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宋代政府為什麼熱衷於建造水利工廠

文 | 吳鉤

▍水力機械應用最盛的時代

在電力發明出來之前,古人很早就使用水力來驅動機械,用於手工業生產,比如用水排給熔爐鼓風,用水輪帶動紡車,用水碓舂米,用水礱給穀物脫殼,以水磨為中心建造磨坊。研究中國水力機械歷史的學者發現,從傳世的宋畫中,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驅動水磨的卧式水輪或豎式水輪。目前已經發現繪有水輪的宋畫至少有8幅(參見張之傑《水磨圖中藏謎案》,史曉雷《從古代繪畫看我國的水磨技術》),分別是宋代郭熙《關山春雪圖》、高克明《溪山積雪圖》、李唐《清溪漁隱圖》、宋人佚名《雪棧牛車圖》(均收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宋人佚名《雪麓早行圖》(上海博物館藏)、山西繁峙縣岩山寺金代壁畫,以及《閘口盤車圖卷》(上海博物館藏)。

▲ 郭熙《關山春雪圖》局部

▲ 高克明《溪山積雪圖》局部

▲ 李唐《清溪漁隱圖》局部

▲ 宋人佚名《雪棧牛車圖》局部

▲ 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局部

▲ 宋人佚名《雪麓早行圖》局部

▲ 岩山寺壁畫《水碓磨坊圖》

請注意,這些水輪的附近都建造有房屋,顯示這是一個水磨作坊,換言之,我們從宋畫看到的水輪,都不是用來灌溉農田,而是應用於手工業加工。這麼多宋人的畫作都捕捉到水輪—水磨的影子,無疑說明了水力機械在宋代手工業生產中的應用之廣,對於許多宋朝畫家來說,水磨作坊是他們很熟悉的風景。清華大學的高暄教授曾經做過一個很有趣的統計:利用《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的全文檢索功能,對二十四史所涉及的水力機械名詞進行檢索比較。結果發現,「水磨」(早期稱為「水磑」)一詞在《晉書》上只出現一次,在「南北朝史」與《隋書》上也是各出現一次,在《舊唐書》與《新唐書》共出現了5次,而在《宋史》上出現的頻率最高,為58次。高暄教授還比較了水力機械名詞在全唐詩與全宋詩中的出現頻率——在「全唐詩全文檢索資料庫」和「全宋詩全文檢索資料庫」中分別輸入「水車」一詞,從《全唐詩》只檢索到4 個匹配,而從《全宋詩》中則檢索出41 個匹配。「這間接地說明,水力機械的普及程度在宋代大大超過了唐代,因為經常見到,許多詩人才會在詩中很自然地提到水車。」宋詩不但從統計學意義上顯示了水力機械在宋代的普及程度,一些宋詩還讓我們得以了解到宋朝水磨在手工業中的應用細節。北宋文同有一首《水磑》詩寫道:「激水為磑嘉陵民,構高穴深良苦辛;十里之間凡共此,麥入面出無虛人。彼氓居險所產薄,世世食此江之濱。朝廷遣使興水利,嗟爾平輪與側輪。」此詩描述的是嘉陵江邊的一間大型水力磨面作坊,使用了卧式水輪加豎式水輪的裝置,「嗟爾平輪與側輪」;生意很熱鬧,「十里之間凡共此,麥入面出無虛人」;而「朝廷遣使興水利」一句則透露,這間水磨作坊應該是官府出面興建的。另一首宋詩——鄒浩的《冰韻端夫聞江北水磨》寫道:「白沙湖邊更湍急,五磨因緣資養生。城中鞭驢喘欲死,亦或人勞僵自橫。借令麥破面浮玉,青蠅遽集爭營營。乃知此策最長利,朱墨豈復嗤南榮。天輪地軸駭晝夜,彷彿颶扇吹蒼瀛。」詩中描述的水力磨坊,位於長江北岸的白沙湖畔,是一座應用了「五轉連磨」技術(一具水輪可以驅動五扇磨盤)的糧食加工廠,「五磨因緣資養生」;工作效率非常高,與之相比,「城中鞭驢喘欲死」。這種「水轉連磨」的技術也記載在元代王禎《農書》中。《農書》還有水排、水磨、水碓、水礱等水力機械的介紹。但是顯然,《農書》記載的水力機械不可能由元人一夜之間發明出來,只能來自長年累月的技術積累,即從宋代一路傳下來,比如用來加捻麻紗的「水轉大紡車」,據《農書》記述,元代時應用已非常廣泛,「或眾家績多,乃集於車下,秤績分纑,不勞可畢。中原麻布之鄉,皆用之。」四川都江堰一帶,水轉大紡車的應用也很普遍,《蜀堰記》載,「緣渠(指都江堰)所置碓磑紡績之處以千萬數,四時流轉而無窮」。但我們相信,至遲在南宋後期,水轉大紡車已經應用於紡織手工業中。從宋詩與宋畫大量出現關於水力機械的名詞與圖像來看,宋代的水力技術應用很可能發生了一場爆髮式的發展,宋人廣泛利用水力驅動舂碓、研磨、戽水、捻紗、鼓風等,在許多磨茶作坊、磨面作坊、紡織作坊甚至一些冶煉作坊中,都採用了水力驅動的技術。

