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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路人甲

儘管我們愛過,但你依然是我的路人甲 ——題記

那個放晴的周末,他剛好不用加班,這是連續加班三個星期僅有的一次喘息,這也是三個禮拜以來唯一一次徹徹底底的晴天。他覺得皇恩浩蕩,天地垂憐,要抓緊一切機會用力地呼吸。他不用思考,就有一百種的方式來安排這來之不易的周末。出遊、聚餐、打牌、看電影、昏天黑地地睡覺……他第一次感覺比當紅明星還忙,他需要一個科學合理的計劃,以保證不會浪費這美好時光里的一分一秒。他回過頭,五歲的兒子從房間里睡眼惺忪地走出來,爸爸,今天我們去哪玩?這是他的天使,他在兒子面前毫無原則和抵抗力,唯一能執行得完美的,就是順從和溺愛。但是今天,他展現出強硬的一面,他將兒子推回房間,誰都不能侵犯這個神聖的周末。妻子將兒子拉了過去,她說,爸爸難得放假,我們就不要吵她了。他聽到了,但假裝沒聽到,他怕好不容易才偽裝成功的強硬和自私會在妻子的善解人意下,像只曝晒在烈日下的冰淇淋,瞬間融化。

他剛走到樓梯口,妻子便喊了她,妻子將兩疊錢遞到他手裡,又從口袋裡掏出一些了錢,數了數12張,1200元。「還給她吧,算上利息,一年了。」他獃獃地看著妻子,妻子說:「日子擠擠也就過去了,總不能苦到頭吧!」他沖著妻子會心一笑說:「人情債大如天,不好背。」

他身著件沒有商標的運動服,覺得倍感輕鬆,只有運動服的寬鬆隨意才能盛放這堆積著脂肪的肚子。這件運動服是上個月5號和老婆去看電影時順便買的,是一件劣質純黑色路邊攤貨色。他對黑色有種天生的傾向性,他衣櫃里十有八九是黑的或者和黑有關的衣物。他偏胖,穿黑色衣服顯瘦,或者他喜歡港片,港片里修身黑皮衣的男主角特別帥,他是一個40左右歲接近中年男人,沉穩如磐石,當然,這些雞零狗碎的理由絕對不是他喜歡黑色的原因。總之,他喜歡黑色。

至於選擇路邊攤,他也很無奈。其實從來就不存在選不選擇的問題,人類最大的自覺性就是懂得自知之明對號入座。他是一個小出版社的編輯,靠碼字維生,月薪穩定在3500元。很多人都希望穩定,但他卻渴望不穩定,特別是關於薪酬的波動。有一對喪失勞動力的父母,一個六歲大的兒子,妻子是個全職主婦。他的渴望尤其強烈。

兩年前,他妻子因病暫時辭掉制衣廠里文書的工作,老闆這邊剛發完一條「好好養病,歡迎回歸」的簡訊,那邊便迅速遞補了個年輕的妹子,長相一般但文眉化妝發嗲很是勤快,胸部也很突出。後來文書兼任秘書也就水到渠成的事了。痊癒後的妻子只能另謀出路,但很多招聘廣告上都有個不可逆轉的條件:年齡。好吧,28歲以下,儘管他妻子很努力有能力,但她沒法讓時間倒流,重回28歲。那放棄,徹底向這個喜新厭舊的世界妥協。那天晚上,她告訴他,她想應聘保姆, 她能在這個職業上實現自己的價值,眼神些許無助。他猶豫了下,然後義正言辭對她說:我養你,你專心帶兒子,做家務。妻子聽完趴在他不算厚實的肩膀上苦笑。是的,他和她都覺得好笑,3500元的月薪要養活整個家,確實是個天大的笑話。但已經接近事實,此時的他責任如山,偉岸得像一片天,代價是,他得經常和路邊攤打交道。而上個月5號那場電影,是老婆的生日,他們還吃了餐大豐收。

妻子讓他中午別回來吃,請她吃飯,表示感謝。他有點過意不去,還是走到一輛女士摩拖車旁,打開後箱,拿起塊毛巾,認真地擦去皮座上灰塵,像一個歸隱江湖的劍客在擦拭著寶劍,很專註很坦然。其實他有輛雪佛蘭賽歐小車,去年才拿的車。他本不想買車,想先把現在住的石頭房子給翻修了,因為安身才能立命。但有件事讓他改變看法。

