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那麼多珍寶,寶玉黛玉何不卷包私奔?
大觀園那麼多珍寶,寶玉黛玉何不卷包私奔?
(2017-2-9)
標題本是一則故事,但卻提出了一個無須「搖頭嘆氣」的實在問題。故事講的是名家吳組緗帶留學生教《紅樓夢》:這位留學生是捷克人。怎麼帶?留學生看《紅樓夢》,每周一個下午吳先生答疑。這學生真走運,中國紅學會第一任會長吳組緗給講《紅樓夢》!吳先生還是現代著名小說家。中國那麼多教授講《紅樓夢》,有哪位敢叫板,說我跟吳先生有一拼?打死也沒人敢說這話。這個留學生聽吳先生講一年《紅樓夢》,要回國了,向吳先生告別。說:《紅樓夢》很多問題我都弄明白了,只有一個問題還不明白。「哦,什麼問題?」「大觀園那麼多珍寶,賈寶玉、林黛玉為什麼不卷包而逃哇?」吳先生後來回憶往事時搖頭嘆氣說:「聽了這個問題,我知道,這一年《紅樓夢》白教了。」
為什麼外國留學生會提出這麼離奇的問題,乃至令中國紅學會第一任會長吳組緗「搖頭嘆氣」?松樵以為,這個話題看似離奇其實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首先,賈寶玉、林黛玉不卷包私奔,乃作者曹氏的創作構思
外國留學生提出這麼離奇的問題,歸根到底是他們對寶黛愛情是怎麼回事沒弄明白。而要弄明白寶黛愛情首先得知道賈寶玉和林黛玉是什麼樣的人。魯迅先生說,自從《紅樓夢》出來,傳統寫法都打破了。《紅樓夢》打破傳統,首先是寫出從未有過的全新人物。
第一回作者便借空空道人與石頭的對話,表明他的《紅樓夢》不同於傳統小說。石頭笑答道:「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藉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
石頭的語中,兩次寫到「文君」。「文君」何許人也?就是西漢時期與司馬相如私奔的卓文君。可見作者曹氏所寫的賈寶玉和林黛玉,是不允許私奔的全新人物。
曹氏筆下的賈寶玉和林黛玉,不僅不允許私奔,而且不允許「淫邀艷約、私訂偷盟」。空空道人聽了石頭的說道,「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
通讀《紅樓夢》,我們絕對看不到賈寶玉和林黛玉有「淫邀艷約、私訂偷盟」的蛛絲馬跡。據說有一位日本留學生,在讀了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後說:「總說寶黛愛情是大悲劇, 這算什麼悲劇呀?賈寶玉和林黛玉不是已經都上床了?」——這可是兩百年《紅樓夢》研究石破天驚的大發現!這位日本留學生根本沒有讀懂,儘管賈寶玉和林黛玉臉對臉地躺在林黛玉的床上情意綿綿地說話,賈寶玉甚至嗅到林黛玉身上的香氣,但是他們就是沒有、也絕對不可能有現代人所謂的「上床」!
第一回空空道人與石頭的對話後,作者又在第五十四回讓「史太君破陳腐舊套」,進一步強調寶黛愛情與傳統小說不同,是全新的。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
林黛玉不會私奔的,作者為什麼有這樣的創作構思?其一,林黛玉的性格是一向重視名聲和名節的 她不會不顧及自己的名節;其二,林黛玉很了解,賈寶玉畢竟是養尊處優的少爺,如果真的和他私奔了,賈寶玉是不能獨立生活的;其三,林黛玉沒有必要私奔,因為她認定,賈母是一定會為她和寶玉婚姻保駕護航的——賈母自始至終是支持「木石前盟」的,在整個賈府看來,黛玉和寶玉的婚事是早晚的事而已。
什麼是悲劇?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東西撕碎給別人看。如果寶黛「卷包私奔」了,《紅樓夢》的藝術價值就會打大折扣!私奔與封建社會的價值取向是背離的。寶黛是弱者,是少數,他們勢單力薄!寶黛骨子裡雖有叛逆精神,但他們還沒有勇氣與當時社會撕破臉。
第二,寶黛戀愛是建立在共同理想和人格追求上的知己之戀,他們不可能「卷包私奔」
寶黛愛情是怎麼回事?賈寶玉和林黛玉是什麼樣的人?
