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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周易》思考 中

《周易》思考中

何謂「天地之心」所謂「天地之心」,乃是復卦彖辭中的一句,但此句的內容源於《剝》卦,所以想知其究竟,必須從《剝》卦談起,同時,談《剝》卦又必須從陰陽關係入手。群陰剝陽

「《易》以道陰陽」,這是上古以來易家的共識。陰陽乃易經的核心,整個易經無非是陰陽互變形成的思想體系。總體來說,陰與陽是對立統一,相反相成,互相消長,又互為其根的辯證關係。陽決陰,陽長陰消,直至五陽一陰,陽氣最盛,是為《夬》卦。陰剝陽,陰長陽消,,直至五陰一陽,陰氣最凶,是為《剝》卦。兩卦內涵相反,爻象旁通。

剝字從刀從錄,有割裂.零落等意,合起來可訓為割而落之。在《剝》卦里,陰氣侵陽,由初爻而上達五爻,陽氣凋零,如被陰氣所剝落,故謂之《剝》,卦象為群陰剝陽。以人事喻,則為小人邪氣凶盛,君子受擠受害,正氣偃伏。達到頂點時,只剩下一陽,孤零零地處在上位。爻辭喻之為「碩果不食」。陽為大,陰為小,故稱一陽為碩果。亦即餘下一陽如碩大果實,獨懸於上,尚未為陰所剝落。這是陽的最後陣地,據此對陰邪發動反攻。成語所謂「碩果僅存」,就是來自《剝》卦。在《剝》卦里,陽雖處下風,被剝落到僅余碩果,但陰陽同根,陽不會消盡,依據物極必反的規律,僅存的碩果會迸發生機而東山再起。由被剝而復生,此即序卦所說「《剝》者剝也。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復》。」由《剝》而《復》,《剝》《復》相繼,緊密相伴。《復》卦的復,是反還之意。「復者返本之名」「群陰剝陽,至於幾盡;一陽來下,故稱來複。」在《剝》卦里,獨懸於上位的碩果,至此又返回到初位,彖辭所說的「剛反」(陽剛反),即指此而言。於是陽由消變長,重新開始利有攸往的征程。這就是復卦的來由及卦名的大意。

一陽來複

如此,所謂《復》,是指一陽的來複。《剝》.《復》兩卦的卦象,鮮明地表現出陰陽爻相反的地位。《剝》卦,一陽在上,五陰在下;《復》卦一陽居下,五陰居上。按《易》例,無論陰氣陽氣,皆由下上長,上被下消。陰由初上長剝陽,經二.三.四.五,步步緊剝,以致上僅餘一果。而陽不能盡,復返初位後,勢必沛然上長,以消陰氣。故此,僅從卦象也可看出《復》卦的含義是陽氣衰而復興。凡事復興,都需從根本作起。一陽從上返下,必復歸於初。初,乃卦體之最底層。按天地人三層分析,初屬於地之下層。「復者返本之謂也」,所謂本,即指卦的最底層的初位而言。在這個意義上,陽之復可謂之復初。《復》卦之難題就在這個復初的「初」字上。在《復》卦中初位接納一陽來複,使它得以重整旗鼓,東山再起。作為載體,初是個根本的關鍵之位。這裡,困難在於不能把初位所載簡單地視為來複之一陽,而在一陽復初的深處,還秘涵著玄妙的奧義。若不能正確把握其奧義,就不能透徹理解彖傳所說的「《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從形象來看,《復》卦是一陽載五陰,五陰乘一陽。上卦為《坤》地,下卦為《震》雷,與剝卦相反,一陽來複之象極其顯著,不待解而自明。其卦辭為:「復,亨,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覆其道,七日來複。利有攸往。」此大意是:《復》卦象徵剝極陽復,陽復勢強,其運亨通。陽返於下,逐漸上長,其出入皆無妨害。必將引來同類群陽(朋)相助,並無差錯。這表現出陰陽相互之間,反覆消長,乃自然之道。自五月《姤》卦陰長陽消,經《遁》.《否》.《觀》.《剝》.《坤》,到十一月凡變七次而成《復》卦,謂之「七日來複」。來複之後,陽長陰消,表示正面人物的君子之道日漸伸展,反面人物的小人之道日趨消退,即所謂「剛長柔退」,正是賢者有作為之時,所以說「利有攸往」。但另一方面象辭又說:「雷在地中,復。先王以至日關閉,商旅不行,後不省方。」此大意是:《復》卦是上《坤》(地)下《震》(雷),象徵十一月冬至一陽復生,潛力雖大,而外勢尚微,猶如雷尚潛伏地中,未能破土奮起與外陰相搏,震動四方。此際需養精蓄銳以待來日。古代聖王體察卦象之情,乃在冬至這一天閉關靜養。游商旅客不外出,君主也不巡遊四方。前之卦辭說「一陽來複,利有攸往」,後面象辭又說「至日關閉,不利有攸往」看似矛盾,其實並無矛盾。因為「利有攸往」是指將來的前途,「不利有攸往」是指當前的處境。上之所述是《復》卦卦體.卦象.卦辭的狀態.,意義以及孔子對它的認識和體會。但這些內容只是《復》卦的表層。面對復卦,孔子以超群出眾的觀察能力與思維能力,升堂入室,抓住復卦的中心奧秘,加以升華,從而提出一個激動人心的問題。即:「《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句中的「見」以讀「現」為好,意思是:《復》,是天地之心的表現吧。此論斷,是易學史上的一個著名的命題。自古以來,易學家們多次探討,對其含義及所指,見解不一。

