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家】中國文化從何說起
【經驗豐富的人讀書用兩隻眼睛,一隻眼睛看到紙面上的話,另一眼睛看到紙的背面——歌德】
經濟觀察報 劉剛/文
中國人好修長城,從秦一直修到明,就像農民扎籬笆,豪門起院牆,監獄設圍城,一代又一代,忙個不停。近代以來不修了,可腦袋裡總還有個長城,一到國難臨頭,中華民族的第一反應,還是修長城。因為修長城而「視通萬里,思接千古」。由此我想到,既然民族危機時,可以用血肉修長城,而且修出了國歌。那麼,文化危機時,就不妨用國粹修長城,或能修出個應對文明衝突的新長城——國學。可環顧當下,夠得上長城級別的文化景觀尚未出現。然而,我的主張是,要孔子,不要孔家店,尊重孔子的私學及其文化個體性,讓孔子走出孔家店,切莫再為其打造所謂「國學」的圍城。
起個「聖化」的話頭
研究中國文化,尤其是政治文化,當然要從孔子說起。
討論孔子,千頭萬緒,從何說起?通常都從禮與仁等觀念說起。不過,我們還是想走出思想史研究的傳統路徑,另外起個話頭,把孔子放在一個更為廣泛的「思想文化」領域,看看他的思想怎樣轉化為文化的質,怎樣影響中國人的價值觀。我做如此選擇,蓋因其能提供一種新的學術視野,發現新問題。
由此深入,我們重新探討孔子,提出了一個「聖化」問題。我認為,「聖化」,比禮與仁等觀念能更為確切地把握住中國文化的質,能更為全面地揭示中國文化的大趨勢。
「聖化」並非儒家專利,乃先秦諸子共識,且留下了兩條路線軌跡,一是法家的「以王為聖」的路線,一是儒家的「以聖為王」的路線,二者互動,而有「霸王道雜之」。
考察孔子聖化,可知儒學如何由邊緣而主流,並形成中國方式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從王權政治邊際平衡的錯綜複雜的實際需要上,更從「理性的狡計」即思想運動的內在規律上,從儒家的現實選擇即學派得以安身立命的本質和策略上,對中國文化進行更加深入和更為全面的考察。
這一考察所起的作用,不光是用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方法,開拓出新的學術領域,建立起儒學研究的新範式,它還會為中國傳統文化向現代化轉型,提供歷史的經驗和現實的依據。在這裡,我們先要區分兩個類似的概念,一個是「聖人觀」,還有一個,就是這裡提出的「聖化」概念。
它們有何不同?我認為,「聖人觀」是傳統人性論的追求,被確立為人格範式、人生理想,在政治倫理化中,它又被賦予了與最高政治權威「王」合一的屬性——「聖王合一」。
而「聖化」概念則不對人性品分,也不在政治思想中為聖人確立坐標,而是從中國文化大趨勢中提出聖人的主體性和主導作用,不是作為個體人格,而是作為文化標誌提出來。
文化也有「三段論」
形式邏輯有三段論,我們借用一下來看文化形態。我認為,中國文化,就其形態而言,也可分為三段論。
一是「神化」階段,以神道設教,「率民事神」,夏、商、周三代如是;二是「聖化」階段,從「事神」轉向「尊聖」,從神道設教轉向以民為本,從君權神授轉向內聖外王,此乃始於周公,成於孔子,故以「周孔之教」為範式和標誌,自三代以來,迄於民國時期;三是「公民化」階段,君權轉向民權,臣民轉向公民,民本轉向民主,此為文化轉型之大勢,發軔於近世,以至於今日。
轉型中,我們將孔子置於「聖化」一段來反思,回眸孔子,你仰之也好,斥之也罷,都是歷史。給他一個恰如其分的歷史定位,重新感受一下古典時代先哲們的文化精神,體驗一下文化傳承中搏動的生命激情,與各種思想的幽靈做無拘無束的對話,使我們當下的存在,在對先哲們的同情與了解中進入永恆的生命之旅,這無疑是一種最為奢侈和誘人的享受——讓生命的詩意棲居於歷史。
不管人們怎樣評價,孔子一直居於中國文化的顯學地位,討論中國文化誰也繞不開孔子,這是不爭的事實。即使在文化受難的文化大革命時期,孔子還得成為大批判的對象。上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孔子依然作為傳統的化身矗立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對他進行認識和再認識。
然後,我們要選擇,是沿著反思之路繼續前進,還是回歸傳統去復興儒學?前進派還要前進,回歸派則回到了孔子,這兩派,迥異其趣,但認同一致,都承認普世價值。
而我們,則趨於反思,以對「孔子聖化」的考察,去「聖化」而還原孔子。可歷史化處理同樣面臨問題,即「歷史條件」如何取捨,是將其理解為孔子生前的文化個體性存在所面對的「歷史條件」,還是接受各朝各代對他的修改以及「修正主義」?總之,要孔家店還是要孔子,這是一個問題。
要分清兩個孔子
「打倒孔家店」後,留下一個問題:要孔家店,還是要孔子?新文化運動要孔子,不要「孔家店」,而新儒家要「孔家店」,並以孔子為招牌,將「孔家店」開成文化中國。他們還說,現代社會轉型要回歸儒家。回歸儒家,可儒家在哪裡?