賈寶玉不是因為不長進被他爹狠狠地揍了一頓嗎?賈政訓斥他:你有什麼不足,整天唉聲嘆氣?賈寶玉的父親很不理解他:你生活無憂無慮,住的是雕樑畫棟,吃的是金珠玉粒,穿的是綾羅綢緞,在家有美女環繞,出門有寶馬香車。你應該很知足才對,你為什麼還在唉聲嘆氣?賈寶玉為什麼不滿呢?為什麼唉聲嘆氣呢?因為賈寶玉的思想是跟封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對著乾的。比如說,封建社會講男尊女卑,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就覺得清爽,見了男人就覺得濁臭逼人;封建社會要求讀書做官,賈寶玉把追求為官做宰說成國賊祿鬼,把封建時代最高的道德「文死諫武死戰」貶得一文不值。
賈寶玉周圍的人都說他不肖,無能,薛寶釵說他「無事忙」,「富貴閑人」,只有林黛玉理解賈寶玉。林黛玉從來不勸賈寶玉讀書做官,立身揚名。所以賈寶玉和林黛玉雖然都喜歡《西廂記》,但他們之間的愛情恰好不是張生、崔鶯鶯式的一見鍾情——因為外貌吸引產生的愛情。
賈寶玉和林黛玉是建立在共同理想和人格追求上的知己之戀,兩個人都是封建叛逆者,兩個人思想相同,趣味相投,是叛逆之戀,知己之戀。寶黛戀愛就好像兩隻美麗的鳳凰比翼飛翔。賈寶玉跟賈府的爺們兒比,跟那兩個哥哥,賈珍和賈璉相比,賈寶玉不就是鴉鵲窩飛出金鳳凰?林黛玉更是真正的鳳凰,她體現了清潔的精神,高貴的靈魂。真是非梧桐不棲,非澧泉不飲,非竹實不餐。林黛玉的生活才叫「詩意的棲居」,她住在「有鳳來儀」的瀟湘館,她寫《葬花吟》、《桃花行》、《柳絮詞》,林黛玉冰雪聰明,我們說她有花的體魄,詩的靈魂。古代真實的女詩人有幾個比曹雪芹虛構的女詩人影響大?曹雪芹在林黛玉身上集中了中國傳統美學最美好的東西。這樣一個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怎麼可能像三流小說的女主角跟上個小白臉兒「卷包私奔」?
第三,現實條件不允許賈寶玉和林黛玉「卷包私奔」
賈寶玉和林黛玉兩個就如圈養在溫暖舒適的籠子中的金絲雀,不要說真的「卷包私奔」,就是想一下都不可能。私奔的最大資本就是足夠的勇氣,可惜寶黛根本不可能具備,他們會選擇死或者出家,但「卷包私奔」這種想法,根本不可能出現在他們的腦海中。
寶黛離開了大觀園,很難有生存的能力。賈寶玉是富家公子哥,林黛玉是世家小姐,一旦他們離開了大觀園和賈府,就啥也不是了。就寶玉那身段能養活黛玉嗎?第三回兩首批寶玉的《西江月》詞批得入木三分: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再說 賈政眉毛跳一跳,賈寶玉汗毛就抖三抖。賈寶玉身邊還有王夫人的眼線,能「卷包私奔」得了嗎?
設若賈寶玉和林黛玉私奔,先不說別的,林黛玉那病怏怏的身體,死在半路上也未可知。第三迴文本寫道: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葯,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蔘養榮丸。」
珍寶不等於金銀。大觀園裡珍寶雖多,可那是不能「卷包」的。比如怡紅院、瀟湘館的裝飾品,多為珍寶,「卷包」後用處就不大了,送到典當行也當不了多少銀子,人家典當行還不一定敢接收。所以,設想寶玉黛玉「私奔」時「卷包」大觀園裡的珍寶,顯然是不通世事的空想。
榮國府有正門、外儀門、二門,正門是不常開的,只開角門,由一群挺胸疊肚的三等豪奴把守,門衛制極為森嚴。設若寶玉黛玉「卷包私奔」,步行肯定不行,非騎馬、坐車不可,而且不可能只有寶玉黛玉兩人,還要帶上心腹丫環小廝。如此浩浩蕩蕩,恐怕還沒有出二門就被截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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