一般來說,儒道兩家雖都崇拜周易,重視《復》道,但在這個問題上,基本觀點不同。籠統地說,儒家認為天地之心為「生」為「動」,道家則認為天地之心為「無」為「靜」。先看儒家的學說。

生動是天地之心

漢代大儒.易學家荀爽的說法:「《復》者,冬至之卦。陽起初九,為天地心;萬物所始,吉凶之先。故曰見天地之心矣。」大意是說,《復》卦在節氣上是象徵冬至的卦。在這卦里,陽氣復返,從初爻開始興起,這就是天地之心。萬物藉以開端,尚未涉及得失,還在吉凶之前。在這段話里,荀氏雖未明說天地之心為「生」,但「萬物所始」云云,已含有生意。陽起當然為陽動,總體是動而生之意。這一解釋,雖不那麼具體,但在儒家易學史上是由開創性的,對後代易學有很大影響。

宋代易學大師程頤是把「天地之心」釋為「生」「動」的代表人物。他詮釋說:「一陽復於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先儒皆以靜為見天地之心,蓋不知動之端乃天地之心也,非知道者孰能識之!」「人說『《復》,其見天地之心』,皆以謂至靜能見天地之心,非也。《復》之卦,下面一畫,便是動也,安得謂之靜?自古儒者皆言靜見天地之心,唯某言動而見天地之心。」程頤與荀爽的觀點完全相同。荀說陽起初九為天地心,萬物所始。程說陽復於下乃天地生物之心。荀說吉凶之先,程說動之端,基本思想並無出入,只是表達方式略有粗糙之分而已。荀未明說生與動,表達模糊,程則直說生與動表達明確,較荀說略勝一籌。

歐陽修雖是文學家,但對周易也頗有研究。他說:「天地之心,見乎動。復也,一陽初動於下矣,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他的說法更明白.具體:天地之心是生,生以陽動為本。唯有動,才能現出天地之心。歐陽的這種「陽動於下」之說與荀爽之「陽起初九」一說及程頤所說的「動之端」,是一種思想的三種表達,實質上沒有差異。朱熹說「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此說與歐陽.程頤類似,毋須贅述。

宋代哲人中,張載也是主張天地之心為生物者。他說:「《剝》之與《復》,不可容缐,須臾不復,則《乾》《坤》之道息也。故適盡即生,更無先後之次也。此義最大。」意思是說,陰陽消長,此起彼伏,循環往複,密切無間,剝盡陽復,永無間歇。倘一刻陽消不復,則天地之運行即將停止,這一點,意義最大。這是把《復》的必然性提高到宇宙存在的高度加以觀察而作出的價值判斷。接著,他說:「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則以生物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他以孔子在《繫辭》中所說的「天地之大德曰生」作為天地之心的註腳,以孔解孔(當然也是解《易》)順理成章,自然立說。接下去,他又以雷在地中的《復》象作深入論述:「地雷見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心惟是生物,天地之大德曰生也。雷復於地中卻是生物。彖曰:『終則有始,天行也。』天何嘗有息?」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既然天地之心是生物,則雷復於地中正是生出之物,故而《復》即是生,生生不已即是天地之心。

