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生命的價值
07-13
季羨林:生命的價值
幾十年過去了,回憶往昔歲月,依舊曆歷在目。中國的知識分子,尤其是老知識分子生經憂患,在過去幾十年的所謂政治運動中,被戴上許多離奇荒誕匪夷所思的帽子。磕磕碰碰,道路並不平坦。他們在風雨中經受了磨鍊,抱著一種更寬厚、更仁愛的心胸看待生活,他們更願講真話。 敢講真話是需要極大的勇氣,有時甚至需要極硬的「骨氣」。歷史上,因為講真話而受迫害,遭厄運的人數還少嗎? 我們北大的老校長馬寅初先生,在1957年曾發表過著名的《新人口論》,他講了真話。但到了1959年,這個純粹學術探討的問題,竟變成了全國性的政治討伐。面對數百人的批判,老馬拼上一身老骨頭,迎接挑戰。他曾著文聲明:「這個挑戰是合理的,我當敬謹拜受。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迎戰,直至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而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馬老很快遭了厄運。
有志於使中華民族強盛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你們的生命只有和民族的命運融合在一起才有價值,離開民族大業的個人追求,總是渺小的。這就是我,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 我在寫這篇序文時,窗外暗夜正在向前流動著,不知不覺中,暗夜已逝,旭日東升。朝陽從窗外流入我的書房。我靜坐沉思,時而舉目凝望,窗外的樹木枝葉繁茂,那青翠昂然的濃綠撲人眉宇,它給我心中增添了鮮活的力量。爽朗的笑聲 據說,只有人是會笑的。我活在這個大地上幾十年中,曾經笑過無數次,也曾看到別人笑過無數次。我從來沒有琢磨過人會不會笑的問題,就好像太陽從東方出來,人們天天必須吃飯這樣一些極其自然的、明明白白的、盡人皆知的、用不著去探討的現象一樣,無須再動腦筋去關心了。
然而,人是能夠失掉笑的。 就連人能夠失掉笑這個事實我以前也沒有探討過,不是用不著去探討,而是沒有想到去探討,沒有發現有探討的必要;因為我從來還沒有遇到過失掉了笑的人,沒有想到過會有失掉了笑的人,好像沒有遇到過鬼或者陰司地獄,沒有想到過有鬼或者有陰司地獄那樣。 人又怎能失掉笑呢? 我認識一位參加革命幾十年的老幹部。雖然他資格老,然而從來不擺老資格,不擺架子。我一向對老幹部懷著說不出的、極其深厚的、出自內心的感情與敬佩。他們好像是我的一面鏡子,可以照見自己的不足,激勵自己前進。因此,我就很願意接近他,願意對他談談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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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多悲歡,珍重生命的人,會尋求一種較合理的人生態度。我所欣賞的人生態度,是道家的一種境界。正如陶淵明詩中所云: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人總希望活下去,生與死是相對的。印度梵文中的「死」字,是一個動詞,而不是名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這說明印度古代的語法學家,精通人情心態。死幾乎都是被動的,一個人除非被逼至絕境,他是不會輕易拋棄自己生命的。
我向無大志,是一個很平常的人。我對親人,對朋友,總是懷有真摯的感情,我從來沒有故意傷害過別人。季羨林故居但是,在那段浩劫的歲月里,我因為敢於仗義執言,幾乎把老命賠上。那時,任何一個戴紅箍的學生和教員,都可以隨意對我進行辱罵和毆打,我這樣一位手無搏擊之力的老人,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種皮肉上的痛苦給心靈上帶來的摧殘是終生難忘的。 我的性命本該在那場浩劫中結束,在比一根頭髮絲還細的偶然中我沒有像老舍先生那樣走上絕路,我僥倖活了下來,我被分配淘廁所,看門房,守電話,我像個患了「麻風」病的人,很少人能有勇氣同我交談,我聽從任何人的訓斥或調遣,只能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
我活下來,一種悔愧恥辱之感在咬我的心。 我活下來,一種求生本能之意在喚我的心。我捫心自問:我是個有教養、有尊嚴、有點學問、有點良知的人,我能忍辱負重地活下來,根本緣由在於我的思想還在,我的理智還在,我的信念還在,我的感情還在。我不甘心成為行屍走肉,我不情願那樣苟且偷生,我必須干點事情。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就是在那段時期,那個環境,那種心態下譯完的。我活下來,尋找並實現著我的生命價值……
但他的精神,他的「骨氣」,為世人所欽仰、所頌揚,因為他敢於維護自己的信念,敢于堅持真話。他成為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楷模。
