之素心,會文之直理」都是針對「志」與「氣」的關係而言的。由此可見,劉勰所以提出為文「養氣」,正是源於對文學創作過程中作家的「志」與「氣」之間關係的深刻認識。劉勰主張「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目的在於要求作家在文學創作時要做到心志清和,血氣諧暢,使身心和諧統一,這樣,在文學創作過程中就能夠「率情」而發,從容不迫,自然自如地抒情寫物,從而達到「理融而情暢」的審美境界。所謂「節宣」,節者,節制也,即《淮南子·精神訓》所說的「省嗜欲」、「無誘慕」,如此,則「精神內守形骸而不外越」,凝定專一,優柔自適,達到心志清和的境界。宣者,通也。「精神內守形骸而不外越」,則五臟之氣「定寧充盈而不泄」,互相暢流通達,達到血氣諧暢的境界。「節宣」的目的就在於「清和其心,調暢其氣」,使作家的身心達到自由和諧的境界。心志清和,血氣諧暢,就可以循心之所至,隨意之所適,從容不迫、自然自如地進行創作。這是文學創作達到「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的審美境界的必要前提。

這樣看來,《養氣》篇的「節宣」與《神思》篇的「虛靜」在根本上是相通的。《神思》篇的「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與《養氣》篇的「清如其心,調暢其氣」含義基本相同。《神思》篇的「志氣統其關鍵」中的「志氣」,歷來釋解紛紜。其實,若聯繫《養氣》篇來看,所謂「志氣統其關鍵」,實際講的是「志」與「氣」的關係在藝術構思中的作用問題。如果心志清和,血氣諧暢、身心和諧統一,那麼,作家的心理活動就達到非常自由的境界,「神則以視無不見也,以聽無不聞也,以為無不成也」,可以充分自如地發揮創作才能,自然可以進行「寂然凝慮,思接干載;消然動容,視通萬里」(《神思》)的藝術想像活動。「虛靜」說與「養氣」論的區別在於「虛靜」說重在論述藝術構思的心理境界,而「養氣」論則重在闡述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問題。兩者各有側重。「虛靜」說與「養氣」論之所以內在相通,在於藝術構思是文學創作的中心環節,文思是否暢通決定著文學創作能否達到「從容率情」、「率志委和」的審美境界。可以說,藝術構思的狀態是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的集中體現。因此,劉勰進一步強調在文思不通、心思煩亂之際,應「煩而即舍,勿使壅滯。」「志,氣之帥也」。心理上的思緒煩亂將導致生理上的血氣壅滯、「滔盪而不休」。在這種情況下,若繼續「勞情」、「苦慮」,將「再三愈黷」、「神疲而氣衰」。因為,「夫精神氣志者,靜而日充者益狀,燥而日耗者益老。」(《淮南子·原道訓》)因此,劉勰主張「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要求作家始終保持身心自由和諧的狀態。在文思暢通之際,欣然命筆,「從容率情」;在文思滯塞之時,斷然捨棄,「煩而即舍」、「理伏則投筆以卷懷」,「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葯倦,」保持充沛的體力和健康的精神狀態。同時,「常弄閑於才鋒」,注意培養鍛煉創作才能,這樣,在藝術興會來臨之際投入創作,文學創作就能達到「刃發如新,湊理無滯」的境界,即如《莊子·養生主》所說的庖丁解牛那樣「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的完全自由自如的審美境界。

如前所述,《養氣》篇的主旨是闡明所謂的「會文之直理」。這個「會文之直理」大體來說包括互相聯繫的兩個方面:「從容率情」是指文學創作的從容不迫、率性自然的審美境界問題;「優柔適會」指的是對待文學創作的態度問題,也可以說是如何使文學創作達到「從容率情」、「率志委和」的審美境界的問題。劉勰論「養氣」的方法也是針對這兩方面而發的。「清和其心,調暢其氣」,是指在創作過程中作家應做到身心和諧統一,這樣才能「從容率情」、「率志委和」。而「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葯倦」,則是申明「優柔適會」之旨。前者是後者的基礎,後者則是對前者的補充,兩者相互聯繫,相得益彰。

劉勰強調在文思煩亂之際應「煩而即舍,勿使壅滯」。「煩而即舍」之後就是「優柔適會」的問題了。這裡的「會」,《總術》篇稱之為「情會」,大體相當於陸機《文賦》中的「應感之會」,指的是文學創作過程中,文思豁然貫通,藝術意象倏然而來,麗辭佳句紛紛而至,作家的創作才能最充分最自由地發揮的境界,也就是《神思》篇所說的「駿發之士,敏在慮前,應機立斷」;《總術》篇的「數逢其極,機入其巧,則義味騰躍而生,辭氣叢雜而至」的境界,即藝術興會。可以說,它是文學創作的「率志委和」、「從容率情」的審美境界的最突出、最典型的表現。