去年夏天,五歲兒子半夜腹瀉高燒,恰逢颱風天氣,雨勁風急。他翻開家裡的醫藥箱,全部都是一些過期的藥物和不會過期的體溫計。他才記起好久沒有更新家庭藥箱了,他給自己一巴掌,當做懲罰。然後,他勇敢地向每個有車的朋友打去電話,不是關機就是無人接聽。三更半夜,朋友有太充分的理由選擇關機、設置震動甚至假裝睡沉。他太能理解了,沒人有義務半夜不睡守著他的電話不放。但此時他淡定不了,毫無道理地罵上了這些朋友。

最後,能幫他的只能有那輛女士摩托車了,然後他啟動,動力聲響起,像是場他期待已久的演唱會,但幾秒鐘後,聲音熄滅了,摩托車回歸沉寂,他再次按了電門,沒反應,再按,仍然沒反應,他加快頻率地按、用力地按,冰冷的機器根本沒法商量沒有痛感。他看了沒反應的油針,然後打開油蓋,油箱內空空如也,他徹底絕望。那一晚,他撐著傘頂著風雨在暗無天日里艱難地走了二十分鐘,整個大街空蕩蕩的被這個颱風洗劫得很乾凈。這個晚上他必須攻克鄧醫生家的大門,他是個品行優秀的醫生,這是他唯一能賭得上的理由。在敲門之前,他先打了電話,還是關機。然後敲門,聲音先抑後揚,從輕敲到重鎚,遞進式的加重。最後門還是敲開了,對他來說希望的大門打開了。鄧醫生睡眼惺忪地站在他面前,他彷彿看到鄧醫生頭頂上的祥雲,儼然一副救世主的模樣。鄧醫生開著車送他回家,並給孩子開了葯,孩子也睡了。鄧醫生堅決不多收任何一分錢,他建議他要買輛車,風雨天氣出行方便。他也覺得應該要輛車。但不管是應該還是必須,買車是要錢的,而且要很大一筆錢。那天晚上他和妻子商量,決定買輛車,預算控制在6萬內。這是他們夫妻倆除結婚外花得最大的一筆開支,彼此透支了兩個晚上的睡眠來平復這個決定。因為他們的存款滿打滿算也就4萬元,汽車製造商不可能為一個經濟拮据的家庭,推一款4萬元的優惠車型。他習慣性地在微信上發了一組信息:買輛便宜車好難,外配一組紅色轎車圖片。不到兩分鐘幾十個點贊蜂擁而來,有一個好友的留言: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兄弟開心下。還有個留言:買便宜的難,那就買昂貴點的。他苦笑著,把微信息刪掉。

他先是考慮了二手車,但害怕以後的維修會成為新的負擔,便打消念頭。很快,他看上了一款車,雪佛蘭賽歐,優惠價6萬元,價格便宜又是進口貨色,剛好在他們的控制價之內,如果在高一點,可能也就流標了,他不偏不倚就是這個價,很糾結的價錢。

他們剛剛湊齊了五萬存在銀行,死期。他們下定決心即使生活再拮据也不會動用這五萬元。這是翻建房子的基礎款,他們打算挑個黃道吉日,先把房子推了,建個一層,保證安全再做打算。所以絕對不能動了這筆地基費。那串存摺密碼像是核武箱密碼,非到萬不得已,不得使用。偏偏他們挑在這個時間買車,但這遠非萬不得已。他將他的兄弟好友打了個遍,其結果不過是佐證了物以類聚的可能性,生活對他這幫朋友同樣苛刻,有車貸、房貸、失業、婚姻受挫、經營不善、工作不穩定等等等。他知道兩萬元對這幫兄弟意味著什麼,他不能貿然開口,任何理由都是蒼白虛弱的。他跟妻子說,要不,別買了。妻子打開層層包裹的口袋,掏出一張存摺,她說,領出來,車子得買,房子可以在緩緩。剛承受過一夜風雨的屋頂,還在滲漏著水,一滴水剛好滴在攤開的存摺上。妻子趕緊攆起袖子努力擦拭著,像眼睛裡的一粒沙,幾乎刻不容緩。