我國著名老作家巴金先生,對三十年前那場浩劫所造成的災難,認真地反思,他在晚年,以老邁龍鍾之身,花費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嘔心瀝血地寫成了一部講真話的大書《隨想錄》。這部書的永恆價值,就在於巴老敢於在書里寫真話。當然,只寫真話,並不一定都是好文章,好文章應有淳美的文采和深邃的思想。真情實感只有融入藝術性中,才能成為好文章,才能產生感人的力量。我所欣賞的文章風格是:淳樸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內涵,有節奏性,有韻律感的文章。我不喜歡浮滑率意,平板獃滯的文章。 現在,善待知識分子已成為我們的國策,我希望中國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不要再經受我們老輩人所經受的那種磨難,他們應該生活在一種更人道的環境里。當然,社會是發展的,他們會在新的環境里,遇到更激烈的競爭。但這是一種智力上的公平競爭,是現代社會中一種高尚的、文明的競爭。它的存在,是社會進步的表現。當然並不限於這些。我們有時簡直是海闊天空,上下古今,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無所不談。
他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在閑談時他的笑聲更使我永生難忘。這不是會心的微笑,而是出自肺腑的爽朗的笑聲。這笑聲悠揚而清脆,溫和而熱情;它好像有極大的感染力,一聽到它,頓覺滿室生春,連一桌一椅都彷彿充滿了生氣,一花一草都彷彿洋溢出活力。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笑聲衝破了高樓大廈,衝出了窗戶和門,到處飄流回蕩,響徹了整個燕園。 想當初當我聽到這笑聲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它怎樣難能可貴,怎樣不可缺少,就同日光空氣一樣,抬眼就可以看到,張嘴就可以吸入。又像春天的和風,秋日的細雨,只要有春天,有秋天,自然而然地就可以得到。中國古詩說:「司空見慣渾閑事,」我一下子變成了古時候的司空了。然而好景不長,天空里突然堆起了烏雲,跟著來的是一場暴風驟雨。這一場暴風驟雨真是來得迅猛異常。不但我們自己沒有經受過,而且也沒有聽說別人曾經經受過。
我們都彷彿當頭挨了一棒,直打得天旋地轉,昏頭昏腦。有一個時期,我們都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在一個陰森可怕的恐怕要超過「白公館」和「渣滓洞」的地方住了一些時候。以後雖然恢復了自由,然而每個人的腦袋上還都戴著一大堆莫須有的帽子,天天過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日子,謹小慎微,瞻前顧後,唯恐言行有什麼「越軌」之處,隨時提防意外飛來的橫禍。我們的處境真比舊社會的童養媳還要困難。我們每個人腦海里都有成百個問號,成千個疑團;然而問天天不語,問地地不應。我們只有沉默寡言,成為不折不扣的行屍走肉了。 在這期間,我也曾幾次遇到過他,都是在路上。我看到他從遠處走了過來,垂目低頭,步履蹣跚。以前我看慣了的他那種矯健的步伐,輕捷的行姿,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我有時候下意識地迎上前去,好像是要做點什麼;但是快到跟前的時候,最多也不過彼此相顧一下,立刻又低下了頭,別轉開臉,我們已經到了彼此不敢講話,不能講話的地步了。至於在這樣的時刻他是怎樣想的,我說不清楚。我心裡只覺得一陣凄涼,眼淚立刻奪眶而出了。 有一次,我在校醫院門前遇到了他。這一回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一個年老的婦女扶著他。他的身體似乎更不行了,路好像都走不全,腿好像都邁不開,腳好像都抬不起,顫巍巍地好不容易地向前挪動,費了好大勁才挪進了醫院的大門,看樣子是患了病。我一時衝動,很想鼓足了勇氣走上前去探問一聲。然而我不敢。那暴風驟雨的情景猛孤丁地展現在我眼前,我那一點剩勇好像是微弱的爝火,經雨一打,立刻就熄滅了。我不敢保證,如果再有一次那樣的暴風驟雨,是否我還能經受得住。我硬是壓下了我那向前去探問的衝動,只是站在遠處注視著他。我是多麼關心他的身體啊!然而我無能為力,我只能站在一旁看。幸好他並沒有注意到我,否則也會引起他內心的激動,這樣的激動對他的身體肯定是沒有好處的。我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看他走進了校醫院的玻璃門,他的身影在裡面直晃動,在挂號處停留了一會兒,又被攙扶到走廊里去,身影於是完全消逝,大概是到哪一個屋子門口去等候大夫呼喚了。 當時我雖然注視了他很久很久,但是在開頭時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特異的情況,對他的身體的關心佔住了我整個的注意力。等到他的身影消逝以後,我猛然發現,他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他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他已經把笑失掉,當然更不用說那爽朗的笑聲了。