劉勰強調「優柔適會」,適者,適應、順應之義也。即不強求其「會」,不勉強操筆,不苦思竭慮。在藝術興會不來之際,要「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葯倦」,同時,還要「常弄閑於才鋒,賈余於文勇」,即培養、鍛煉創作才能。《神思》篇曾指出,在文思滯塞、心物懸隔,辭義不達之際,要「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可知文學創作要臻至「無務苦慮」,「不必勞情」的審美境界,必須「秉心養術」、「含章司契」。這也是「優柔適會」的內容。文學創作的「率志委和」、「從容率情」的境界,是作家的創作才能自由發揮的過程,要達到這種境界,必然以作家能熟練掌握文學創作的規律、技巧為前提,所謂「才之能通,必資曉術。」(《總術》)劉勰嚮往庖丁解牛那樣「刃發如新、湊理無滯,即創作活動自然而然、自由自發的審美境界,而庖丁卻是經過十九年的解牛實踐才達到這種遊刃有餘的神妙境界的。(參見《莊子·養生主》)劉勰自然很清楚這一點,因此,他特彆強調作家藝術修養的重要性。《事類》篇指出:「文章由學,能在天資。才自內發,學以外成」,「是以屬意立文,心與筆謀。才為盟主,學為輔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學偏狹,雖美少功。」才能雖有天資的成份,但學習可以充實、輔助才能。學習是提高創作才能的重要途徑。《體性》篇云:「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才能因作家稟氣賦性不同而各有所長,因而要根據稟性的情況來學習,「才由天資,學慎始習」,「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劉勰所說的「學」的內容,既包括文學創作的一般規律和技巧,也包括各類文體獨特的體制規範、創作要求。《總術》篇將它們統稱為「術」。劉勰要求文學創作應「執術馭篇」,作家只有將創作所需的創作規律、藝術技巧熟練掌握、諳熟於胸,才能在創作中「控引情源,制勝文苑」(《總術》)。《神思》篇指出,「陶鈞文思」的另一方面是「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積學」、「酌理」、「研閱」等都是掌握創作規律、提高創作才能的方法。如果說「虛靜」是作家臨文之際的心理狀態,那麼,「積學」等則是為文之前的藝術修養。兩者相互關聯,互相作用。如果沒有「虛靜」,藝術構思、藝術創作就不可能順利進行,作家的創作才能也不可能自然而然地發揮;如果不掌握文學創作的規律、技巧,或掌握得不熟練,那麼,文學創作同樣難以達到「率志委和」、「從容率情」的審美境界。作家的創作才能主要表現在對文學創作的規律、技巧的掌握和運用上。《總術》篇對此有非常精到的論述:

是以執術馭篇,似善弈之窮數;棄術任心,如博塞之邀遇。……若夫善弈之文,則術有恆數。按部整伍,以待情會。因時順機,動不失正。數逢其極,機入其巧,則義味騰躍而生,辭氣叢雜而至。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斷章之功,於斯盛矣。

「斷章之功,於斯盛矣」。可見,這是劉勰極為欣賞並著力追求的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所謂「善弈之文,則術有恆數」,即是指「按部整伍,以待情會。因時順機,動不失正。」在劉勰看來,熟練地掌握文學創作的規律、技巧,是文學創作的必要條件,但掌握了創作規律、技巧,並不一定能寫好文章,還要「以待情會,因時順機」。時機不來,情會不到,不可勉強操筆。只有在藝術興會來臨之際,作家「因時順機,動不失正」地發揮其創作才能,充分自如地運用創作規律、技巧,達到「數逢其極,機入其巧」的境界,從而取得「義味騰躍而生,辭氣叢雜而至」,即「理融而情暢」的審美效果。不難看出,《總術》篇的這段論述,與《養氣》篇的「從容率情,優柔適會」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繫。它實際上是從創作規律技巧的掌握與運用、創作才能的發揮上進一步揭示了「優柔適會」的審美內涵,體現了劉勰對藝術修養與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的關係的深刻認識。由此也可以看出,劉勰對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問題的認識,是比較全面而深刻的。

劉勰的「養氣」論中包含著許多古代生理、心理學內容,因此,不少論者認為,劉勰的「養氣」論是建立在秦漢以來的「精氣」說和「養生」論基礎上的。這種觀點確有一定道理。但是,從《養氣》篇的理論宗旨來看,我們以為,在探討劉勰的「養氣」論的理論淵源時,應注意先秦道家思想的影響。道家尤其是莊子的思想本來就包含非常豐富的心理學內容,有著明顯的養生保身傾向。秦漢以後至漢末魏晉時期盛行的「養生」論在很大程度上是受道家思想的影響而產生的。