明人來之德的詮釋,內容包括四點:1.「天地無心,生之不息者,乃其心也。」大意是:天地無意識,所謂天地之心是指其生生不息的本質而言。2.「剝落之時,天地之心幾乎滅矣,今一陽來複,可見天地生物之心,無一息之間斷也。」這和張載「適盡即生」的觀點相同。3「.此孔子彖傳(指『復,其見天地之心乎!』)言天地間無物可見天地之心,惟此一陽初復,萬物未生,見天地之心。若是三陽發生,萬物之後,則天地之心盡散在萬物,不能見矣」這是說,唯此《復》卦之一陽初復能現出天地欲生未生之心,陽長後則不能見。4.「天地之心,動後方見。」這是講生與動的本質聯繫,生為動之本,動為生之現。

上舉諸家之說,皆以一陽初復為天地之心。孔子彖辭中的原話「《復》,其見天地之心乎」,意思是說陽復(生)表現出天地之心,或者是說,從陽復(生)中看出天地之心。換句話說,孔子的體會是,剝盡陽復之象,透露出天地之心,是天地之心促使陽在幾乎剝盡之後得以再生。生是天地之心的表現,而非天地之心其物。

天地之心為無與靜

關於天地之心,道家的說法和儒家站在對立面。其代表人物為王弼。他在周易注里說:「《復》者,返本之謂也。天地以本為心者也。」王弼提出復是返本,天地則以本為心。陽復於本,即復於天地之心。那麼,什麼是天地之本,即天地之心呢?他接著闡述說:「凡動息由靜,靜非對動者也。語息由默,默非對語者也。然則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故動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見也。若其以有為心,則異類未獲具存矣。」在這段話里,王弼首先以動靜語默為例,強調靜與默的獨立性;其次講千變萬化的事物最終必歸於寂無靜止。提出「無」為天地之本。最後指出《復》卦的雷息於地中,就是象徵陽氣之返於本,亦即表現出以無為本的天地之心。王氏之說,源於道家。老子在《道德經》中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表明了「無」為天下之本。他又說:「致虛極,守靜篤(du),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表示萬物皆歸根於靜。王弼以無.靜來解釋天地之心的思想和老子的這些觀點如出一轍,是以老解《易》的明顯表現。王氏以無為本.以靜為根的學說,恰與儒家以生為本.以動為用的學說形成對立之勢,當然為儒家所不容。程頤在《易傳》中駁斥說:「一陽復於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先儒皆以靜為見天地之心,蓋不知動之端乃天地之心也。」一面駁斥,一面又諷刺說:「非知道者,孰能識之!」後面又引蘇子美的話:「《復》,其見天地之心乎,王弼解云:『復者返本之謂,天地以本為心,寂然至無則其本也。故動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見矣』。予惑焉!夫《復》也者,以一陽始生而得名也。彖曰:『剛反』,又曰:『剛長』,安得謂寂然至無耶?安得謂動息耶?象曰:『雷在地中,復,雷者陽物也,動物也。今在地中,則是有陽動之象也。輔嗣(王弼之字)昧舉卦之體,乃以寂然至無為《復》,斯失之矣。」蘇子美依據《復》卦卦象卦體對王弼的無靜說所作的批駁,可謂理由充足,觀點正確。也由此可看出以老解《易》之不可行。所謂天地之心是孔子對周易的體會,要想正確把握它的含義,則須從孔子思想中找答案,舍此則無他途。

動靜結合始見天地之心

同是儒家,同認為天地之心為生.為動,其中關於動與靜卻有

些歧義。荀爽之「陽氣初九,為天地心」,只有動意,不含靜意。程頤之「動而見天地之心」,來之德之「天地之心,動後方見」等,皆強調動而不及靜。唯有張載言動又言靜。他說:「天地之心唯是生物......此動是靜中之動,靜中之動,動而不窮。」此大意是:天地之心在靜中,而其生物之端則為動,動靜結合,始可動而無盡。這樣從動靜結合中看天地生物之心,就看得更為深入,更為明白。動靜關係是理解天地之心的必要條件。