▍宋政府對興建水磨坊的熱切

最有史料價值的是上海博物館藏的《閘口盤車圖卷》。現在我們展開這幅縱53.3 厘米、橫119.2 厘米的圖卷,真切地感受宋朝大磨坊的繁忙景象。展示在我們眼前的,是北宋後期汴河邊的一家大型官營水力麵粉加工廠。也有人認為,這其實是一座加工茶末的水磨茶作坊——宋人飲茶,並非用炒青炮製的茶葉,而是將茶葉研成茶末,再沖點成茶湯。水磨茶作坊就是製造、供應茶末的工廠。

▲ 宋代《閘口盤車圖卷》

▲ 《閘口盤車圖卷》局部

整座磨坊臨河而建,修有兩處上船亭(碼頭),兩艘運載麥面或茶葉的篷船正準備靠岸卸貨,河對岸則是坡道與木橋,有六輛載貨的獨輪車與太平車。磨坊的主體建築是一個橫跨閘口激流的木結構磨房,下裝兩具大水輪,一具帶動水磨,一具帶動「水擊面羅」(一種利用水力實現自動篩面的裝置)。磨房內外,數十名工人正在磨面(茶)、篩面(茶)、扛糧(茶)、揚簸、凈淘、挑水、引渡、趕車。磨房左側,建有一間茅頂涼亭,亭內坐著幾名官員模樣的人(其硬腳襆頭、圓領袍衫正是宋朝的官服裝飾),那是朝廷派來管理官營坊場的「監當官」。右側水岸邊則建造了一間酒樓,門口彩樓歡門高聳,門首掛出一面迎風招展的酒旗,樓上小閣(包廂)隱約可看見飲酒的客人,顯示了一座大型手工業坊場對於周邊工商業、服務業的輻射力。不過我們現在看到的《閘口盤車圖卷》很可能還不是全卷,因為據看過此畫的清人李葆恂的記述,「(圖卷)高一尺八寸,長六尺,界畫古樸。人物舟車用筆沉著,生氣遠出,信非宋以後人所能到。水中作一水閣,下有水車,激水轉輪,即今之水磨是也。運糧人約數百,皆赤膊作用力之狀,棚中一官員中坐,烏紗帽紅衣,旁列吏胥數人,並指顧如生。」可知《閘口盤車圖卷》全卷有六尺長,約120厘米,而現存畫卷只有119.2厘米;畫中人物多達數百人,而現存畫卷只可找到四十多人。換言之,全本的《閘口盤車圖卷》場面無疑更具視覺震撼力。即使是殘本的《閘口盤車圖卷》,也足以讓我們感受到宋代水力手工業的發達氣象與繁榮氣息。而從這座水磨作坊的官營性質,我們又可以想見宋朝政府對於開發水磨工廠、爭奪水磨市場利潤的熱切。歷史上,也許沒有一個王朝的政府會像宋政府那樣熱衷於修建水磨。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因有人反映「定州地有暖泉,冬月不冰,可以常用」,朝廷即「命河北安撫副使賈宗相度定州北河,興置水磑」;宋仁宗天聖八年(1030),朝廷又命秦州官員在「州界側近度地形安便處,增修水磑」,並批准原有的舊官磑「可量出租課,添助軍需」。皇祐年間,懷州知州晁仲衍在境內沁水河邊建碾磑,「借水勢歲破麥數千斛,以給榷酤」。熙寧變法後,京師開封與其他有豐富水資源的州縣,更是出現修建水茶磨作坊的熱潮。