他用身份證抽了張排隊號,A—36號,然後看看櫃檯上那組LED號碼是A—15號,這意味著,他前面還有10個號碼,這對於習慣排隊的他來說,不算什麼。他也知道10個號碼中間肯定有很多所謂貴賓卡的號碼粗暴野蠻地插入,在規則允許內完全不用考慮先來後到,不用考慮那些個被強行侵犯無助而憤怒的感受。他默默地在一旁玩手機,作為萬千佳麗其中一員,他在等待皇帝那一聲侍寢召喚。不一會,櫃檯伺服器傳來了A—35的聲音,他抬起頭,走向櫃檯,跟在一個長發披肩女生的後面,然後狠狠地打了個噴嚏,這個渾身散發脂粉香味的長髮女生只用一個背影就讓他的鼻子無法自持。接下來是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個還算削瘦的背影,純白色襯衣和及膝牛仔裙,褐色高跟涼鞋。除去無法觸及的正面,這是一個太尋常的女性背影了。但他的身體在顫抖,往後挪開了一個身位,再退一個身位,當他轉身預離開櫃檯時,長發女生轉過來了,他覺得他應該很輕易地擺脫長發女生的轉身,但事與願違。毫無疑問,他認識了她,並且他們之間也不是簡單的認識,他們有約過會牽過手,產生過感情。若干年前,她曾是他的女朋友。她很興奮:別來無恙。而他臉部肌肉幾乎忘了怎麼來組織一個笑容表示禮貌。這五年間,他見過她幾次,幾乎都是很潦草的寒暄,彼此像個路人,女孩總是笑容滿面,男人顯得無所適從。但這次她比往常興奮,他比往常尷尬。

「要買車了是吧!」她先開了口。

他把臉朝向櫃檯,可惜窗明几淨的玻璃沒有任何可供目光流連的動向,只能眼巴巴看著玻璃內那張麻木的老臉。他從來都不懂得躲避,小時候玩捉迷藏,他躲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的眼睛遮起來,橫穿馬路遇到緊急情況他不是向前跑也不是向後退,只是驚恐地站在路中,讓車一邊響著憤怒的喇叭,一邊從他身邊繞過。殺到眼前了,躲都躲不了,他只能應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

你怎麼知道?他並沒有正眼看她。

你微信上不寫著。

你看到了?

看到了,在你刪掉之前我趕上了。

他沒在說什麼,把手裡存摺攤開拿個她看,這是一個虛弱的證明,證明一個殘酷的事實:他並不缺錢。

這是買車的錢嗎?

當然!

那房子怎麼辦?

他慌了,將目光拉回她身上,什麼房子?

她指著存摺上的幾個字:建房費用,不得使用。

這是他們夫妻玩的家家,家裡的每一筆開銷,都師出有名,他們的賬本上總會將每個階段的安排做得像政府工作計劃,很細緻。

她笑了說:「再牢固的誓言都抵不過現實的堅硬。」

他說:「先緩後急,錢在賺就有了。」

她遞給他兩疊錢,帶有她體溫的兩萬元。他見招拆招,用粗壯的手掌將她的手連同手裡的錢緊緊握住,然後把她拉倒外面,留下身後一串詫異的眼神。

為什麼?他說。

只是想幫你!她說。

錢我有!

但買車的錢你沒有。

他沒有再說話,直接離開,這一次的轉身不拖泥帶水,她追了過去,高跟涼鞋支撐著纖細的小腿,使他在這場競技中完全落於下風,像是場南轅北轍的追逐。五年前,他們的位置調了個,她故意放慢了腳步,他輕易地追上了他,男孩將手搭在她肩膀上,女孩順勢將頭蹭到男孩的胸膛,如糖似蜜。以他們這種姿勢的走法,絕對影響交通,果不其然,喇叭聲四起。

在交叉路口,女孩徹底放棄這場沒有懸念的追逐,除非他故意停下來等她,否則她沒有任何機會。他還是消失在路口。她打了電話,沒接,再打,還是沒接。她朝著他天空狠狠地吞吐了一口氣。

兩天過後,她接到他的電話。這個曾存名為「老公」的電話,但這串數字她瞭然於胸,他的電話也曾把她的號碼存為「老婆」,但如今他手機里老婆的名字還在,號碼換人了。世界就是如此,鐵打的稱呼流水的人。她依然沒換,她有著把任何電話存為任何名字的的權利。他們沒有約在咖啡館、麥當勞、冰廳等可以從容地聊得上話的地方見面,他在工行門口等她,她如約而至。

