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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冷香魂吊李賀

1.鬼才

  當年杜牧給李賀的詩集寫序時,也許並沒有對這個英年早逝的詩人有太多的敬畏之心。看他所寫的那篇文章,文字本來不多,只有短短的兩段,其中一大段還是反覆解釋自己沒有給李賀詩歌寫序的想法,幾番推脫後,拗不過朋友的面子才勉為其難,更何況朋友說了「公(杜牧)於詩為深妙奇博」。朋友稱頌杜牧為詩歌評論界的權威,看來杜牧確實也是以權威自居的,所以接下來那段文字他就毫不客氣對李賀的詩歌進行了點評,說李賀的詩歌寫了很多大家很少涉足的題材,比如「牛鬼蛇神」之類,最後蓋棺論定地說「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言下雖有惋惜之意,好像感嘆李賀死得太早,缺少「理性」,沒有能夠成熟起來,實際卻是說李賀以現在成績還不足躋身大家之列。

  文人的心思真夠細膩的。其實大家心理都清楚,年齡不能成為衡量成就的標準,年輕也不是李賀的錯。初唐的大才子王勃比李賀少活了一歲,從來沒有人說他不夠成熟。俄國詩人萊蒙托夫也是二十七歲而逝。徐志摩與普希金壽命較長些,前者不過三十五歲,後者也僅有三十八歲。雖然也有大器晚成者,如蘇軾的父親二十六歲才開始學習,沈德潛晚年才有人仰視,但在人們的眼光中他們都與才子拉開了距離。

  缺乏理性似乎也不能成為詩人的缺陷,感性正是詩人的標誌。鍾愛李賀的批評家異口同聲地說,李賀的詩歌所長正在理外,「不講理」的寫法就是他的特色,要求李賀講理,就是扼殺這個天才,但這種聲音來得畢竟太遲了,李賀已經與「牛鬼蛇神」聯繫在一起了。當年宋人錢易在《南部新書》中「李白為天才絕,白居易為人才絕,李賀為鬼才絕」,嚴羽《滄浪詩話》說「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都是肯定李賀是一個與李白、白居易齊名的才子,但《文獻通考》引宋祁之言曰「太白仙才,長吉鬼才」的時候,讓我們感到李賀的才氣就來得有些詭異了,不由自主會想到鬼氣森森,陰風習習,魅影幢幢。

  因此清人方拱乾非常氣憤地說,李賀是個「才人」,他所寫的詩與揚子云的文章一樣含意深遠(這個比喻不好,蘇軾說揚雄是在以艱深之辭文淺易之意,即揚雄的文章文辭看起來深奧,實際上內容淺薄),他們都是把別人說不出來的、把其他人無法理解的東西表達出來了。李賀寫詩嘔心瀝血,當時人都敬佩他,現在這些人不了解他,動輒說他是「鬼才」,李賀聽到後,肯定掉頭不顧(《昌谷集注序》)。

  宋人周益公在《平園續稿》中說:「昔人謂詩能窮人,或謂非止窮人,有時而殺人。蓋雕琢肝腸,已乖衛生之術;嘲弄萬象,亦豈造物之所樂哉?唐李賀、本朝邢居實之不壽,殆以此也。」周益公說李賀死得早,是因為他寫詩寫得太辛苦。明代竟陵派的鐘惺也說李賀「刻削處不留元氣,自非壽相」。

  清人潘德輿則說,寫詩寫得辛苦的人很多,也有長壽的,李賀死得早,就是因為他是「鬼才」,好作「鬼語」,此乃夭壽之兆。整天寫那些「鬼燈如漆點松花」(《南山田中行》)、「鬼血灑空草」(《感諷五首》其三)、「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秋來》),鬼神自然也會對他產生興趣了。