元豐六年(1083),管理汴河的「都提舉汴河堤岸司」提議在汴河沿岸安裝一百盤水磨,用來磨茶:「丁字河水磨近為浚蔡河開斷水口,妨闕茶磨。本司相度,通津門外汴河去自盟河咫尺,自盟河下流入淮,於公私無害。欲置水磨百盤,放退水入自盟河。」得到宋神宗批准。實際上,汴河沿岸的水磨肯定不止一百盤,來看宋哲宗紹聖四年(1098)的一個數據:宋政府「於長葛、鄭州等處、京索、潿水河增磨二百六十所,借用汴水,極為要便」。《閘口盤車圖卷》上的大型磨坊,很可能就是這二百六十所官營水磨茶作坊中的其中一所。恰如宋詩所形容,「朝廷遣使興水利,嗟爾平輪與側輪」。宋政府為什麼會這麼熱切地建造水磨,特別是用於磨茶的水磨?說白了,意在追求誘人的茶末市場利潤。在宋代,茶已經成為「等於米鹽,不可一日或無」的日用必需品,為了壟斷茶末批發的市場利潤,宋政府不但大舉興建水磨茶作坊,甚至規定:「凡在京茶戶擅磨末茶者有禁,並許赴官請買。」京師茶商販賣的茶末,只能向官營水磨茶作坊批發。東京的官營水磨作坊,每年給宋政府帶來四十萬貫的收入。根據官方的報告,商茶也從中獲利,因為可以省掉磨茶的成本:「在京茶鋪之家,請買水磨末茶貨賣,別無頭畜之費,坐獲厚利。」以今人的立場來看,宋政府的表現顯然就如一名貪婪的商人,與民爭利。一部分宋代士大夫也是這麼批判朝廷興建水磨的行為。不過,如果以歷史的眼光來看,近代西歐與日本的經驗都顯示,正是政府的逐利商人性格,觸發了古典農業社會的轉型、近代工商業社會的形成。事實上,北宋水磨的興廢,總是跟新舊黨的輪替密切相關,但凡新黨執政,就會興建水磨;舊黨上台,則廢棄官營水磨。而我們知道,新黨的新政雖然出現了無數問題,但其總的方向,卻是試圖以國家的力量發展礦冶業、製造業、運輸業、商業、服務業與資本市場。如果往這個方向走下去,未必不能帶領國家率先轉型成為一個近代化的工商業社會。宋朝水磨的大舉建造,當然無可避免地引發了手工業坊場與農業水利灌溉之間的衝突,雙方展開了對水資源的爭奪。明道元年(1032),「舒州民多近塘置碓磑,以奪水利」,鬧出了官司;慶曆三年(1043),華州渭南縣政府「引敷水溉田甚廣」,卻因「妨私家水磨」,被「訟於官」,最後朝廷專門立法,確立了農業灌溉優先的原則:「如州縣能以水利澆溉民田廣闊者,應是妨滯公私碾磑池沼諸般課利,並須停廢,不得爭占。州縣仍不得受理。」元祐年間,蘇轍看到「近歲京城外創置水磨,因此汴水淺澀,阻隔官私舟船。其東門外水磨下流,汗漫無歸,浸損民田二百里」,於是向皇帝上書,提議「廢罷官磨,令民間任便磨茶」。然而,水磨工廠與農業灌溉之間的矛盾,並不是將官磨改為民磨就可以化解的,民磨同樣會影響農田灌溉。毋寧說,這是歷史性、結構性的衝突。這樣的衝突,放在大歷史中便顯得意味深長,讓我們想到英國工業革命初期的「羊吃人」衝突。