我心裡猛烈地一震,我自己的這一個平凡又偉大的發現使我吃驚。我從前只知道笑是人的本能;現在我又知道,人是連本能也會失掉的。我活了六十多年才發現了這樣一個真理,然而這是一個多麼殘酷多麼令人不寒而慄的真理啊!我自己怎樣呢?他在這裡又在另外一種意義上成了我的一面鏡子。拿這面鏡子一照,我同他原來是一模一樣,我臉上也是一點笑容都沒有,我也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我也把笑失掉了。如果自己不拿這面鏡子來照一照,這情況我是不會知道的。因為沒有一個人會告訴我,沒有一個人敢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當時是沒有幾個人肯同我說話的。如果有大膽的人敢同我說上幾句話,我反而感到不自然,感到受寵若驚。不時飛來的輕蔑的一瞥,意外遇到的大聲的申斥,我倒安之若素,倒覺得很自然。我當時就像白天的貓頭鷹,只要能避開人,我一定避開;只要有小路,我決不走大路;只要有房後的野徑,我連小路也不走。只要有熟人迎面走來,我遠遠地就垂下了頭。我只恨地上沒有洞;如果有的話,我一定會鑽了進去,最好一輩子也不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人能笑得起來嗎?讓他把笑保留住不失掉能辦得到嗎?我也只能同那一位老幹部一樣變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了。 通過那幾年的切身經歷,我深深地感覺到,一個人如果失掉了笑,那就意味著,他同時也已經失掉了希望,失掉了生趣,失掉了一切。他活在世界上,在別人眼中,在他自己眼中,實際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他只不過是行屍走肉,苟延殘喘而已。什麼清風,什麼明月,什麼春花,什麼秋實,在別人眼中,當然都是非常可愛的;然而在他眼中,卻什麼快感也引不起來。他在這世界上如浮雲,如幻影;世界對他也如浮雲,如幻影。他自己就像一個幽靈,踽踽獨行於遮天蓋地的遼闊的寂寞中。他成了一個路人,一個「過客」,在默默地等候大限的來臨。 真理畢竟要勝利,烏雲決不會永在。經過了一番風雨,燕園裡又出現了陽光,全中國也出現了陽光。記得是在一個座談會上,我同這一位革命老前輩又見面了。他頭髮又白了很多,臉上皺紋也增添了不少,走路顯得異常困難,說話聲音很低。才幾年的工夫,他好像老了二十年。我的心情很沉重,但是同時又很愉快。我發現他臉上又有了笑容,他又把笑找回來了。在談到興會淋漓的時候,他大笑起來,雖然聲音較低,但畢竟是爽朗的笑聲。這樣的笑聲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了。乍聽之下,有如鈞天妙樂,滋潤著我的心靈,溫暖著我的耳朵,怡悅著我的眼睛,激動著我的四肢。我覺得,這爽朗的笑聲,就像駘蕩的春風一樣,又彷彿吹遍了整個燕園,響徹了整個燕園。我彷彿還聽到它響徹了高山、密林、通都、大邑、工廠、農村、機關、學校,響徹了整個祖國大地,而且看樣子還要永遠響下去。 我現在不但在這位革命老前輩的臉上看到了已經失掉而又找回來的笑,而且在很多人的臉上都看到了笑容;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婦女、兒童,無一例外。把笑失掉,是不容易的;把笑重新找回來,就更困難。我相信,一個在滄海中失掉了笑的人,決不能做任何的事情。我也相信,一個曾經滄海又把笑找回來的人,卻能勝任任何的艱巨。一個很多人失掉了笑而只有一小撮人能笑的民族,決不能長久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只有能笑、會笑、敢笑,重新找回了笑的民族,才能創建宏偉的事業,才能在短期內實現四個現代化,才能闊步前進,建成社會主義,最終達到人類大同之域。 發現只有人是會笑的,是科學家。發現人也是能失掉笑的,是曾經滄海的人。兩者都是偉大的發現。曾經滄海的人發現了這個真理,決不會垂頭喪氣,而是加倍地精神抖擻。我認識的那一位革命老前輩,在這裡又成了我的一面鏡子。我們都要感激那個滄海,它在另一方面教育了我們。我從小就喜歡讀蘇東坡的詞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我想改一下最後兩句:「但願人長笑,千里共蟬娟。」我願意永遠永遠聽到那爽朗的笑聲。 作者:季羨林(1911.8.6—2009.7.11),字希逋,又字齊奘。中國語言學家、文學翻譯家,梵文、巴利文專家。北京大學終身教授、輔仁大學教授。主要代表作有:《中印文化關係史論集》、《佛教與中印文化交流》《牛棚雜憶》等。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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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雨 ——季羨林
※98歲的大師季羨林留給我們的經典語錄,讀一讀,想一想,用一用會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