不好意思?他說。

買賣不成,人情在!她說得倒是豁達。

她將兩萬塊遞給他,他還她一紙借條。她將紙條放到口袋裡

他說:我儘快還上。

她說:隨你。

他迅速離開,她掏出紙條撕成碎片。

這場見面乾淨利索,省掉了額外輔助動作語言,像一份簡潔的電報。

從銀行回去的隔天,突然一場暴雨,輕易的摧垮了他們家的水泥磚牆,常年漬水的原因,使這面牆迅速地妥協。那天,他決定翻建房子,他向一個有錢而小氣的堂親借了五萬元,並鼓起勇氣向她借兩萬元,當買車首期。而她的兩萬完全為他而準備,彷彿這是場陰謀,時勢情景配合得天衣無縫。

他在摩托車前徘徊兩分鐘,然後徑直走向停在路旁的小車旁,這一年來,他覺得他只擁有這輛車的三分之二版權,這種佔有感讓他很不踏實,他決定開著這輛車去贖回全身。利用這個難得的周末,他必須請她吃頓飯,向她道謝,然後字正腔圓地向全世界宣布,她徹底擁有一輛紅色雪佛蘭賽歐小轎車。

他嫻熟地按上11個號碼,這串號碼,他記得和銀行卡密碼一樣牢。六年前,他一度將自己的愛情甚至是婚姻系在這個號碼上,只是後來的劇情沒按他們設想的方向發展,他輕易把她的號碼刪除了,換了手機。只是手機上的號碼刪除容易,但烙在心上的印記很難。他嘗試著忘記,後來放棄。

手機剛響第一個音就被接通:

「喂!」

他突然舌頭打結,找不到開場白,六年來,他們的交集也就一年前那銀行邂逅,那兩萬元潦草的交接,像是場地下交易。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交集。

「今天有空嗎?」

「有啊!」女孩顯得特別興奮。

「有點事找,我在天橋下咖啡屋等你,不耽誤你很長時間的。」他像一個業務員向客戶介紹產品。

「我沒車?」

「那我去接你。」

「好啊!」

「二十分鐘到你那。」

又是場簡潔的對話。換回六年前,他們一個開場白可以聊上半個小時,只要兩個人一起,時間就是無足輕重的廉價貨,他們可以隨意揮霍。掛完電話,他啟動那輛紅色小賽歐,像是趕赴一場志在必得的談判,而今天往後,他將徹底擁有這輛車,他將和她,電話里的那個女孩,割裂得徹徹底底。去她家的路,他閉眼都能找到,有一段時間,他走得比他家還勤快。但是,今天卻迷路了,迷失在城市的鋼筋叢林中,他記得過天橋右拐是農貿市場,過農貿市場左拐是福星超市,福星超市紅綠燈直走是電器城,電器城後面日照社區,居委會旁是她的家,這是關於她家的路線圖。曾經的舊夢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這座城市的新貌,和一連串新奇的名字:好萊塢世界城、情迷巴厘島酒吧、曼哈頓新城、巴比倫花園城市等等,城市被閹割得千篇一律,只有那碩大的方塊文字,努力地安慰我,兄弟,還在中國。

忽然,電話響起,她說她忘了說,不住原來地方了。然後她給他一個位置,根據這個位置,按圖索驥,他在一個城郊結合部的地方找到了她。她拿著個紅色手帕,站在路旁使勁地招手,像在等候一個讓她望穿秋水的情人。他的背後是一排排老舊的房子,是這座城市的痂,頹廢而猙獰。

你怎麼知道那車是我的?

經過的每輛車紅車我都會招手

你怎麼知道我是紅色的?

你在朋友圈發過信息:買輛便宜的車,很難。下面配圖全是紅色賽歐。

你還記得?

我記憶力好。她笑了,綻放在有些清瘦的臉龐上。

他還算削瘦的身形更為削瘦了,純白色襯衣和及膝牛仔裙,褐色高跟涼鞋,他眼角的紋路愈加明顯,彷彿將十年的年華塞進一年蒼老。

不知怎麼,經過這次開場白,他不在無措了,反而自然許多。她坐進了后座,並沒有選擇他預感的副駕駛。他看著她說道,把我當計程車司機啊。她笑了,不說話,臉朝窗外。車啟動的剎那,她說話,這次不躲我了,還主動進攻。他說,不,我是為這輛車贖身。她臉陰沉了下,又朝窗外看,不再說話。他偶爾通過車後鏡瞄下後面的她,畫了淡妝,鬢髮些許灰白,還是那樣清新秀麗,像一朵蓮。城鄉部低矮的房子很快地被這輛紅色小車拋在後面,這裡住在菜農、果農、農民工和一些守著農田的老人家。城市花枝招展的養分供給,基本上來自背面的這片片農田。現實就是如此,有人負責貌美如花,有人承擔劣棗歪瓜。他覺得他不應該在這裡上車。