儒家的天地之心為生的觀點中,還含有善惡問題。簡言之,亦即剝盡陽復,代表君子之道,既消而復,在人則為「惡極而善,本心不息,而復見之端也。」「一陽之復,在人心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性善之端也。」意思是,一陽來複,在天地來說,則見生物之心,生物之心是善心。故而在人來說,則為善心之動,善心之端,即見出天地之心。這一點,對認識易經內在的天人合一之義和儒家的天地之心說,也是一個必要條件。

人者天地之心也

儒家學者當中,除了以生生之說詮釋天地之心以外,也有其他之說。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在《周易外傳》中論《復》卦時,提出了「人者天地之心」的命題。其理由是:「故夫《乾》之六陽,《乾》《坤》始交而得《復》,人之位也。」此說認為,八卦乃至六十四卦都成自《乾》《坤》之交。《乾》父《坤》母,相交而得三子《震》《坎》《艮》和三女《巽》《離》《兌》,形成八卦,推演成六十四卦。《乾》《坤》始交所得長子為《震》卦,人由此生,故為人位。王氏之說的核心即在於此。接著他論述說:「天地之生,以人為始。故其吊靈而聚美,首物以克家,明聰睿哲,流動以人物之藏,而顯天地之妙用,人實任之。人者,天地之心也。故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這段話中的「以人為始」之「始」字,不訓初,而訓本,《荀子.王制》所謂「天地者生之始也」之始,即本之義。意為「天地之生,以人為本」,人是天地生物中的根本。聰明賢惠,如萬物之靈,顯示天地造化之神妙。人可謂天地之心靈。故而孔子說:「復,其見天地之心乎!」王夫之的「天地人」觀點有其思想史的傳統。無論儒家道家都講天地人,都強調天地之中人的偉大。《老子》說:「......天大地大王亦大」,王弼注曰:「,天地之性,人為貴,而王是人之主也......故曰王亦大也。」孔子在《繫辭》中說:「《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把周易內涵分為天地人三大部分,將人與天地並列,極為重視。特別是《禮記.禮運篇》以「天地人」的關係為禮的理論根據。王夫之對《復》卦天地之心的見解就來源於此.《禮運篇》對天地人的關係及人的本性作了深入的闡述,在講完「......制之以禮」後,對人的本質作出了判斷,其言曰:「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它把萬物之中獨具情.義.欲.惡的人,贊為天地的美德.陰陽的交融.玄妙之機的會合以及由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靈氣等幾種優秀物質凝集而成。最後作為結論說:「故人者,天地之心也。」這是把人視為天地靈氣的結晶,靈氣的結晶即天地之心。大約王夫之從《禮記.禮運篇》的這一觀點中得到啟發,把它與周易《復》卦結合起來,從而得出《復》卦象辭所謂天地之心即指人而言的結論。依此觀點,王氏對《復》卦象義作了分析。他說:「《復》者,陽一陰五之卦也。陽一故微,陰五故危。一陽居內而為性,在性而具天則,而性為『禮』;五陰居外而為形,由形以交物狀,而形為『己』。」他這是從陰陽.內外兩面對《復》卦的結構進行探討,意思是陽少陰多,陽內(卦)陰外(卦),陽為性.為禮,陰為形.為己(私)。他從周易扶陽抑陰的儒家思想出發,認為《復》卦之一陽代表天地(《乾》《坤》)相交所生的人性。人性稟賦「天則」(先天的法則),是為善。五陰代表天地相交所生的形體,形體為物慾所累,是為己(私)。人者天地之心,當然是指一陽所代表的善性。這種觀點顯然和孔子《繫辭》中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孔子認為,陰陽互變,生生不已,便是善。《乾》元之元,就是善之長。生生不已是為仁,生而有則是為禮,有則而循行不紊,是為義。善實包括仁.禮.義在內,人生之初具有的性便是善性。王夫之認為孔子所說的「《復》,其見天地之心乎!」的之心,便是指天地陰陽之氣交融而凝結成的善性。簡言之,天地之心就是人之本性。他最後總結說:「自然者天地,主持者人。人為天地之主,主必以心,故曰人者天地之心」。王夫之的學說是將周易易傳和禮記的思想融在一起而形成的。但禮記所說的人者天地之心,是從倫理意義出發把禮的規範性提高到天性的高度,和易傳所說的剝盡陽復而現天地之心的哲理意義有所不同。混而言之則覺不甚融洽,不太自然。

