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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喜歡散文

我們為什麼喜歡散文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無法複製的。因為獨特,也便值得訴說、交流和記憶。人類也因此有了文藝創作的需要。而每一個文藝家也是獨具個性的,無論寫散文、小說還是書法,都是「以我手寫我心」的創造。

  人們到處在生活。生活裹挾著每個人,如同空氣將身體纏繞。就像每個人相貌各異一樣,每個人也都有屬於自己的一份生活。就其本質的意義而言,它們都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無法複製的,就像指紋,是獨特的「這一份」。

  因為獨特,也便值得訴說、交流和記憶。而寫作便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當然,可能也有人會說,這就是寫作的理由嗎?經歷過,感知過,也就夠了,最多在內心裡自己咀嚼體味一番,未必要訴諸文字。

  有這種想法的人,顯然是不十分了解寫作的意義,或者缺乏切身的寫作體驗。首先,傾訴是人的一種本能,就像容器里的水滿了要漾出來一樣自然。而經由文字來將所感所思記錄下來,要遠勝過口頭的表達。與寫作這一外在行為相同步,是經驗的整理,思緒的梳理;模糊的化作清晰,粗糙的變為細膩;從飄忽的情感煙雲中觸摸到靈魂的真實狀態,由零碎斷片的感悟里演繹出完整系統的理念——文字起到了綰結、顯微、擴張、提煉等多種功效。

  甚至,寫作還是一種治療,藉由傾訴,可以有效紓解內心的積鬱苦楚。這一點已經為臨床心理學反覆驗證過。

  當然,一切文學寫作也都具有這樣的功效。但其他文學樣式,哪一樣能夠像散文這般便捷直接,所受的限制最少?它的門檻之低,是得到公認的。小說要塑造人物形象,要有哪怕是最為簡單的故事;詩歌要打造意象,錘鍊韻律,在拘囿中舞蹈和飛翔。只有散文,能夠充分容納形形色色的內容,能夠靈活使用但又不依賴任何一種方式和手段。對於寫作者來說,記敘,描摹,抒情,論理,可以任意騰挪閃躲,隨心所欲。對於閱讀者,它隨時能夠進入,也隨時能夠抽身而出,中斷和接續自然流暢。

  自由的品格,是散文最為醒目的標籤。

  這樣,散文比較其他文體,就有了更多讓人們喜愛的理由。作者在寫,讀者在讀,各自都構成了頗為巨大的群體。作品數量更是宏富無比,奼紫嫣紅,蔚為大觀。

  閱讀散文,彷彿面對一面面鏡子。

  這個譬喻該是過於濫俗毫無新意了。但它之所以能夠被使用到如此的地步,顯然有其理由。在對生活的映照這個意義上,還有什麼譬喻比鏡子更為恰切呢?

  在閱讀一些作品時,目光在篇頁字行間掃描挪移,而一種反向的運動也在悄然發生。我們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它是受到所閱讀的文字的叩擊而發出的。作者寫下的東西,打動了我們,靈魂產生了共鳴和呼應。

  當然,每個讀者所置身其中的實際生活,和他所讀到的作品中所描繪的生活,通常是不同的,甚至大為不同。但文學的重要作用,正是通過差異性而反映共同性,經由個別而抵達一般,建立起不同生命之間的連接和融合。差異性並不構成阻礙理解的藩籬,有時反而激發起某種類似探險的慾望。南宋大儒陸九淵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種人性的相通,正是一切人際交往和群體行為的基礎和前提。在千差萬別的生活表象背後,有著很多相同的東西,至少可以說,最重要的東西是相通的。

  於是,從他人的文字中,我們捫摸到了自己的靈魂的脈搏。優秀的作品,總是能夠有效地表達出我們「心中所有而口中所無」的東西,包括那些可以朦朧地意識到但難以清晰地辨認的東西。感情的種種狀態,自尊和自卑,勇氣和怯懦,激情澎湃或者沮喪頹唐,在作者身上發生過的,同樣也曾經出現在我們的生命中。潛意識裡,我們不滿足於自己對世界的認識、對生活的解釋,常常希望獲知別人是如何評說的,雖然對此未必意識到也未必願意承認。而散文,不動聲色地為我們做到了這一點。我們在看,看不同的作者在各自的作品中,如何觀察和感受、分析和剖解,而在閱讀的某一時刻卻驚愕地發現,分明從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作為讀者的我們和作者重疊了。