他手握方向盤,眼睛不時看著懸在車頂的後視鏡,後視鏡里的女孩目光依然投向窗外。窗外,是一個太意味深長的詞語,它是很多故事的載體,可以很詩意,可以是風景,也可以是一種情緒……

「窗外是那些大型機器炒飯似的翻轉著土地,有什麼好看的?」他終於忍不住問道。她沒有答話,兩眼直勾勾地看著窗外,彷彿是一種告別時的留戀不舍。他不再朝她看,一輛紅色的小車在被土方車破壞的水泥路上顛簸著,像只瘸腿的甲殼蟲。

你看那裡!她突然手指著窗外。

把手伸進來,危險!他趕緊制止。

女孩手指的位置是一個荒蕪的農場,雜草叢生,盤根錯節,鬱鬱蔥蔥,牆面脫落的圍牆像個孱弱的老人,完全擋不住圍牆內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它們要麼輕易地跨過牆體,要麼見縫插針,從各個脆弱的地方穿牆而出。這裡曾經是一個千紅萬綠的農場,深受主人寵愛,但後來始亂終棄了。女孩對這窗外的空氣說。他又從後視鏡里瞥了她一眼。

還記得那裡嗎?她沒有再伸出手指。

哪裡?

他索性將車停靠在路旁,隨著車速奔走的舊農場戛然而止,他們走下車來。這是一塊被挖土機、推土機、直尺和坐標馴服得平平整整的地塊,等待更為巨大的機器刨空挖掘,等待鋼筋水泥再一次完美的的配合,將一座座樓房拱向藍天。 她問他,還記得那裡嗎?

他在千人一面的地塊前根本看不出那裡是哪裡。她的表情細微變化,帶有點親切感,像是重逢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他實在看不出除了開發商和那些準備炒房的有錢人,誰還會對這地塊如此鍾情。然後跳出了句: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時,就剩下回憶了。他把頭轉向她,她糾結的臉給不了他更為明確的答案。

走吧!他說。

你真記不起來了!她說。

我從不對地塊產生興趣,我開發不了它,它也誘惑不了我,將來高聳入雲的水泥盒子也和我發生不了關係。他說。

她嘆了口氣,這口氣拉得很長,像根柔軟堅韌的銀絲拉扯著他的心,他覺得不好受。

他和她曾在同一所大學讀書,因為胡適和魯迅而相識相戀,那天是學生會文學社活動,他是魯迅的粉絲,她是胡適的擁簇。他說,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魯迅的地位遠超胡適。她說,胡適是白話文改革的先驅,他才是引領新文化運動的功勛;他說,魯迅棄醫從文,放棄可能的優越,投身終究篳路的寫作,以喚醒國人意識為己任。她說,胡適謙遜務實,淡泊名利,授課講學,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才是一個學者和文化領袖的作風。他說,你的意思是魯迅愛出風頭,她說,你不也覺得胡適膽小怕事。他說,魯迅是民族的脊樑,她說,胡適的人民的氣質。她說,魯迅始亂終棄,再娶學生許廣平,胡適從一而終,與江冬秀廝守終生,至少,在感情上不是好男人。他說,這叫敢愛敢恨,光明磊落,淤泥守舊害人害己,江冬秀會幸福嗎?……那天晚上,文學社同學都覺得無趣,原本是場交鋒,沒想到各說各話,他們的談話像兩條平行線,他敲他的鑼,她擂她的鼓,正面交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後來,同學們發現,她開始為他打飯,他幫他遮傘,他們開始出雙入對,在某些傍晚旁若無人的接吻。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戀愛了,沒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會有人去探究原因,這只是大學校園無數對情侶當中的一對。畢業後,他們選擇在同一個城市就業,他在一個事業單位當合同工,她在一家企業單位當正式工,從工作性質上看,他是編內單位的編外人員,她是編外單位的編內人員。他們在工作上無縫對接,達到某種契合。這對他們的戀愛甚至進一步的發展提供更安全的土壤。他們忠實地執行一套幸福的邏輯。