李商隱寫過一篇《李賀小傳》,說的是天上的神仙對李賀產生了興趣。據李賀的姐姐敘述,李賀將要死的時候,大白天看見一個穿紅衣服的人,駕著赤虯,拿著一封又象上古時期的篆文又象石鼓文反正沒人讀懂的一封信,笑著說:「天帝召見你。」李賀從病榻上滾將下來,在地上邊磕頭邊苦苦哀求,說自己的母親年紀大了,又多病,需要人照顧。這個穿紅衣服的「天使」說道:「天帝建造了一座白玉樓,要你前去寫篇文章記述這件事情。天上的生活其實很悠閑的,你不用擔心。」李賀聽後,在一邊號啕大哭,一頓飯的工夫,他就與世長辭了,據說李賀的寢室馬上冒出一股青煙,在場的人們還聽見了行車與音樂的聲音。

對這件事情,李商隱其實也是將信將疑。他說李賀的姐姐不可能杜撰故事,但又很困惑,一口氣問了許多個為什麼:難道天上真有神仙嗎?難道神仙里也沒有李賀這樣會寫文章的才子,非得奪走他的壽命,讓他的人生如此短暫?李賀活在這世上,只是一個小小的從九品奉禮郎,從來沒有人覺得他有什麼稀罕,沒有多少人拿正眼瞧他,而天帝卻這樣看重他,究竟是誰的眼光出了問題,是天帝還是世人?看來,李商隱是在為李賀的埋沒而鳴不平,不過,他給李賀安排的結局很讓俗人羨慕,未必適合李賀。李賀也涉獵過一些遊仙之類的詩歌,寫仙人的生活確實不是他的特長,更何況那些御用文字,這個位置還是李白去更為合適,至於李賀,靈界才讓他更有用武之地。

  據統計,在李賀240首詩中,天神類40篇,鬼魂類27篇,其中一些描述仙人生活的詩歌給人新奇的感覺,如《天上謠》: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瓔。秦妃捲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天河夜轉,銀浦水聲,桂花不落,蘭花常開,北窗日曉,青桐鳳小,仙妾采香,秦妃捲簾,仙女拾蘭,王子吹笙,羲和走馬,詩歌一反凄苦陰冷的底色,顯得流光溢彩、新奇瑰麗。但帶給我們震撼的還是那些描繪鬼魂生活的詩,如《秋來》: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看來李賀的興趣確實很獨特。他在詩中描寫的往往都是我們不願意直視的那些物象與場景,如墓園、秋墳、屍骨、鬼火、棺材和燒化亂飛的紙錢等。這不免讓人產生幾分畏懼。南朝樂府中有首《蘇小小歌》:「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這本身是個凄慘的愛情故事,經李賀隨手點化,就不免有些鬼氣陰風,使人不敢逼視: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姵。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他對鬼神的情感生活與心理狀態體察得非常細緻,甚至超過了對世俗之人的描摹。看看他留給我們的那些形象:「左魂右魄啼瘦肌,酪瓶倒盡將羊炙」的戰死餓鬼(《長平箭頭歌》),「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的武帝鬼魂(《金銅仙人辭漢歌》),「博羅老仙時出洞,千歲石床啼鬼工」的織布之鬼(《羅浮山人與葛篇》)等。

  李賀為什麼對鬼魂有這樣濃厚的興趣呢?專家們的解釋是因為他體弱多病,經常感受到死亡的危險,時時刻刻處於憂懼恐怖與焦躁不安之中。看看那些訴說他早生白髮、落髮以及焦慮、失眠的詩句,就可知道他的心境陰鬱冷僻,對斜月、老桂、殘綠、冷紅、衰草、荒蛙、鬼雨、蟄螢、鬼燈也就異常敏感。同時他又胸懷大志,有強烈的功名慾望,所以心中常有時不我待的焦灼感和緊迫感,總覺得人生有無數的遺憾,充滿了失意,「系書隨短羽,寫恨破長箋」(《潞州張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草發垂恨鬢,光露泣幽淚」(《昌谷詩》)而在他看來,鬼也是不甘心的,「願攜漢戟招書鬼,休令恨骨填蒿里」(《綠章封事》),「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秋來》),「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塵煙啼千萬枝」(《昌谷北園新四首》)。