天地之心是陰陽消長的規律

伴隨時代的發展,關於《復》見天地之心問題,又出現新解。當代易學家金景芳的見解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總覽舊說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復》卦《彖傳》說『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這個『天地之心』極難理解。什麼是『天地之心』呢?古人說法不一。有說靜是『天地之心』的,有說動是『天地之心』的,有的則強調『天地之心』是天地生物之心亦即生生不已之心。所說的都有一定的道理,卻都沒有說到中肯處。所謂『天地之心』就是天地之間萬事萬物中剛柔相摩.陰陽消長的規律。它無乎不在。雖無乎不在,卻唯有在《復》的時候看見的最清楚。因為在《復》的時候,陽似乎被剝盡乃又復生於下,表面靜默不動,實際則蘊涵著一片勃勃生機,這比任何別的時候都更能說明陰剝陽消.剝極而復的客觀規律。」金先生認為孔子所講的「天地之心」,只是是個比喻,「其實就是孔子在別的卦里講的『消息盈虛』,就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規律。」這是金先生用現代語言所作的表述,實質意義和古語之說「消長相因,天之理也」,並無根本差異。金先生的說法,實質上可謂繼承古人之說,加以改造而成。或者說是以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和語言對舊說注以新意而成。無論舊說新說,僅以「天之理」或「客觀規律」來詮釋「天地之心」,則總有不足的感覺。它不單是「客觀存在」而且是「主觀存在」,它是客觀世界的「天地之心」和孔子思想中的「天地之心」化合的結晶。具體地說,就是《復》卦之一陽來複,鮮明地體現出陰陽之間消長相因.消息盈虛的自然規律,表現出元陽復始的眾善之首,表現出天地生生不已的氣機。約而言之,孔子從《復》卦中不僅看出消息盈虛的自然規律,而且對這規律的根本機能在此所起的作用,作了真善美的倫理評價。總而名之,名之曰「天地之心」

