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筆:死諫一生黃萬里
春秋筆:死諫一生黃萬里
關嶺
2001年8月27日,在北京清華大學校醫院一間簡樸的病房,90歲的黃萬里老人溘然而逝。生前,他幾番涕淚縱橫,痛心疾首,反反覆復的說,「他們沒有聽我一句話啊。」
黃萬里是著名民主人士、中國職業教育創始人黃炎培的三公子。他傾畢生心力於中國大江大河的治理。他在一系列治河問題上長期與國家主管部門的觀點相左,是中國水利界一位名符其實的不同「政」見者。
1931年,長江大水,水淹武漢三鎮100天,湖北雲夢縣城一夜間淹沒,淹死七萬人;1933年,黃河洪水決口十幾處,人財損失無數。面對水災,當時已經擔任鐵路橋樑工程師的黃萬里立志改學水利,解決中國水患問題。1934年黃萬里赴美留學,此後三年,他先後獲得康乃爾大學碩士、伊利諾伊大學博士學位。在美期間,黃萬里學習了天文、氣象、地理、地質、水文、數學等多門學科,成為中國致力於跨學科研究河流水文與水流泥沙的先驅者。
1937年黃萬里學成歸國,出任全國經濟委員會水利技正。抗戰爆發後,他赴四川水利局任工程師、測量隊長、涪江航道工程處處長等職。抗戰勝利後,黃萬里回到南京任水利部視察工程師兼全國善後救濟總署技正,後來又赴蘭州任甘肅省水利局局長兼總工程師、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國共內戰末期,他響應中共支援東北建設的號召,赴瀋陽任東北水利總局顧問。1950年6月,黃萬里回到母校唐山交通大學任教。1953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奉調至清華大學任教。黃萬里在清華園平靜的教學生活並沒有維持多久,就因三門峽工程的爭論而中斷。
三門峽:黃河清不是功而是罪
中華民族母親河黃河,幾千年來水患頻仍,為歷代統治者視為心腹大患。在天下初定之際,毛澤東就將整治黃河的願望和決心付諸行動。1952年,毛澤東第一次視察黃河,這是他出任國家主席後第一次出京巡視。離開開封時,毛澤東囑咐前來送行的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王化云:「你們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從1953年至1955年,毛澤東又三次視察黃河,尋找讓黃河安瀾之道。
黃萬里舊照(圖源:其他網路來源)
由於黃河下游難得一清,古人把「黃河清」作為一種「祥瑞」。至南朝,在梁武帝長子蕭統編選的《文選》中首次提出「黃河清而聖人生」的說法,後來逐漸演變成「聖人出而黃河清」,所謂「聖人」也由原來的孔子之類的學者轉變成君臨天下的帝王。
1955年,在蘇聯專家的幫助下,中國決定上馬三門峽工程,全國人大全票通過《關於根治黃河水害和開發黃河水利的綜合規劃的報告》,國務院副總理鄧子恢在懷仁堂宣布:在三門峽水庫完成以後,我們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國人民,就可以在黃河下游看到幾千年來人民說夢想的這一天--看到「黃河清」。周恩來興奮地說:「做了那麼一個世界性的報告,全世界都知道了。」