  2.相貌

  新時期總會出現不少新觀點,特別在一個標新立異的時代,在一個追求唯美的時代。不少讀者信誓旦旦地說,李賀為什麼喜歡寫鬼詩呢?因為他長大得實在太丑了。這就是文如其人,詩也如其人。依據在哪裡呢?李商隱《李賀小傳》說他「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所謂通眉,就是眉毛很長,兩眉孔乎相通連,據說譚嗣同也是通眉。李賀說自己除了眉毛觸目驚心外,鼻子也長得驚心動魄,這就是「巨鼻宜山褐,龐眉入苦吟」。

看來,李賀也覺得自己長得太奇特了。不過,他是皇室之後,長得不同凡人應該是正常的。看看那些皇帝,哪一個的長相不是令人拍案驚奇?堯眉八采,虞舜重瞳,黃帝龍鬚,伏羲馬口,文王四乳。傳說中的帝王,他們的長相奇都是如此怪異。後世的皇帝也不遑多讓,「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劉邦的大腿上長布滿了七十二顆黑痣——也忒密集了,會讓人認為是紋身。劉備則雙是臂過膝,能看見自己的耳朵。孫權幼時眼碧色,號碧眼小兒。蕭衍兩胯駢骨,頂端高高隆起。隋文帝楊堅生而頭有兩角,一日三見鱗甲。不過,今天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總感覺這些皇帝都會沒有進化完整。

  據說唐太宗李世民剛出生的時候也面有異相, 額頭上突起了一塊狀似太陽的角。李賀雖然是皇家血脈,可畢竟與正宗的皇室隔得太遙遠了——他的遠祖是唐高祖李淵的叔父大鄭王李亮,所以在長相上,李賀除了鼻子大點,眉毛長點,其他方面都沒有什麼特色,遠遠趕不上遠祖的驚世駭俗。倘若不是詩人反覆在詩歌中強調他是宗室之後,也許大家都忘了這碼事。在《金銅仙人辭漢歌》《仁和里雜敘皇甫湜》《許公子鄭姬歌》《酒罷張大徹索贈詩》等詩篇中,李賀一再說明自己是「唐諸王孫」、「皇孫」,「宗孫」,尤其在女性面前,他更要突出這自己的血統,「峨鬟醉眼拜諸宗,為謁皇孫請曹植」(《許公子鄭姬歌》),既是皇孫,還有才氣,就如同當年七步成詩的曹植。雖然現在自己潦倒了,可畢竟祖上闊綽過,這是貴族的尊嚴,不容懷疑與侵犯。

  可惜,這個宗室身份沒有轉化為實際的物質利益,只留下懷舊的熱情,只殘留了幾分矜持與輕慢。他的父親李晉肅只是邊疆的一名小官員,後來還做過一任陝縣令,只是勉強入仕而已,家中的經濟狀況並不太好,李賀曾在詩歌中敘述家境的窘迫,說常常連粗茶淡飯吃不飽,「三十未有二十餘,白日長飢小甲蔬。」(《南園十三首》之四。後來去求官,也是為饑寒迫,「家門厚重意,望我飽飢腹」(《題歸夢》)。可憐的小弟,還要獨自到廬山去謀生,「青軒樹轉月滿床,下國飢兒夢中見。維爾之昆二十餘,年來持鏡頗有須。辭家三載今如此,索米王門一事無」(《勉愛行二首送小季之廬山》)。更難想像的是,這樣瘦弱的詩人,一度要靠田地維持生活,《送韋仁實兄弟入關》云:

  韋郎好兄弟,疊玉生文翰。我在山上舍,一畝蒿磽田。夜雨叫租吏,舂聲暗交關。誰解念勞勞,蒼突唯南山。

  李賀住在哪個山上呢?他成年之前一直住在河南府福昌縣(今河南宜陽)昌谷,在詩人的筆下,這裡的風景還是異常秀美的,翻翻他的《南園》、《昌谷詩》、《蘭香神女廟》、《昌谷北園新筍》,我們知道這裡有娟秀的女幾山、可愛的蘭香神女廟以及桑竹掩映的南園、北園。不過,據知情者透露,其實這裡很封閉,所以李賀從小就只有向內心世界發展,經常想入非非,時間長了,就培養成了異常豐富的想像力。