關於「天地之心」的解釋,還有另外之說。

天人合一與扶陽抑陰

縱覽周易全書,陰陽實為其「基因」。《易》以道陰陽,乃學界所共識。但《易》傳雖然認為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共濟始生萬物萬變,但從儒家思想出發對陰陽的態度卻有所不同,不是平等對待,而是扶陽抑陰,尊陽卑陰。表現的最明顯的是《乾》《坤》《泰》《否》四卦。《乾》《坤》為《易》之始,《泰》《否》為運之成。《乾》卦之初爻曰「陽在下」,以為龍之潛,而《坤》卦之初爻則曰「陰始凝」,以為邪氣之始,其尊陽貶陰之意躍然紙上。《泰》卦彖辭曰:「內陽而外陰......內君子而外小人。」《否》卦彖辭曰:「內陰而外陽......內小人而外君子。」把陽比作君子,把陰比作小人,其喜陽惡陰之情十分明顯。儘管如此,這種傾向卻只限於畸輕畸重的範圍內,並不是扶陽滅陰。有的說周易尊陽滅陰,那是違反易理的。因為孤陽不生,孤陰不長,陰陽互變,始為天道。這種傾向通貫全易,莫不如此,《剝》《復》二卦自不例外。本來陰陽之消長相因.盈虛互變乃天之道,對於陰陽來說,本來無可厚薄。《剝》《復》二卦共同表現此理,亦無可輕重,但經文卻說此際「不利有攸往」。彖傳解釋說:「不利有攸往,小人長也。」把陰盛陽微喻為小人當令,君子失勢。其扶陽抑陰,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之意,無論本經或傳辭都極明顯。這是一。第二,孔子雖然主張扶陽抑陰,為君子謀,但他從易經中看到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互濟始為天理,所以他在《剝》彖中斥責小人之後,又不得不承認「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也」就是說君子必須對《剝》的陰長陽消.陰盈陽虛加以尊重,因為那是理應遵守的大自然的運行規律。綜合上述兩點,可見孔子對《剝》之陰盛陽衰,一方面從倫理上表示厭惡,並主張謹慎對待;另一方面又無可奈何地表示承認並尊重這一不可避免的客觀規律。這是孔子對《剝》卦的看法和態度。他對《復》卦的態度與看法,則與對《剝》卦大不相同.《復》卦經文:「復,亨,也入無疾,朋來無咎。反覆其道,利有攸往。」對此,孔子的彖傳以一言以蔽之,亦曰「《復》,亨」,重複經文,為《復》卦定調。接著解釋經文說:「剛反,動而以順行,是以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覆其道,七日來複,天行也。利有攸往,剛長也。」最後結論是:「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這裡值得注意的是,《復》卦卦象是一陽居初,五陰在上,與《剝》卦之一陽居上恰好相反。陽復於初之勢,一目了然。但經文卻只贊《復》之美,而未說何物來複。「剛反」(即「陽復」云云)是孔子的補充。」「見天地之心」是孔子的體會,孔子的讚歎。是孔子對剛反的體會,對陽復的讚歎。這裡只針對兩儀之一的《乾》陽而未朔及兩儀之祖的太極。總之,由於《剝》《復》兩卦卦辭彖辭的迥乎不同,亦可見扶陽抑陰實為周易的基本精神。這一點,在《夬》《剝》兩卦也表現得很清楚。《剝》是陰剝陽而上九曰碩果不食,,表明陽為君子之道,有復生之義。《夬》陽決陰,而上六則曰:「終有凶」,表示陰為小人之道,雖不言其亡,亦言其前途可悲,一褒一貶,極為明顯。此外,十二辟卦表明陰陽之消息盈虛,循環無已的天之行(即自然規律)。其環之兩極為《姤》與《復》。《姤》為五月,一陰生;經六月《遁》,二陰生;七月《否》,三陰生;八月《觀》四陰生;九月《剝》五陰生;十月《坤》六陰生;到十一月《復》,則一陽復生,是為復。然後十二月《臨》,二陽生;正月《泰》,三陽生;二月《大壯》四陽生;三月《夬》五陽生,以至於四月《乾》,六陽生。《乾》之後一陰復生,是為《姤》。如此一長一退,一升一沉,一盛一衰,一代一謝,消息盈虛,循環無已是為「天行」。本來就天行本身而論,其運行之每一環節皆同樣必要,價值相同。必以等同之值運行,運行始得正常。其中《姤》為夏至,《復》為冬至,從《姤》到《復》,從夏至到冬至,天之運行,秩序井然,季節之轉換,有條有理。對此《剝》《復》《復》《剝》之循環運行,只應全面肯定,而不應或褒或貶。但周易包括孔傳並非單講大自然的書而是「講天道以明人事」的書,是借天言人,天人合一的書,因此僅以天行之道來看待《剝》《復》的消息盈虛,就會看不清其全部面貌。尊陽貶陰.陽淑陰匿之義處處可見。這種帶有傾向的態度也是合理的,不可避免的。周易是「天學」,同時更是「人學」。其中的天道.地道.人道,畢竟須以人道為核心。其占辭之斷語或戒辭,為亨.貞.吉.凶.悔.吝.無咎.厲.無不利.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貞吝.征凶.終吝,等等,皆以人事之利害.正邪.是非.得失為基準。孔子講周易偏愛陽剛,是依天人合一的理論,借天道以明人道,如斯而已。對於《剝》卦,既要堅持人道之扶陽抑陰的立場,戒之為「不利有攸往,小人長也」,同時又勸之為「順而止之」,對「消息盈虛」之「天行」,持尊重態度。對於《姤》卦,亦復如此。對其一陰生,一方面戒之曰「勿用取女」,對《復》之一陽生,則贊之曰「亨」。一憎一愛,何其分明!這並不是邏輯矛盾,而是周易內在的又經孔子發揚的天人合一思想展開後必然到達的合理的結果:天與人是一而二,二而一,合中有分,分中有合。