▍余話

宋代之後,政府對興建營利性的水磨不再像宋王朝那樣表現出熱切的興趣。我們知道,「水磨」(水磑)一詞在《宋史》上出現的次數為58次,而在《元史》中只出現5次,《明史》更是降低到3次。這當然不能說元明清時期的水力機械消失了,但是,水磨顯然已經不會引起朝廷的關注。如前所述,從宋畫中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水磨的圖像,但是在明清時期的畫作中,想找出一幅繪有水磨的圖畫,非常困難。有研究者遍尋古代繪畫,總算從浩如煙海的明清畫作中找到六幅繪有水磨的山水畫,分別是明末王時敏的《仿大痴山水圖軸》、王鑒的《仿宋元山水圖》、清初王翚的《小中現大圖》、黃鼎的《畫群峰雪霽》、王雲的《山水畫冊》、袁江的《寫郭熙盤車圖》(參見史曉雷先生《從古代繪畫看我國的水磨技術》)。但是,請注意兩個細節:其一,這些圖畫可以確定基本上都是臨摹宋元畫的仿作。其二,明清山水畫上的水輪,都是以寫意筆法草草而就,像《閘口盤車圖卷》與《水碓磨坊圖》那種以高度寫實的精神繪出水磨構造的作品,在清明畫作中絕對是找不出來的。這裡的原因,可能是明清文人畫的風格跟宋畫大不一樣,明清文人畫家對水磨這類俗物不再感興趣,對水磨的構造也缺乏了解;也可能是因為水磨的蹤影在明清社會變得不那麼常見了。畫風的轉變並不是孤立的藝術現象,而應該是時代精神的折射。在界畫十分繁榮的宋代,「宋人的格物精神很發達,……他們開始對單一事物感到好奇,比如當時有大量的茶經,有筍譜,有各種植物的研究文章,這是當時的文化背景」。研究中國美術史的美國漢學家高居翰認為,「中國的科技在十世紀至十四世紀之間達到高峰,其後隨著中國人由客觀地研究物質世界,轉向以主觀經驗與直觀知識的陶養,科技的進展至此便完全失去了動力,而此一重大轉變,正好頗具深意地對應著發生於宋元之際的繪畫上的改革。」可以確知的一件事是,宋元時期應用廣泛的水轉大紡車,在明清時已差不多銷聲匿跡。有人認為,因為水轉大紡車沒有牽伸機構,只能用來加捻長纖維的麻與絲,而無法應用於短纖維的棉。隨著棉紡織業對麻紡織業的取代,水轉大紡車也就退出了歷史舞台。可是,為什麼不能對水轉大紡車的技術稍加改良,使之適用於棉紡織業呢?要知道,英國的阿克萊水力紡紗機正是在中國的水轉大紡車技術的基礎上改良而來。英國漢學家伊懋可說:「雖然這種機器(水轉大紡車)還不是非常有效,但如沿其所代表的方向進一步發展的話,那麼中古時代的中國很可能會比西方早四百多年就出現一場紡織品生產上的真正的工業革命。」明清政府與士大夫明顯沒有動力去改良水轉大紡車、開發更先進的水力機械,反正工商稅收入在明清政府的歲入中微不足道。但我們相信宋朝的政府有熱情這麼做,因為發達的水磨工廠可以給他們創造更多的財政收入。研究宋史的葛金芳教授提過一個觀點:「這一切使我們相信,宋代手工業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一個為近代工業的發生準備條件的時期,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降臨提供歷史前提的時期,我們稱之為前近代化時期。如果這個勢頭能夠保持二三個世紀不被打斷的話,必將為其後的工廠(機器)工業化奠定堅實基礎。」這無疑是一個令人喟嘆的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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