  困境中的小朋友往往會過早地成熟。李賀據說尤其早熟。五代人王定保在《唐摭言》中說,李賀七歲的時候,就因為詩歌寫得出色而名震京華。當時韓愈與皇甫湜——這是一個很自負且很容易生氣的大牌文人——看到李賀的詩篇後,十分驚奇,當然也有一些不服氣,說道:天下文章寫得這樣出色的人,豈有咱們倆不認識的?若是古人,倒也罷了,若是今人,那倒要好好見識一番。於是二人四處打聽李賀父親的住址,然後兩大巨星聯袂前去拜訪,要求會見這顆新星。李賀從內室出來的時候,韓愈與皇甫湜驚呆了,因為李賀還是「總角荷衣」,兩位巨星當即要求小朋友現場作詩一首。李賀「承命欣然,操觚染翰,旁若無人」,一揮而就,寫了一首《高軒過》: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雲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羅心胸,九精照耀貫當中;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故事很生動,還被收錄到《新唐書·李賀傳》,可惜它依然不是真的。這首詩確實寫得虎虎有生氣,不過顯然不是出自一個七歲小朋友的口中,七歲的小朋友應該寫「鵝鵝鵝」之類的兒歌。李賀詩集特別註明該詩是「韓員外愈、皇甫侍御湜見過,因而命作」,但李賀七歲的時候,韓愈還沒有做到都官員外郎,皇甫湜也還不是侍御,所以朱自清先生說它是李賀二十歲時所寫的。

  倘若這首《高軒過》真是李賀七歲時所作,韓愈真去看望過他,那麼韓愈又該受到批評了。清人宋琬質問道:既然韓愈與皇甫湜很早就這麼器重李賀,貞元十九年的時候,韓愈已經做上了御史,當時李賀二十三歲,正四處寫求職信,韓愈為什麼不推薦一下呢?對身居高位的韓愈而言,推薦一個人很難么?後來又有人解釋說,韓愈確實做了他該做的、也做了他能做的事,他經常把李賀引薦介紹給縉紳士大夫,並毫不吝嗇讚美之辭。李賀後來也名聲鵲起,儼然是後起之秀,名聲響亮得讓元大才子元稹都要主動結交。但李賀很傲慢,拿著元稹的名片扔在一邊,說道:「明經擢第,何事來看李賀?」竟然置之不理。他沒有想到這位明經出身的人有一天會成為宰相,會拒絕讓他參加進士科考試,會輕而易舉地報了當日的羞辱之恨——當然,這也是傳說而已。

  《新唐書》還說李賀很早就與他的同宗李益齊名。《談薈》記載,李賀樂府詩數十首都被譜成歌曲,流播管弦,當時李益與他才名相埒。他們倆每寫一首詩,當時從事音樂職業的「樂人」就拿重金購買過來,當時號稱歌壇「二李」。不過,這依然是後人的附會之辭,因為李益年長李賀四十多歲,如同太陽與月亮,見面太困難了。據說,現代作家高長虹曾作「月亮詩」一首發表於《狂飆》,述說自己浪跡天涯時,月兒對他有愛慕之意,可是為了某種原因,他把月兒讓給了夜。夜是陰冷黑暗的,月兒跟了他,變得憔悴不堪,失去她往日的光采。夜不但沒感激他把月兒讓出,反而嫉妒他,從此不再往來。後來月兒想向他傾訴苦衷,他叫她住口,不願意聽她再說些什麼了。旁人解讀為「高長虹以太陽自比,夜比作魯迅,而月亮暗指許廣平」,長虹同志對許廣平有愛慕之心是令人欣喜的,不過,他千不該萬不該把自己比喻成太陽,把許廣平比喻成月亮,因為太陽是很難與月亮見面的,更何況歷來以太陽自居的人精神上都有些小麻煩,如德國哲學家尼采。