孔子生活在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末期,魯國人,如今的山東曲阜還有孔廟、孔林,朝拜人流不斷。日本人說,天皇萬世一系,論歷史,算起來也就一千來年而已,期間,天皇們惶惶然如喪家犬者,不知凡幾。而孔子之裔,從漢朝到清朝,兩千年來,安享尊榮,不絕如縷,改朝換代,不改素王一脈,所謂萬世一系,其實亦不過如此。再看看軸心期東西方巨子,古希臘蘇格拉底,活在西方哲學裡;古印度釋迦牟尼,隨佛教流傳後世;唯有孔子,佔據了中國的王權主義,以其道統統帥政治。
當然,這是孔家店裡被「聖化」的招牌孔子,還全然不是春秋時期那個不敢以聖人自居的本來孔子。本來的孔子,不存在所謂「現代化」問題,需要現代化的是孔家店的招牌孔子。
要把這兩個孔子區分開來,還有儒學,也要區分看待,分為官學和私學,就像我們在《文化的江山》里將王朝中國與文化中國區分開來一樣,孔子本身也存在著官學的孔子和私學的孔子;孔家店的生意經也必須劃分一下,帝王的歸帝王,儒學的歸儒學,孔子的歸孔子,不要搞混了。
我們反對儒家傳統,反的是王朝中國里以「三綱」為代表的儒家傳統,不反民間社會鄉紳自治的儒家傳統。儒家傳統在民間社會,會與時俱進,會自我更新,不像它在王朝中國里那麼神聖,竟然以「天不變道亦不變」自命。我們也「尊孔」,但尊的不是那個在王朝中國里做聖人的孔子,而是在民間社會興私學的孔子,也就是說,我們尊的不是孔子的文化聖人性,而是孔子的文化個體性。因此,我們反對那個被王朝中國聖化的孔子,那個活在聖人觀里做聖人的孔子,我們對王權主義的批判,其中也包含了對孔子的批判。社會轉型的前提之一,便是來自對孔子的再認識。新文化運動的英雄們,打倒了「孔家店」,卻沒有安頓好孔子,他們沒有向孔子表達應有的敬意,只是將孔子作為了認識對象而已。
對於孔子來說,即使王朝中國不在了,儒家傳統不在了,他還會存在,因為他自有一座文化的江山,他早就立在了那裡。中國的歷史萬水千山,儒學只是一條河,要全面繼承,不要把儒學無限放大,大到覆蓋整個文化中國。先秦諸子,孔子只是其中一個,在他之前有諸子,在他之後也有很多。儒學是歷史遺產的一部分,我們應該繼承,但不應該躺在歷史遺產上當「啃老族」,所以不應該回到老祖宗那裡去,應該回歸自我,現代化轉型不是儒家轉型,而是自我的轉型,要轉出我們每一個人的文化個體性來。
儒教資本主義
儒教現代化,說白了,就是要搞所謂「儒教資本主義」。當年孔子,確也搞了點資本主義,但那與社會轉型無關,而是有點像毛澤東說的「資本主義尾巴」之類的東西,不然的話,孔子周遊列國,那麼大開銷,誰來為他買單?
談孔家店的生意,當然得從孔子談起,不過,那時的孔子,還沒由國家來經營——「國營」,他還是個體經營戶——「私營」。但孔子是不胥於私的,總想找個國家當靠山。魯國靠不住,那就往列國去,一來宣傳主義,二來做點生意。孔子只管談主義,誰來談生意?得去找子貢——端木賜。端木賜本是白圭、范蠡一流人物,孔子誇他「億則屢中」,看來他做的就是孔家店的生意,從《論語》里我們可以看到,他最能吹捧孔子,把孔子當作品牌來經營。
孔子有兩把刀,一把主義刀,一把貨幣刀,兩手抓,兩手都很硬。主義第一,生意次之,所以,孔子總是誇獎顏回,還要子貢表態。子貢的態度很好,他每一次表態,孔子都很滿意,他說,我只能舉一反三,而顏回聞一知十,比我強多了。顏回是主義的標杆,子貢很知趣,滿足於為主義提供物質利益。
搞儒家資本主義,如果去問孔子,孔子未必會同意,如果去問子貢,他會說,沒問題,只能如此。儒家攤子越鋪越大,孔家店的生意也要跟上去。不搞資本主義,生意就很難做下去。談資本主義萌芽,也可以從孔家店談起。所以,他也提醒孔子,不能光談主義,還要兼顧生意。他對孔子說,夫子的道太大,這世界放不下,能否修改一下?顏回聽了,馬上接過話茬,說,要改的不是道,而是這世界。
聽了這兩番話,你說孔子會喜歡誰?孔子手下還有子路,更是原教旨主義,他比孔子還孔子,有時候連孔子都嫌他迂,誰搞修正主義,他跟誰急!履行孔子學說,他完全徹底,為了扶正頭上的帽子,寧肯被人砍死。在這樣的同仁里,還要搞儒家資本主義,真是難為了端木賜。
新文化運動以後,「孔家店」這一千年老店還要不要繼續開下去呢?