1956年4月,蘇聯專家提交《三門峽工程設計要點》。5月,黃萬里向黃河規劃委員會提出《對於黃河三門峽水庫現行規劃方法的意見》,否定蘇聯專家的方案,但無人理睬。焦慮和失落的情緒一齊湧上心頭。1957年5月,在毛澤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鼓舞下,能詩善文的黃萬里在清華大學校刊發表小說《花叢小語》,借主人公之口諷刺「歌德派」(歌功頌德)和「但丁派」(但知盯住黨員,隨聲附和)兩類知識分子,直指「我們國內的學者和人民代表們卻獨多歌德一但丁派詩人……我就不信一個政府會絕無缺點與錯誤,竟不需人民的監督的。企圖掩蓋一切,但求表面統一,就是現政治的特點。」清華校長蔣南翔把這篇犀利的小說送到毛澤東案頭,毛澤東看後批示「這是什麼話?」
就在《花叢小語》在清華園鬧得沸沸揚揚之際,1957年6月,周恩來主持召開三門峽水利樞紐討論會,幾乎所有人異口同聲,贊成上馬三門峽大壩,認為大壩建成後,黃河就要清水長流了。這時,黃萬里站了出來,他大膽進諫,不惜引火燒身:「你們說『聖人出,黃河清』,我說黃河不能清,『黃河清』,不是功,而是罪。」黃萬里與主張建壩的人爭辯了7天。他說,「一定要修三門峽水庫,將來要闖禍的,歷史將要證明我的觀點。」「一定要修,請別將河底的施工排水洞堵死,以便他年覺悟到需要衝刷泥沙時,也好重新在這裡開洞。」這條雖然得到國務院的批准,但施工時仍按蘇聯專家原設計方案將6個排水洞全部堵死。
與蘇聯專家意見相左,本來是一個技術問題,但在當時的形勢下被視為重大政治問題,成為黃萬里「反黨反蘇反社會主義」的鐵證,發表《花叢小語》更是授人以柄。1957年6月19日,《人民日報》在《什麼話》的黑字標題下轉載了《花叢小語》,這是毛澤東親自點名批判的大毒草,「什麼話」其後沿用下來,成為《人民日報》批判「右派」文章的專欄題目。1957年9月號《中國水利》雜誌出了批黃專號。他在《花叢小語》寫到「文人多無骨」,批判文章質問,黃萬里有什麼骨,「骨子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兩年後的廬山會議上,毛澤東在批判彭德懷時說,「你和黃萬里一樣腦後長著反骨。」足見黃萬里給最高領袖留下的印象是何等之深。1958年,當清華大學黨委宣布劃黃萬里為「右派」分子時,黃萬里說:「伽俐略被投進監獄,地球還是繞著太陽轉!」
就在黃萬里被打成右派的同一年,三門峽工程完成黃河截流。1960年實現蓄水攔沙。然而,自然規律是無情的,黃萬里的科學分析和預見一開始便被一一驗證,設計上的缺陷也一一暴露出來。三門峽工程失敗的直接結果,是對黃河河流生態環境、特別是中下游流域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三門峽至潼關的淤積泥沙至今沒有解決;關中平原50多萬畝農田的鹽鹼化;水庫淹沒大量農田;毀掉文化發祥地的珍貴文化古迹;黃河航運中斷;29萬多農民從渭河谷地被迫向寧夏缺水地區移民,其中15萬人來回十幾次遷移,造成難以想像的人間慘劇。由於水庫泥沙淤積嚴重,三門峽大壩不得不進行兩次改建,原設計安裝8台15萬千瓦發電機組,改為5台5萬千瓦發電機組。當年黃萬里主張保留的排水洞,又以每個1000萬元的代價打開。如此折騰,不下百億元投進水庫「打水漂」。
歷史無情地證明:三門峽工程以充滿浪漫主義的構思開端,以禍國殃民的惡果終結。2002年,曾長期負責中國水利工作的前水利部某高官帶領大批專家考察三門峽,見到歷史上陝西農業最發達的渭河流域,泥沙淤積、土地鹽鹼化、生態環境所遭破壞已目不忍睹時,不得不承認:三門峽水庫已到決定存廢的時刻了。
當三門峽工程敗相已露時,黃萬里本有一次可以摘掉右派帽子的機會,但他卻沒有利用來改善自己的處境,而是繼續質疑最高領袖,為什麼這個國家的很多知識分子都不說真話?