  李賀成名,應該比高長虹早了許多,至少在十五歲就有了詩名,而且他是專心致志地寫詩的那種人,不象高作家總是心有旁騖,一心以為鴻鵠將至。李賀認真執著的態度,不僅讓今天的某些詩人汗顏,即使在唐代也是極為罕見的。《雲仙雜記》說,有人拜謁李賀,見他長時間不發一言,後來三次口吐東西到地上,不久寫成三篇文章,文筆噤喉,即讓人不敢置喙。李商隱《李長吉小傳》詳細描述了詩人敬業的工作精神:李賀帶著一個童僕,騎著毛驢,背著一個破舊的錦囊,白天四處行走,覓詩尋句,有了靈感,就當即寫下來扔到後面的錦囊里。到了晚上,回到家中,母親把破袋子的詩句倒出來,如果寫得太多,就會心疼地說:「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吃完飯,點上燈,李賀再把這些詩句一一整理出來,補成完整的詩篇。如果不是喝醉了酒或非要應酬,李賀的生活就是這樣日復一日,枯燥而充實。

  正因為這樣執著,他才遠遠超出儕輩,如《舊唐書》所言「其文思體勢,如崇山峭壁,萬仞崛起,當時文士從而效之,無能彷佛者」。當然,也許正因為作詩如此勤奮,嘔心瀝血,雕肝琢腸,才英年早逝。詩人為什麼這樣勤奮呢?還是因為體弱多病,心中總有危機感,尤其是年紀輕輕,鬢髮斑白,「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詠懷二首之二》),「我待迂雙綬,遺我星星發」(《感諷五首之二》),「歸來骨薄面無膏,疫氣沖頭鬢莖少」(《仁和里雜敘皇甫湜》),「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崇義里滯雨》),「終軍未乘傳,顏子鬢先老」(《春歸昌谷》)。對於人生而言,有時候頭髮確實如同樹葉,一葉落而知勁秋,頭髮的凋謝,難免引起心理恐慌,讓人凄凄惶惶。何況,他的童年是在濃濃的藥味中度過的,「蟲響燈光薄,宵寒葯氣濃」(《昌谷讀書示巴童》),「瀉酒木蘭椒葉蓋,病容扶起種菱絲」(《南園》)。

也許是因為詩人長期為頭髮問題的困擾,有人驚喜地發現李賀對美女的頭髮興趣頗濃,如《詠懷二首之一》「春風吹鬢影」,《大堤曲》「青雲教綰頭上結」,《洛姝真珠》「寒鬢斜釵玉燕光」,《湖中曲》「蜀紙封巾報雲鬢」,《江樓曲》「曉釵催鬢語南風」,《追賦畫江潭苑四首之一》「小鬟紅粉薄」,《馮小憐》「鬢濕杏花煙」,《夜來樂》「綠蟬秀黛重拂梳」等。這樣密集的描寫在唐人中確實少見,可見頭髮問題確實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大問題。

  3.流言

  元和二年(807),十八歲的李賀離開昌谷來到東都洛陽。剛剛走出家門的年輕人總是躊躇滿志的,詩人在《走馬引》中說:「我有辭鄉劍,玉鋒堪截雲。」他對自己的未來寄寓了很大的期望,他說自己這把寶劍的鋒芒連天上的雲都可以斬截下來了。當時韓愈正以國子博士分司東都,李賀帶上所作的詩篇去拜謁這位名聞遐邇的大人物。這次拜訪想必是真實的,《幽閑鼓吹》說,當時韓愈送走了客人,很疲倦,正想午休。門人把李賀的詩卷呈上來,第一篇是《雁門太守行》。韓愈一看頭兩句「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睡意頓時全無,馬上穿上會客的衣服,讓門房將李賀請進了會客廳。