情義雙關的命題

依據上述來看,所謂「《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就是情義雙關的命題:一方面表示由此現出(或見到)「天地之心」,指出陰陽之間消長盈虛的客觀規律,這是義,即「尚天行也」之義。同時表示對陰極陽生.惡退善萌的無限欣悅與讚歎而仰之曰:「天地之心」,這是情。換個形象的說法,孔子的這個命題是「二美具」。孔子對天行規律如此尊重,對陽之《復》如此欣賞,不僅表現在《復》彖上,在孔子的全部易傳中都有其形影。尤其是《繫辭上》所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表現得最清楚。一陰一陽之謂道的道,就是規律,一陰一陽之消長盈虛,就是天之道,即自然規律的運行。《剝》《復》之循環無已的天之行就是一陰一陽之天道的典型表現。萬物皆由此而生,繼續不斷,生生不已,此謂之善,善落實於人和物即成為性(屬性)。在周易,生物之始又名為「元」。元在古文中訓為正。在《復》卦中,一陽初復,是為生之始,,生之始為元為正,故元即是善。而且,「元者善之長也」,元是最高的善(內含仁.禮.義.智),這在孔子的《文言》中已說得很清楚。同時《乾》彖又講「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表明《乾》陽為元之本,陽動而物生,遂成元始。元為周易之重要概念。孔子對元曾反覆頌揚,對元的頌揚,當然基於對生之頌揚,所以《復》彖頌揚陽之復與陽之生為「天地之心」,等於對元的頌揚,等於對」善之長「的頌揚,其扶陽抑陰的心情,表露無遺。另一方面是所謂「易以道陰陽」「一陰一陽之謂道」,自然是「孤陽不生」「孤陰不長」之道理,對周易作者或是孔子都十分清楚,但何以對一陰之生的《姤》卦如此貶斥,而對一陽之生的《復》卦如此頌揚,把生的貢獻完全歸功於陽呢?答案是:第一,陽為主陰為從。生,以陽為主導。第二,陽被陰剝,至極而復。陽復之際,為生為元為善(仁),是所謂「動之端」「其勢必強」,可謂朝氣蓬勃,前程無量,對此加以頌揚合情合理。第三,扶陽抑陰也表現在生死問題上。本身生死相伴,不可割裂。《繫辭》所謂「生生之謂易」其實應為「生生死死之謂易」。唯因扶陽抑陰,樂言生而慎言死,以致如此說。《繫辭》所說「天地之大德曰生」,正是這種傾向的表現。據此可見,《復》彖對生之頌揚只及陽而不及陰,完全合乎周易的內在邏輯。周易對「復」之道基本上持肯定的態度。《訟》卦之「不克訟,復即命渝,安貞,吉」;《小畜》卦初九之「復自道,何其咎?吉」;九二之「牽復,吉」;《解》卦「其來複吉」。以及《復》之「亨,出入無疾,朋來無咎」等,諸卦之「復」大都如此吉祥。但他卦之復,僅為爻間之復,不關大體。唯獨《復》卦之復,是全卦之復。復之道,無論天道地道或人道,在此卦都得到肯定與發揮。《剝》盡來《復》為天地之道,修身自反為人之道。如同《謙》之道一樣,《復》之道也在天人合一的理論中為《周易》所肯定。不但予以肯定而且特別予以欣賞。這一點,也包含在《復》卦「見天地之心」的彖辭中,值得玩味。