兩年後,他被裁員了,儘管他很優秀很努力,但這不足以改變其臨時工人的身份。他平靜地接受,從容地面對。後來,他和她投資開了家書店,書店的名字取他和她各一字,叫「傑瑩書店」。這是成功企業家為某些他們捐贈的樓房命名是一個套路。但他很難成為成功的企業家,他看了很多經商之道的書,了解到太多的指導思想,依然指導不了實體書店的難以為繼的現實。後來他在書店裡開闢一個茶點雅座,但看書的人不喝飲料,吃茶的人不看書,一杯咖啡還是救不了那些書籍。那天晚上,他將毛巾緊緊嗯在臉上,哭個痛快,一個男人像只受傷的貓。堅硬的水泥牆壁將他的哭聲與世界隔開,包括她。

那天在農場,他們狠狠地玩了一個下午,小腿、手臂包括她那張標緻的臉都沾了泥。他們坐在一棵橘樹下鞦韆椅上,她靠在他肩膀,悠悠蕩蕩地晃著。他說,人生如果沒有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就這樣晃著終老多好啊!她說,我可不要靠著一棵樹終老餘生。他笑了,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吻了她。他說,嫁給我吧。她說,算安慰獎嗎?沒有戒指鮮花禮物,或者一些山盟海誓,就憑著一個廉價的下午,一堆泥和一個普通的吻,他輕易贏得了她的餘生,或許,這顆種子早在他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就已經埋下了,她是個很執著的人。

命運在這裡做了拐角。女孩的父親對這門婚姻堅決不答應,眼看又是一本庸俗的劇情,但物以類聚、門當戶對從來都是對社會婚姻關係最為穩定的概括。面對約定俗成的規則,他在她父親面前任何鏗鏘有力的保證,都是笑話。她父親說,我會給女兒一套套房、一輛車、一些珠寶和一大筆錢。但你得有不菲的聘金和一個大方的婚禮,然後才是感情,你們年輕人所謂的真愛。賭博也得有籌碼的。他覺得發聾振聵,他發誓大學四年的所得竟沒有今天這席話精闢。他苟延殘喘的書店,至死不渝的誓言,堅實的弘二頭肌以及吃苦耐勞的革命精神,都在這些堅硬的物質面前敗下陣來。

他們的婚姻就這樣被父母之命強行擱置了,只能重新做回戀人,而且只能是地下戀人。他盤掉了書店,經同學介紹再次過起了職員朝九晚五的生活,她說會幫她籌得足夠聘金,也在為自己攢足足夠贖金,他們再熱烈的情感都無法使這條強硬的偏見軟化。他們沒有屈服只有順從。

事情再過了兩年,情況有所改觀。一條高速公路即將從他家附近穿行而過,一個現代化的小區將在他們的土地上生根發芽。城市化的推土機開到了家門口。他很快將有一筆錢或者兩套嶄新的套房。他跟他家裡算了筆賬,決定兌現現金,固定資產比不過流動資金靈活,他有足夠的金錢來下聘禮並且辦一場豪華的婚禮,他決定給未來的丈人上一課,把兩年前丟失的尊嚴找回來。然而,命運並不給他機會,女孩父親因為劍走偏鋒偷漏稅,犯經濟罪被重罰和拘留,廠房因為違建被拆除。一夕之間,一個看似成功的企業轟然倒塌,女孩在他面前哭得很凄涼,她在大學學過估算概算,但算不出人生的幾番跌宕。他將她摟在懷裡,發誓會不離不棄。她告訴他,娶我吧,在我覺得最沒安全感的時候。

他將她帶回了家,他母親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理由很簡單,她父親候命待審,家業凋落,聲名一片狼藉,與這些人應該離得越遠越好,怎麼反倒湊過去,還要結婚,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握緊了拳頭狠狠滴落在餐桌上,一片殷紅立馬暈開,母親用命打造最為堅固的陣地,他孱弱的力量在母親巨大的能量面前,秒如螻蟻,他拉著她逃離了現場。他們又回到了那個農場,那棵橘子樹下的鞦韆椅,她笑了,是笑出聲的那種。他也樂了,用巨大的手掌摸了摸他的頭。他說,我們總在相互尋找,好不容易找到的時候,卻是你在橋上我在橋下,但沒有一條路是可以直接抵達的。

她的電話響起來了,鈴聲比我們的心跳聲急速。她接了起來,這段時間,她所有的電話不是催款就是借貸,所有的號碼都極有默契將矛頭對準了她,口吻驚人的一致。而她的閨蜜,她的親朋好友此時此刻好像都找不到她的電話,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獨,索性還有他,還有他能熟練地將電話碼記起來。但這次的電話不一樣,是醫院的電話,她父親病危了。他們趕到了醫院,那個不可一世要給女兒幾套房多少現金的大老闆不見了,只剩一個蒼老虛弱的老頭。