  有韓愈這樣大師級的人物提攜,加上自身超群的實力,此後幾年李賀過得很幸福。元和五年(810),二十一歲的詩人參加河南府試並順利通過,由於成績突出,他被推選「應進士舉」,參加來年來年正月禮部舉行的考試。但打擊在悄然中來臨,當時對考生的資格審查相當嚴格,《唐會要》介紹說,參加進士科考試的文人,把自己的家庭背景詳細交待給禮部後,還要求考生五人一聯保,聯保的人或是親戚故舊,或長期生活在一起的,或居住地相鄰的。如果有品行不端、行為不孝順、仗勢欺人等情況隱瞞不舉報的,聯保的人三年內不準報考。李賀雖然風頭正勁,卻也收到考生的舉報,或誣其為人輕薄,或指斥其不孝,有違禮教,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

  李賀字長吉,這名與字承載了父親對他的期待,希望他一生有好的運氣,但他的祖父給他製造了一個難題,將他父親的名字取為「晉肅」,「晉」與「進」同音,倘若李賀登第,成了前進士,不就觸犯了父親的名字嗎?所以不少人認為李賀為避諱而不應參加進士科考試。當時輿論壓力很大,議論紛紛,李賀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顯然無法承受「避諱」之重。韓愈挺身而出,寫了一篇《諱辨》,由避諱的規定和例證的闡釋,說明李賀並未犯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他們的兒子如何避諱,難道要改姓嗎?韓愈一針見血地指出當世一些人任意引申諱法,實質上是在藉機壓制人才,是在以宦官、宮妾為榜樣。韓愈這篇文章寫得氣勢磅礴,今天我們都認為他是義正詞嚴,但當時大夥都認為它漏洞百出,如《舊唐書》就指責韓愈信口開河。這讓清人林雲銘感嘆「甚哉,欲勝眾口之難也」,林紓《春覺齋論文》也說:「韓昌黎作《諱辨》,靈警機變,時出雋語,然而人猶以為矯激。非昌黎之辯窮也,時人以不舉進士為李賀之孝,固人人自以為正。昌黎之言雖正,而辯亦不立。」

  最終,李賀被迫退出考試。不過,宋人薛季宣在《李長吉詩集序》中卻大加稱頌:「長吉諱父嫌名,不舉進士,雖過中道,然其蔑福貴、達人倫,不以時之貴尚滯薊乎方寸,其於末世,顧不可以厚風俗、美教化哉!」不參加考試,反而成為李賀高風亮節的證據。有這樣的評價,年青的李賀心裡可能會舒坦許多。不過,當時他的心中只有壓抑與屈辱。看看這首《出城》詩:「雪下桂花稀,啼烏被彈歸。關水乘驢影,秦風帽帶垂。」一隻鳥兒,還沒有機會飛上天,就被人用彈弓打了下來,他惟有鬱郁而歸。

  半年後,不知什麼原因,或許是因為宗室的身份吧,他終於得到了一個奉禮郎的職位。奉禮郎為大常寺屬官,職責是掌執朝會、祭祀和巡陵的活動儀式調排,在百官跪拜時充任贊導。這樣的職位,對心比天高的詩人而言不是機遇而是折磨。在這三年里,詩人更加消沉了,看看他眼中的生活環境:荒涼的臭水溝,噁心的泡沫,破舊的柴門,衰敗的柳樹……他的性格更加孤僻了,只與少數朋友有往來,陳商就是其中之一。他這樣向朋友訴說心聲: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後。人生有窮拙,日暮聊飲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凄凄陳述聖,披褐鋤俎豆。學為堯舜文,時人責衰偶。柴門車轍凍,日下榆影瘦。黃昏訪我來,苦節青陽皺。太華五千仞,劈地抽森秀。旁苦無寸尋,一上戛年斗。公卿縱不憐,寧能鎖吾口?李生師太華,大坐看白晝。逢霜作樸樕,得氣為春柳。禮節乃相去,憔悴如芻狗。風雪直齋壇,墨組貫銅綬。臣妾氣態間,唯欲承箕帚。天眼何時開?古劍庸一吼。

  他覺得自己向臣妾一樣,唯唯諾諾,做著一些瑣碎的小事。生命在無意義中消逝,他是何等不甘心。不過,這時畢竟他還很年輕,對於未來,他依然有許多的想法,他在等待著蒼天睜開雙眼,讓自己這把寶劍能夠出鞘。只是上天留給他的時間確乎不多,在憂鬱中他的身體垮掉了,他無法繼續忍耐下去。元和八年(813),病重的李賀被迫辭職回家。「自言漢劍當飛去,何事還車載病身」(《出城寄權璩楊敬之》),期待與失望之間的巨大落差擊倒了他,他體驗到了什麼是心如死灰。

