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末知識分子為何愛殺人全家
[摘要]許多人終不免與自己的反對者變成同一類人。
圖註:在古今各種通俗讀物里,士大夫始終在所謂「黨錮之禍」中牢牢佔據道德優勢。
短史記第38期
一般而言,作為「道統」的擔當者,「知識分子」乃寄託時代希望之所在。但求之歷史,常常使人失望。許多「知識分子」,最後終不免與自己的反對者變成同一類人。東漢末年「黨錮之禍」中的士大夫,就是如此。
所謂「黨錮之禍」,通常所指,系東漢末年宦官把持朝政,士大夫遂結黨與之對抗,許多人遭遇禁錮一類迫害。此「禍」共有兩次,第一次之導火索,是河南尹李膺拷殺張成之子;第二次之導火索,是山陽東部督郵張儉拷殺宦官侯覽之母。兩次導火索,均引發朝廷對士大夫的大迫害。
漢末宦官當政,確實腐敗。但就前述兩次導火索而言,士大夫之所作所為,也未必全然正當。據《後漢書》記載,李膺殺張成之子始末如下:
「河內張成善說風角,推占當赦,遂教子殺人。李膺為河南尹,督促收捕,既而逢宥獲免,膺愈懷憤疾,竟案殺之。」①
意即:有一個叫張成的人,善於算卦,算出朝廷即將頒布大赦之令,於是讓兒子出去殺人。李膺作為當方官,抓了張成之子,但隨後朝廷果有大赦。李膺氣憤不過,無視赦令,堅持殺了張成之子。
這段記載是有問題的。一者,朝廷政策豈能靠算卦預知;再者,神棍裝神弄鬼騙別人,哪有自己也信的道理;其三,父子間的「算卦殺人」密謀,豈會向外人泄露?李膺如何得知?最合理的真相應該是:張成巴結宦官,令士大夫領袖李膺極為不滿,故其子殺人,雖適逢大赦,李膺仍必欲殺之。但張成弟子走宦官門路,把此事捅到朝廷,李膺需為其「違法行為」找一種合理解釋,遂杜撰出「張成算卦殺人」這般離奇前提。
圖註:魏晉士大夫形象(孫位《高逸圖》局部)
第二次導火索之主角張儉,乃底層士大夫之代表。據《後漢書》記載,他與侯覽結怨,緣自上奏舉報侯覽母子罪行,並請朝廷誅殺這對母子,但奏章不幸被侯覽看到並扣押:
「中常侍侯覽家在防東,殘暴百姓,所為不軌。儉舉劾覽及其母罪惡,請誅之。覽遏絕章表,並不得通,由是結仇。」②
但事情沒有這樣簡單。同書《苑康傳》里另有透漏:「是時,山陽張儉殺常侍侯覽母,案其宗黨賓客,或有迸匿太山界者」③——意即:張儉與侯覽結怨,系因他擅殺了侯覽之母,且對侯覽全族(宗黨賓客)趕盡殺絕。《張儉傳》略過此節不提,是因為若提及,會極大削弱張儉身上的正義光環。
其實,若細讀《後漢書》,不難看出,在整個士大夫群體的敵視下,出了朝堂,宦官群體實際上相當弱勢,乃至動輒被士大夫們殺全家。如黃浮做東海相,對宦官徐璜之兄的家屬,「無少長皆考之」,不分男女老幼全抓起來審訊拷打;荀昱荀曇兄弟做地方官,轄區內與宦官有關聯者,「纖罪必誅」,稍有犯法,必予誅殺;史弼做平原相,侯覽派某太學生帶詔命來徵召其為孝廉,「弼即箠殺齎書者」,該太學生竟被史弼用竹條活活打死。⑤
再如:王宏做弘農太守,轄區內與宦官有交往的官員,「雖二千石亦考殺之,凡二十人」;最著名的「殺全家」案例,當然是張儉殺了侯覽之母后,其「宗族賓客」逃入泰山之中,苑康「皆收捕無遺脫」,一個也不放過。⑥
圖註:東漢士大夫欣賞舞樂雜技畫像磚
漢末知識分子為何如此痛恨宦官,動輒大開殺戒?
知識分子們後世修史,雖竭力渲染宦官貪腐,以強化自身道德優勢。但宦官張讓當年之質問:「卿言省內穢濁,公卿以下,忠清者為誰?」漢末知識分子們是回答不上來的。宦官外戚固然污濁不堪,但知識分子出身的公卿大夫,「在道義上亦未必高於他們好遠」。⑦
真正令知識分子們如鯁在喉的,是漢末宦官崛起之後,原來由知識分子中之「學閥」(即所謂「世家大族」)一手壟斷的官員選舉制度(察舉推薦徵召制度),已轉移到宦官們之手。這對知識分子們百年來營造的「門生故吏之恩私」、「門當戶對之聯姻」,實在是一種極其沉重的打擊。
正是基於這樣一種赤裸裸的利害關係,在漢末歷史中,不但宦官們動輒殺士大夫全家,士大夫們也動輒殺宦官極其依附者全家——漢末誅殺宦官最積極者,乃家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才」之袁紹袁術兄弟,絕非偶然,蓋若不能從宦官手中奪回官員選舉大權,則所謂「門生故吏」在袁氏家族找不到出處,必將四散另作他謀;利益紐帶既斷,所謂「四世三公」,也必將化為泡影。
以道德為外衣,以利益為驅動,殺來殺去,所謂士大夫,早已與其政敵成了同一類人,他們不過是另一重意義上的宦官罷了。
注釋:
①(南朝宋)范曄:《後漢書·黨錮·李膺傳》。
②同上,《張儉傳》。
③同上,《苑康傳》。
⑤⑥(清)趙翼:《二十二史札記·漢末諸臣劾治宦官》
⑦胡秋原:《古代中國文化與中國知識分子》(上),華書局2010,P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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