她父親給女兒下了最後一道指令:你們可以結婚嗎?我快看不到了。這個問題在兩年前很容易得到解決,但現在似乎有些棘手。他們再一次被命運詰問,始終沒有答案。宗親族長、伯叔嬸婆、堂表兄弟,左鄰右舍空前的般的團結,大聲疾呼,她應該結婚,這才是盡孝。人類凝聚力總會在某些傳統禮節前達到驚人的強大。她不做聲,眼淚代替回答。

媒人的無所不能在於能掌握無數個待價而沽的青年男女,並根據各自的需求、條件、經濟情況,秉著門當戶對的原則,迅速撮合一段又一段婚姻。她在七媒八婆的護衛下很快找到對象。個子不高、皮膚黝黑,身體壯實,也是個大學生,也在一家私企工作,帶著個厚厚的眼睛。只是惜字如金,要在他嘴巴里撬開一句完整的句子很難。好吧,這是她的歸宿。

她很快結婚了。她父親也如願歸天了。

他也徹底死心,將那個存為老婆的名字從手機里徹底刪除。他以為能從心裡徹底的抹去,像一個傷口,在時間輔助下慢慢癒合,或許還會有痕迹,至少沒有痛感。後來,他也在媒婆的熱情幫助下,結了婚,並很快有了個小孩。他們都一樣很認真地談了個戀愛,很潦草地結了婚。

天橋咖啡屋其實就是他們之前經營的傑瑩書店,生意還挺紅火,紅男綠女絡繹不絕,塗鴉、朋克、重金屬、王俊凱、棒球帽等元素充斥這各個角落,很青春也很潮流。他們的意外闖入,讓這裡的小朋友有些意外。店老闆兩男一女,分別染著藍、白、棕色頭髮,二十左右歲,他們在讀書時連個筆頭都提不動,玩酒杯迪斯科卻得心應手。他們找到了定位和價值,這是一群造型獨特循規蹈矩的新人類。

他們選擇一個相對偏僻的位置坐下。藍色拿著份飲品單走過來,叔,點些什麼?

他一看:西雅圖夜未眠、重慶森林、羅馬假日、迷失東京、夜上海、巴黎最後探戈……

他說,這是電影單吧。

叔,這是飲品單

那你跟我解釋下,這些都是些什麼?

叔,西雅圖夜未眠是藍山,羅馬假日是卡布奇諾,巴黎最後探戈是拿鐵、重慶森林是奶茶……

他沒讓藍色往下說完,用粗獷的聲音摁住了她的清脆。

它們之間有聯繫嗎,比如西雅圖夜未眠為什麼是藍山,不是拿鐵?

沒關係。藍色有點不耐煩。

她像個權威人物介入這場無聊的對話,指著廊橋遺夢,問藍色,藍色說這是熱飲奶茶,然後直接拍板釘釘。

她轉過頭對他說,叔,廊橋遺夢可以嗎?

好電影,他說。

他回頭沖著藍色說,別叔啊叔的叫,真要講禮貌,就叫大哥。

她說,不見你這麼計較的,人家是小朋友。

他笑了。他現在過著一種計較的生活,一種精打計算的生活。

她看看四周,一切物非人也非,還是以傑瑩書店老闆娘自居的時候,她太熟悉這裡了,書庫、閱讀區、雜誌欄、書架、咖啡座很立體地架構在她的腦海裡面。他們曾經試著在這裡開啟美麗人生,但他們總能小說情節般地被阻攔被遏制。她越來越多的白頭髮鐵證如山,她對生活只能妥協和承受。

她知道他今天的來意,他在那場無疾而終的愛情之後,在那場誰都無法挽回的勞燕分飛之後,他選擇堅強與涅槃。她應該祝福他,但沒說話。她覺得在他面前,是個徹徹底底的輸家,感情、親情、人情全部輸得精光。她像是《馬關條約》簽約儀式上的李鴻章,任何辯解都是徒勞。

其實他也贏不了多少,這幾年讓他先後當了多家上市公司的股東,成了股民。他把投股當成專業研究,他寫了大量的研究報告和各種曲線圖,但他所下的注和他的計算卻呈相反方向發展,在股票面前,他的專業總在和運氣的角力中輕易地敗陣下來,這幾年戰績敗多勝少,虧了幾十萬。