據黃萬里長子黃觀鴻2003年11月公布的資料,事情經過大致如下:1964年,我已從北大畢業一年,分配在天津大學教書。一天,校黨委傳達毛主席「春節座談會講話」。毛在會上對我祖父黃炎培說:「你兒子黃萬里的詩詞我看過了,寫得很好,我很愛看。」我一聽,喜出望外,心想這回父親的「帽子」摘定了。我從天津趕回北京,告訴父親這個「好消息」。父親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是上邊通過你大大(祖父)要我寫個檢討,交上去。」這本是父親「摘帽」的大好機會,他卻賦詩賦詞上書毛澤東,說三門峽問題其實並沒有什麼高深學問,而在1957年三門峽七十人會上,除了他之外無人敢講真話。請問:「國家養仕多年,這是為什麼?」熟悉反右運動的人都知道,「這是為什麼」是反右運動的號角——1957年6月8日《人民日報》社論標題。黃萬里如此針鋒相對,這就是知識分子的錚錚鐵骨。
大概因為黃萬里是欽定「右派」,直到1980年,黃萬里才終於得到一個「右派問題」的「改正決定」。對於這樁22年的冤案,黃萬里沒有怨言,只有兩個遺憾,一是連累子女升學,二是自己在壯年時期沒有機會為國家做事。
長江三峽:數次上書至死方休
在治理黃河的同時,毛澤東又將目光投向長江。1954年長江發生特大洪水,僅湖北境內受害農田就達20000多萬畝,受災人口9000多萬,死亡3萬多人。1954年12月,毛澤東抵達武漢,急召長江水利委員會主任林一山面談,林一山強調長江洪水問題就是三峽問題,毛澤東被說動了。1956年,毛澤東在武漢橫渡長江之後,用詩的語言表達了他修建三峽大壩的強烈願望和情懷:「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
就在三峽工程上馬指日可待之際,毛澤東先後提出兩個問題,使興建三峽的熱潮「頓失滔滔」。
他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水庫壽命問題。1958年,毛澤東在武漢召見林一山,專門問到三峽水庫壽命。林一山答:大約可以運行200年至300年。毛澤東稍停片刻,不無惋惜地說:「這樣大的工程,千年大計的工程,200年至300年就淤死了,很可惜。」1959年,毛澤東提出三峽防空問題後,當局成立專門班子研究,結果不盡人意。10年後,湖北省負責人張體學向毛澤東重新提出修三峽工程,毛澤東回答:「現在不考慮修三峽,要準備打仗。」並反問張體學:「腦殼上頂200億方水,你怕不怕?」毛澤東認為:一旦發生戰爭,高壩(三峽)太危險,低壩(葛洲壩)出事則損失較小。
最終,毛澤東決定放棄三峽工程,先上葛洲壩工程。當時,黃萬里已是「右派」戴罪之身,失去對於水利工程的話語權,沒有參加這些爭論。
1979年,水利部向國務院報告關於三峽水利樞紐的建議,建議中央儘早決策。1980年鄧小平從重慶乘船考察長江及三斗坪三峽壩址。1982年鄧小平在聽取準備興建三峽工程的彙報時說:「看準了就下決心,不要動搖!」儘管鄧小平已經表態,但仍有很多人反對上三峽工程。據三峽工程反對派代表人物李銳介紹,1982年,他從水利電力部副部長被調到中央組織部工作後,水電部負責人不斷向中央施加壓力,終於從國家計委、科委爭取到論證三峽工程的領導權,打著科學化、民主化的旗號,大搞「一言堂」。在被邀請的400多位專家中,只有少數幾人對上三峽工程有不同意見。特邀顧問中,持反對意見的只有一位孫越琦。