有人喜歡蘇格拉底,難免對孔子說三道四。有人要抱著「孔家店」的牌子招搖過市,端著儒教的飯碗吃下去。當然,飯不能越吃越少,碗不能越吃越小,所以,產生了現代化的問題,都是與孔子本人無關而與後人飯碗有關的偽問題。現代化的孔子是假古董,真傢伙在春秋時期。
西方沒有現代化的蘇格拉底,中國又何必要搞現代化的孔子?聽說新加坡中學三年級課本有《儒家倫理》,它傳達了一個孔子的現代信息:孔子與現代化、儒教倫理與資本主義……
此前,日本的經濟奇蹟和東南亞經濟起飛,都被歸結為儒教資本主義,在資本主義與儒教倫理,儒學與現代化的話題下,新儒學再度崛起,他們從儒教資本主義那裡,找到了儒學現代化的依據,還堅信,不僅從儒教裡面能發展出資本主義,而且從儒學裡面還能發展出自由主義。
不久,儒教資本主義的「天下」,從奇蹟變成泡沫,恍若隔世。尤其日本,從叫囂「收購美國」,「給自由女神穿和服」,到企業破產,金融體系推倒重來,它再一次被擊倒了。
在這場世紀末的東西方經濟大決戰中,自由經濟打敗了儒教資本主義,儒之弊重現,它從制度內部導致官商勾結,從而破壞制度,它用「天下觀」,混淆了國際經濟的大格局。所以,當商人以「儒商」自居,多半就要出問題。因為「儒商」的招牌,在市場上沒什麼用,在官場上卻能呼風喚雨,在官場壓倒市場的國家形態里,「儒商」也就大行其道了。
可是,市場畢竟有其自身的規律,無論官、商如何勾結,怎樣算計,也不能取代經濟規律。經濟規律的作用必定顯現出來,不遵守者,大至國家,小到個人,都要出問題。
文化還得轉型
文化轉型,已是個老話題,從二十世紀談到二十一世紀。可轉來轉去,還是傳統「文化搭台」,現代「經濟唱戲」,還是個「儒教資本主義」,沒有根也沒個底。中國人但凡一尋根究底,就喜歡跑到傳統中去,忘了當下,沒了個體。而我們所謂「根底」,其實就是當下存在的個體,文化轉型從根本上來說,就是要回到文化個體性上去。
試以「文化三段論」言之。我們說「文化」,通常不假思索,不作分辨,使「文」和「化」一體,其實,「文化」的句式是個主謂結構,「文」是主語,「化」是謂語;以「體用」言之,則「文」為體,「化」為用;故「文化轉型」,乃主語、主體之「文」的轉換,而謂語「化」不變。
以此來看中國文化,我們發現,主語「文」已換了兩次,以「聖」換「神」,從「神化」到「聖化」,歷夏、商、周三代,以周公為分水嶺,以「周孔之教」完成了第一次轉型。「神化」是以「神」為文即以神明為主體的文化,而「聖化」則是以「聖」為文,即以「聖人」為主體的文化。第二次轉型,以「公民」換「聖人」,從「聖化」轉向「公民化」。「公民化」,是以「公民」為文,亦即以「公民」為主體的文化,然其語態,尚處於「正在進行時」,「公民」作為文化主體雖被確認但尚未確立。還有,就是在文化句式中如何確立賓語,使賓語達到對主語的認同,並上升為主語。例如「神化」,「率民以事神」,「民」就成了「神化」的賓語,「事神」就是賓語「民」對主語「神」的認同,但「民」與「神」絕對二分,作為賓語的「民」不可能上升為主語「神」,因而有了聖人革命。
在「聖化」文化中,「以民為本」,「民」也成了「化」的對象——賓語,在這一文化句式中,聖人作為主體,人民作為載體,聖人作為主導,人民作為基礎,作為賓語的「民」除了向主語「聖人」認同,還可以向聖人轉化,「人皆可以為堯舜」不僅透露出這種轉化的消息,而且還對「民」提出了「自化」的要求。「自化」的對象是自我,化到「無我」時賓語就上升為主語——成為聖人。
然而,當普遍的「自化」形成一種文化的自覺時,「聖化」與「自化」的潛在對立便顯現出來。一旦歷史機遇成熟,作為賓語的「民」的「自化」最終要回到對自我的肯定上來。這種對自我的認同,便以自由民主的方式,推動「聖化」向「公民化」轉型,從而達到對民的本質的絕對肯定。在這種絕對肯定中,民從賓語狀態解放出來,完全上升為主語。在「公民化」的文化句式中,「化」的對象不再是作為整體的民,而是作為個體的「我」,正是在個體「我」的自律中,實現文化個體性的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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