  回到昌谷的李賀,在家鄉呆了一年多時間,又因為生計原因出門了。這次他投奔的是韓愈的門人兼侄婿張徹,張徹在潞州任職。他生命中最後的燦爛也在這裡綻放。三年後,自感不久人世的他回到了昌谷,然後長眠於此。據說李賀死後,他的母親一直處於悲慟之中,無法自拔。後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李賀像以往的樣子出現了,安慰她說:我一直為能夠作您的兒子而自豪,對您的教誨也牢記在心,從小認真讀書寫文章,不是為自己博取聲名,而是為光宗耀祖,為了報答你的恩惠。沒曾想到自己來不及侍奉您就死去了,這真是天命啊。但我不是真正死了,而是接受了天帝的任務。李賀的母親連忙詢問究竟是什麼任務?李賀回答說:天帝最近遷都月圃,建造了名叫白瑤的新宮殿。他看我文章寫得好,就把我召上天去,與另外一些文人一起寫《新宮記》。天帝還建造了凝虛殿,讓我在那裡撰寫樂章。現在我也是神仙中人,日子過得很悠閑,您就不要再為我傷心了。

  這個故事,見於《太平廣記》所引唐人張讀的《宣室志》,顯然,它是由李商隱《李長吉小傳》擴充而來。看來,對李賀這位才子的夭折,大家都深感痛惜,所以希望李賀能有更好的去處。但對於英才,同情雖然不少,而忌妒者向來是更多。李賀覺得自己夠倒霉了,自小體弱多病,在藥罐子旁邊好不容易成長起來,有了才華又不能參加進士科考試,只好躲進象牙塔,靠寫詩來實現自我。但還是有人不放過他。《因話錄》說:「進士李為作《淚賦》及《輕薄暗小四賦》,李賀作樂府,多屬意花草蜂蝶之間,二子竟不遠大。文字之作,可以定相命之優劣矣。」此人認為李賀之所以鬱郁不得志,是因為他寫了一些關於花花草草的艷詞。這樣的評價,真讓人感嘆文人的刻薄。魯迅在劉和珍死後撰文說:「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對李賀的這種幸災樂禍的評判,也真讓人出離憤怒。

  流言畢竟是流言,流行過去就沉入潭底,再也冒不出氣泡來,相比起忌妒者無恥的排擠,畢竟對詩人的傷害要輕微得多,因為詩人的作品矗立在那裡,金光四射,是他們無法遮蔽的。最可恨的,則是對詩人作品的戕害。《幽閑鼓吹》記載說,李藩侍郎喜歡李賀的詩歌,四處收集,準備整理成集,然後為之寫序。他聽說李賀有位表兄還在世,兩人曾經通信,於是便將此人召來,託付他收集李賀散失的詩篇。這位表兄說:我將儘力把李賀的詩篇都收集過來,不過我看到許多詩篇有修改的痕迹,請您把所收集的詩篇給我去校正一下。李藩侍郎很高興,就把自己辛苦收集而來的詩篇都交給了他。過了一年,這位表兄還沒來回復。李侍郎很生氣,派人把他尋來質問。這位表兄慢悠悠地說:我與李賀從小在一起長大,他處處顯得比我聰明能幹,一點也看不起我,對我很傲慢,我一直沒有機會報復他。現在,機會終於來臨,我把他所有的作品都扔進廁所里去了。李侍郎聽後,氣得無言以對,將他驅趕出去。李賀傳世的作品很少,也就是這個緣故。

李商隱等人說李賀死後上天為仙,這顯然只是美好願望;《幽閑鼓吹》說李賀死後,他的作品為其表兄扔進廁所,據專家調查,可能實有其事。美好的總是願望,醜陋的卻是事實,生活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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