  因此,說散文是一面鏡子,實際上是說別人成為了自己的鏡子。

  生活在此處,生活也在別處。與那些促使人更深入地認識自己生活的作品相併行的,是另外一些散文,它們更多地呈現了某些異質的東西,是對我們熟諳的生活的補充和伸延,是生活朝向無垠和闊大的展開。這些東西格外讓人著迷。一個人的生活總是受到局限,但他的靈魂又總是嚮往超越。這一點來自人性的某種特質。「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不僅是兒童,成人也同樣受到遠方和陌生的召喚,儘管具體內容不同。這種他者、遠方,既是物質形態的生活和存在,同樣也體現為精神生活、情感呈現、價值追求的千姿百態。很大程度上是通過王小波,人們對羅素那句話「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有了廣泛的認知。儘管其本意是倫理學上的,但也完全可以從審美維度加以理解。

  在這個意義上,散文像什麼?或許更接近一台望遠鏡。

  還需要談到的一點是,無論屬於哪種情況,在某一類優秀的散文中,常常能夠看到作者和他人、個人與社會的連接。人是各種社會關係的總和,因此一篇作品的字裡行間,卻能折射出歷史的波詭雲譎,時代的風雲際會。這樣的散文,從具體的經驗和存在的局部邁步,通向的是一個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結構,一種時代精神的整體狀態。這樣,散文就不是一己悲歡的展示廳、個人才智的操練場,而和廣大、遼闊連接。這種品格,也使得它自己得以在重要性的位階上擁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等級。

  總之,散文試圖描繪和解釋廣闊的生活。它有雄心也有本領。

  人們喜歡散文,最根本的理由也與此有關。它有效地幫助我們建立了和生活的聯繫,同時又將無盡的可能性向我們敞開,擺脫個體存在的有限性。它讓我們有了更長的手臂,觸摸這個世界;更好的視力,觀察這個世界。並且在每一次端詳中,能夠調焦我們的目光,從宇宙之大,到纖毫之微,靡不盡顯,栩栩如生。

  綜合考慮它的功能,散文又彷彿是一部功能強大的照相機。

  一篇散文,總是要聚焦於某一種具體的生活形態,擷取的是生活的局部、側面,有時甚至是細節,他的感受和思考,便從中孕育生髮出來。每個人都寫下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生活和感悟,那麼多篇散文,就是容納和展現了多重生活。因此,一本散文集的形成,便是一次對豐富生活的廣角掃描。

  在近期的散文創作中,可以看到這種朝向遼闊廣袤的擴展。作品成為有力的證人。

  經歷和遭際,無疑最能直接孕育感悟。在《安放自我》中,梁鴻鷹追憶了他的童年少年時代以及和家人間的關係,驚異地發現了基因遺傳所具有的強大力量,但正是擺脫庸常黯淡的生存的叛逆衝動,一種強烈的主體意識,讓他擁有了另一種品質的生活。文學中古老的「審父」主題,被注入了某種新的蘊涵。有關生與死、命運與苦難的詰問,作為厚重的背景,生動地烘托和映照了這一主題。陳新《植滿時間的疼痛》,同樣執著於對父子間緊張關係的打量。從恨到愛的巨大轉折,憑藉的是時光的力量。隨著日子的積疊,對人性的複雜性的理解也在緩慢生長,寬容的情感絲線日漸被編織進入血緣的紐帶。何士光《日子是一種了卻》中,女性取代男人成為主角。農村岳母對於自己「當家人」的身份的執著,達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從這種偏狹背後,作家看見的是靈魂深處的盲障。多年來潛心精研佛教,讓他思索縈系其間的機緣和因果、是非和得失、牽掛和了卻,賦予了一種同情的理解。吳昕孺《片斷與完整》是一部縮微的家族史,我們看到了鮮明的個性、乖謬的時代,看到了它們的相互糾纏如何塑造了一個人的命運。一家人的坎坷遭際,折射出的是整個社會風雲的陰晴晦明。

  器物和環境,常常成為寫作靈感的另外的豐富泉源。柳宗宣《綠色郵差》中,郵筒、郵局、穿著綠色服裝的郵遞員,長久以來曾經是一個人和遠方、一個漂泊者與故鄉的紐帶,負責盛放和傳送他們的情意和牽掛、嚮往和夢想。其中的萬千滋味,已經被今天迅疾如閃電的手機簡訊微信稀釋殆盡。生活可以引領生活,呼喊能夠收穫回聲。楊海蒂《我去地壇只為與你相遇》,印證了文學所擁有的力量。史鐵生的一篇傑作,讓一座古老的園林成為一種觀念性的存在,關於宿命,關於愛情,殘疾與健全,隱忍和抗爭,文字間漸次顯現並展開了精神的譜系,彷彿盛夏園林中的草木一般豐富葳蕤,每個人或早或遲都能夠從中獲得一份啟示。作為精神的外在對應物,散文並不挑選特別的物體或者處所。李培禹《總有一條小河在心中流淌》,寫的是插隊時知青點附近的小河,從內容到寫法都並不新鮮,但讀後仍然讓人慨嘆不已,根由就在於它訴說的是對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的記憶。青春交織著懵懂和憧憬,「只是當時已惘然」,以其深厚的人性基礎,能夠喚起最廣泛的共鳴。