天地之心涵蓋天人萬端

「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這一命題,不僅具有宇宙觀的意義,倫理意義也具有政治的意義和美學的意義,並且涵蓋天人萬端,應用於所有事業。北宋哲學家邵雍(字堯夫謚號康節)有一首歌頌《復》卦的詩,不僅在易學界為人們所樂於傳頌,在一般文化圈內也膾炙人口。詩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玄酒味方淡,太音聲正稀。此言如不信,更請問包羲。」它是說,冬至為一年間夜最長晝最短(陰最盛陽最衰)的節令,是氣溫開始入九,進入最嚴寒的時節。但就在這當口,黑夜開始由長變短(陰盛極而始衰)。這是誰支配的作用?這是「天心」的作用,亦即陰陽消長的法則的功能。「天心無改移」,是說這一宇宙的根本法則是準確運行,絕無差忒的。這是陰陽興衰交替的時刻,是一陽始生的瞬間,是靜極而始動的一剎那,是陽主陰從關係即將水乳交融的過渡當口,天地充滿無限生機和無限春意,前程光明,無窮無盡。這時萬物將生而未生,生意盎然而尚不顯現。猶如一棵無形的種子充滿生的能量而尚未破殼而出。這是宇宙間最微妙最美妙的時刻。從外表來看,五陰在上而一陽在下,陽氣初復,自然微弱,但從實質上從發展來看,陽生之勢必將如野草之破土而出,勢不可擋,生.長.壯.大是毫無疑問的。對這迷離惝(chang)恍的動人時刻,邵康節滿懷激情地以玄酒.太音作喻,加以頌揚。玄酒為上古祭祀所用,引申為薄酒.美酒。美酒不在烈性而在淡泊之處,最堪品味。太音即大音(上古大太通用)「大音稀聲」是說最高最美之音樂聽不出聲音,亦即所謂「無聲之中,獨聞和焉」「繁會之音,生於絕弦」「此時無聲勝有聲」那樣的意境。特別是魯迅所說的「於無聲處聽驚雷」最能表明「太音稀聲」的意境。(《復》卦卦象正是雷隱於地中)總之,玄酒.太音這兩個比喻形象地表達出一陽始復.將生未生的美妙瞬間,把這一瞬間的沛然待發的無限生機表露得十分深刻,耐人尋味。全詩意義最深.意味最濃.意境最高的是結尾兩句:「此言若不信,更請問包羲」(包羲即伏羲)意思是如果此詩所頌的一陽獨生的美妙境界,你若不信,便請你去問一問創造八卦的伏羲氏,答案便會立即呈現。伏羲畫八卦,萬事開頭難。他是從哪裡開始呢?毫無疑問,是先從「—」開始,「—」是天之象,其德為《乾》,其性屬陽,然後才接著畫出「--」,用以象地,其德為《坤》,其性屬陰。一為數之始,亦為物之始,數即是物,數之始即是物之始。包犧氏初畫出「—」的瞬間,為一陽初生,尚未畫出「--」,陰尚未生,正是孔子所說的「乾元」(即一陽)之際,「始而亨者也」,充滿了暢通無阻的生機。雖然八卦尚未形成,但這個最原始的一畫,卻內蘊著產出花花世界和千變萬化的基因,亦即象徵這個花花世界和千變萬化的八卦乃至六十四卦體系。或者說,這一畫就為中華民族從原始走向文明畫出了一個開端。這不正是康節先生所謂「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的情景么!此種將宇宙法則乃至世界萬象寓於胸中而醞釀出生機的春意境界,當然是畫卦的伏羲氏親身體驗領悟最深。雖然包犧氏早已作古,其人其事其意,並無文獻可證,但世上卻有一個對包羲的精神.周易的奧義,以至《復》卦的精髓能夠徹底通曉的孔聖人,,後學者盡可以循此而體悟到初畫一陽時包犧氏的頂天立地.超凡出眾的高尚境界,回過頭來,再吟玩邵子的詩,便自然會豁然開朗,大徹大悟。總結以上所述,可以歸納為「《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這一命題(包括五陰一陽的卦象)的美學意義.正如古希臘建築具有幾何式的數學之美一樣,《復》卦的形象以及孔子彖傳所涵孕的生機勃勃的氣象,也具有充分的審美意義,給人以美的感覺和享受。

陰陽消長盈虛,循環無端,這是宇宙的根本大法,是天地之心,它涵蓋世界的一切方面。政治上的一治一亂,一亂一治;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政權的一興一衰,一交一替;政治人物的一起一落,一上一下,等等,都逃不出這一自然的根本大法。乃至軍事上的勝敗之間,戰和之間,事業上的成功與失敗之間,順利與困難之間,甚至心理與情感的喜怒之間.哀樂之間,也都看到天地之心在起支配作用。另外,這一根本大法的突出表現,在於它內在的「物極必反」的規律。從周易來看,《夬》決陰而成純陽之《乾》,陽而極盛,極而必反。於是《姤》之一陰乃油然而生,生而長,長而壯,「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陰長至《剝》,猖狂至極,極則必衰,於是「碩果僅存」之一陽「七日來複」,遂成陽《復》。一陰一陽,極則必反,興衰交替,無時或已。從這一「天地之心」的運行中,我們應該像孔子那樣發現其人其事的積極意義。在事業的經營上乃至生活的處理上,要像孔子所說的那樣,存不忘亡,安不忘危,善於持盈保泰而避免走極端,以免走向反面;對待困難和失敗,絕不灰心失望,應該仿效陷於陰《剝》之中的陽氣,努力保持元氣,以待「天地之心」運行的迴轉,養精蓄銳,目光向前,在黑暗中靜候事情的轉機,期待光明的來臨。應該在苦難中堅持真理必至的希望,堅信陰剝極盡必轉為陽氣來複。這可以說是我們探討天地之心這一問題的實踐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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