如前所述,劉勰的「養氣」論與他的「虛靜」說在根本上是相通的。而他的「虛靜」說如許多論者指出的那樣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響。但是,不少人在解釋劉勰的「虛靜」概念時,通常只聯繫「虛靜」在道家思想中的認識論內涵。其實,在道家思想中,「虛靜」是個內涵非常豐富的概念。道家認為,道是「自然無為」、「莫之為而常自然」的。(《莊子·繕性》)然而,自然無為的道卻創生並主宰著天地萬物的變化發展,「覆載萬物,刻雕眾形」(《莊子·大宗師》),因而,道又是「無為而無不為」的,道的這種「自然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的特徵就是「虛靜」。所謂「唯道集虛」(《莊子·人間世》)、「虛則無為而無不為」(《莊子·庚桑楚》),「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莊子·天道》)。因此,「虛靜」主要是指道在創生、主宰天地萬物過程中所體現的「自然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的自由境界。老子強調「法自然」、致虛守靜以觀道,莊子主張「心齋」、「坐忘」以體道,其根本目的都在於追求人的生命活動臻至道的那種「自然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的自由境界。所謂「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莊子·天道》)道家認為,在體道的「虛靜」境界中,人的一切生命活動都發諸本性必然,都是自然自發地進行的,因而是絕對自由的。這是「虛靜」在道家思想中最本質也最深刻的內涵。劉勰的「虛靜」說既然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就不可能僅僅是吸收、運用了「虛靜」的認識論方面的內涵。

「虛靜」在道家思想中不僅只停留在哲學層面上,還被引入關於技藝活動的論述中。《莊子》中有很多關於技藝活動的論述,在這些論述中,莊子特彆強調主體精神的「虛靜」,並把它與技藝創造活動的自由境界聯繫起來。如梓慶削木為鐻,「必齋以靜心」,「不敢懷慶賞爵祿」、「不敢懷非譽巧拙」,直至「忘吾有四肢形骸」,然後才「以天合天」地進行創造。(參見《莊子·達生》)庖丁解牛之時,「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完全是在「虛靜」狀態下操作。正因為如此,梓所削之鐻成,「見者驚猶鬼神」,庖丁解牛達到「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的境界。他們的技藝創造都達到了神化境界,莊子稱這種境界為「道也,進乎技矣」。(參見《莊子·養生主》)所謂「道進乎技」,是指道已體現在技藝的創造活動之中了,換言之,技藝創造活動已臻至道的那種「自然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的自由境界了。由此可見,莊子在技藝創造活動中所追求的「道進乎技」的審美自由境界,實際上是他的理想的人生追求的反映。作為人的生命活動之一的技藝創造活動,應該與人的自由本性是一致的,應該體現出人的生命活動的率性自然、天真自發的審美境界。這是莊子以「虛靜」論述技藝創造活動的精義所在。

莊子的這種思想必然會對文學藝術創作產生深刻影響。這不僅因為文學藝術創作都包含著一定的技藝因素,而且因為文學藝術創作從根本上說都與莊子所說的技藝創造一樣,都是人的生命活動,都要體現出人的生命活動的自由境界。實際上,這種影響在漢末蔡邕的書法論中已體現出來了。「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後書之」,「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蔡邕追求書法創作的「任情恣性」、「隨意所適」的審美境界,與莊子的「以天合天」、「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以及劉勰「養氣」論的「率志委和」、「從容率情」的內涵是相通的。而蔡邕所說的「散懷抱」、「默坐靜思」,也大體相當於莊子的「齋以靜心」、劉勰的「虛靜」與「節宣」。陸機的《文賦》在具體論述文學創作過程時,曾多次接觸到「虛靜」問題,但《文賦》「巧而碎亂」(《序志》),對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問題未遑多論。傳為葛洪所作的《西京雜記》云:「司馬相如為《子虛》、《上林》賦,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躍然而興,幾百日而後成。」[5]「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即是「虛靜」,而「忽然如睡,躍然而興」,則與劉勰的「養氣」論中的「優柔適會」的內涵相合。劉勰在道家思想相當盛行的時代環境下,受到莊子以「虛靜」論技藝創造、追求生命活動的率性自然思想的啟發,在總結前人理論探索的成就的基礎上,在《文心雕龍》中專設《養氣》篇,對文學創作的審美境界問題作了全面而深刻的理論闡發。在論述「養氣」問題時,劉勰不止一次地運用《莊子》中的一些典故。如劉勰在論述「養氣」的方法時,要求文學創作應達到「使刃發如新,湊理無滯」的審美境界。「刃發如新,湊理無滯」即源於《莊子·養生主》中「庖丁解牛」這個最集中地體現莊子「道進乎技」思想的寓言。這也充分體現出了劉勰的「養氣」論與莊子思想的深刻聯繫。

[1]轉引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49頁。

[2]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04頁。

[3]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第204頁。

[4]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中國古代美學資料選編》(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4頁。

[5]《西京雜記》卷二,見《筆記小說大觀》第一冊,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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