後來他轉戰六合彩,運氣依舊與他勢同水火,輕易地錯過很多勝機,他在避開好運氣的動作太過嫻熟和靈活了,他像只殺紅眼的狼,賭注從幾百到幾千再到幾萬,那個40倍於賭注的戲碼始終沒有上演。有個晚上他喝了點酒,怒氣怨氣賭氣一起迸發,他用了五萬元賭一個號碼,要麼一敗塗地要麼百萬富翁。雖然他極不願意將命運和某個特定號碼捆綁一起,但他需要一套房子和一輛車。他算了餘生所能創造的最大價值,他不能在他90歲的時候才擁有自己的房子,因為到時候只能需要小房子了。他必須豪賭一把。酒退清醒,他輕易地抹掉之前那個號碼,在開盤前一分鐘,將五萬重新分配到其他幾個號碼,這是他精心計算的結果,他甚至有個五六成的把握。結果,在運氣打算站在他這一邊的時候,他卻在最後一秒巧妙地掙脫,他終於一敗塗地。

最後,他用個極其簡陋的婚禮潦草結束自己以及另外一個女人的單身狀態,從此耕田織布,用舊農耕的生活在現代文明裡平靜的生活著。他妻子是一家公司的文書,工資微薄。普通家庭的孩子,經濟普通,相貌普通,但有著經濟價值不能衡量的善良、賢惠和敬業。他則在一家小雜誌社當起了編輯,數起了文字,第一次將文字放在利益的天平里,稱斤論兩,養家糊口。日子過得簡單清苦但滿足。

他們極有默契地繞過那段深刻的交集,連近況也不敢觸及,說了些毫無營養的對白,每一個遣詞造句都像走雷區似的極為小心。其實所有的故事都像翻書一樣,即使有再深刻共鳴的部分,翻一翻也就過去了。至少,在他看來就是如此。

他將包在袋子里的兩萬塊雙手奉上。一杯奶茶還未喝完,他已迫不及待要完成今天的使命,他即將擁有這輛車的全部版權,人的自私性讓竟讓他有獨佔的快感,他甚至有些歡喜。即便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扮演著他一段時間的愛人。

她爽快地接過錢,像完成有一筆談妥的買賣。他說,裡面還有1200元,當做利息,不好意思。她的心被扯了一下眉頭擰了結。然後又笑了,沒說話。他完成了任務,站起身買了單,粗暴地掐斷這一次尷尬的交談。她跟著他站起來。他說,不好意思,我難得今天放假,約好了跟朋友出門。這位曾經發誓要把所有的時間花在她身上的男人,現在吝嗇跟她計較時間。她依舊微笑沒有答話,走在他的前頭,在店門口,她回過頭問他,沒想在問點什麼嗎?她一臉認真。他愣下, 「孩子好嗎?」他說。

她說,孩子不好,他曾經很健康地生活在我子宮裡,跟著我東躲西藏,後來,我賣掉了父親留給我的房子還了債,才換來穩定的生活。孩子難產時,醫生給了 我丈夫一個選擇題,他說只能保大人了。從此我丈夫音訊全無。

他說,你丈夫人呢?

沒回來過,也沒聯繫過?

他說,你應該報案?

我沒報,是別人報的案,幫我找到了丈夫。

他說,還好嗎?

對他不好,但我無所謂,他犯了案,現在看守所里,得判刑。

這場簡短的對話中他看了兩次表,她瞧見了,她眼睛有些酸澀,然後不得不再一次終結這場無疾而終的交談。她拒絕他送她,她覺得網上這個打車工具任何一個司機都比他來得溫暖,至少他會在她哭泣的時候給他遞來一張紙巾並且送來幾句安慰。她現在是個被生活撕裂得支離破碎的可憐蟲,要麼萬念俱灰一蹶不振,要麼置之死地而後生。好在,她選擇了後者。她將手中的兩萬塊輾轉投資了幾次,賺了些錢。她將天橋咖啡屋盤了下來重新開了一家書店,店名就叫「一家書屋」,賣起了教學輔導用書,生意紅火。她開始接受命運的補償和善待,那是三年後的事了。

一天,他走進「一家書屋」,買了兩本給孩子的教輔書還有一本路內寫的《慈悲》。他們見了面,她對他說,她結婚了;他對她說,恭喜你。他付了錢,走出了店門,然後又轉回來,他問:之前在銀行取得那兩萬元,是不是有意要借給我的。她沒有答話,甚至沒有看他。從此那個電話再也沒有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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