  莊子說過「道在屎溺」,用詞雖然不夠雅馴,卻有效地比況了道之無所不在。散文亦然。衣食住行、愛恨情仇、歌哭悲歡、生老病死、天地萬物、季節遞嬗,都是散文馳騁的疆域。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它做不到的。近期的諸多篇什,是印證也是注釋。一邊是母親對成長中的兒子的牽掛期待(《最遠的,最近的》),一邊是兒子從母親那裡領悟到什麼是面對生活的恰當姿態(凸凹《錯位之思》);一些情感、行為,總是和特定的生命階段相關,但往往會影響了整個人生的走向(閆紅《春天只發生一次》);空中有鳥,地上有人,便有了家園感。如果能夠認識到人類和自然萬物都是「生命共同體」,便不難理解作者將鳥巢看作「宇宙的中心」的譬喻(東君《宇宙的中心》)。總之,話題的林林總總,對接了生活的紛紜豐富。

  不少作品,實際上是對數量相對有限的母題的反覆陳說,彷彿音樂里的變奏曲。張大威《惜青絲》從一縷縷秀髮的脫落,感嘆時光的剝奪,生命的匆促,應該說是一個並無明顯新意的話題,但出色的表達功夫,依然可以推陳出新。這個話題推究下去,就必然會涉及到生活以及寫作的一般性和特殊性的關係。固然如西諺所云「太陽底下無新事」,一切存在的人和事物連同其運動,從本質上看,都不過是在時間長河中的反覆的重現和輪迴,但每一種具體的生存,訴諸文學就是每一次表達,仍然有其獨立的價值。這源於生命的個體性,生存經驗的不可複製性,即便極為相似的體驗也有些許差異,即便十分相通的感受也烙上了作者自己的印記。在言說之後的言說,表達之上的表達,卻因為滲入了獨特的個性——哪怕只有一點——而不會讓人感到厭倦。這一點,可以說正是藝術的魅惑力和綿延的動力之所在的一個重要方面。

  也許有必要給予表達以更多的關注。言說什麼之外,怎麼言說也是一個問題。上世紀初,作為一種文學批評思潮的俄國形式主義認為「形式即內容」,並非只具備純粹工具的功能。結構、語言等,都參與了內容的構建。比如說,直抒胸臆是人們聽得較多的對散文寫作的要求,但是針對某些題材,寫作者的平靜、超脫甚至冷漠,造成某種間離感,也許更能燭照對象內在的本質。在《出鏡》中,南帆延續了他一向對於技術與人的關係的思考,這次是從手機自拍器切入。視覺時代,影像泛濫,身體登台,思想退場。技術不停歇的發展為生活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但今天慾望也藉助它而膨脹宣洩,以至於要扭轉生活,擾亂世界的等級秩序,改寫被信奉已久的價值和信念。「景觀社會」必然伴生某種新的文化,如何定義和評價它們?行文揮灑自如,鞭辟入裡,既機智又冷峭,我們彷彿看到作者嘴角上的一抹嘲諷的笑意。

  寫到這裡,我們就比較容易為一本由多人作品彙成的散文集定位了。

  如果訴諸譬喻,那麼不同的生活,具有不同的容貌和形態。或澄澈若林間小溪,或安詳若秋日池塘,或幽深若百年古潭,或奔騰若錢江之潮,或曲折若黃河九轉,或遼闊若三江匯流。它們匯聚起來,就是一片浩渺博大的水體。這裡水光瀲灧,浪花飛濺,在某些地方,甚至驚濤裂岸。

  一本散文集,就是對這樣的生活的某種折射。

  生活之水幻化為文字,經由目光的通道,進入我們的靈魂,給它注入某些東西。它們是關於情感,關於理性,關於人性,關於對世界的認識,關於對生命的期待。它漸漸地豐富和提升了我們,真實並且生動,緩慢然而確鑿。

  因此,我們沒有理由不喜歡散文。

  (作者:彭程系本報高級編輯。)

《光明日報》(2017年05月19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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