1985年,黃萬里先後致信趙紫陽和鄧小平,談及三峽工程。在1992年4月3日召開的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上,《關於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贊成1767票,反對177票,棄權664票,未按表決器的25票,投贊成票的共占出席人數的67%,超過三分之二。李銳感嘆「三分之一的人反對、不投票,人代會上通過的決議,沒有這樣的歷史。」當全國人大討論通過三峽決議之前,黃萬里要求中央騰出一個小時聽他陳述理由,但未能如願。
論戰並未因全國人大表決通過而結束。1992年11月至1993年6月,黃萬里三次致信江澤民,反對興建三峽工程。這三封信分別寫道:「長江三峽高壩是根本不可修的,不是什麼早修晚修的問題,國家財政的問題;不單是生態的問題,防洪效果的問題,或能源開發程序的問題,國防的問題;而主要是自然地理環境中河床演變的問題,和經濟價值的問題中存在的客觀條件,根本不許可一個尊重科學民主的政府舉辦這一禍國殃民的工程。它若修建,終將被迫炸掉。」「請速決策停工,否則壩成蓄水後定將釀成大禍」「工程已準備進行,難望輪台有悔詔,只得將此案披露中外,或可免這一災難於萬一。」三封信如泥牛入海。
因得不到回復,1994年1月,黃萬里以舉報人的身份致信中紀委、監察部合署舉報中心,「舉報國務院在長江三峽高壩修建問題上,置本檢舉人勸阻說理於不顧,違背憲法『對於公民的申訴、控告或者檢舉,有關國家機關必須查清事實,負責處理』的規定。雖此壩業經人大通過由國務院定期動工修建,但國務院不能卸卻核定該壩修建可行性成立的責任。請監察部舉報中心查明處理。」還是不答覆。
當黃萬里年屆89歲,且處於癌症晚期的2000年,他又把自己治理黃河和長江的意見,寄給國務院總理和副總理,依舊無人理睬。為了他摯愛的人民,他將自己完全置之度外,至死還惦記長江之事,這正如他在困境中寫下的詩句:「有策犯鱗何足忌,臨危獻璞平生志……非關傲世玩才智,總是挈情憂國淚。」他多次跟學生談過:「我提這個問題,是對國家負責,對民族負責,對千秋萬代負責。」
2006年5月20日,當三峽大壩右岸最後一方混凝土送入倉位後,中國三峽總公司總經理李永安宣布「三峽大壩建成!」這似乎終結了數十年的三峽大壩之爭,但在反對者眼中卻是災難的開始。
5年後的2011年5月18日,中國總理溫家寶主持的國務院常務會議討論通過《三峽後續工作規劃》,首度指出三峽工程存在「一些亟需解決的問題」,包括移民生活、生態污染、地質災害,並對長江中下游航運、灌溉、供水等也產生了一定影響。這是多年來當局罕見地首次公開承認三峽工程存在諸多問題,在海內外引起巨大反響。
當時,黃萬里再次成為媒體的寵兒,許多媒體紛紛猜測,黃萬里關於三峽工程的預言會不會成為現實。誠然,黃萬里在三峽問題上始終所持的反對觀點不一定完全正確,例如「此壩蓄水後不出十年,卵石夾沙隨水而下將堵塞重慶港」等預言並沒有出現,但他對國家、對民族高度負責的態度,卻一以貫之,從未因受任何客觀因素左右而更改。
2001年8月8日,重病中的黃萬里寫下遺囑:「治江原是國家大事,蓄、攔、疏及抗四策中,各段仍應以堤防『攔』為主。長江漢口段力求堤固。堤臨水面,宜打鋼板鋼樁,背水面宜以石砌,以策萬全。盼注意注意。」也許是擔心後人並不注重自己的治江願望,黃萬里在遺囑的最下面又補充了一行小字:可少死幾萬人。7天後,黃萬里與世長辭。他死諫一生,至死方休。
黃萬里何以對三峽隻字不提?為何棄疏導而力主攔堵,對怎樣『攔』還想得那麼細?作家鄭義解讀:「三峽巨禍已經鑄成,莫可奈何。所念念在心者,已是補救之策。臨終之際,他仍然不忍以災難證明自己的正確,而欲以『鋼板鋼樁』來攔堵三峽大壩必將經常泄出的滔天洪水,永固江防。」
(關嶺 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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